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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树的情结

作者: 杨凤英  编辑:admin 阅读:2865 次更新:2021-11-16 举报

  入夏时节,我再去蓟州一中寻访那颗百年古槐,朋友把我引领到她办公室的窗外,指着一矗枝繁叶茂的大槐树说:“快看看,这颗是不是你叔叔寻找多年的大槐树!”看到蓟州一中的这株大槐树,顿时想起我叔叔与它那割舍不开的情结……

  走近这株古槐,一种异样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抬眼望去,大槐树盘根错节,矗立在蓟州一中的校园里。密密层层的叶子挨挨挤挤地在微风中摇曳,一串串的白色花朵,犹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又像一串串小巧的风铃儿绽放枝头,淡雅的清香,在校园里弥散着芬芳;粗壮的树干,两个成年人手拉手,也很难合抱得过来;高高的枝干耸入云天,足足有四层楼那么高,似乎可以和天上的白云牵手攀谈。

大槐树大槐树

  我近前触摸着它粗大的树干,这株迄今已有117岁树龄的古槐,已列为了天津市三级名古树。时光荏苒,沧桑巨变,历经了百年风雨春秋,蓟州一中的大槐树,不知成就了多少年轻人的梦想,更不知承载着多少亲人的寄托和希望。

  轻轻散落的花瓣,划落我脸上激动的泪珠,泪眼朦胧中,似乎浮现出我叔叔饱经风霜的面庞,他曾经哽咽的泣声,让我仍然历历在目……

  时光的镜头回溯定格在2015年新春佳节。我们去北京看望82岁高龄的叔叔,谈笑之间,他老人家再次回忆起小的时候,我母亲供养他读书的点点滴滴,说话间顿时泪雨潸然,尤为让叔叔几十年风雨人生中依旧念念不忘的,就是蓟州一中的这株大槐树。

  椐叔叔回忆说,是蓟州一中的那株大槐树,在那生存都很艰难的岁月里,于他寒暑易移的三载求学中,真实地见证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叔嫂情……它见证了叔叔和母亲在它身旁交接“小米书费”,以供叔叔读书那辛酸泪下的场景;它默默地记录下了我母亲给叔叔送粮送饭时,拴系毛驴的清晰剪影……

  内忧外患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正是烽火战乱、吃糠咽菜的年头,我们一家七口更是挣扎在生活的饥饿线上。在那样蒿目时艰的岁月里,叔叔幸运地活过了幼童时代,终又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生存下来,还躲躲闪闪、断断续续地完成了小学的学习生活。

  读小学时,叔叔吃住在家里,吞一口野菜就上学,捡一块石板儿就写字,实在是为家里省一点本就拮据的钱。要是考上县城读初中,就要住校,要拿学费、书本费,家里就得要掏一大笔钱了。那时候的穷家、穷孩子,叔叔哪儿念的起呀。

  1950年,刚建立起的新中国,还是百废待兴,家里的日子依旧艰难,就在那年早春,叔叔考取了蓟州第一中学。然而,叔叔并没有把这个喜讯告诉给爹娘,更没有让家里的哥嫂们分享。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后,呼呼地西北风,刮得呜呜地响,不远的河面传来冰层冻裂时咔咔的声音。风,打着旋儿地裹着他单薄的棉衣,像小刀子一样把脸割得生疼生疼。想起爹娘的反对,想起二哥二嫂的脸色,想起大嫂这几年来对他关爱备至,叔叔呜呜地大哭。家里本来没钱供他读书,考上了蓟州一中,拿什么去读……想着想着,叔叔哭得更加伤心了。不知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我母亲。我母亲听说后,颤踮着小脚,颠颠儿地跑到了村后的河边,一把抓住叔叔冻僵的双手,赶紧把他领回了家。母亲边走边安慰叔叔:“别哭,嫂子就是再难,也要供你读书!”从此以后,叔叔和母亲就与那蓟州一中校园里的大槐树,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那一年春暖花开时节,本无法上学的叔叔还是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因为他有个慈爱善良的嫂子。三年的风雨求学路,母亲一丝不苟地履行了自己曾经的承诺:“嫂子就是再难,也要供你读书!”

  春天的田野,一簇簇的野花儿开满了山野。母亲骑上小毛驴儿,哒哒地跑在山路上,几十里的奔波,她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走进蓟州一中的校园,直奔拴钟的大槐树下,她麻利地拴好了毛驴儿,笑着对看门的老王头儿说:“我小叔子叫杨魁春,我是他嫂子,是来给他送米的!”老王头儿上下打量母亲一眼,点点头,跑到教室把叔叔叫出来。大槐树下,小毛驴儿旁,叔嫂俩就像慈祥的母亲和心爱的孩子一样,有说有笑地亲密交谈着,相互问候着……

  夏日的骄阳,像火炭儿似的炙烤着大地。母亲一个人,骑驴走在深山里,坚强的毅力,善良的心地,让她有着男人的胆识,几十里路的奔波,不等掸去身上的灰尘,就直奔蓟州一中的那颗大槐树,还是麻利地拴好驴子,刚要开口,看门的老王头儿,笑着跑到教室前,高声喊道:“八班的杨魁春,你嫂子又来给你送吃的啦!”声音未落,叔叔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儿,飞奔到了母亲的跟前……

  秋天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头儿的庄稼地。母亲依旧是骑着毛驴儿,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路上气喘吁吁的身影,在蓟州一中的大槐树下定格。秋风吹来,大槐树的落叶,像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叔叔轻轻地为母亲掸去身上的落叶,母亲为叔叔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门儿的老王头儿笑了,大槐树也笑了……

  铺雪的山路,走在雪地上时传出一溜“咔咔”地声响。本来崎岖不平的山路,加上厚厚的大雪,毛驴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母亲只好牵着驴子,迈开她裹了又放的畸形小脚,一步一滑地步行在山路上。她用坚韧的目光,紧紧注视着远方,并不高大的身躯,淹没在飞雪之中,她的目的地,就是蓟州一中的大槐树。因为拴上毛驴儿,便可看见我叔叔,便可看见我母亲殷切的希望……

  春夏秋冬,岁月轮回。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印下了母亲为我叔叔送小米送干粮时,那奔波劳碌的身影;颤颤嗦嗦的舀米碗,诉说着母亲为叔叔藏米换书换本子时那心惊胆战的身形;遮天蔽日的大槐树,见证了母亲为叔叔送粮送饭时,那拴系毛驴儿的剪影;蓟州一中的古槐呀,承载了那些年母亲对我叔叔那拳拳的“长嫂如母”的慈爱心和款款的手足情!

  岁月沧桑,叔叔从没忘怀蓟州一中的大槐树;此去经年,从没抹掉过母亲和叔叔与大槐树难以相忘的那段亲情……

  母亲和我们老杨家本是两姓人呀,别人面对小叔子的学业,常理上是可管可不管吧。我的母亲不仅管了,而且管得那么持久,那么挚诚,那么无私。

  我母亲名叫李佩章,这个名字也是叔叔上学之后为她取的。因为叔叔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奖章就应该给她佩戴。母亲19岁嫁到我们杨家,那个时代,她没有享过一天的福,为了养家,父亲不得不外出谋生。母亲作为一名及其普通的农家妇女,就承担起了操持一个大家庭的重任。那时候叔叔只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母亲的勤劳、善良;母亲的温婉、体贴,给叔叔的童真少年,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每到清晨,母亲迈开一双半开半裹的改造脚,步履蹒跚的地走在村外的小路上,挑着水桶去河边担水,扁担那咯吱咯吱有韵律的声响,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吸引着叔叔。叔叔便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我母亲的身后,一边走,一边调皮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到了河边,母亲放下扁担,用一只粗糙的手拎起水桶,“咚”的一声扔进河里,再轻轻地左右摆动几下沉沉的水桶,然后奋力地把灌满水的水桶提到岸边。叔叔用手托着下巴颏儿,注视着水桶晃动时荡起的一圈一圈涟漪,用稚嫩的声音问:“嫂子,嫂子,北京在北边吗?”母亲回过头,对叔叔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叔叔的头说:“不,北京不在北边,在西边!”“那,北京为啥不在北边呢?”叔叔用响亮的童音继续追问。母亲用手抄起扁担,麻利地钩好水桶,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读了书,有了学问,就自然知道啦!”从那个时候起,在叔叔幼小的心灵里,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读书,我要有学问!

  讲到这里,已是80多岁老人的叔叔,他早已泣不成声,我紧紧握住叔叔的手,为他擦去腮边的泪水,伏在他的怀里,想起故去了20余年的母亲,想起母亲坎坷的一生,自己也不禁泪雨横飞……

  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经常和我讲起,她为了供养叔叔上学读书,吃了不少苦,也遭了不少罪。因为家里太穷,根本没钱供孩子上学,但母亲作为四十年代的共产党员,接受了先进的思想教育,坚持着供叔叔上学,年迈的爷爷奶奶,因没有条件和能力,所以一直都反对。二叔二婶更是感觉读书不如劳动,因此,他们也是持着反对的意见。也许是母亲和父亲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的原因,也许是母亲心地善良到了极致,叔叔便成了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在生活中的希望。于是,她毅然决然地送叔叔去了学堂。

  穿越时空隧道,时光的镜头推向了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春暖花开的时节,蓟州一中开学了,母亲亲自送叔叔来到了河北蓟州的最高学府。在那个还是捉襟见肘的年代,一家几口人的温饱都是问题,更别说用粮食来供养叔叔读书了。那时候,母亲和二婶轮流着为全家人做饭,每到母亲做饭的这一天,善良的母亲,便心惊胆战地拿起舀米的小碗,轻手轻脚地走到米袋子旁,本来一平碗小米就够做一顿饭,母亲只好偷偷地舀上一尖碗小米,然后再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屋里,把多余的一点小米藏起来,慢慢的积攒多了,好给叔叔送去换书本。家里的其他人,一旦发现米袋子的小米数量不够,便是一场激烈的“内战”。善良的母亲,有泪只有往肚里咽,爷爷奶奶也只好忍气吞声。每到母亲为叔叔拿到小米的这一天,吃饭的时候,母亲都是吃得格外少,总是泪水伴着苦水往下咽。因为她心里真得不明白:供小叔子上学错在了哪儿?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叔叔的前程,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叔叔上学的几年中,母亲看到家里实在困难,便常常跑到娘家,去寻求救济,为叔叔筹集粮食,用以补贴上学的费用。母亲的善举,得到了村里人的认可和娘家人的理解,爷爷奶奶也渐渐接受了母亲的做法,逐步感觉到母亲有着一颗金子般善良的心。

  母亲,作为一个勤劳善良的家庭主妇,如此默默地支持小叔子读书,以至于冲破家庭的重重阻力,给予一心想改变自己命运,一心想做一名好医生的小叔子以莫大的支持与鼓励。

  1954年,叔叔考取了保定一中。母亲继续省吃俭用,在极其艰难中供叔叔读了两年高中;1956年,叔叔考取了北京医科大学,已经有了固定工作的父亲,同母亲一起供叔叔又读了五年大学。1961年叔叔被分配到北京人民医院工作,历经多年于医学界的打拼,终于成了一名资深的外科主任医师。如今已是82岁高龄,仍旧被北京人民医院、武警总医院等多家医院返聘。叔叔读书成才的愿望,就在他百折不挠的奋斗下,在我母亲千辛万苦的坚持下实现了。然而,吃水不忘挖井人,自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母亲和叔叔以及婶婶都会时常的和我讲起蓟州一中的大槐树,讲起叔叔、母亲与大槐树在那段日子里联结的情缘……

  1990年金秋,叔叔回老家为我的母亲——他的嫂子祝寿。已是风烛残年的母亲,也许不久于人世。看着她苍老的面容,听着她亲切的话语,作为医生的叔叔,虽看惯了世间的生生死死,但一股股的酸楚在叔叔的心中升腾,叔叔更加念起母亲历尽艰辛让他实现了读书梦、人生梦……

  那次,叔叔特地让我和哥哥带他去蓟州一中寻访那株古树。不知是我们对蓟州一中的变迁不熟悉,还是历经几十年的风雨沧桑,我们竟然没有寻访到那颗古树。从此,一个莫大的遗憾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叔叔的心中,而我们做晚辈的心头也像压上了千斤巨石一般。从此,找寻蓟州一中校园里的大槐树,便成了叔叔多年来紧紧缠绕的心结。

  草木如人亦有情。这次,我终于帮叔叔寻访到了蓟州一中的大槐树。蓟州一中在几十年的风雨变迁中,把多少个莘莘学子送往了高等学府,这株大槐树也曾无数次地见证了蓟州一中人的辛劳与勇毅,磅礴与伟然。伴随了一代又一代家乡人的成长,大槐树也自然演绎成了勤劳善良的化身。

  沧海桑田,人生嬗变。然而,蓟州一中的大槐树——依旧是盘结在叔叔心间一股坚如磐石的千千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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