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兔

猎兔

韩济生

是它，就是它，在洁白的雪粉中，一座土丘的下边，有一个白中发黄的圆孔，露出一颗硕大的兔头，通红的眼睛，一只长耳朵，警觉地耸起，另一只耷拉着，挺不起来，头后面隆起一团茶褐色的毛，紧紧缩成一团黄色的兔身。

整个神情，既是极度地蔑视人类，又像是重温过去的辉煌。

我想起了养过的猎鹰。那是我用一块块兔肉，有时配以鼠肉，一口口喂大的。它的羽毛渐渐丰满，常常展开像扇子一样的双翼，站在属于自己的一条横杆上，脚上缚着铁索，却企望展翅直插蓝天，在浩瀚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进食的时候，它那弯钩一样的嘴，能把碎肉从骨缝里啄得干干净净，它的琥珀色的，有着黑圈的眼睛，常常凝望青色的天空，从血管里流淌着野性的热血，渴望去搏击，去战斗。高空中一朵朵云彩，就像流动的底板，勾起它无穷的遐想。

不进食戴上眼罩，它又像一个囚徒，变得非常颓废，打着瞌睡，有好几次从横杆上坠落下来。

在猎兔前的日子里，我停止喂食，不让它休息，一刻不停地骚扰它，只要打盹，就用响器恫吓它，让它时刻瞪起嗜血的眼睛。整整四五天，使它饥肠辘辘，身子轻轻，对生命的渴望彰显出它的神经高度亢奋。

可以出征了。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我带着它去猎兔。猎鹰也是通人性的，虽然戴着眼罩，但显得异常兴奋，灵活的脚在我的肩上一个劲地跺着，把我的棉衣都踩破了。

那只兔子不知为什么，很近的时候才突然蹿出，在弹出的一霎那，我看到它比一般的野兔大得多，一只耳朵紧紧地贴在颈上，而另一只怎么也贴不紧，它那长长强劲的后腿，使身后飞起一串尘土，如腾云驾雾。

摘下眼罩的猎鹰，脱离开铁索的束缚，可以成为一名猎兔勇士了。

它先在天空中慢慢盘旋，像是在嘲笑即将到嘴的野兔，得意了一会儿，突然像一道褐色的闪电，快速地袭来，八把弯刀似的爪子全部张开，眼看即将把猎物擒获，而野兔却一下子钻进了干枯的棉花田中。

地上像是竖起无数的尖刀在等待着自己，气势汹汹的猎鹰碍于复杂的地形无从下爪，只能周旋了一阵子，重新升高，寻找战机。

此时，野兔又一次暴露在开阔地里，它并不急于逃命，而是放慢脚步，围着那块棉花地转圈，就像是悠闲地散步。当猎鹰再一次冲击，野兔又一次钻进茂密的棉花棵里，“轻松”地跳着摇摆“芭蕾”。

几番折腾，猎鹰渐渐失去了耐性，它一次比一次冲得凶狠，一次比一次焦躁暴怒。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狡猾的兔子扑倒了平地上一棵孤独粗大的棉花棵子，俯身趴着，四腿揽枝，歪头观敌，待猎鹰扑到的霎那间，棉棵突然像蓄满力量的弯弓，一下子弹起，击中了猎鹰。

一阵褐色的羽毛纷纷扬扬落下，被击毁一只眼睛的猎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东摇西摆，最后一头撞在了一个土丘上。我可怜的猎鹰，你的失败，是由于你的太过轻敌，还是由于兔子的老辣成精，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发誓要为猎鹰复仇，复仇的重担将由我的一条细狗完成。它高大秀美，窄胸细肚，强悍瘦俏，善于奔跑，终生以猎兔为生，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擒住五只兔子。我带着它仔细在附近寻觅，野兔跑得再远，终究离不开它的家园。

终于把它赶了起来，就是它，有着那只永远不大灵便的耳朵，一出腿就不同凡响，快速而有力地腾跃，一边高速奔跑，一边低下头，从四腿间窥探后面的敌情。这是一场体力与毅力的竞赛，我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给我带路的是几只狂吠不止，而又永远逮不住野兔的笨狗，它们只知道在细狗获得胜利后，有幸分享到几块兔子的内脏，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无能感到难堪和羞耻！

我预感到，弱小的野兔绝对战胜不了强大的细狗，它必然要用鲜血来洗清我的耻辱！值到天黑，在几只笨狗烦人的叫嚣中，在坟头几块青石碑下，才发现了恐怖的一幕。细狗抬不起头来，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号，它的嘴上不乏有几撮兔毛，可是颈上和脊梁骨已经受到严重的挫伤。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会儿，终于悟出：它在长时间的奔跑中，嘴已经几次触到了兔子，可是由于剧烈地喘息，难以用尖锐的牙齿把兔子皮扎透。靠近这堆石碑时，兔子一下子朝一块石碑撞去，就要撞上石碑的一瞬间，兔头一偏，后腿往旁边一蹬，擦碑而过。

紧接着第二块石碑，它又竭尽全力，身子一斜，差之毫厘，而细狗闪过第一块石碑，却重重地撞在第二块石碑上。

令我悲伤的细狗，你忘记了在前进的道路上，处处布满了荆棘和障碍，一步不慎，将酿成终身大祸！

死伤在我脚下的兔子不计其数，但是这只既健壮又狡猾的残耳兔却使我丢尽了脸面。如今大雪封野，它一出腿，将深深地陷在雪窝里，更何况那脚印，会招来无数只狗的疯狂追踪。它没有动弹，因为动感最容易引起人的眼光寻觅，虽然机关算尽，却忽略了猎人的目光深邃且凌厉。

我只当作没看见，回家在火枪中装足了火药、铁砂，仔细压好了发火炮子，把枪掩藏在大棉衣里。我的心发颤，它应该跑掉或深深地藏在洞穴里，那样，就可以平安无事，这时候猎兔，实在有乘兔之危的嫌疑。

但是它不，我回去的时候，它仍然那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外面雪白的世界，像是在深深地回忆起光辉的历程！我若无其事地斜着走了过去，手一甩，升起一团白烟，飞去一团铁砂，震得我虎口发麻！

它终于倒下了，倒下的时候，姿势很悲壮，显示着即使是死亡，也是一位以自己的弱小而战胜过强大敌人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