长篇小说《龙民》(二)
第二章 移发百年
春节前的一天,私塾先生特意到农家来看孩子,正逢农家一家人在为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争论不休。
农治武对私塾先生说:“先生来得正好,请帮我们拿个主见吧。孩子生在牛年,又逢涨大水。农村的孩子,取名宜贱不宜贵。所以,我想给他取名水牛。”
章新兰说:“孩子降生时,天正下着大雨,我觉得叫大雨更好。”
钟文英却说:“取名庙生也行。”
私塾先生见孩子带着奶膘的圆脸上,天庭饱满,地颌方圆,毛茸茸两条淡淡的眉毛,睁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最有趣的是婴儿的睫毛特长,四周长长的睫毛向内部映照一圈阴影,咧开小嘴发笑时,露出幼嫩的牙床和鲜活的舌头,手舞足蹈,特别可爱。他拈须想了一想,缓慢地说:“我同意治武家的取名,只是大雨显得太张扬,再说,历史上有大禹治水之说,虽说字不相同,音却一样。孩子降生在早晨……”私塾先生手捻胡须,踱着方步,沉思片刻,轻“啊”一声,说道,“有了,叫晨雨不如叫晓雨。喔,不是‘大小’的‘小’,是‘拂晓’的‘晓’。或者叫‘昕雨’,‘昕’就是太阳将要出来的时候,对,就叫‘昕雨’。”私塾先生脸上放光,显出得意的神气。
大家并不懂得“晓雨”、“昕雨”这名字的奥妙,他们只知道农村的孩子名字越贱越好养。狗儿猫儿太难听,牛儿马儿才是大家最能接受的名字。于是,章新兰考虑了一会儿,抬头说:“治武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就叫牛儿吧”
农治武连连摇手:“不成,不成,水牛就是水牛,不能叫牛儿。因为村里已经有两个牛儿了”
章新兰说:“郭富旺的儿子即便叫牛儿又有何妨?难道说人家的儿子叫了牛儿,我们的孩子就不能叫牛儿了?再说名字前面还有姓呢,谁碍着谁了!”章新兰说完,低头亲了一下孩子的脸,说:“爸爸妈妈的小牛儿,我们盼你快快长大,快快成人。”
牛儿每天饿了就哭,吃了就睡。他却不知道,虽然天晴了,水退了,而他们一家三口赖以栖身的窝棚经水泡风掀,栓绳子的大木桩松动,水的浮力将桩拔起,又将窝棚漂流到龙行河边,被几株大树拦截,坍塌在土黄色的泥浆里。农治武夫妇感到无比的惆怅和伤感,眼看春节就要来临,农治武身无分文,无力将窝棚搬回原位,只好就地略作修整,搬进窝棚过年。
按照农村习俗,老人住在谁家,大年三十晚上的团年饭就在谁家吃。也就是说,农治武应该烧饭请父亲和哥嫂、侄儿中午到家团年。兄弟多的,还要提前几天开始团年。
由于农治武家境贫寒,父亲发话,农治武的窝棚太小,今年治武免烧团年饭,只在治文家团年。父亲的意见就是农家的最高指示,没有谁敢不听。所以,大年三十这天,吃过早饭,农治武一家三口就来到哥哥农治文家。
其时,请来的私塾先生正在为农治文题写“天地老爷”和春联,“天地老爷”就是农户在堂屋里供奉的中堂,用红纸写黑字,通常为“历代宗祖位”或者“天地君亲师”。农治文帮先生磨墨牵纸,农治武抱着农牛儿在屋内转悠。章新兰钻进厨房,帮助嫂子钟文英做团年饭。
私塾先生写完春联,正要收拾笔砚。农方义走了过来,对私塾先生说:“麻烦先生再为治武写一幅。俗话说,三十晚上贴对子,出了天行拜跑年,千百年来,不管穷人富人都得这样过年。新年新气象,窝棚也应该见新过年嘛!”
私塾先生表示赞同:“那是,那是,应该的。”
农方义说:“除了春联,还请先生给他们每家写一幅‘天地阴阳百无禁忌,童言无忌诸事顺遂’。虽然几个孙子还小,难免别家的孩子来家乱说话。”
私塾先生将头一通乱点:“那是,那是。”一边说话,一边铺纸准备动笔。
农治武正想说句感谢私塾先生的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他,便抱着牛儿走了出去。到外面一看,原来是堂姐夫郭富旺。郭富旺中等身材,眼小嘴尖鼻子长,说话做事吊儿郎当,像个流氓。一次,他看到身边女人丰满圆润的屁股,心痒难奈,伸手去摸,嘻笑着说:“这才是养儿子的屁股。”那女人摔手“啪”地一声打了他一嘴巴。没想到他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伸手再到那女人裆里摸了一下,将手放到自己鼻子下,夸张地猛吸几口,嘻皮笑脸地说:“好香、好香。”弄得那女人哭笑不得,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于是,人们送他一个绰号,“骚包”。意思是说他像没骟的公牛,看到母牛就耍骚。
郭富旺见农治武出来了,立即凑了上来,神神秘秘地说:“治武啊,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你没准备点粮食什么的,去给满斩幺姑拜年吗?”
农治武莫名其妙:“我给满斩幺姑拜什么年?大家礼节性的串串门拜跑年,也要到了明天再说,今天拜哪门子年?”
1948年,龙吟村解放,地主恶霸、“铲共团”团长罗胡子逃进了芦苇荡。
盛耀芹虽然已是徐娘半老,但仍然秀色可餐,“骚包”郭富旺对其垂涎已久,此时认为机会来了,便像猫儿见了鱼一样围着她转,只等瞅准时机,就上前“咬”她一口。盛耀芹正值壮年,当然也不甘寂寞。正可谓:花香引蜜蜂,味臭招苍蝇。这一天,盛耀芹赤身裸体睡在床上,郭富旺瞄准时机,潜行到盛耀芹卧室窗口,生搬故事大叔讲的下流诗,色迷迷地说:“白纱帐内一洼田,好想插犁耕一遍……”仅用几句骚话,两人就勾搭成奸了。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解放军加紧了解放全国的步伐。在平原县,为了保证当地人民能够过上一个安宁详和的春节,人民政府不但对国民党残余进行了数次清剿,还加强地方联防,对藏匿在深山和芦苇荡里的地方反动势力进行封锁。罗胡子等残匪成了过街老鼠,缺粮缺药,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为了筹集粮食,走投无路的罗胡子只好派人来找盛耀芹,希望她能够帮助搞到一些粮食,没想到阴差阳错,正好将郭富旺和盛耀芹两个捉奸在床。盛耀芹吓坏了,郭富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两人千保证万保证,表示一定帮罗胡子搞一些粮食,罗胡子手下的那个人才答应将二人的奸情不告诉罗胡子。
当时农村很穷,大家相互往来送一升半斗的粮食那是上等礼物。郭富旺为了保住脑袋,思前想后,决定利用盛耀芹的特殊身份,以串通大家拜年为名,帮罗胡子筹集一些粮食。听了农治武的话,便说:“今天明天都一样,我主要是来跟你说一声。”
农治武家里一贫如洗,拜年不能空手,要粮食又拿不出来,就说:“拜不拜年,是个人自愿的事情,不要你来说。”
郭富旺说:“你的儿子要不是盛耀芹,能平安生下来嘛!做人可不能不讲良心。”
农治武为难地说:“她帮了我的忙,我心里当然感激。有情不在一日赶,以后我会报答她的。”
郭富旺见农治武不想去给盛耀芹拜年,怕大家都学他,筹集不到粮食又怕罗胡子派人来杀自己,便换了一副嘴脸,阴阳怪气地说:“治武,你现在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关键时候,大家还得靠满斩幺姑帮忙说句话!”
农治武是个血性汉子,郭富旺用罗胡子来威胁他,使他非常反感。他冷笑一声,说:“如果说给盛耀芹拜年是为了讨好罗胡子的话,那么我告诉你,这个年能去拜,我也不去了。”
郭富旺心里有鬼,唯恐说多了露馅,见农治武的火铳脾气爆发,不敢硬来,立即软了下来:“治武,你别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也是在为乡亲们着想。去年春节,罗胡子带人回来杀了上十口人,你不会不知道吧!虽然不是发生在我们村,谁敢说他今年不会来我们村?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还是要冷静一些才好。”
农治武鄙视地说:“过去乡亲们惧他怕他,如今已是新社会了,他要还敢回来骑在大家的头上拉屎撒尿,我们就跟他拼了!”
农治武把话都说死了,郭富旺知道再说无益,便阴毒地扫了农治武一眼,转身离去。他在心里恨道:农治武,有种!有朝一日罗胡子打回来,老子定让他第一个就杀你!
郭富旺走后,农治武也转身回到了屋里。私塾先生见了,笑眯眯地招呼:“治武,快来看我给你写的春联怎么样。”
农治武笑道:“先生见笑了,我又不识字,哪知道好还是不好。”
私塾先生带着卖弄的口气说:“我可以念给你听呀!
上联是:依林草舍乘凉好。
下联是:近水茅棚得月先。
横批是:移发百年。
你看怎么样?”
农治武欢喜道:“先生高才,令人佩服,多谢了。”
先生将上联放在上面叠好,告诫农治武不要弄错。农治武答应一声,拿着叠好的对联,一路回家不敢换手,害怕换手时搞错上下联,嘴里叨念着“上左下右”往家走。走到一条水沟边,他不敢喊一二三,嘴里仍然念着上左、上左,身体荡了几次,“嗨”的一声蹦了过去。沟边一个捡柴禾的乡亲问:“治武,嘀咕什么呢?”治武蹦过沟,因为一声“嗨”和乡亲的问话打了岔,忘记了私塾先生的交待,站住反问:“我说什么来着?”乡亲身边的孩子说:“你说上左下右。”治武高兴地说:“对,上左下右。”叨念着“上左下右”,匆匆忙忙赶回家,认真地贴好对联,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到哥哥家中。
农治文已经贴好春联,正在敬神,他嘴里祷告,敬请祖宗们回家过年,敬请诸神保佑农家兴旺发达。然后一大家人围桌坐下吃团年饭。桌上四盘菜:一盘半生不熟的蒸肉用线串着,那是“看菜”,一盘红尾巴鲤鱼不能吃,要留到正月十五过小年才能吃,象征“年年有余”。人们只能吃胡萝卜丝和炒白菜,加上半斤烧酒。这桌团年饭凝聚了农家全年的财力物力。尽管不算丰盛,却也心满意足。解放了,没有了战争的硝烟,不怕日本人来扫荡,国民党抓丁,土匪抢粮,地主讨债。一家人可以平安地围坐在一起团年,享受天伦之乐,这就是幸福。
一年到头,儿子儿媳要分别给父亲斟酒以表敬意和孝心。农治文和农治武夫妻分别给农方义斟了酒,最后,农治武拿着酒壶问:“爸,还喝吗?”
农方义把酒杯往桌上一蹭:“喝!”
钟文英看到公爹喝完,站起来说:“爸爸,不喝了我就给您添饭?”
农方义再一次将酒杯一蹭:“怎么不喝啊?喝!”
原来,当地方言“喝”与“活”谐音。农治文反应到这一点,立即抓过酒壶说:“爸爸,我代表孙子给您满上一杯,然后吃饭,好吗?”
这一下农方义满意了,高兴地说:“好!好!”
农方义不是喝够了,而是心疼了,因为这半斤酒是他一年的待客上品。俗话说:有酒无菜,客人还来。有菜无酒,客人就走。他岂能因为一时高兴而将酒喝光。生活使勤劳善良的农民懂得了“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年穷”的道理。他们必须将一分钱掰成两半用,一年的生计,他们必须早早的就开始精打细算!
团年结束,治文和治武就去给已故的母亲和爷爷、奶奶上坟,回家后就开始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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