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良:在食品站的日子里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上半期,我曾在公社食品站工作过一段时间。说是工作,其实是做临时工。并且时间不长,只有三个月。但生活的多彩有时是不以时间长短来衡量的。
食品站是购买生猪、宰杀生猪、销售猪肉的地方。食品站收购的猪子,自己只杀一部分,余下的部分是要运往肉联厂的。而杀下的猪肉,一部分出售,一部分则腌成咸肉。
刚去食品站,一切觉得新鲜,而我偏又有遇事喜欢琢磨的毛病。食品站门前有两块牌子,其中一块写着“生猪收购站”几个大字。我就想,收生猪,谁还会卖熟猪呀?好久以后才弄明白,这个“生”不与“熟”相对,而是与“死”相对的,指只收活猪。成语“生龙活虎”,“生”就是“活”。嗨,汉字一词多义的多,弄不好就走进了死胡同。
计划经济时代,什么都上计划。猪肉、猪下水也不例外,计划供应,没有票是买不到的。所以食品站是个吃香的部门,其重要性与供销社、粮管所并驾齐驱。供销社管用物,粮管所管吃饭,食品站管吃肉。
我的工作职责,是开收猪的发票,即猪子收下了,按照猪的斤两、等级开票给农户,农户凭这个票到会计室拿钱。
开票的办公桌就在门市部的一角,邻近会计室。有闲时,常踱到肉案旁看卖肉。两张肉案,卖肉的一老一少。因为肉上计划,所以人们难得买一次肉,都想买肥一点的,解馋。买肉的往往会跟卖肉的套近乎,大前门香烟一根接一根的拔。卖肉的嘴上叼的,耳朵上夹的,案板上放的,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卖肉的自然是照顾熟人的多,陌生人真的难买到称意的肉。
开票责任大,这是跟钱相关的工作,一点马虎不得,搞错了是要自己赔的。我一到站里,就有好心人告诫我,一定要谨慎小心,并说某某某会计就曾赔偿过半年工资云云。
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业务上不过如此,顺风顺水,游刃有余。哪知顺水之中出现了逆流,差点被呛了。
这还得从负责收猪的人说起。农户将猪送到食品站,收猪的人负责称斤两,评等级,卖好卖孬全在他们手上。当时负责收猪的有两个人,一个姓李,一个姓陈(他收得少);一个瘦,一个胖;一个沉稳,一个暴躁。都是四五十岁的人。老李是出名的收猪高手。他只要在猪身上摸摸捏捏,就能说出这头猪可以杀多少斤肉。
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农户如对评定的等级和斤两(称好后要扣去一些吃的猪食的重量)不服,可以当场拉去杀,五元钱以内的误差不算,如误差超过五元,则超出部分全部归农户。老李收猪,往往说杀多少就是多少,上下块把钱的来去,农户很服他。
农户卖猪时,先要到生产队会计那里拿一张专用于卖猪的票。那时养猪是摊计划的,农户必须完成,因为猪子有自留地,不完成就要扣粮食。卖猪票就一张小方纸,正面写有农户的地址、姓名,反面是光白,没有字。老李收猪时,顺便将斤两、等级写在猪票的反面,农户就拿着这张卖猪票到我这里来开票拿钱。开票一式三份,发票、取款票和存根。发票是要拿回去交给生产队的,证明你已完成了任务。
我习惯了老李写的字,一般错不了。他写的字笔画粗,刚劲有力,特别是阿拉伯数字的“8”是倒笔写的,很有个性。
有一天,卖猪的人多,来开票的要排队,我也忙得够呛。我拿起一张卖猪的票,在发票上写好姓名。再瞟一眼卖猪票,感觉笔画有点细,也写得不太流畅,心中不免生疑。抬头一看,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我问他,这是你家的猪吗?因为当时卖猪,多用自行车驮,驮猪也要有技术,不少农户是请人驮的。
他愣了一下,嘴里听不清在说什么。这加重了我的怀疑。我说,麻烦你一起去称猪的地方走一趟吧。他就向后退,想跑。这惊动了卖肉的那个年轻人,一把抓住了他,就这么拉拉扯扯到了老李那儿。我把卖猪票拿给老李看,老李一看直拍大腿,“这不是我写的呀!”事情已是明摆着,小青年在搞鬼。
据小青年交代,他是刚毕业不久的高中生,是帮别人家卖猪的。他发现只要在卖猪票背面写上字,就能拿去开票,这钱来得容易。于是他就站在老李的旁边看老李写字,熟悉字的特点。接着,他拿了一张卖猪票,躲到旁边的厕所里,模仿老李的笔迹写好,内容是二等、两百多斤(具体两百多少记不清了)。就这样无中生有了一头大“猪”!
前面提到的收猪的老陈,是个急猴子脾气的人,他拿来一根麻绳,三下五除二,就把小青年绑起来送去了派出所。派出所将小青年教育了一顿,毕竟年轻,且作案未遂,放回去了。
那时大家都不富裕,年轻人头脑一时发热,难免做下糊涂事。《管子》上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看看现在,哪个年轻人还愿脏这双手!
想想那张票果真开下来,超过两百元,我半年工资都赔不起,还真有点后怕。
通过这件事,我的人气在食品站陡然高了起来。但对于一个临时工来说,人气高低是无所谓的事。这件事,老李也反省觉得自己有责任。从此斤两等级再不敢写在卖猪票的反面了,而用上了专门印制的带编号的纸。
为方便农户,我们有时也下乡收猪。在距离食品站较远的地方设立收购点,每月去一天。那天收猪时,一个年轻人跟老李杠上了,脸红脖子粗地责问道:“你什么意思?刚才那头猪,那么瘦,你给人家六等,我家的猪养得这么肥,凭什么才给二等?”搞得老李哭笑不得。原来,猪分六个等级,越好的猪等级越小。年轻人闹了笑话。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过年前个把星期,食品站兑现过年的福利,有猪肉、猪下水,临时工也一样。当然不是白给,要算钱的。
到了晚上,食品站关好了大门。门外有好多人,他们知道食品站近期要分东西。于是也不急着分,大家就坐在那儿等到门外的人散了,才开始分。其时已过半夜。每人两片猪肉(等于一只整猪),外加两套下水。肉和下水都是自己挑,然后去过秤。
第二天,我把肉和下水驮回去了,亲戚、邻居都沾光。最后我家只留了几斤肉。这是我在计划经济时期,唯一享受过的一次“特权”。
除夕看到的一幕,令我终生难忘。那天早上六点起,食品站门市部卖咸肉,不要猪票,每人限购两斤。那天排的队伍好长,一直排到门外老远。排到最后,还剩下几个人,其中一个白发老大爷,轮到他时,正好咸肉卖光了,真的卖光了。老大爷失声痛哭,说我家一年卖两头猪,过年了,连两斤肉都吃不着。
老大爷的话句句似重锤打在我的心上。我想到了自己分得的那两片肉。虽说这责任不该我负,但这是怎样的不公平啊!也许这老大爷活着的时候,还真的没怎么吃得着猪肉,可这猪都是他们一盆食一盆汤喂大的呀。
世间万物,存在有存在的道理,退出有退出的必然。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市场经济闪亮登场,计划经济退出了历史舞台。改革开放以来,祖国面貌日新月异,现已全面进入小康社会。如今人们的生活好了,买点猪肉早已是区区小事了。真该珍惜今天的生活,因为我们大家都过得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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