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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娘

作者:胡维卿 阅读:1719 次更新:2022-03-30 举报

   

                  作者:胡维卿

我的爱娘故去已经很久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储存下她去世的确切年份。于我而言,已经永别的人,如果鲜活的印象远远超过生硬的记忆,那么她就没有死去。

自爱娘送别三哥参军那一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由于我的父母工作调动频繁,居家飘摇,不停迁转,离爱娘的家越来越远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对爱娘的深刻印象。因为一件事,一个场景,一生挥之不去,始终不会淡忘。那禀赋时代印迹的生动画屏,似乎已经只剩下她晃动的身影,或着一身靑灰色粗布的衣装,侧卧向前扬着手臂,或席地而坐牵出长条的手帕,擦拭眼里淌下来的泪滴。岁月深处,灼灼其华,或许这就是印象之根本吧!随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追忆的越来越深,无论在什么时候想起我的爱娘,鲜活如昨,栩栩如生,那是绽放母爱之光的华彩一幕。尤其到每一年的征兵季,爱娘,她那跌跌撞撞,送子参军的凄美场景,总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燕山腹地,长城脚下,瀑河之畔,虽然那是一座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贫困县,但却拥有着深厚的拥军爱民的优良光荣传统。五十三年前,正是那个偏僻山城建县的第五个年头。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征兵时节,每每这个时刻,就会突现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头攒动,热烈非凡的氛围,让人们深深感受一座山城的人文气息,纯朴品格,真挚情怀。

那是乍暖还寒的三月,那一天,接兵的十几辆解放牌军车像绿色的长龙。每一辆车的两侧,分别张贴着醒目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向人民解放军致敬!”“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等大大的黄字鲜红的横幅。那一辆辆崭新的军车由城西向城东穿过,欢送的人群挤满了弯曲的街道、狭窄的胡同。人们喜气洋洋,欢歌笑语,有从乡下远道赶过来的,有从各个机关单位快步跑出来的,道路两旁,人流如织,挤得水泄不通,盛况空前,好不热闹。小孩儿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解放军叔叔好!”大人们自觉列队,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小红旗。山城处处洋溢着军民一家亲,依依话别情的一派动人场面。

那些穿上了新军装的青年,个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肩背着规整的背包,胸前佩戴着耀眼的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地登上军车,向欢送的亲人们行着注目礼。军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驶出,临近出城的车辆,才会加大油门,飞奔离去。飞转的车轮卷起路上的黄土,漫天飞扬,遮住人们执着追随的视线。

正午时分,日光当头,直射眼睛,最后一辆军车开过来了,那速度明显加快,它开始飞速追赶着前方的车队。

突然,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冲出人群,向这辆军车径直扑了过去。哭喊着,挥动手臂,急促而费力地追赶。跌倒了,爬起来,再次前倾,又倒了下去,就像那黄沙原野里劲风吹刮着的一团沙棘草,像是被那车速的气浪席卷着向前翻滚着。小脚女人,走路都晃悠,何况跑动了起来,头重脚轻的,挫破了脸皮,摔伤了手掌。人们完全被她的举动惊呆了,大街的中心只见那颠簸而颤动的高高的后厢围栏和那摔倒在地上的女人,汽车的轰鸣声与她呼喊自己儿子的嘶哑声交织在一起,她的身影在缭绕的浓烟与车胎卷起的尘土中朦胧。

但年幼的我,还是从人缝中一眼就辨认出来,那个人分明就是我的爱娘!她银白的发髻已经散开,灰布上衣和青色免裆裤全都沾满了尘土,连滚带爬地已经追出十多米远。双脚上只剩下一只尖尖的黑绒布鞋,另一只小小的黑绒布鞋,已经被甩出很远很远去了,它翻飞着滚落在路边。那军车载着她刚入伍的儿子,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她的眼里,消失在远远的城郊。瘫倒在地上的爱娘依然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儿呀!我的儿啊!记得早点儿给娘来信……在部队好好干,别给咱军人家庭抹黑……别惦记娘……”那样的画面,令在场送子参军的每一位父母动容不已。

几十年以后,我的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我与她聊起往事。提及爱娘与我家的渊源和孩童时代的自己;说爱娘低矮的茅草房墙外的那棵挺拔的油松以及对面湍急的大河;说我们小哥俩儿找爱娘的家每次要以那棵大树为参照物,站在河堤大喊:“爱娘,爱娘,我们来啦!”和那回荡山间的童声;说爱娘指派的三哥、四哥游过来,把我俩儿夹在胳肢窝上奋力的渡过去;说在爱娘家的热炕头听她讲冀东游击队抗日烽火的故事……当我向母亲描述那一年我看到爱娘跌倒在街上,风吹着她那只如水饺大小的三寸黑绒小尖鞋翻飞的场景。母亲笑呵呵地说,那年,你不过四五岁,还记得这么清楚。又说,别看你爱娘是你李伯伯的续弦,对你那几个哥哥好着哩!亲生的一样,没有人认为她是他们的后娘。随后,又追加一句,她年轻时,人长得漂亮着呢!我脱口而出:“哦,美人爱英雄呗!”

抗战时期,李伯伯曾当过儿童团团长,后随解放大军南下,1952年复员回乡务农。十一个年之后,我的父亲做为两百位支援新建县的部队转业干部之一,也来到了李伯伯的家乡。说起两个人的交往,要追溯到解放战争时期。194910月,俩人参加了解放广州战役,并在从化之战中荣立战功。部队入城后进行整编,在广州俩人仅仅有过一面之缘,接着李伯伯到南海舰队,继续南下参战南海诸岛的解放,我父亲则编入38114342团,北上入朝作战。战火风云,烟消尽散。十几年以后,在同一坐山城偶遇,实属奇缘。那时我的哥哥姐姐都还没到上小学的年龄,来到新建的一座小县城,环境条件与部队大院无法比拟,所以我们经常手牵着手跑出县城,走上近十里的路程,穿过崎岖的羊肠小道,渡过涛涛河流,到城郊的爱娘家戏耍,爱娘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们感受到了童年的无比快乐,爱娘的家就是我们的好去处。而我对爱娘的感情根植于心并得以延续,几十年常常翻涌和思盈,得益的正是父辈的战友之情和弥漫在军人家庭之间的浓浓的情亲厚爱。

李伯伯的家庭状况有些特殊,他与三个儿子都没有血缘关系。李伯伯的前妻病逝后,留给了他三个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再加上一个因其父早亡其母改嫁,收养而来的侄子,一共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要抚养。爱娘深深敬仰着军人出身的李伯伯,她毅然接受了这个成员复杂的家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爱娘把四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培养成人,其中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据说,爱娘入李伯伯家门时,我那冥顽不灵的三哥还不到六岁。那一场送子参军,一定有别于其他母子之间分离的情感,那仅仅是不舍、牵挂、希冀的表达,更是隐忍、悲戚、真切的释放,可谓:痛彻心扉,荡气回肠。母仪垂则辉彤管,婺宿沉芒寂夜台。而年幼的我能得到爱娘母亲般的宠爱,而又难以想象爱娘生活的境况,跋涉的轨迹和她那何理不可得,何事不可做的纯洁质朴的品行,这正是我一直思念爱戴爱娘的原因。她先后把两个儿子送往部队,卫国戍边,真的是一位令人赞叹的军人妻子,军人母亲。做为她的孩子中的一份子,我终以爱娘称呼她,在与她一向有关联的人们面前,将她博大的爱,以镌刻成永恒。

前年4月,我与哥哥姐姐一一相约,专程到阔别51年的爱娘的居住地寻亲。远远看见那棵苍劲的油松,犹如一条苍龙,蜿蜒在山与天际之间。爱娘曾经的家就坐落在靠近它的阳坡上,昔日的院落已经不存在了。斯人已去,松柏犹存。站在这颗数百年的松树下,俯瞰今日这坐山城,蔚为壮观。高楼林立,树木成行,河水荡漾。四条横亘东西的宽阔大道,四架贯通南北的彩虹大桥。这方红色的圣地,率先甩掉了贫困帽子,完成脱贫任务并成为省级经济发展先进县。爱娘的一个孙女是远近有名“叶子花店”的老板,她说奶奶去世那年自己八岁整。当我提及爱娘的名字应该叫李什么氏吧!?爱娘这个爽快的孙女回答我说,我奶奶大名叫李翠兰。

爱娘,印在脑际的图像如此清晰,她深深藏在了我内心最纯净的地方;爱娘,不朽的爱娘,我心中永远的爱娘。

于秦皇岛舒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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