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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山在哭泣-吴文琴

编辑:admin 阅读:786 次更新:2021-10-16 举报

  小时候,我经常趴在妈妈的怀里,入迷地听着关于自己的故事。我的兄弟较多,但都是苦命人。把每个弟兄的经历集中起来,便是一部关于妈妈的书了。

  在众多的兄弟中,我的人生算是最辛酸与不幸的。

  那块胞衣地

  妈妈是一位能干的女人,而父亲则是一位不负责任的男士。他在生下我们后,便撒手外出,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独自生活了。于是我们兄弟数人的生命,就只能拴在妈妈一个人的肩上。从此后农田的耕种收藏等一应农活,全是由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操持完成。

  那年立冬,已是八月怀胎的妈妈,扛着农具劳作在田里,突然一不小心,被重重地碰了一下,接着就痛苦地倒在了地上,出于生活的本能,妈妈预感到是腹中的小生命要降生了。但由于劳作的地方离家较远,妈妈就立即赶往附近的一座山地里,选择一个有土墩遮掩的山窝窝,解下上衣铺在地上,就这样一个人艰难地生下了我。后来我长大懂事了,就管这块承接我生命的山窝称作“母亲山”。

  “母亲山”连接着一座起伏连绵的群山。从远处看,它宛若一条起舞的巨龙,由远及近向这里飞奔而来。而我的“母亲山”便是那条巨龙的龙头。在母亲山的正中央,有一个呈椭圆形的山窝,在山窝的正上方有一块巨石耸立在一棵如伞的巨松下面,正好为那块巨石提供了遮护。而从石缝里顽强钻出来的一条条青藤,顺着石壁直贯而下,从远望去仿如垂帘。在这块巨石的下方,一块俯卧着、呈板状的石块,在漫坡古松的包围下,显得格外宁静而清幽。

  由于远离城里,那时的文化生活在我脑子里就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家乡的山地里长着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参天古松。在古松下杂草丛生的草地上,我们经常邀着小伙伴们一起,赶着牛群在母亲山周边放牧。我们有时或趴在石板上,或端坐在山石上,入迷地端详这里那千奇百怪的古松林。看着松林如何将挺直的身躯探向空中,以争得属于自己的那一缕阳光;看着巨松如何争妍斗丽,最终成为独占鳌头的骄傲;看着幼松如何扭曲着弱小的身子,在地平线上顽强的生长,以期尽快成为松林大家族里挺拔的一员。

  我们经常在松林里嬉戏,开展爬树木,捣鸟巢,抓小鸟的竞赛。我十分喜爱石头上面那棵如伞的巨松。它长在高高的山顶上,其挺拔的树杆几乎没有多少枝杈,唯独顶头生满婆娑的枝杈,如伞骨一般向四面延伸,把方圆近百米的山地,遮盖得荫凉气爽。因此,鹩哥总爱在这里结巢,繁衍它的后代。每当此时,我们总会以此为目标,开始爬树木,抓小鸟的活动。树身上那栉比鳞次的松鳞,就如古战场上士兵那披着一身的战甲,我们爬在树上,一不经意就会伤及皮肤,弄得鲜血淋漓。但我们还是经常光着身子,赤着脚往上爬。那刺人的松鳞这时也成为了我们往上爬的助力,尽管在攀爬过程中会划破皮肤流血。但当我们经历多了,那密密麻麻的松树鳞,也就再不当回事了。

  鹩哥,是一个极具人性的鸟儿,只要被我们一经抓获,放进笼子里,经过一番喂养与训化,便是小鸟依人样,然后慢慢地成为了我们的侣伴。当我们赶牛上山,鹩哥总会相依在我们的前后,它或者骑在牛背上,帮牛啄虫子;或者在松林里来回低飞,寻找着食物;更在有时还索性飞到我们的头顶上,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逗引着我们的欢乐。现在每当想起,鹩哥给予我们的,尽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意。

  长大了,与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小伙伴,都已远离故土,在人生路上各自尽展才华。但对于母亲山,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总是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那里有我孩童时的脚印,有过我生命中曾经留下的血痕,所以每隔几年,我总要回家看看。看那充满着儿童气息的生命记忆是否仍在?是否还是那样令我情思满怀?

  三访母亲山

  离开家乡后,我第一次探访母亲山,是1971年的事情。那时家乡已是生产建设兵团的年代。农业学大寨,成为举国上下压倒一切的政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寨人的“白天治坡,晚上治窝”的豪言壮语正席卷全国。当我大步跨入家乡土地的那一刻,那“艰苦奋斗一年,建成大寨连”的标语,已是遍地可见。但举目往山上望去,以前那郁郁葱葱的古松树,这时已没有了踪影,原来群松蔽连着的天空,现在却成了空荡荡的荒山。

  我那曾经布满孩童足迹的母亲山,现在也已是用草皮垒叠的、按三乘三米相间的梯田带,从山底一直筑到了山顶,它层层叠叠,形成条条环形状。当我拼命地寻找原来在土墩掩盖下,我那生命源泉的胞衣地时,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踪迹了。看到这样的情形,我汪汪的泪水夺眶而出,虽然陪伴我童年生命的那块石板与石壁,现时仍在,但巨石顶上的那棵古松树,已经被人连根给挖地三尺移走了,从而把一个深深的树蔸坑洞留在了那里。

  石板下,原来涓涓潺潺的溪水,现已是断流,而溪沟里留下来的黄泥带,也被太阳晒得一溜清白,从老远便可看到。山脚下,清澈见底的山圳,现在也被黄泥土堆塞着。在山圳外的田地里,被大水冲刷后形成的黄土墩,一墩一墩地堆叠在田地里,看似是已经没有人去耕种了。原来如龙头一般向前延伸的母亲山咀,现在留下的,只是山体崩塌后留下的一个断壁,使其下面的10多亩农田,也被掩埋在那黄泥地里。据拓荒者称,开山砌梯田,是上级包产到户的政治田。但由于只是旱涝却不保收,于是人们也是只管种而不管收,终于是年年辛苦年年空了。现在的母亲山,到处是遍体鳞伤,不规则的拓荒地,再往下又是满目疮痍的农田……

  随着农业学大寨的纵深发展,人们盛行着:“有样照样,无样照世上”的名句。于是搬山造田,移山填海,人造平原的热潮,从另一个方面凸显出来,一些本来是平原,于是造成愚公移山的热度不能对等了。从而改河道,填山涌,造平原的运动,从另一个方面热络了起来。

  我第二次探访母亲山,是被一个电话激起来的行为。小陈给我来电话,说现在家乡学大寨沸腾了,若再不回来,就看不到家乡的原样了。我回去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按照小陈指引的方向,我迅步地赶向现场。说来也怪,千人开荒的战场,却偏偏就在母亲山旁。千人蜂拥而上,把母亲山的一边给崩了下来,去拦截一个山涌地,从而打造一个人工塘。

  而在母亲山的山顶上,人们来来往往地运送着泥土,试图与另一个山颈联接起来,以图筑起一条数公里长的堤坝,通过引水上山,去灌溉橡胶林,以形成一个农业学大寨的规模。橡胶林本是木本类,引水灌溉实属多余,但因大寨人引水上山,灌溉农田,所以学大寨就是有样照样,无样照世上了。如果不这样做,学大寨就没有戏了。眼看,数千人在那里挥起手中的锄头,在向母亲山砍去,一个万马奔腾,气吞山河的场面,终于在这里形成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两腿在微微地颤动着,嘴里刚想说些什么,又立即感悟到了些什么,于是立即给捂住了,生怕触动到了政治,弄得不好,一个“黑五类”的帽子就会来了。

  当我跑到母亲山的山顶,数公里长的人流拥挤在山坳、山顶,有挑着担子的,有在推车子的,有挥着锄头的,都在对着母亲山砍去。

  要引水上山,其实只要解决一个大型号的抽水泵,经过疏通引水渠道便可。但为了学大寨 ,总是哪座山高,就往哪儿打主意。因为只有山高才能形成规模,学大寨才能出成效。可叹的是,母亲山为什么长得这么高,那么峻峭呢?而挖土填沟,筑大坝,确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后来却被人称为望天坝。因为自筑坝那天起,就不准备去动它。于是只能让它在那里终日地望天了。

  第三次探访母亲山,是在开采花岗岩盛行的年代里。由于家乡盛产花岗岩,而被冠上“花岗岩王国”的头衔。在一片“石头里出黄金”的鼓噪下,家庭开采、企业开采、联营开采、吸引外资开采,形成了一个各显神通,狂开滥采之势。有的一户人家,一口气地办起了几家花岗岩厂,成天轰隆作响的爆炸声,送出的尽是抑止不住的热情。

  家乡进了农场,依山而耕。于是包山地,筑梯田,种果木,一下子又成了生活的来源,但就是富不起来。现在发展出了一条以山石开采为主的经营之道,我也在暗暗自喜,个别人因此而富了起来。但大多数人,却只是跟着风水轮流转了一回。弄得山地涂炭,残山剩水,以及山地破败的一片天。看到这一切,一种不祥预感触动了我,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母亲山。

  靠近母亲山的山顶,那块如笋的巨石,已经没有了影踪。人们为着那上百、几十吨的石板,在那里不遗余力地挖地三尺。他们沿着巨石一直往下挖。而残留在眼前的,是一个几十米深的石窝洞,装着尽是生锈的积水。几只可怜巴巴的青蛙,在那里跳来跳去的,仿佛在那里寻找着食物,看样子有点可怜兮兮。石窝的背面,石材的加工与运送,把母亲山颈磨成了乱石堆砌的地盘,使母亲山的山颈变成了一条断颈龙。山地四周残存下来的石块与碎片,散落在方圆数百平方米的地块里,把开垦出来的茶园梯带,砸得是遍体鳞伤,剩下的便是遍体鳞伤的秃顶茶桩。昔日充满儿童欢声的母亲山,现在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呈现出了可怕的荒凉。

  母亲山,现在你的灵光已不再。是功是过,是福是祸?也许只有天知道。

  母亲山在哭泣

  母亲山在呼唤,母亲山在哭泣。就因为其不肖子孙在无限量的敲诈,要从她的身上无限量地吸取乳汁与能量。但母亲也需要喘息,也需要养分,也需要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可是谁能给母亲山,给地球一个喘息,一个新陈代谢的循环呢?母亲山,在一片呻吟与哀叹中,苟且偷生地度过她的每分每秒。但仍有人不愿意就此停下自己的脚步。

  我离开了那遍体鳞伤的母亲山,沉积在心中的疑团久久挥之不去。原来那个不惜代价砍山毁林,开出斑斑剥剥的环山梯带,到底是种还是荒?是管还是丢?包山耕种的工人们,面对着保种而不保收的结果,只能是干脆不给予理会,让它永远在那里躺着,以免其血本无归带来更多的痛苦。福兮祸兮?

  那个曾经汇集全场工人的心血,而建造起来的望天坝,是废还是留?是使用还是让它永远地在那里望天?这毕景是一段离奇历史酿造出来的离奇结局。所以,现在的继任者,谁也不愿去理会它。因为它是一个毒瘤,是一个脓包。但还是劳动者表现得最真实,他们觉得劳动付出的太可惜。于是便沿着大坝,种上了防风林带。现在,那郁郁葱葱的防风林,终于发挥了一个遮羞布的作用,把这一离奇历史酿造出来的果实,淹没在了那绿色的怀抱中。从而避免人们再去撞那个脓包,去触动那离奇历史的伤痛。

  但是那个浑身破败,遍体鳞伤的母亲山,却怎么也不能重现她历史的光环了,再也无法还原她的朴质与无华。

  人们渴望着改变,于是开山劈岭,改造山河就成为了必然。可是山岭的开采要不要有计划地进行呢?还有那些历经千秋万代,而筑成的祖宗山、古松林、风水地、风景名胜等,要不要重点地加以保留呢?又由谁去保留呢?而那些低值,毫无价值的开采,是否需要制止?而又由谁去制止呢?这确是一个需要我们去认真反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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