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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工

作者:韩济生 阅读:731 次更新:2022-03-29 举报

河工

                                                                   韩济生

1973年,我有幸替补别人当了一名疏通漳卫运河的河工,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艰难也是最有收获最有意义的时期。当河工的体验,不仅为我以后的体力与精神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底气,而且亲眼目睹了兰平兰明姐弟俩的厄运,就像刻刀在我的脑海里雕刻了一个清晰的世界,将影响到我一生怎样去认识人,怎样去善待好人!

我刚到漳卫运河的时候,看到干涸的河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凸起了一个个沙丘,像无数的坟冢,不断地散发着死亡的臭气。两边无坡无壁,模模糊糊的褶皱,像是腐烂的尸骨沤没了轮廓。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没有了斑烂的色彩,没有了山水的灵气,只有狂风在这横宽五里,纵长几百里的河谷地带横行恣肆,不断卷起漫天黄沙,纷纷扬扬,混混沌沌,南扫北荡,遮天蔽日。

我手搭凉棚,茫然眺望,风沙遮暗了阳光,遍地黄土,满目苍凉,就连生命力那么旺盛的茅草,也枯黄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在寒风中发出梦魇似的呻吟,迟迟不愿意苏醒,耐旱力极强的马齿苋,也死死地赖在土窝里,死活不愿见世面,更不用说别的娇嫩的花草了。

没有村庄,没有村民,连耐忍饥寒的野兔也早已逃遁,似乎在这块土地上,只有和沙土粘成一个颜色的河工。

河工住的是阴阳屋,在地下挖一个穴,连土炕和油灯座都挖得规规矩矩,上面搭上一个架子,盖上塑料布,铺上薄土,里面冬暖夏凉,比那村民的大北屋还舒服。逢到大风天,把洞口一封,简直成了世外桃源。

和我同拉一辆地排车的,就是兰明。他也就有一米六五吧,身体瘦得像个小干鸡,小黑脸,尖下巴,又短又黑的眉毛,当中断断续续的,那是为了他的那头宝贝牛,让一头老母牛给踢的。一双大眼睛本来挺有精神,可一见了人总像欠了谁什么东西,乞求别人原谅似的。

他常常默默地呆在一旁愣神儿,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他爸爸原是个国民党连长,听说曾抱着一挺机关枪打死过不少日本鬼子,当然也打死过解放军,后来在济南战役中随着吴化文的部队起义。

前几年红卫兵没把他折腾死,倒是他自己气性大,离家远远的,跳河自杀了。等捞上来时,浑身肿得像个大馒头,一块块往下掉肉。兰明他妈从此就疯了,白天黑夜在野地里乱跑,一遍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失魂落魂的姐弟俩一下子没看住,兰明他妈掉到井里淹死了……

兰明挺聪明,学习也不错,可是说什么也不上学了,竟然跑到生产队里去喂牛。兰平去拉他,说:“弟弟呀,你真没出息,好好的书不念,为什么去喂牛?”兰明神态木然,干脆把铺盖也搬到了牛棚里,不回家了。

兰平哭了,一边哭着一边打兰明:“你真没出息,真没出息呀!我可怎么办呀,我可怎么管你呀!”打着打着,抱着弟弟的头失声痛哭,兰明麻木的神经一下子被组组的温情化解了,成串的眼泪往下淌,抽噎着说:“姐呀,我怎么能有……心去念书,这……个书还有什么念头。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姐姐哭完了又打:“我那傻……弟弟呀,没文化……以后可怎么办哪!我可怎么……管你呀!还指望谁管……你呀!”打完了又哭,哭完了又打,兰明也搂着姐姐哭……

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枯萎了又萌发,叶绿了又遭霜打,瓜依瓜苦苦挣扎。五年了,兰明今年已经18岁了,他伺候牲口也有五年的历史了。他喂的牲口,个个肥肥壮壮,油光水滑,干干净净,社员见了都夸奖。这回上河,他还带来了一头小牛犊,活蹦乱跳的。

一见到牛,兰明的眼睛就亮了,说不完的知心话,有空就伺候它,就像对他的亲兄弟似的。

在兰明面前,我几乎比他高出一头,身子也宽出一大截,本来该我驾辕,可兰明早把辕绳往脖子上一挂,两手抓住两个车把,占住辕位了。他还以一个老河工的口吻对我说:“生哥,你现在恐怕最难熬了。这河上是枣核活,两头松,中间紧,先上来松点,是为了先活动一下筋骨,最后松点,是因为活快干完了好放松一下回家。现在你的腿脚还没有活动开,却要干最累的活儿……这么着吧,你干活悠着点就是,我多使点劲就是了。”

我轻蔑地对他一笑:“你就瞧好吧,我还能不如你!”

驾辕和拉套还是有区别的,拉套只是一种辅助的工作良心买卖,多使点儿劲车就快一点儿,少使点儿劲儿车就慢一点儿,就是一点劲也不使还有驾辕的,驾辕可是一车的主宰,他要是不使劲儿,车是一步也动不了。

到了河底,老茂一个眼色,装车的河工,早已砸开了冰冻层,把河泥切成一块块“豆腐干”,每块七八十斤,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车装满。我正要拉着架子使劲,兰明对老茂说:“茂哥,再装点,别人装多少,俺装多少。”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车确实比别的车装得少点。我对兰明一瞪眼,是不是他脑子有点儿毛病。老茂也对兰明说:“你不是有点儿病吗!”“行,还行!”兰明又让几个河工给装了几锨土。我看了看兰明,发现他的脸色确实有些灰暗。

我俩咬着牙,瞪着眼,别人帮着,一吆喝,冲上了小河坝。然后,顺着早已碾出的三指多深的车辙,跌跌撞撞地往前拉。一拉上车,汗水就像才从锅炉里加过温似的,翻腾着热气腾腾地涌出体外,和寒冷的空气撞击,冷却、挥发。

汗干涸了,匆匆忙忙的从路旁水桶里,舀出一碗水,撒一半,喝一半地灌进嘴里,咕噜咕噜,扔下碗紧跑几步,又撵上了前面的车队。脸上身上永远是黏黏糊糊,汗粘黄土,黄土吸汗,汗土越粘越厚。

好不容易二里半地,才到大坝。大坝是四十五度的斜坡,约五十米。一辆车是上不去大坝的,我们三辆车组成一组,互相协作。先是运气,六个人先把刚才路上大口大口的粗气喘匀,又深深地吸了两次大气,才互相看一下,点点头,意思是可以上坡了。

有一个人,一声发喊,六个人像疯了一样,豁上命地往前扑。前头拉套的,头几乎拱着地,手脚并用;四个赶车的,腿上青筋暴突,脖子也快从腔子里拔了出来;驾辕的两腿撑开,八字脚,撅腚挺胸下死力驾着车,借着后面的推力往上抬,要是一不小心,被重重的车子压垮,那就麻烦了。

车子是连拉带抬,上来了大坝,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眼睛发黑,腿都找不到了感觉,直想瘫。

卸车倒是省事,车头一转,尾巴朝前,几个人把车冲起速来,朝土堆上猛一撞,黄土利用惯性狂撒出去,犹如“疾风暴雨”,剩下没多少土,驾辕的把车往后一抽,手脖子一抖一拉,只几下,车上的土便被颠得干干净净,真象“天女散花”。

直到这时,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来不及在凛冽的寒风中擦一下单褂上热热的汗水,一溜小跑,又是下一个轮回。一趟来回五里地,一天二十多趟。

人,如果一干活就觉得累,那将是越干越累,如果一搭手就觉得撑不了,那将是一场灾难!我自认为在农村磨炼三年,耕锄耙割,样样精通,百般劳累,毫无畏惧,已经是一个响当当、硬梆梆的青年农民了。没想到一上河,就觉得河上的活绝不是一般的累,竟然一天下来,两腿发软,两天下来,脚就像踩了棉花套子,怎么也抬不起来。

以后回想起来,那就是河上的活一会儿也不让你闲着,就拿着河工当一个永不停歇的发动机使。我也曾怀疑兰明不使劲,也可能是驾辕不累,到了河底装车时,我抢过去驾辕。车子动起来后,觉得自己的腿脚更沉重了,不使上十分的力气,车子是走不快的,离前面的人越拉越远。只要是和车队一拉下,那就意味着被抛弃,这辆车就别想再爬上大坝。再看看兰明呢,上身往前探得大大的,套绳拉得笔直,脸色更加灰暗了。

半路上,一头小公牛见了兰明,“哞——哞——”地叫了起来,它好像也在为身体虚弱的主人感到不安,粗粗的颤音里,饱含着对主人的关注与痛惜,三甩两摇的,挣脱了拴缰绳的石头,一溜碎步跟在了我们车后。

兰明对它挥了挥手,喊着:“回去!没你的事儿。”它却跟得更紧了,并且圆鼓鼓的肚子亲昵地在兰明身上蹭来蹭去,头也晃,尾巴也摇,跳起了快乐的“摇摆舞”。兰明高高地举起手,轻轻地落下,半嗔半怨地嘟哝:“你看你,这么淘气,真拿你没办法!”

要说它也怪可怜的,一生下来,母牛就难产死了。为了能养活它,兰明打听到三里外邻村有一头母牛也生了头小牛,兰明给那个饲养员送了二斤点心,就赶着这头小牛去喂奶。不料,那头母牛又踢又用角抵,把兰明的眉都给踢破了。

兰明就把那头母牛的眼睛蒙上,给那头母牛理顺着毛,这才给小牛喂上了奶。日复一日,一个柔弱的少年含辛茹苦地照料着一个比他更加弱小的小牛。别看这头小牛其貌不扬,毛有些杂,又黑又黄的,长出的一对小角角,也不顺溜,一个直一个弯,但这些丝毫影响不了人与牛之间感情的交流。

牛通人性,人牛同命,天长日久,兰明已把它看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我把车一停,很快地跑回去拿牛鞍子,不一会儿拿回来,抓住那头小牛,就往身上套。

兰明慌忙拦住我,气哼哼地问:“你干什么?”

“人都快累死了,你还稀罕这头破牛,它还能比人娇贵?”我当然没好气。

 “生哥”,兰明有些软了,好言相劝,“它太小了,还没学会干活。”

“你来的时候,不是套着它来的么?”

“那是那,不紧不慢的,和这不一样,这是上河。”

我不理兰明,狠狠地推开他,套上小公牛,折了根小棍,一棍子抽上去。小公牛颠颠地跑了起来,气得兰明直翻眼珠子,一屁股蹲在地上,抱着头直哼哼,闷了一会儿,又跑过来追我,平时还真没见他生过这么大的气。

小公牛跑了一阵子,脚步慢了下来,我几棍子上去,它又跑开了,可不一会儿,脚步又慢下来,一阵快一阵慢,还是没人快,和前面的队伍越拉越远。“我说它不行吧,你还不信,还是我来吧!”兰明说着就来解套,眼瞥着牛背上被小棍抽打下翻起的黄毛,心疼得直咧嘴。

我急了,狠狠地几棍子上去,牛屁股上顿时又翻起几道白印。它被抽疼了,连跑带蹿,车上的黄土一缕一团的,可就被颠下了不少。

“站住!”迎面一声大喝。

兰明像触了电似的,哆嗦一下,几步上去,拉住了牛缰绳。他的膀子紧缩着,头低低的,眼睛怯怯的,呆呆地站着,像傻了一样。我一看,原来是带队干部公社武装部的吴部长站在前头。

吴部长头顶黄军帽,胖得脸上的肉向下耷拉着,肚子上就像揣着半个篮球,每走一步,将军肚一弹一弹的,脸上的肉也要哆嗦两下。听老河工说,他带河工很有一套,几乎每回上河,都能在县上扛面红旗回来。

他先围着车子转了两圈,并不急于说话,明知是我赶的牛,不来训我(当然,我也不怕他,说急了我,说不定还顶他两句),却敲打兰明:“我就看看怎么表演?我就看看你怎么表演的。人啊,别忘了吃几碗干饭!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家庭。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干。傻啦!呆啦!”

兰明赶紧卸下牛,把牛鞍子放在车上,自己去驾辕。刚拉了两步,吴部长又连吼带讥讽:“我看你往哪里拉!我看你往哪里拉?车上还有土吗。嘿,又轻省,趟数还不少。”兰明赶紧把车调过头去,往回拉着去装土。

吴部长又冷冷地说:“今天罚你多拉三趟,看你还长不长记性!猪脑子,这么让人费心!”

兰明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只顾急急忙忙地往回走。

“和你干活真窝囊,我也跟着倒霉!”我对兰明也没好气。

“我和你不一样!”兰明小声嘟囔着,好像蚊子哼哼,低着头走得更快了。

三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多跑十五里地,在身体极度疲乏的时候,那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遭顶头风,而且可恨的吴部长还跟在身后,滑也滑不过去。

我恨这个骄横跋扈的吴部长,自己不干活,还指手划脚折腾人,心里越想越有气。小公牛低着头,响着鼻,鼻声阴阳怪气的,也像是生气窝火。灵感来了,我脚步慢了下来,拦住了小公牛,待吴部长走到我们前面十多米时,我突然朝着小公牛屁股猛地一拳打去。

牛有灵犀一点通,它“哞――”地一声狂叫,头一低,眼一瞪,尾巴一夹,小牛角朝前抵着,朝着吴部长就冲了过去。

吴部长听到后头响声不对,一回头,正看到小公牛朝自己抵来,吓得一声怪叫,撒腿就跑。小公牛却死活认准了他,穷追不舍。吴部长本来想转着圈儿甩掉小公牛,小公牛却机灵地转着圈地追他,撵得吴部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帽子丢了,鞋也掉了一只。

惹得不少看热闹的河工嘻嘻哈哈,指指划划。平常不少人都恨吴部长变着法儿治河工,这会儿正好看他笑话,哪还有人管闲事。直到追上来的兰明几把土扬过去,小公牛迷失了方向,吴部长才从牛角下侥幸逃脱。

吴部长稳住神,接过兰明哆哆嗦嗦的手递过的鞋子,悻悻地穿上,又拽过兰明抖抖颤颤送上来的帽子,弹了弹上面的土,鼻子哼着说:“好啊!兰明,真有本事,我一辈子玩鹰,这下子让鹰叨了眼了。还用牛来报复我!等着瞧,这事玩不了。”

兰胆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不是……有意的。”

“哼,那三趟一趟也不能少,另外,再加上两趟。你不是有劲没处使吗!用牛和我作对吗!”

硬撑了三天,身子越来越僵硬,像是用牛皮绳捆了三道。拉着黄土比车帮高出一尺多小山似的地排车,脚踏着枯燥乏味而又无穷无尽的黄土路,脑子里不时出现一闪一闪的金星,时而夹杂着火红、湛蓝、清绿、橙黄的彩色梦幻。

努力睁眼看世界,可眼皮似乎坠上石头啦,老抬不起来。我觉得不能再硬撑了,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大队工头老茂。

老茂原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比我大三岁,那时候不知道有施瓦辛格这个人,现在看来,老茂长得和施瓦辛格差不多,只是个子矮点,脸黑点,再就是他那深黑色水汪汪的眼珠里面,总像含有几分狡黠的嘲弄人的味道。

在我眼中,这是个十分虚伪的家伙,他和兰平不明不白,敢做而不敢当,我恨透他了。下工时,我钻进了他的阴阳屋,看到他正盘着腿坐在炕上,悠闲地卷着纸烟,对我连眼皮都没抬,就像没看见我一样。

我眉头一皱,心里一沉,开门见山地说:“我得走啊。”“为什么?”他点着烟不慌不忙地抽了一口,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对着墙,像是对着他的影子说话。“太累了,我撑不了啦!”我气呼呼地说。

他转过头来,吹了一口烟灰,像是对着他的纸烟说话:“你累,我不累?兰明不累?别的人不累?哪个龟孙子不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反正我得歇班,这个活不能干了。”“一个萝卜一个窝,你歪歪腚走了,你那个窝谁填啊!噢,我想起一个人来,他准能替你。”

“谁啊?”我像捡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老茂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因为我实在累熊了。

“这个人块头又大,又十分威猛,干你这个活准没问题。”

“你快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老茂卖了个关子,好半天才说:“吴部长啊!”

嗡——地一下,我脑袋一热,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好像被野蒺藜刺了一下。老茂居然在这个时候,还开我的玩笑,他心里一定在为他的智慧而在得意地大笑吧。我真恨不得扑上去,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浑身哆嗦,对他大声地吼道:“我得走!再干下去,非死到这里不行!”

可他还是不急不躁,任我连蹦带跳,等我发了一顿火,再也没有脾气时,他才不疼不痒地说:“电报我马上发,可是在没人来之前,你还得干。”“那人能什么时候来呢?”我紧逼一句。“可能后天吧,”他说。

我再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半句话,扭头就走。他又敲打我一句:“你多看看兰明。”

这样,我心里就有了一种依托,一种企望,好像人在绝望中,重新鼓起了希望的风帆。又熬了两天,见到老茂我就催,他说,大概下午来人吧!下午他就说,明天上午来人吧!

我们又一次疲惫不堪地爬上了大坝,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看了看坝那边,不禁有些难以离去的眷恋,犹如囚牢中见到了窗外清朗朗的天。天是那么蓝,那么静,那么纯,纯洁得像刚下乡时知青们的心。

那里褐色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的炊烟,虽然缺水,但一棵棵小树顽强地发出了黄茸茸的绿色,再恶劣的环境,也难以阻遏生物在痛苦地繁衍,为生存而搏斗、挣扎。深绿色稀稀拉拉的麦田里,有几个穿着白底粉红花衣裳在田野里拔米蒿的年轻姑娘,就像一朵朵鲜花,蓦然在河工的心里开放。

清一色的雄性,此时突然被激活,就像一块块烧透的生石灰,一旦被水激泼,迅速酥脆、熟化、沸腾一样,汹汹蒸腾而不可止。男人相对女人才是男人,所有的河工都伸长脖子瞪着眼睛朝那些姑娘像看西洋景似地观看。

一个下蓝上花的姑娘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向这飘来,既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美丽孔雀,又像一朵绚烂多姿的七色彩云,既有舞蹈演员的柔韧,又有天生丽质的倩丽。越骑越近了,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强劲的生命力,冲出着毛发末梢,梳着两条小辫,随着自行车的颠簸,颤巍巍的生机勃勃。

脸不是很白,却也不黑,风吹日晒之下,呈现着一种最和谐的色彩。那眉毛,像挂上了一条柳枝,有主干有枝杈,给人留下了别出心裁的印象。一双眼睛明得像珠亮得闪光,总好像那里面有许多衷肠要对你诉说。飘过来的,是一种青春的气息,有一种见了面,就永远别想忘怀的魅力。

“姐姐,”兰胆认出了是他的姐姐,兴奋地喊了一声,飞也似地冲下坝底。

这是兰平,是兰平啊……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下乡的村里看公社宣传队的演出。那时候,精神生活极度贫乏,逢到演出村里万人空巷,男女老少,携老扶幼,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特别欣赏兰平的“骑兵舞”,在快乐的音乐中,女“骑兵”纵马扬鞭,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马蹄声声,铃声清脆中,突然一声萧萧的马嘶,烈马受惊。

兰平双手挽缰,右腿高高地挑起,身体后仰,几乎从“马”上跌落。我吓得心里停了一拍,全场紧张得沉默了两秒钟,当兰平重新稳住了身体时,全场忽然报以热烈的掌声。在和“暴风雪”的搏斗时,兰平常常连续翻几个既轻柔又潇洒的跟头,佩服得我忍不住大声叫好,全场又爆以潮水似的掌声。

在女生独唱中,兰平一曲“北京的金山上”,那甜甜的,圆润的歌喉,就像一股春风,从雪原上轻轻飘过,引得台下欢声雷动,惹得多少个青年爱心萌动。

知青一个个的少了,调走的调走,回家住的回家住。白天干活,能和社员们说话解闷儿,可一到晚上,和我做伴的只有梁上地下乱跑乱蹿咬得木头“咯吱咯吱”乱响的老鼠;土坯墙缝中,艰难地挺起头,窸窸窣窣地抖动着舌信子的长蛇;院子里,懒散地迈动着人手样的爪子,四处寻觅瓜皮的刺猬和院子里拖着美丽的长尾巴,抽答着鼻子,四处嗅寻鸡味的狐狸。

猫叫春时,墙头上来回乱跑,发出婴儿似的啼叫,我常常怀疑,谁的孩子,放到了墙头上。心里感到寂寞、恐惧,常常一到天黑,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离村子有一段距离的知青屋。

我也是人,需要和人交谈,需要伙伴,哪怕打架也比寂寞好。

一天晚上,我好不容易又听到宣传队要到小吴庄演出,晚饭也顾不上吃,慌里慌张地赶到了小吴庄,可到那里一看,什么也没有,原来听了谎信,宣传队并没来。肚子饿了,到了村里的小饭店花了三角钱买了一份炖鱼,又要了两碗老烧酒,两个馒头,连吃带喝,一根根鱼刺,片状的鱼头,也被我格嘣格嘣地咀嚼干净,连吃带喝,倒也晕晕乎乎,十分痛快。

回家的路上,一步三摇,专插小路走。青蛙凸着雪白的肚皮,脖子上的气囊一鼓一缩地在“呱――呱――”吊嗓,黄褐色的纺织娘不知疲倦地发出纺棉花似的“嘤――嘤――”低吟,幽暗中的夜莺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清脆尖声地歌唱,就连无有生命的树叶都“哗啦哗啦”的齐声鸣唱。

耳中听到飞机的轰响,抬头仰望,万颗璀璨的星星组成了一条壮丽、宏伟的银河横贯天际,每一颗星星都是鲜活的生命,忽暗忽亮,忽然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燃烧着最后的光明殒落。哪有什么飞机?

肚中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只蟋蟀蹦进了肚子里,然后迅速繁殖,化做无数的小虫乱蹦乱撞,撞得我想吐,起拉,站立不稳,想摔跟头。坏了,心里还算明白,这不是个好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处荒僻,万一趴在地上,死了连个送信的也没有。

心里这么想,自己可就管不住自己了,裤子还没来得及脱,一股污物从下排出,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发觉我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裤褂,盖着又薄又软的花被,花被不是我的。屋外,八九点钟炽热的阳光刺透乌云,绚丽的霞光洒满全院,铁丝绳上晾着我的几件干净衣服和拆洗过的被子、褥子。

尖嘴、长尾,穿着白坎肩的黑喜鹊站在房檐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棕褐色、花斑纹背的画眉扬着头和地上觅食的几只黄麻雀婉转地唱和着。阴凉地里,一个衣着俭朴的农村少女正在低着头洗着衣裳,两只手一揉一搓,却也显示出舞蹈演员的优美韵味,面目清丽,虽没有故意表演,却已流露出演员的柔情万分。

这不是兰平吗?我心里突然撞击出蓝色的火花,火花开始燃烧,燃烧使全身发热,我坐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警觉的兰平见我醒了,甩了甩手上的水,进了屋急忙按下我:“别起来。医生来过了,说你这是急性食物中毒,已经打进针,灌过药了。要说昨天也真玄,我和小玲从县里开会回来,看到半路上躺着一个人,浑身臭烘烘的,吓了我俩个半死。我多了个心眼,一看是你,原来是我队的知青啊,就把你背回来,让小玲去喊大夫……”

我慢慢想起昨晚上的事,怪都怪那便宜的鱼,两碗酒,惹了这么大个麻烦的事儿。她说的真轻巧,和做游戏一样。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衣服,我顿时感到大事不妙,惶惶地问:“我……这衣服?”

兰平脸红了,扭过脸羞涩地说:“你当时那样子,总不能让你在屎尿中泡着。有人问,就说你自己换的,都说城市人开放,我看挺封建。”

我默默地想,这是在农村,一男一女在一块儿,那都要招来不少闲话,更不用说自己在她面前“暴露”无移了。一个农村姑娘,突破这个禁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她这颗纯洁无瑕的心灵,重重地撞击着我感情的琴弦,使我的心里默默地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这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好姑娘。

“要说,你也真有福,怎么这么巧,让我碰上了。大夫说,食物中毒要是治晚了,要死人的。昨晚上,我俩要是真不从那里走,说不定要出大事哩……”

我也略懂医学,有毒的食物和酒一掺,毒药加麻醉,再进入空着的肚子,血里吸收很快,并随着血,向全身扩散,如不及时治疗,很快会使人死亡。是兰平救了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啊!

“这会儿你清醒了,鸡汤自己喝吧,我就不灌你了。大夫说,泻得太多了,多喝点汤,免得脱水。”兰平说着,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上面漂浮着葱花、姜片,香味一直沁入心脾的鸡汤。我颤颤巍巍地端过了这只碗。

下乡三年了,哪里有鸡汤让我喝?心里寂寞,有谁对我有过心灵的抚慰?救命之恩,涓涓柔情,何以能报?“这只鸡,挺贵的吧?”“什么贵不贵,我的家我当家。”“我以后可是没钱还你啊!”“看你说的傻话,我知道知青都没钱,我又不是图你以后还钱!”

我无话可说了,对于这个农村姑娘,又超脱于一般的农村姑娘,我再也无法表示我的感谢之意,我突然放下碗,两手死死地抓住兰平的手,恍恍惚惚地说:“你……太好了,我……我……我……”

兰平颤动了一下,好久好久,慢慢地推开我的手,佯作镇静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是个知青,以后有前途,我……只是一个普通……农村姑娘,还有一个不好的家庭,我和你……”她痛苦地摇了摇头。

从此我觉得,有一根爱情的红线,已经悄悄地把我俩紧紧地拴在一起,再也难以分离。

然而有一天早晨,兰平突然到我们社员中来干活,从此再也不去了宣传队。她的容貌使我大吃一惊,面无血色,满脸憔悴,双目呆滞,布满了泪痕,好象一下子长了二十岁。见了我,她垂下了眼睑,低下了头,身体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好像稍微大一点儿的风,就能把她吹倒。

我呆住了!

几个娘们在她身后指指划划,嘀嘀咕咕,还不时互相投过一种既神秘又幸灾乐祸的眼神。几天的活都是拉土填沟,平整土地,两个人一辆车,他们就像商量好的一样,一窝蜂似地挤在一起,独把兰平孤零零地抛在了一边。

她就像一棵无依无靠的小树,失去了树林的庇护,随时都可能倒下。兰平还能干活吗?我拉着空车靠近了她。

兰平瞥了我一眼,那眼光不知是凄凉还是感激。我拉着车,绝不让她使一点儿劲,看那样子,她再也经不住一点儿折腾了,脆弱得随时可以折断。可她又偏爱逞能,倔强地摇摇晃晃地豁着命地使劲!她准是疯了。

到了没人的地方,我着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在宣传队上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到这里来下这个力。病的这么厉害,还来干活?”她仿佛没听见,闭上眼睛,喘气更加粗重,脸色更加可怕。

“你这是怎么了?”我又问。她突然像一头发怒的母豹咆哮起来:“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没敢再问下去,是不是她的哪一根神经出现了问题。

有一会儿,女人们津津乐道的话语随着一阵风刮进了我的耳朵里。“兰平流产了,我一猜就是他。”“那天晚上,你不知道……”“还是他俩近哪。”“还是个知青哪,呸,不要脸!”

偷听着她们的谈话,再看看兰平现在这个样子,越想越害怕,似乎有一根铁棒在我头上重重地猛击一下,“嗡――”地一声,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兰平原来是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光芒四射,现在一阵风刮过,瞬间污秽不堪了。

一股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是谁这么丧尽天良,践踏了这么一朵纯洁的、美丽的、盛开的牡丹花,也使我的心里遭受一次难以痊愈的重创。


我没敢再问她,怕再往她伤口上搓盐,重伤的心里插刀,只能在暗中观察着她,寻找着嫌疑犯。终于有了新的发现,老茂在给我们装车时,有意无意间,总少装了些,并且他和兰平四目相对时,眼睛总在兰平的脸上扫来扫去,既像是不安,又像是悔恨。

兰平呢?那眼睛一瞪,既像一个不屈的公主,又含有几分淡淡的哀怨。凭直觉,我觉得他和兰平一定有什么瓜葛。再想起平时,他和一些娘们打打闹闹,有些闹法不堪入目,有些笑话不堪入耳。而他一见到兰平,就像变了一个人,显得既老诚又实在,很会逢场作戏,不是他又是谁呢!?

我最恨这样的人,敢做而不敢当。要是老茂真娶兰平为媳,实在是他天大的福分,何必这样躲躲闪闪呢,让兰平受这么大的委屈。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以一个男人的方式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在下工时,走到了一个徒有四壁废弃的机井房,我叫住老茂,瞪着他的眼睛,狠狠地说:“兰平那个事,是你办的吧?”“哪个事?”他冷冷地说,装糊涂。“那个事就是那个事,你心里明白!”“你心里也明白!”他也反唇相讥,毫不退让。“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我发觉我的话有些苍白无力。“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也奉劝你!”

我觉得在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下,我倒有些气馁。奇怪?本来该我问他的话,怎么倒成了他问我,好像我成了做那事的人。虚伪!可恶!真诚反被虚伪欺,可我再也找不出铿锵有力的话来反驳他,毫无办法,只能跺了跺脚,悻悻而去。

转身的时候,有个偷听我们说话的娘们,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

以后,不论我走到哪里,总有人在我后面戳着脊梁骨嘀嘀咕咕,议论纷纷。我的入团问题在团支部会上搁浅了,团支书找到我,那话虽未直说,可那眼神里,好像在等待我坦白似的。这种事,在农村来说,是三辈子抹粪,五辈子挨骂的丑恶事,然而,黑锅却让我背上了。

更不用说兰平了,再好的姑娘有了这个事找个婆家可就大打折扣了。可细细想来,兰平救我的那夜,我对兰平热烈的追求,兰平流产后,我对兰平的亲近,别人不怀疑我才怪呢!

阴霾不能永远不散,四季不能光是冬天。兰平并没有被压垮,她的胸又挺起来了,头又昂了起来,时常又能听到她那动人的歌声,不过歌声里少了几分纯洁、甜美,多了几分凄凉、悲切。干着活,不由自主地,她又舞动起她那优美的身躯,舞姿里少了几分柔美、妩媚,多了几分粗犷、泼辣……宣传队她始终没去。

我为她的艺术才华得不到发挥而感到惋惜,很多社员因为在舞台上再也看不到她的卓越表演而心急火燎,禁不住纷纷前来打听情况,劝她回宣传队。逢到这时,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泪花里就像过电影那样一幕一幕地飞腾着昔日的辉煌。可是为什么不去?她只是紧紧地绷起嘴唇,恨恨地瞪起眼睛,里面的缘故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知道却又不能说出去。

无论我怎样努力忘掉她,却怎么也抹不掉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当漳卫运河上过度的劳累危及到我生命的关键时刻,兰平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是向我又一次伸出生命之手啊!怎不叫我激动万分。我问:“是生产队上让你来替我的吧?”

兰平笑了,不过是嘲笑,尽管嘲笑脸上还是显得十分迷人:“生产队上让我来,替你?不知道,真自私,你这人怎么光想着自己啊。再说派河工什么时候派过女的啊?我是给兰明送药的,他胃不好。”原来如此。

“那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了?”我看着她自行车上的被窝卷问。“家里太旱了,旱得机井都没水。多一个人不多一份力量嘛!河上早完工一天,家里的麦子就多收一成。”

我想,你也别唱高调,不就是牵挂着你的弟弟吗!

谈着话,上了坝,我们三人拉着空车,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男人是土,女人为水,土渴望水,几乎所有的河工都被她吸引了过去,更何况兰平是这么漂亮的女人。那些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不眨的,就像是极度饥饿的人,猛然发现了美味可口的食物一样,视线从兰平出现的地方,一直目送到兰平从视线消失。

兰平虽然当过演员,可在那么些咄咄逼人的男人“注目礼”下,不禁也羞得低下了头,不敢四顾。我真不愿意兰平闯入男人的世界,我要劝她回去,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三道四呢?

我领她去找老茂。

河床上,成千上万的河工忙得热火朝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雄浑有力,动魄惊心,被沙土磨得锃亮的铁锨,在冬日的阳光下一明一亮地闪着寒光。奔流的热汗战胜了寒冷,一些河工早扒光了上衣,露出了凸凸凹凹的肌肉,一块块,一条条,强悍而健壮。

最显眼的是老茂,浑身油光光黑酱酱的,每一块肌肉都凸了出来,一举一动,浑身的条块上下翻滚,起起伏伏,几乎能铮铮作响,透过那发达的肌肉,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脏咚咚作响,令沸腾奔流的血液在网状的血管里川流不息。那坚强如铁的骨骼,一伸一屈,能承担起无穷无尽的重负与劳累。

他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体。兰平为什么爱他?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魅力吧。

老茂正一边干活,一边和河工们谈着四大嫩四大美:“白莲藕、黄瓜扭、新娶的媳妇,薹下韭。”“黎明觉、油炸鸡、羊肉包子、半路妻。”一拉到女人,他就有说不完的故事,拉不完的呱,半黄不黄的段子引得那么多光棍汉痴迷地听,一时忘记了疲劳。

随着人们对兰平的注意,老茂也发现了兰平,就像变脸一样,立刻正经起来,急匆匆地穿上褂子,理了理衣襟,整理一下头发,三步两步蹿上河来,推着兰平的自行车就往阴阳屋走,一连走一边满脸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又不是来看你,管这么宽!”兰平在他面前一点儿也不示弱,总好像有股子气。

“男人的窝里不能有女人,你在这里不方便,赶紧回去吧!”老茂话软了。

“我偏要在这里,你给我安排间屋。”

“那不行。”

“我偏要在这里,偏要在这里,我烦你,烦你,烦你!”

女人说烦,其实就是喜欢。一见到他俩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翻动,酸溜溜的,就像打翻了醋瓶。我知道,他俩见了面,肯定也有一场激烈的交锋。因为,爱情的空间我一旦不去争取,就被老茂趁机占领了,俩人的关系发展神速,已经到了快要登记的程度。

可是老茂已是快入党的人,大队书记对他说:你要要她,党就不要你,你要入党,就别要她。老茂一下子对兰平冷淡了不少,俩人的关系到了不明不白的时期。

吴部长人未到,甜甜的酸酸的话音先传了过来:“哎哟!我们的小演员,草原轻骑兵,冰山上的雪莲,英俊漂亮的李铁梅,欢迎你来支援挖河,又给我们增添了新生力量。”

他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老远就伸出大面包似的手,挓挲着五根红香肠似的手指头,到了跟前,见兰平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就把右手往左袖子上擦了擦,轻巧地掩饰了尴尬:“到公社指挥部住去吧?那儿又干净,又方便。”他用眼瞥了瞥那几顶绿色的帐篷。

兰平对吴部长勉强地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我还是到他们那里住地窝子吧,那里暖和。”

“那多不方便啊!人又多,地方又小又脏,弄不好还有虱子。”吴部长还在一股劲地劝。

“虱子咬,有人味。”兰平半认真地开了句玩笑。


兰平留了下来,安排在伙房做饭,她大概是漳卫运河三十万挖河大军的唯一女河工了。

当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河工不拉屎,要说不拉屎,那也不是,怪了,吃那么多,三两天才解一次大便,而且只有一丁点儿。以后才知道,食物在高强度的劳动中,几乎全被化为热能消耗掉了。

从早晨四五点钟,除了每顿吃饭的半小时,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多,河工简直成了成本最低,效益最高的廉价机器了。就是机器人也得拧拧螺丝,上上油啊!我已感觉不到像头几天那样难受了,只觉得躯体和生命在慢慢地分离,躯体在渐渐地死亡,而生命的意识则愈来愈强,使它对各个器官发出了连续不断的警告!

反应最强烈的是心脏,一会儿狂跳不止,像是要跳出胸腔外,一会儿似乎停止了跳动,缓慢而微弱。我企盼着替我的人快点儿来到,哪怕早一小时也好,盼望倒成了一种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感到那时唯一能挽救生命的,只有食物,一到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个个金黄的窝窝头,整个神经中枢受到强烈的刺激,浑身颤抖起来,窝窝头就是生命啊!两手捧着它,狼吞虎咽往肚里装,一斤半窝窝头眨眼间就塞进肚子里,几乎到了嗓子眼。要不就撑死,要不就累死,食物兴许能抵抗住超出极限的劳累。

更使我难以理解的是,那么繁重时劳动,兰明靠什么力量,能拖着他那有病的身子,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那一天早晨,我看到兰明皱着眉头,耷拉着眼皮萎靡不振,拿着一个窝头,咬了两口,就再也难以下咽。我问他:“你怎么不吃啊?快吃,吃不完又要干活了。”

兰明说:“我心里乱得慌,老觉得要出什么事,胃又疼。刚才好一阵子,怎么没看见牛牛啊。这淘气鬼,不知又上哪里去了,我歇一会儿,就去找找它。”

我劝他说:“牛总归是牛,哪用这么操心!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我知道我,肚子里要是没食儿,车子是一步也拉不动了。”

正说着话儿,兰平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告急:“兰明……兰明……快去伙房看看吧,吴部长和几个伙夫,捆了……你那小牛的腿,要杀它哩!”

兰明“啊――”了一声,吓得变了脸色,扔下窝窝头,急急忙忙往伙房跑。杀牛不等于杀兰明吗?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赶紧跟在兰明后面跑。

乌云沉重,重得几乎要压下来,阴霾里的斜阳就像放完了血的猪眼一样暗淡无光,越过无数已经运动起来疾奔如飞的河工,老远就看到几根杨木架子围盖着几张苇箔的伙房,前面一小块空地上,像似放倒了小公牛。

兰明急速地狂跑着,黧黑的面孔上横溢着豆粒大的汗珠,他扬着手呼喊着,喉管里滚动了几下,几声咕噜,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急得他青筋暴涨,脸色更加难看。就在快要到牛跟前的时候,吴部长的手却疾如风似地挥下了。

待我们跑到了跟前,小公牛的咽喉处早已被戳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从那里面射出了粗粗的一长串紫红紫红的艳丽热血,大铝盆里的热血在屠夫的搅动下,正在飞速的旋转着,和盐混合,等待着冷却和凝固。慌得兰明急忙用手去捂小牛的伤口,可那伤口里的血已从大注到小注,逐渐地流淌着冒着泡沫断断续续的血串和浓稠的一块块血块。

可怜的小公牛,四腿还在不停地抽搐着,激情地与死亡搏斗,头往后仰,充满着对生命世界的无限留恋,大眼睛死不瞑目,饱含着对主人的等待与期望,两颗清纯的泪珠像两颗晶莹明亮的珍珠一样颤动了两下,慢慢地滚动下来。

兰明跪在那儿,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四肢抽搐,面目痉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吓得兰平号啕一声:“弟弟――弟弟――你……怎么了……”一下子扑在兰明身上,又揉又拍,又推又晃,六神无主,心碎胆破。

慌得我又是掐兰明人中,又是捏他合谷,好一阵子,兰明才“吁――”地吐出一口长气,眼珠子开始活泛起来。

兰平扶起他的身子,含着泪花说:“弟弟,咱走,不值得生气,回去歇着。”兰明喘了喘气,突然猛一下子站起来,冲着吴部长就冲了过去,壮着胆子质问还在洋洋得意的吴部长:“你……为什么杀我的牛?”

“你的牛?”吴部长鼻子哼着说,“这是生产队上的牛,难道这头疯牛不该杀。”

“可是……可是……可是……”兰明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道理来。

“可是什么呀?”吴部长眼珠子一瞪。

“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呀。”兰明软软地说。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爹不过是个连长,你还这么不老实。一天不熊你两句,就不知道姓什么啦!两天不治你,就长了翅膀上了天啦!”

这几句话彻底地把兰明击败了,他低着头悄悄地躲在了我的身后。

“嘁哩、哐啷、嘁哩、哐啷、哗啦——”兰平气得有气没处撒,跑进伙房里,弄得碗盘乱响,有几个碗被墩破了。

我可不怕吴部长,质问他:“吴部长,你屠宰耕牛,可是要犯法的。”

“犯法?”吴部长冷冷一笑,“不就是到兽医站开个证明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用你操心。多管闲事!”

我气愤已极,对他声色俱厉地吼道:“你知道这头牛是兰明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它养活的吗?你知道这头牛是兰明的命根子吧!你总得讲点人道吧?”

吴部长鼻子一歪:“你是个知青,应该明白事理。在这挖河的紧要关头,大伙需要营养来补充体力,牺牲了一头牛,让大伙吃了好有劲干活,难道就不应该吗!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兰平在案板上狠狠地剁开了菜。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杂碎……”我对吴部长破口大骂,文化休养一点儿也没了,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以咆哮来发泄心中的郁闷。

吴部长也被骂急了,张着两只手来回乱摆,恼羞成怒地喊:“这是什么知青!这是什么知青?来人哪,揍……揍他。”

我和吴部长激烈的争吵,吸引了不少河工停下车来看热闹,人们早就对吴部长敢怒而不敢言,这会儿正好看他笑话,哪有人来管这闲事!老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推着我和兰明就走:“快走,快走,干活了,干活了!你俩也是,凭什么和领导吵架!有什么资格和领导吵架?牛也是,为什么要顶撞领导呢?领导要吃你的肉,还不应该!”

也不知道老茂话里的意思,是奉承吴部长呢,还是嘲讽吴部长。

我知道再和吴部长吵下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耽误了干活,还得补上,还不是自己受累。我拉着兰明,气呼呼地说:“走,咱走,干活去!”

吴部长掐着腰干吼了几声:“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反了!反了!”也赶紧顺着这个台阶溜了。

从那以后,兰明整日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再加上过度的劳累和胃痛的折磨,使他形容枯槁,像个干瘪的小老头。他已有几顿吃不下饭,晚上一进屋,就瘫倒在土炕上,再也不愿意挪动一步。

兰平心急如焚,晚饭时给他端来一碗鸡蛋荷包面,先用干毛巾给他抹了一下脸,每天下来,毛巾上的土恨不得有半指厚,再把他的褂子、裤子脱下来拍打拍打,抖搂抖搂,炕下的土就积了一小堆。

兰平给他一边捋顺着肚子,一边劝他说:“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河工不吃饭,怎么行呢!”

兰明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眯缝着无神的眼睛:“我一见吃的就想吐,就想起了他们吃牛牛的肉。”兰明说着,眼里噙满了泪珠。

兰平赶紧避开话头劝:“你茂哥已经给你请假去了,请了假,可得好好地歇两天,再不歇着,人就垮了。”

兰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还是死了好,人活着多受罪。吃,吃不下去,干,累得七死八活,还没个盼头。我这辈子,完了……”

“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你嘴!”兰平狠狠地搓了搓手,在他嘴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老茂铁青着脸进来了。兰平急忙问:“假请的怎么样?”


老茂皱着眉头不说话,脱了鞋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上,卷了一支纸烟,哆嗦着点上,抽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假没请成,明早还得上班。照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人命的,而且话还这么难听。”

“什么话?”兰平问。

“不说了,不说了,”老茂摆着手。

“到底什么话,非说清不行,不说清,你就别想睡觉。”兰平推了他一把。

“嗯……”老茂支支吾吾地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人,不戴帽就是不老实……反正人和人家庭条件不一样!”看来,老茂这句话已经打了不少的折扣。

兰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只手掐着腰在并不宽敞的屋里来回走着,一只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拍着,瞪着眼睛骂:“这头猪猡、畜生,不就是拿着家庭出身治人吗!不就是有这些短处吗!”转了一阵子,又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呼呼地直喘粗气。

外面的风呼呼地响,从荒凉辽阔的河谷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哞哞”的牛叫声。兰明打了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你看,光顾说话了,忘了给牛添草了。”

兰平一把按住他:“我那傻兄弟呀,哪里还有你的牛啊!我去给牛添草还不行吗?”

兰明给姐姐扮了个鬼脸:“你的手臭,我给牛牛添的草香。”

老茂无可奈何地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什么时候了,还瞎闹哩?有些话还用我直说吗,觉得自己撑不了,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你是让我逃跑吧。”我一语道破。

“我可没这么说,我可没这么说。”老茂急忙摇着头纠正。

“可惜,我是个知青!哪能临阵逃跑?只能来人光明正大地替我回去。”我说。

“唉――我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兰明嘟哝着,挣脱了姐姐,摇摇晃晃地给小牛“添草”去了。

门外,有兰明用讨回的牛角、牛皮和几根牛骨头搭成的牛架子,牛角旁边还有一堆细草。兰明给牛“添草”,那十分虚弱、亲切的话语就顺着风传了过来:“牛牛啊,你怎么不吃草呢,饿坏了吧!你还小哩,好日子还长哩。咬牙往前走走,肯定比我强!”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公牛那嘹亮悠长的娓娓颤音。小公牛好像说:“主人呀,我看你这么难受,吃不下草啊。”

“你吃不下草,我心里不得劲。等我们回去,让你吃豆秸,吃棉饼。”

小公牛叫声好像更加凄切、悲凉:“主人,你一定要挺住啊!”

“我死了不要紧,你可得好好活着啊,你这没妈的牛牛啊……”

一阵阴森森的狂风骤然刮过,泼墨般辽阔的河谷里顿时像飞起了无数的魑魅魍魉、孤鬼野魂,凄怆的遍地芧草尽折腰,齐声发出了狂涛似的哭泣声……

我刚觉得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人摇醒,听到大喇叭又催命似地响了起来。我想睁开眼睛,可睁不开,眼皮给两团黄乎乎的眼屎糊住了,揉了好半天,才把眼屎揉掉。透过蚕蛾般跳动的小油灯光亮,我看到兰明像是一宿未睡,他的脸色更加黑黄憔悴,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干咳,上身在微微地颤抖,嘴角上还挂着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血?”我惊慌地问。

“唉――老毛病了,胃疼。”他死气沉沉地用手抹了一把嘴,也看到了血,见怪不怪地哼哼,“可能胃出血了吧。你说,咱俩的关系怎么样?”又往嘴里胡乱塞了两片药。

 “不错啊,谁让咱俩是一个车的兄弟呢。”

 “可别给我姐乱说啊!”他郑重其事地说。

我点了点头,劝他:“你别去了,我去找大夫。”不能让他再干了,再干下去,非得出事。

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苦笑了一下:“要是能请下假来,早就不干了。一个萝卜一个窝,咱还是走吧!”

出了阴阳屋,看到吴部长站在门口,正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那乱糟糟的队伍,那眼睛就像两把刀子,在兰明身上剜来剜去。兰明的膀子缩紧了,头更低了,脸色更加灰暗,捂着肚子,艰难地跑进了像开锅似的河工队伍中。

一气拉了六趟天才放亮。大风又起来了,顶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十米之外像遮着一堵沙墙,什么也看不见。我已叫兰明去拉套,这回他没有推辞,左手捂着肚子,右胳膊挂着套绳,那套绳并不是绷得很紧,时而松,时而紧。

我知道他在重病折磨之下,痛苦地坚持着。

可恨吴部长,不知今天为什么老站在路边盯着我们,几次我想停下来,叫兰明歇歇,都叫他摆摆手拒绝了。他怕歇下来,又招来吴部长的一阵责难,他那强烈的自尊心会又一次受到伤害!

兰平跑了过来,过来就抢兰明的套绳:“这会儿做完了饭,替你拉两趟。”

“不行!”兰明口气却强硬起来,“女的拉车,受不了。我能行!”兰明这会儿容光焕发,眼睛也明了,腿脚也硬棒了,套绳也绷直了。他使劲地推开兰平。

兰平知道兰明的脾气,没有再抢套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里万分凄楚。她默默地看着我们,目送着我俩消失在迷漫的黄沙中。

兰明好像很有劲,绳子一撞一撞的,猛而不稳。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身子一弓一弓的,像有什么东西要吐。车子戛然而止。我放下车,扶着他喊着:“兰明,你怎么了?”看到他的脸憋得紫红,大小血管暴涨,似乎要把脸皮涨破,眼睛瞪得大大的,惊骇恐怖,身子颤颤巍巍,两只手茫然乱抓,像要抓住什么,那样子可怕极了。

忽然间,他的喉头一声咕噜,肠胃紧缩一团,气聚胃口,大嘴一张,食道贯通,嗓子一痒,腹腔热血用力喷出一串红。端头被劲风一吹,血花四溅,洋洋洒洒,落地腥红。他随即像一摊泥一样瘫在我怀里,脸色极度苍白,白得像一张纸。

“兰明,兰明,救人啊,救人啊――”随着我那茫然无措,恐怖到极点变了声的呼喊,河工不多时围了一大帮。大家都慌了,七手八脚地不知如何是好。兰明胸脯一鼓一鼓的,眼睛大瞪着,嘴使劲地张着,还是要吐。慌得我又是用手捂他的嘴,又是乱揉他的肚子、胸口。

“还得找大夫,快去找吴部长,他有个吉普车,抓紧送医院。”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对呀,这样傻待着也不是个办法,时间就是生命啊!我也顾不许多了,让两个河工扶着兰明到了个干净的地方躺下,随即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顺着路来来回回疯跑着找吴部长。

这该死的,不该有他的时候,和个苍蝇似的盯着你不放,需要他的时候,这会儿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在几个河工的指引下,我才知道他又回到了他住的帐篷。我急急忙忙跑到那里,推开门帘一看,他正盖着被子“呵――呵――”地打着响鼾。

我两拳打醒了这个家伙,吼着说:“兰明吐血了,快不行了,赶快找个车送他去医院!”

“兰明?死一个少一个。别捣乱,我这正困着呢,一晚上就睡了五个小时。唉――人不苦命苦啊!”

“兰明快不行了,吐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真恨不得要扇他两个大耳光。

“你别制造紧张空气好不好?”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床都不起,“别忘了,你是个知识青年,瞎诌什么,早晨还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再说……就是有病的话,他姐姐不来找,你瞎搀和什么?”

我对他真是无话可讲了,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你这个混蛋!”就像逃离狼窝一样匆匆离开了他的帐篷。没跑了几步,迎面撞上了头发凌乱,惊惶失措的兰平。

她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样?”不用说,她弟弟的事早已知道了,和我来这里是一个意思。

“这该死的不去!”

“这是我去吧!”她说。

我跑了几步,又站住了,慌乱之中有点儿犹豫,我一个人赤手空拳能救得了兰明么?还得指望吴部长,破吉普和他的权势。凭兰平在宣传队做的贡献,曾做过宣传队领导的吴部长一定会给她这个面子的。我又跑回去,在帐篷外等候,我进去只会把事情搞糟。

“快去吧!”帐篷里传来兰平那冷冰冰的声音。

“哎呀,我的小雪莲,小铁梅,说话干嘛这样吗。吃亏就吃在不听话,别忘了年青是个资本,人有几年的好时候?不要耽误了自己的艺术生命。你呀!你呀!不听话,要不怎么混成这样呢!”吴部长又酸又软的话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什么时候了,还尽说这些没边没沿的话。

“你快去!救救我弟弟。”


“哎呀,总得让我穿上褂子,车又破,不好发动。再说,大夫呢?没事他瞎转悠,有事找他又找不着了。”

“你的意思我知道,不就是让我做你的破鞋吗!我答应了,快去救我弟弟。”

“哎呀,说话真难听,那不叫破鞋,那叫相好。你真聪明,真聪明,你的工作包在我身上了。可把我想死了,可把我害苦了,哎呀,让我亲一口。”

“不行!先去救我弟弟。”

“就一口,咱就去……好,让我摸一摸。”

“快去救我弟弟!快去救我弟弟!”帐篷里传来兰平几近疯狂的咆哮。

我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激荡,激荡的血液又猛一下子冲上了大脑,把大脑涨成个大斗,哪还有什么思维!我扑进帐篷,看着吴部长那张臃肿淫荡的肥脸,挥起了我这个颤颤巍巍瘦骨筋筋但是无比有力的拳头……

“天哪――”兰平一声嚎啕,冲出帐篷外,“你长长眼吧――”

颤颤的,发自肺腑的郁闷、愤怒一下子从她胸腔里冲出来,绝望的嘶鸣在空旷的河谷里回荡。为什么自己必须去央求那些最不愿意看到,又最痛恨的权贵,而那些人要挟的又是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条件。老天呀!这公平吗?老天呀!你看到了吗?

“妈呀――我难啊!”

兰平泪流满面,似乎面对着亲娘,一声一声地诉说着无以解脱的苦衷。一幕一幕的欺凌、难以启齿的苦楚,只能对娘说。娘,你听到了吗!

“兄弟呀――咱命苦啊!”

父母撒手早去,咱姐弟相依为命,兄弟你重病待医,我无权无钱无医无药,可让姐姐怎么办啊!你可让姐姐怎么办啊……

我看到兰平在急速的奔跑中,哭泣着,嚎啕着,汗水,泪水,黄沙,满脸满身,衣服凌乱,披头散发……我的心碎了。

我们跑到兰明身边,看到兰明不但嘴里淌血,而且下面也有血。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已在扩大,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在这一时刻,他笑了,觉得自己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幸福地看到了小公牛四蹄轻快,尾巴快乐地甩着,那么活泼地跑了过来。

它亲昵地说:“主人,咱们该走了,到我们喜欢的地方去吧。”自己真是太高兴了,身子轻轻跃起,骑到了牛背上,牛儿连蹦带跳,飘飘然升了起来,不一会儿,已是蓝天白云,清风拂面。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极度恐惧地大声啼哭着来到这明亮的人间,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粉红色的肉乎乎的软软身体,亲得咬着牙遍体咂着:“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健壮的父亲,激动地为自己洗尿布,换新衣。自己婴儿稚嫩的心,朦朦胧胧地感受着父母的百般疼爱。

从三躺六坐八爬茬,到背着书包上学校,含辛茹苦的母亲既要下地,又要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额上的皱纹渐渐增加。倒霉的父亲,不但要应付超出一般人的体力劳动,还要被各种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纠缠里,衰老以大大超出他实际年龄的速度迅速提前。

有一次放学回家,自己亲眼看到父亲和一帮四五十岁的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被一帮比他们小二三十岁的半大孩子,“啪啪啪啪”地扇耳瓜子,那“啪啪”的响声就像击打在自己心里,使自己再也难以忍受下去,迷迷糊糊地跑回家,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不吃不喝……

留在血液里的孝顺和严酷的政治斗争,充满矛盾地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他幼小的灵魂。

父亲跳河自尽,母亲掉到井里淹死,家庭骤然破碎,浑天黑日,自己彷徨了,糊涂了,卷起铺盖卷到了饲养棚当了一名小饲养员,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个复杂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十六岁了,自己又不得不从牛棚里走出来,卷起铺盖出河工。每一次出门回头眺望,自己都仿佛看到家门口母亲双手抹泪,抽噎而别,两鬓斑白的父亲一次一次地招手,直到看不见儿子了,还在那儿不停地招手……

死去的人是轻松的,却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亲人。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弟弟――我的好――”兰平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上。

几个河工慌慌张张地抢救他……有的人连声叹息,有的人用袖子抹去两颊的泪水。

老茂在旁边懊恼得团团转,他在用自己的大巴掌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那痛苦不堪的样子,使本来想骂他对兰平太不关心的我,没有张嘴。

我也不同样罪孽深重吗!兰明有那么严重的胃病,吃不下饭,我都知道啊!而我光想到了自己,还让他驾辕,是我累死他的啊!如果我的心再细一点,对他多体谅一点,本来能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上拉回来……可我……居然什么行动也没有……

兰明,你才十八岁啊,生活才刚刚开始。

吴部长带了个破吉普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个穿白大褂子的大夫折腾了兰明一阵子,然后在兰明的脸上蒙上了一个河工的破褂子。吴部长左手抓下帽子,右胳膊举起来一摇,声音洪亮地说:“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兰明是个好河工,我们要向他好好学习。人民在等待着我们疏通漳卫运河,时间紧,任务重,为人民造福,咱们还得加油干啊!”

可怜的兰明活着挨他的治,死了还要被他利用。

大伙儿一动也不动,都像是一尊尊雕刻的石像,谁都难以从巨大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老茂突然像疯了一样,脖子涨得老粗,眼睛血红血红地凸了出来,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狰狞可怖。

他“嗷――”地一声长啸,拉起我那辆车,没命地跑了起来,一路连跑带颠,狂喊乱吼,晃头顿足,那副悲愤欲绝的样子,让在场的人更加痛苦。

风呼啸着,在河谷里呜咽,黄沙一团团,一阵阵涌来,大地激起冲天的沙潮,奔腾着冲上苍穹,苍天翻滚着云与沙,又以更凶猛的力量打下来。天地震怒了,老天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沙暴。

老茂平静下来,又像是一块铁,他对我说:“你回家吧!”

“为什么?”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让我回家。

“原先我是糊弄你的,这里连个邮局也没有,往哪里拍电报啊?走吧,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更担当不起了。”

原来竟是这样,他一直在欺骗我,拿我的生命当儿戏。要是在从前,我会臭骂他一通,然后狠狠地揍他几拳,可是现在,我没有这样做,好像坦诚本身就是一种沟通。我不是也用他的谎言来支撑着我那近乎崩溃的神经吗!回家不回家已经不重要了。

眼下,我要是真走了,倒觉得对不住刚刚死去的兰明,他身体那么虚弱,不是也没有后退半步吗!还有刚刚失去亲人的兰平,还有成千上万不计报酬日夜鏖战在漳卫运河上的众河工。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怎能一走了之地当逃兵呢!

我坦然地留了下来。可以说,这也是我人生思想境界的一次净化,一次升华吧!

沙暴终于来了。圆的、扁的、半块的、针尖大、绿豆大、黄豆大的漫天黄沙像暴风骤雨一样铺天盖地朝下倒。风沙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白天如同黑夜,戴着风镜,眯着眼睛往前看,最多也就能看上四五米。衣服刮得呼呼响,脸上象“嚓嚓嚓嚓”千万根针扎。

在我旁边拉套的是兰平,在她身边,我心里萌生出一种奇异的亲切感觉,因为,她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姐姐”。

当兰平从失去亲弟弟的极度悲痛中逐渐冷静下来后,就下定决心要来替他的弟弟拉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祭奠她的兄弟,自己的心里才能得到安慰。自从亲眼目睹了兰明之死,我好像对什么事都看透了,心里豁达起来。

我已经“害”死了兰明,绝不能让他的姐姐精神再受到折磨,忘掉那后果绝不应该让她承担的“耻辱”吧!丢掉虚伪的名节吧,唯有生命、友谊最为可贵!我终于平静地对兰平说:“我爱你!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娶你。”

沉默了好一阵子,兰平才轻轻地说:“不要这样,你是个知青,以后还很有前途。”

“老茂不是不爱你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娶你?”


“你茂哥昨天已向我求婚,可我没答应,他已经是快入党的人,不能耽误他的前途。他有这个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明白,你既然感到幸福,为什么又不答应他的求婚?”

“这个事既然已经定下了,我相信他不会变卦,早办晚办还在乎这一会儿吗?”

我明白了,她是想等老茂入上党再结婚。 “我……我是爱你的!为了你,我可以没有他那么多的追求。”我恨不得掏出心来让她看看。

“不要这样,如果看得起我,就认我这个姐姐吧!”

我深深懂得,强扭的瓜不甜,兰平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这是谁也无法代替的。就这样,我有了一位内心无限倾慕的姐姐。

她还对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流产是怎么回事吗?”

“姐姐,我已经猜到了……”

“那是在宣传队的时候,吴部长领导宣传队,是他强行……”

“别说了!”我打断了姐姐的话,“你为什么不告他,让他蹲大狱。”

姐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想想,像我这样家庭的人,能告倒他吗?谁又能向着我呢,还不说我拉他下水?”

“那……那……这口气我咽不下。”

“这口气我也咽不下,但是只能忍着,”姐姐伤痛地说,“我相信,老天爷早晚有睁眼的时候!”

我压住内心万千感慨暗下决心,从今后,我要竭尽全力保护好我的姐姐,绝不能让她再受第二次欺负,绝不能让她受到一点儿委屈。

又来到了大坝底下,我驾辕,兰平拉套,中间两人滚车轮,后面两人赶车。我们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然后一鼓作气往上冲,眼看就要冲上了坝顶。突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恢复了知觉,晚了,车子已越倒越快,越倒越快……

一种强烈的刺激,使我蓦然振奋,我要拼命地止住后退,拉住后退,因为姐姐的胳膊上缠紧了套绳,车子后面是闪不开的河工,车翻了首先得从他们身上轧过去。我们都在拼尽全力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可是任我怎么使劲,车子还是以巨大的惯性往后倒。

兰平恐怖的脸上扭曲着,满头乱发蓬松向上,浑身滚动着惊惧冰凉的豆粒汗珠,她死死地拉着套绳,抓着车把,就好像拉着我们的生命,绝不肯松手。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车轮子,旋转了几圈,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眼前围着一堆呼唤我的河工。我的胳膊疼得厉害,腿也动不了,兰平姐呢?我艰难地拨开人群,看到兰平姐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脸上还呈现着刚才那种与翻车搏斗的顽强与执着。

老茂跪着,虔诚地面对着心里崇拜的一个神圣偶象,抖抖颤颤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掐着人中,摇晃着胳膊。一个河工哭咧咧地说:“为了不让你砸得太厉害,车把砸着了她的太阳穴……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手从车把上失掰开。”

啊――我的眼前突然“咣咣咣咣”地炸出无数的火光,白色的气浪,炫目刺眼,耳边发出隆隆的巨响,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浑身的震颤使我又昏了过去……

当我又一次醒来时,看到老茂正在满头大汗地对我又是捋巴又是掐巴。“兰平姐呢?”我急切地问。

“醒过来了,命是保住了。”

啊――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老茂又说:“等你好点,送你回家养伤吧!”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怎么能回家呢?那样,我的良心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吗,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留在河上,和兰平姐,众河工在一起。哪怕上伙房做饭,也要把每一个窝头蒸得喷香,把该炒的菜切得认真,炒得有味,让每个河工吃了好有力气干活,早早疏通漳卫运河。

漳卫运河放水的日子,我一瘸一拐地和头上缠着纱布的兰平姐还有众河工一起登上了大坝。“V”型的漳卫运河横断面展现在我们面前:

八十米宽的河底平滑板正,两点一线一直延伸到五彩霞光照射到的天边,一百五十度的钝角鲜明深刻,似乎是艺术家精雕细镂而成,道道直线缀成的斜坡,是河工用铁锨一下一下拍打,用河底渗出来的水洒上,费尽心血造成的,更是平滑如镜,湿润光泽。

我从小酷爱艺术,但今天真令我震撼不已的,是河工集体创造的漳卫河槽精品,它宏伟浩大,令人叹为观止。

远处涌动着一条缥缈的水线,往上重叠着一层层的黄水,团团转转,上下翻滚,如闹海蛟龙,出水的海豚,摇头摆尾,一波接一波地涌来。眨眼之间,黄水滚过,浊浪与浊浪汇成一种不可抗拒的巨大洪流,冲击着、推搡着、咆哮着、沸腾着一直涌向天边……

黄黄的河水中,我看到兰明赶着牛牛去喂奶,那头母牛死活不肯,又踢又用角抵,兰明的眼眉被踢破了,血流满面……我看到兰平背着中毒昏迷的我,跌跌撞撞地奔走在田间阡陌上,荆棘无情地刺破了她的肌肤,淋漓的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黄黄的河水似汩汩的乳汁,流向那沟沟汊汊滋润着冀鲁大地,清雾蒙蒙的水气,飘飘悠悠直上苍穹,天上的水气越聚越多,越聚越大,生成乌云,乌云与乌云撞击出道道蓝色刺眼的闪电,闪电接着闪电,闷雷接着炸雷,昊昊苍天终于孕育出铺天盖地的甘霖洒向人间,使生命、绿色和希望又重新回到这片干涸已久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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