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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虚构中的许家庄

作者:许林军 阅读:688 次更新:2022-03-29 举报

许家庄的鬼节是隆重程度仅次于春节的盛大节日,时间在农历七月半前面的几天。鬼节的高潮是在它行将借宿的时刻来到的,这个时辰许家庄一般是在农历七月十四的晚饭前后,这个时候也是村里孩子们的盛大狂欢。

左邻右舍、房前屋后仿佛如接到某种指令般都进入了集中烧“钱纸”的环节。首先燃起的一小把“钱纸”是给土地老爷的,它们是阴间的信使,没有它们的跑腿,这钱就到不了祖宗们的手上。说白了,这第一笔“钱”就是快递费、跑腿费。

接着上演的就是规模庞大的“烟火”晚会了。孩子们也会在这个时候相约出来,主动加入进来。他们对“烟火”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就像他们喜欢玩水一样。看着父辈们燃起的一堆堆“钱纸”,有的笑出了声,但不时会遭到呵斥。有的则帮着父母往火堆里面加“财”,可是一味追求快,没来得及将“钱纸”分隔撕开弄薄,本来烧得很旺的火堆一时就变得乌烟瘴气,同样也会招致呵斥。

“好了,这一堆不要添了”

“这边再烧一堆给你地下的外公”

“小科,不要看电视了,快出来给你爷爷奶奶作揖好保佑你学业有成”

家家户户就这样在烧“钱纸”的火堆旁教育起了自己的子孙后辈……

鬼节的天气通常有些阴沉沉的,甚至带点阴森森的,这就是鬼节的鬼天气。它隔断了前后的炎热天气,使之不能贯通一气,所以我还是很喜欢这种鬼天气。天已经黑透了,烟与火还在作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的争斗。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卷起了未燃烧完的小纸片和已经燃尽的余灰,孩子们则跟着这些小纸片等舞蹈追逐起来。半边天都被映红了,许家庄的人们都在祈祷祖先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喜乐平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财源广进。为此不管有钱没钱的,至少在购买“钱纸”这件事上人们都是大方的。

于是细心的人们或许能从烧“钱纸”的持续时间或烧完灰烬堆的大小等分析出活着的子孙们与死去的先人们关系的亲疏远近。孩子们则不管这些,他们穿梭在一个个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的火堆之间,打闹嬉戏。他们很珍惜一切玩耍的时间,因为他们知道,等到“钱纸”烧完了,这个鬼节也要过完了。这不能怪他们,他们比较还小,他们有的甚至跟这些在阴曹地府需要花销的先人们连一面都没有见过,没有感情是正常的。

以前的鬼节是要在生产队的公房内举行集体祭祖活动的。每家每户都要为祖先们准备“牺牲”,一般是蔬菜瓜果,它们被堆放在盘子里的一块块区域内,盘子中央通常是一个被油煎得香气四溢的鸡蛋。记忆中我无福享受如此美味。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岁月里是不可能有食物来浪费的,祖宗们的魂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么祭品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吃不到的食物具有永远的诱惑力,生前无法如愿,只好寄希望于死后能嗅嗅“贡品”的馨香。就为那些祭品,我对死亡充满向往。所以那时如果有人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为了吃好吃的。吃货的世界有时真的很难弄明白。

公房似乎有些神秘。里面砌有一个神坛,坛上摆放着若干个灵牌,上面布满了灰尘,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公房是族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枢纽。杀猪前,户主会在公房内烧一炷香,燃一把纸钱,放一挂鞭炮。这样做决非多余。因为一些猪脖子上挨了致命的一刀后居然还能蹦能跳,这就是传说中的“灵光猪”。如果不事先祈禳,它会给户主和屠夫带来不测之祸。春节时舞龙灯的各种道具也都摆放在公房内。生产队的重要会议也大抵在公房内举行。死人的入殓更离不开公房。入殓前要给死人穿上寿衣,这一过程不能让孩童看见,因为小孩阳气弱,容易被死人身上的阴气入侵,所以入殓时公房的大门是禁闭的。我曾透过门缝张望过里边的情形,那次是我与待我极厚的厚英奶奶的诀别,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永远地钉进了寿器里,当时我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有人提起厚英奶奶,我就抑制不住悲从中来,泪如泉涌,绵绵不绝。我还经常产生厚英奶奶就活在我身边的幻觉。有人说,死人的魂魄经常会临幸肉体生前到过的地方去收集脚印,这话很是有理。

在我远去的记忆中,厚英奶奶是个喜欢小孩同时做饭很好吃的一个奶奶。我的奶奶去世得早,所以在我小小的心中,厚英奶奶就是我的亲奶奶。只是没想到厚英奶奶也是一个不长命的奶奶。

厚英奶奶家有一口大水缸,圆圆的水缸上面是一块方方的大木板,既可以当缸盖,又可以当饭桌。缸盖有些沉,那时的我尚不能将之完全揭开的。但是缸盖有两块小木板是可以灵活装卸的,平时喝水就用木瓢在木板的空洞下舀水。那两块小木板就静静地躺在缸盖的边缘一角,它们在吃饭的时候就被妥妥贴贴地安装好。这样每天装来卸去相当麻烦,但厚英奶奶从不怕麻烦,因为这样方便了孩子们。缸盖当饭桌还有一个妙处,特别适合孩子们入席入座,或站或坐,悉随尊便。因为这样的饭桌比普通的饭桌矮了一大截,但承载的饭菜品种却更多,上面摆了些什么好吃的基本上是一目了然。细细算来,三十年前我们那帮几岁的小朋友就已经吃上了长桌宴和流水席。

那时的我老喜欢往别人家跑,经常要听到父母的声声严厉呼唤才会想起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厚英奶奶家是我跑得最勤快的一个地方,我觉得那不是别人家,那是我奶奶的家。我们好几个孩子经常跟着厚英奶奶,跟着一块劳动,一块吃饭。当然吃饭是务实的,至于劳动嘛那只能是做做样子,只要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所以你要是30年前去一趟许家庄,或许就能看到这样一道风景:一个中年妇人在前面走,一群孩子在后面跟;一个中年妇人在田间地头忙碌,一群小屁孩在四周追蜂逐蝶、斗鸡走狗呢。也许你会猜谁家的奶奶养的一群野孩子?其实就是野孩子,厚英奶奶的子女年龄比我们大上一小轮,是能够真正帮父母干活的壮年了。

那时候,我有个问题老想不通。和蔼慈祥的厚英奶奶怎么会喂出一只穷凶极恶的大公鸡。从我家到厚英奶奶家大概也就100来米的距离,但因为一只讨嫌的鸡公在那里挡路,童年时的我有时得走上大半个小时才能到达,我得提防躲避它的突然袭击。那只大鸡公的厉害我是充分领教过的。刚开始当我欢天喜地要去厚英奶奶家时常会被那只漂亮而威武的大鸡公所吸引,直到有一天这只该死的禽兽不知道什么情况居然飞上我的小脑袋对我进行无情的垂直打击:用它的爪子、喙、和翅膀对我又抓又啄又拍,好像我的脑袋有它要的食物似的。要不是危机关头我双手遮住了蒙住了眼睛,要不是我的哭声引来了厚英奶奶对它的驱赶,或许我的眼睛都要坏在它的疯狂进攻下。

自那以后,我就与那只可恶的畜生结下了深刻的梁子。也不知道这只公鸡上辈子和我结了什么愁,还是它心疼厚英奶奶家的粮食,亦或者它觉得是我这一类的“不速之客”抢了它的口粮。这样经过了几次,我的小小的心就变得有些纠结和矛盾,每天既盼着去厚英奶奶家又有些怕去。后来没多久,那只该死的鸡公死了,是厚英奶奶亲手结果了它,替我出了一口恶气。我还老实不客气地吃了它几块肉,味道很鲜美,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

后来,厚英奶奶也走了,走的那一阵天气总是阴雨绵绵,如同我们那帮小孩门客们的心情。后来我也就很少去厚英奶奶家了,之前厚英奶奶家积攒的人气也逐渐风流云散。每当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我常会想念离我远去的厚英奶奶,她的形象在我潮湿的记忆中变得清晰可见。

公房的右侧住着一对老夫妻。老头子是地主阶级出身,所幸的是在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老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和迫害,也许是与祖宗的神灵比邻而居,得到了庇佑。老头子前半生清闲自在,衣食无忧,到老来却爱上了劳动,人也显得越发清矍。现在虽已年逾古稀,但干起活来灵活敏捷丝毫不输于青年后辈。人家都说吃苦趁年轻,老来吃苦则是造孽。老汉却不管这些,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就感觉浑身不爽快,病痛也就接踵而来。儿子80年代就进了省城工作,如今已混得相当不错。凭他们的家势,不作田绝对还可吃香喝辣。儿子也曾接老人去城里住过,但没住几天老人就偷偷溜回老家,依旧去陪伴他的玉米和芝麻,弄得他儿子还以为他失踪而登了寻人启事。自那以后,老汉再也不去儿子那个城里的家了。看来劳动对他而言已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劳动已成他的第一需要,老人已由小康社会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他可不管他儿子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他也不怕寂寞,就这样一个人先跑向了社会主义高级阶段。

老头子的老伴是我孩提时代的导师,她教给我好多的人生经验。比如,在婴儿的枕头下塞一块梳妆镜能避免梦魔的招魂。不过她交给我的生活知识基本已经失传。只有两句话还记得,“人在世上走,如刀在石上磨。”“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No one is never too old to learn)。老婆婆为人和善,很乐于助人,甚至有点乐善好施,逢人总是主动问好,满脸堆笑。公房内安放着一台石磨。年节时分,村民们时常要磨豆子做一两套豆腐,有时也做米豆腐。我们那地方虽然穷,但是好吃的东西还是不少。米豆腐是其中之一,夏夜一碗水煮的米豆腐再配以冬天腌制切碎的萝卜干那绝对是一种难忘的家乡味道、乡愁记忆。哧溜哧溜,两三分钟一碗米豆腐就下了肚,再灌下那晚热汤就会感觉肚子充实、心情舒畅、心里踏实。老太婆常自告奋勇,抢着接过你手中的石磨推柄就推起磨来,动作轻盈流畅,合乎音乐节奏。当你接过她手中的活儿,她又忙不叠地帮着往石磨中加豆子。小庄时有自称来自安徽灾区的行乞者,他们会打快板,会说吉祥话,但愿意施舍的人还是不多。老太太则不然,听了叫花子们悲苦的经历诉说,她会用竹筒量起满满的一竹筒米倒入乞丐们的布袋里,有时还会瞒着老头子留乞丐吃饭。因为老汉非常讨厌这些肢体健全的乞丐,说他们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两老的家特别热闹,因为孩子们常去他们家玩。在那里我们准能得到一把零食,老人总说自己的牙只能喝稀饭,咬不动糖果饼干。我们离开她家时表现得像个中规中矩的绅士:“奶奶,我要走了,我下次再来玩!”这句告别语往往能收到奇效,如果临走你还没有得到预期的打发礼,老人肯定会在临走给你补上。老人做小吃的技术是超一流的,我猜想她大概是流落民间的御厨后代,这样就引来了大批蹭饭者,但老人却从不嫌恶。

据说老太太手脚不干净,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她总喜欢在挨着人家的荒废田地上种一点庄稼棉花之类的农作物。到了丰收时节,她会帮你收割,不过胜利果实会归入他们家的仓库,据说还是薄种广收。还听说老人有讲冤枉话的毛病。有时她趁着傍晚时分拣完棉花,到了第二天她会对着满田空空如的棉壳质问谁动了我的棉花。不过这些也仅仅是听说而已,并无确凿的证据。总之我是不大相信,乡村的流言蜚语并不比人头攒动的城市差劲。道理很简单:古井不波的乡民在茶余饭后也需要一些精神慰藉。好人常常不好命,老人在两年前就去世了,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其实她死前就已经疯掉,或许死得并不痛苦。二老是我们当地的出了名的开荒能手和劳动模范,他们也因此获得了他人赠予的很带日本风味的殊荣“松下播菜子”“山田树木横”,这都是后话了。二老的二媳妇姓陈名姿秀,真是人如其名,长得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也只有她这般的人才才配得上老人能干的小儿子。大人们哄我说姿秀是老人花十块钱买的,如果我有十块钱也可买她作老婆,我听了这话就跑到姿秀面前要她做我老婆,“十块钱等我长大了再给你!”。姿秀当时用她滑腻的手轻轻地打了一下我胖嘟嘟的脸,所以一直记得。至今乡亲们还取笑我说:“武大郎(因小时候一直不长个而得此绰号),你要老婆不要?十块钱一个!”村里的“仙娘婆”早就预言姿秀伉俪非池中物,两人在发达后,“仙娘婆”也声名鹊起,上门要求看八字,测风水的络绎不绝,可以说门庭若市,盛况空前。

公房的左侧土砖房内住着单身汉许夷生,人称“酒鬼”,他确实嗜酒如命,酒瓶子一般不离身,所以给他上述大号一点也没冤枉他。他与一头牛相依为命,租他的牛犁田的村民通常会请他吃饭,但如果有饭无酒,他多半不会应邀,下次再想雇佣他的牛他也不干。牛也知道主人的习性,夷生喝醉了不能牵着它去吃草,它会自己跑出去觅食。牛栏就在起居室隔壁,再加上这牛极具灵性,所以牛圈也就没必要安装一个可称得上是门的东东。许夷生常滥醉如泥,所以跟泥巴走得格外近,特别亲。不醒人事之下,泥淖就成为他的栖身之所。有时还会错投了路径,在牛栏里过夜。小姨家新房落成那天,夷生带我去喝喜酒。由于来客较多,床铺紧张,他就提出带我到他妹夫家去困觉。他妹夫家与我姨家只隔了一个小山头,可是喝得飘飘乎的他硬是背着我在那个小山坡上兜了几个钟头的夜风,好似碰上了迷路鬼。好在我指出山那边有一星火光,我们才免于风餐露宿。许夷生这人很没人缘,他本性不坏,就是管不了那张嘴,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醉酒后就更是胡言乱语,东拉西扯,不知所云。村民们一般不会与一个酒疯子计较太多,但也有人想骂醒他,还往他脸上甩过耳光,但依然长不了他的记性。他平生就两大嗜好,除了吃酒就是讲脏话。脏话下酒于他而言是越喝越有劲。他平时没个正形,时不时会编一些淫词艳曲在那里吟哦,居然也朗朗上口。孩子们也会不自觉的跟着唱和。他经常问小孩,你妈怎么洗屁股,如果孩子比划着告诉了他,他会笑得很投入。好像那些女人们的屁股还是他老人家帮着洗的。女人们说他老不正经,其实他除了嘴上说说,也并没听说他有什么风流韵史。他好像有很深的苦,所以有很强的表现欲望。

大毛是我的邻居,他父亲曾在《明阳日报》做过送报员之类的工作,在村民眼中被误传是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不过早已去世。大毛小时候因为发高烧却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结果脑袋被烧糊了,所以言行让人难以理解。村民们都把他当哈卵,没事就拿他寻开心,其处境可想而知。要说傻他又不全傻,他明白别人想法子跟他搭讪是为了在他身上找乐子,因此他故意让自己沉默,像一只冷猫,不然就对取笑他的人恶言相向、臭脸回敬。别看他傻,个头也不高,却有一身的蛮力。有一次,我不知因何事惹恼了他,他提起我脑壳般大的拳头要来捶我。多亏了母亲死命地抱住他,才使我得暇跑得影踪全无,我确定那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这种速度在我以后的人生中再也没能达到。那次我是真的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回思那次我其实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不知轻重的他一拳就能震碎我的奇经八脉,就算我妈拦着也无济于事,想是他也知道怜香惜玉,因为我妈长得并不难看,所以大毛也就任由我妈使劲抱着。大毛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没有人愿意请他干活,讨堂客更是不消说。家人跟他讲做人的道理也是油盐不进,于是就铁了心把他当白痴供养一辈子。然而家人无法满足他吸烟的额外需求,所以常见他很专注地在地面上寻找烟屁股,把里面没有燃完的烟丝聚集在一起就可卷成几根烟了。有一阵,大毛拥有了自己的小发明。他发现了一种上好的卷烟材料,那就是每天要翻过去或撕下来的下挂历纸。我想,抽着挂历纸卷烟可能有一股文化的气息吧。大毛隔一段时间就要从我们那个小庄上蒸发掉一次,时间则长短不一。大概只要有一口饭吃,他是不会思念这个家。也许他是受不了左邻右舍的热嘲冷讽,或者是山庄的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令他窒息,或许更实际点,是为了扩大搜寻烟屁股的地域范围。毕竟人们对大毛的烟瘾究竟有多大知之甚少。他的出走是悄悄的,不会引起村庄的骚动,最多不过他的老母念叨几句;“不知又死到哪里去了?”村民们也会偶尔感叹好久不曾见过大毛,但也只是感叹而已,事情也就此揭过。没有大毛的日子里,村民头顶的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只是生活缺少了点趣味。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大毛了,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说大毛脑筋不正常是有根据的,不正常也是相对于那些乡民们。其实在逐渐长大的我心中,大毛是个哲学家,因为他很早就明白了“语言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道理。比如他经常就为什么棉花要叫棉花而不叫泥巴与那些忙于生计的乡民们展开辩论,结果每次都是大毛完胜。谁让他是脱产的辩手呢?这让人很快联想到孟子的名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看来大毛在外面还是见过些世面的,与乡下妇孺之见毕竟大不相同。

大毛的老弟的叫小毛,比起他哥来,小毛要幸福得多,他过的是正常的家庭生活。两个女儿都十来岁了,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但这不能怪小毛,这两个小妮子还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她们自己也认为读书用处不大,现都在广州打工,糊口是没问题的,有时还有钱往家里寄。没有了教育支出的小毛的小日子是越过越滋润,老婆还是当年出嫁时那样年轻漂亮,自己也越活越年轻,看上去像女儿们的哥哥。在水田里莳田插秧时还不忘在腰里绑个砖头手机,仿佛应酬颇多,业务繁忙。

许运生是我们生产队出的一代“伟人”,他曾长期担任一村之长。在村民面前说话作数,很有威严,举手投足之间也俨然一派乡绅风范。他脖子粗短,眼球较常人突出,临床症状与甲亢患者非常相似。据说许村长打字牌时眼睛总是穿花蝴蝶般朝两侧扫描,长此以往,眼球就外凸了。又据说许村长很没有牌德:输了要赖,赢了要在牌桌上算清账。许家集赌风的日益兴盛,与村长的身体力行,身先士卒是分不开的,但俯视整个庄子,喜欢和运生同桌打牌的没有几人。肯跟他赌在一块的大致可分两种情形:一种是有求于他,一种是实在找不到赌友而又赌瘾难耐。虽说村长连地方公务员也算不上,但却是炙手可热。在收取上缴摊派款方面,许大村长显得格外积极,这事他从不含糊。交不起的他很可能叫人上你家搬东西作抵押,让人还以为回到了实物地租时代,记忆中也只有搞计划生育有类似做法。不知谁给许村长取了个“土皇帝”的别号,可能是因为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皇粮国税,谁敢抗拒。”此称谓在百姓中逐渐传开了,后来几乎是家喻户晓,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也略有所闻,不过没人敢当面这么叫。运生不当村长好多年,如今一家子在深圳发展,算得上是农转非比较早的那批人。人们多在猜测现在他可能腰缠万贯,这种揣度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运生夫妇每年会带着小孙子来乡下生活一段时间,他们自诩为“三下乡”(其实是三人下乡,运生夫妇带着个小孙孙)人们看到他们吃的穿的都有些不同凡响。通过观察发现:运生跟田地中的农人打招呼的挥手是有幅度限制的,酷似我国某邻邦一位国家元首的常用手势。

在运生当政期间,村上唯一敢与其叫板的是小骄。如果把运生比作屠龙刀,那么小骄就是敢与其争锋的倚天剑。骄少孤,至今仍是独身。虽然谈过一个对象,但最终还是吹了。用他的话说:“没女人,照样活得像个男人。”他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我们村东头的密林里70年代还有老虎出没,15岁那年小骄就带着两个铁哥们上山去打虎,结果老虎好像还真怕了他,那一年村民们还真听不到几声虎啸。小骄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豪侠之气,再加上他一穷二白,更铸就了他的无产阶级的本性。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就看不惯运生鱼肉乡民,忍不住就站出来路见不平一回。他好像根本就不向往什么幸福生活,他觉得与村长斗没什么不好,所以村长的几次试图笼络都未能奏效。说实话,村长还真有些怕了这个“烂崽”。我想村长的下野与其不愿再过这种一山二虎的生活有关。许村长的自我Fire是许家庄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比得上乾隆60年“十全老人”的禅位。

大伯在我们生产队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跟他生了四个儿子不无关系,人多则力量大嘛。乡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会产生摩擦,有时矛盾的解决甚至要斥诸武力。俗话又说双拳难敌四手,大伯家是个大家族,所以打起架来就比较占优。中国人喜欢窝里斗,这话用在许家庄一点也没错。蒋介石当年的“攘外必先安内”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鬼话,因为安内才是实质,攘外只不过是幌子。还是某哲学家说得比较坦白到位,“最其乐无穷的事还是跟人斗,跟自己人斗”。父亲在三兄弟中是排行居末的小弟。一般说来,小儿子总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关爱和照顾,但爷爷和奶奶去世得早,父亲也就“子欲养而亲不待”。关于爷爷奶奶,我所知甚少,父辈们也极少谈到他们。据老一辈们说奶奶长得很漂亮,未出嫁前就是名振当地的“一枝花”,可惜红颜多薄命。墙上挂的宝相庄严的遗像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最直观也是为数不多的遗物,他的生平及与奶奶的结合也只能从这张遗像出发来虚构。在我的假设当中,奶奶未出嫁之前是地主家的掌上明珠,爷爷之前是奶奶家的长工,早就暗中爱上了奶奶。后来的一次土匪抢劫而俘获了奶奶的芳心。爷爷凭着勇敢机智而打发走了土匪头子,还给他们攀上了交情。从而保护了奶奶,也保护了奶奶家的财产,爷爷自己却受了伤。要是爷爷当时不挺身而出,奶奶要么成为压寨夫人要么就被土匪糟蹋了。爷爷用的法子当然是赌,结果他赌赢了。土匪头子气愤不平,找了个理由教训了爷爷,不过他很佩服爷爷的胆量(其实是一颗色胆)。但我为祖辈杜撰的家族史比较老套,连我自己都很不满意,所以此处不深谈也罢!还有一种活物也能让我想起我那死鬼爷爷,那就是柚子树。我爷爷生前曾亲手栽过那么一棵柚子树,那棵树至今健在,孤独地长在我家老房子附近的一块很贫瘠很不平坦的土坡上,仿佛在守望着我爷爷的子子孙孙。不知道我爷爷当初栽那棵柚子树是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将之栽在了一块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们家族的土地上,这棵柚子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秀才家的土地上扎下了根。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儿孙们的不少烦恼也由此而起。刚开始那几年还相安无事,柚子树的自生自灭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树大招风,等到柚子结了果,沉甸甸挂在枝头的时候,两大家才想起这柚子该怎么分。秀才家倒也还承认那树是我爷爷栽的,不过他们又说当年的栽种人早已死去,这树又是长期吸收着他们家那块地上的水肥养分开花结果的,树应该归他们家,但我们这些爷爷的儿孙们可以分几个尝尝鲜,按户数每户可分得一个柚子。我们当然很不服气,但农民遇上秀才就算有理也是说不清的,也只好承认既成现实,谁让我那老鬼爷爷把树种在了别人家的地上呢?我得说一句,那棵树上结出的柚子味道并不好,总是有点难以拔除的苦涩,吃着吃着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爷爷就这样因为其莫名其妙的行为让后辈深深铭记着他,在家族史上留下了不那么光荣的一笔。

所谓长兄为父,祖辈留下的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当就被大伯据为己有,好像我爸是偏房所生似的,根本不配享有家产。各自成家后,大伯还时常欺压我们家。他们家的新房就建在我们家老房子的正前方,使得我们家房子蛰伏偷生于他们的屋檐之下,成为名副其实的暗箱,美其名曰“陋室”,采光条件极不好,曾经的我做作业时就得掇条凳子到阶基上来。人们都说阳光是最公平的,它不偏不倚地照射着每个人,不论他的贵贱贫富,然而它的公平又体现在哪里?陋室黑暗的一角摆放着便桶。小时候,我有晚上尿频的坏毛病,这一点很像那些没有膀胱、直肠极短、吃了便拉的鸟类。人类起源于始祖鸟,我从这一方面来思考似乎有些根据。找厕所是我儿时常做的一个旧梦。梦中的厕所与我们家的那个便桶长得一个样。每次在灯火阑珊处望见那只依稀有些熟悉的尿桶时,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它,屙它个昏天黑地,飞沙走石,七荤八素。尿到一半时,床上已是“水漫金山”,人也就自然而醒。哎,又被这该死的梦骗了。“梦是欲望的假实现”,这是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的观点,按他的说法我就只能是一个尿罐子。妈的!这一论断肯定有问题。本人认为“梦是对现实的曲折反映”,因为我从没在那时的梦中闯入过星级厕所,梦中的茅房与现实中的茅房相差无几。正如马克思所说,如果牛有宗教的话,那么它们的图腾必定是某种长着角的东西。

顺便说一下,我们家的老房子、土砖房已在十年前倒掉,地基上杂乱地堆积些土砖和瓦片,一根根南瓜藤在砖瓦的缝隙中游刃有余地蜿蜒着,长势蔚然。老屋以前就破败不堪,屋顶的所谓泥瓦其实比巴蕉叶好不了多少,一遇大雨,地面就被接漏雨的盆桶之类的东西占去七八,躲在干燥的一隅,听着有节奏的雨打瓢盆锅碗声是我们一家人无奈的选择,如果吃饭时间赶上下大雨,就得全家挤在一张床上小心地扒饭。

二伯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孤家寡人,说话声音大得出奇,在外闯荡了近二十年,身边的余钱却不多,出于身后事考虑,曾向我的父母提出把我过继给他做儿子的要求,父亲当时没点头,却拍着胸脯保证:“二哥,你放心,你百年之后,我两个儿子一定给你披麻戴孝,一定按照父子之礼。这样说来,我和哥哥应该最有资格成为二伯财产的继承人。然而大伯却不管这些,他通过巧取豪夺把大伯的大部分家资操纵在手。比如说,他就曾带着几个保镖似的儿子走家串户去讨债。什么债?当然是二伯借出的债。钱要回后就放入自己的腰包,对外声称暂替二弟保管。大伯家的殷实与他全家人的苦心孤诣是分不开的,但钱多了也为患。儿子们结婚生子后都闹着要分家。分家期间,一家人眼睛红红的,像有灼热的岩浆要喷出。桌子上谈不拢的事就抄家伙:大儿子怪父亲分给自己的东西太少,就用锅铲抡了一下大伯的头,小儿子为了阻止老二搬走已分到自己头上的扬场机,就高举扁担准备攴(打)人,一家人打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鸡毛一地,血溅轩辕。

大伯前些年已去世了,儿子们都从外地匆忙赶回,面对繁琐的哀悼仪式,稚嫩的儿孙辈手忙脚乱,只好任由祭司摆布。当时我在家,也参加了他的葬礼,还对着他的僵尸磕过头。老实说,磕头时我的心是愉快的,不过毕竟他已去了,我也就不再记恨,当被仇恨攫住时,我变成一颗随时可以被引爆的人体炸弹,变成一头可怜的猛兽。前一阵子,嫂子在电话中告诉我大伯的小儿子死了,我很吃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怎么刚过而立之年就匆匆作别这个世界呢?也许他在临终时开始喟叹当初何必争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破铁与朽木?如今客死异乡,身边连个送终的家人都没有,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回望就咽气了。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也许。

许家庄的奇人异象颇多,容我日后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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