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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屯花旦

作者:韩英珊 阅读:2799 次更新:2021-10-16 举报

 

 

 

 

区队长郦泽璞要领他的队伍,押送八十辆辎重车向西行,拟在博山一带过铁路,开到鲁南集结。兔山庙是部队辎重车必经之地,而这里却盘踞着一个土匪司令傅伯年。傅伯年把这一条东西走廊上的十二个村子,结成了连环堡。利用了红枪会,他又是红枪会的会长。兔山庙是大庙宇,这个镇子以它取名。一闹红枪会,兔山庙便成了这十二村的中心。兔山庙背依兔形山,只有东西两座门,东西大道横穿过庙门前。郦泽璞听说这个土匪头子傅伯年凶狠异常,要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过,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减少麻烦,特别是能使辎重车辆顺利通过,按时开到抗日前线,他决定带两个护兵,骑马到兔山庙,亲自找傅伯年谈判。

   三匹战马跑到兔山庙时已是太阳偏西。守东门的进去报告,回话说“傅司令爷说了,太阳落山后再放你们进去。”郦泽璞觉得奇怪,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守门的飞上个白眼说:“为什么?司令爷接客都是在夜里。这是司令爷的习惯,司令爷……”郦泽璞止住他的话,扭转马头说:“好,咱就太阳落山见!”两个护兵不知傅伯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问区队长。郦泽璞说:“卖点臭架子,先给我们点颜色瞧瞧。要不是讲团结抗日,一致对外,他个臭土匪还想摆弄八路军?笑活。常言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就在这林子里歇息一下。”

   太阳一落,兔山压下巨大的阴影,兔山庙前燃起几十株油火把,浓烟腾腾,火光飞闪,几十个赤膊壮汉握刀立枪站在庙台上。十面粗音铜锣齐鸣,阴森恐怖。傅伯年在露天庙台上早巳坐定,他身后立两个顶油灯碗的女子,身前站两个牛眼保镖。他本人额小眉淡,双目紧凑,嘴大而唇厚,两块大腮肥如地瓜。难怪流传着这样的话:“傅伯年长了付好容貌,哭丧的人见了他也要笑。”郦泽璞带着两个护兵一见这虚张声势的情景,注视着傅伯年暗骂,“这一帮非驴非马的东西!

   傅伯年好不容易抬起身来,迎接了客人。望着郦泽璞并不请他入座。忙说,“郦长官,我这兔山庙素来是迎完了客再谈事的。来人,上酒来!”端上一个大酒盘来,放着六碗白酒。傅伯年端起一碗来说:“郦长官,凡是来我这兔山庙的客人,必先饮尽这三碗迎客酒。若喝不下去,一句话也别说,乖乖滚蛋。郦长官不会无此海量吧!”说罢,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六口气喝了三大碗,碗底朝天放在酒盘里。幸亏郦泽璞有些酒量,这三大碗酒还难不倒他。他立在那里,只三口气便喝干了三大碗。傅伯年又怪声怪气地喊道:“灯靶子上!……”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女人,顶油灯移莲步,走到他对面三十米处,平行站立。灯花如两颗星。傅伯年又说了,“用我们的话说,胸有海量,手有绝技,好平起平坐。”掏出匣子枪来,呯,一个女人头顶上的灯碗被击碎了,芯子也灭了,油顺着女人的前额向下流。郦泽璞三碗酒下去,全身发热,头也有点晕,再加他的枪法还不算太高明,心想听天由命了,便掏出枪来,没及瞄准,举枪便放。  “乒”一声响过,那女人头顶上的灯碗竟然没碎,只把碗沿打了个豁口,灯芯子却灭了。傅伯年一惊,接着便堆上笑来,说:“郦长官请坐,请坐。”郦泽璞虽爱喝酒,却没这样猛灌过,自觉酒劲有点上涌了,这是纯纯的高度红高梁烈酒。心想必须快办事,速战速决。说道:“傅司令是知道我们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的,此次东征,胶东父老无不欢欣鼓舞;眼下西进,是要奔向抗战中心地带,共赴国难,一同抗日,这也是司令的心愿。我们的部队纪律严明,要从司令跟前路过,这点面子一定会给的吧!”傅伯年心想:看你们穷八路穷酸劲儿,  没什么油水珠儿,不如给他个面子。便信口道:“郦长官说到那里去了!我这眼皮子下的路就是不容观音菩萨踩,也得让八路军走,谁让我们是一个老祖宗下出的种!走你的,没关系,兄弟我有多少方便给你多少方便。”郦泽璞说:“那,我就代表游击队谢谢司令啦!我们后天从兔山庙路过,望司令早给下边的弟兄传个话,免得发生不愉快的事。

 再说,司令说出的话,那可是金口玉言1”傅伯年说:“我说话落地有声,摔碎了也是金子,姓傅的从不说屁话。八路军借我一条路用,我岂能小气1

   借着酒兴,郦泽璞精神焕发地与土匪司令道了别。在路上郦泽璞有些微醉,心情极好。三匹马悠然而行。护兵说:“傅伯年这土匪头子,还够厉害的,一个靶子三碗酒,不好惹,能给他说上话不容易哩。”另一个护兵说;“你别长土匪的威风,我们区队长比他高一筹,你不清楚?”郦泽璞道:“我最清楚,能过他这两关的人不多。酒,我能与人家打个平手,枪法我不行,我是撞了大运了。”

回到区队,全体指战员便都知道已与傅伯年土匪达成了口头协议。第二天,郦泽璞的酒全醒过来,便想:世上说话不算数的人很多,口头上的允诺是不能当真的。因为有了这种思想准备,郦泽璞特意把主力部队停在离兔山庙五里的榆叶沟。只派出了一个先遣连去探路。

先遣连到了兔山庙东门,门封得死紧。连长对土匪哨兵说:“八路军要经过兔山庙,请开门让我们通过,是你们傅司令前天答应了的。”那土匪哨兵说:“严封大门也是我们司令爷的命令,要不,你们派几个代表找司令去交涉。”连长带了三个主要干部到兔山庙台找傅伯年,要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没等见了土匪司令,四个人便突然被围上来的人捆了。到了庙台上,傅伯年说话嘴唇先打响:“你这四片青草叶子,还享不得我三碗酒。我要告诉你们,从我这里过可以,留下买路钱,这钱嘛,把你们八十辆大车的辎重留下,方可放行。不然,你们就困在这山谷里。”提到辎重,连长心一动: 那可是游击队总部的全部财富啊,枪支弹药、粮食、棉衣、军被……都在这八十辆车上!便开始回击道:“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土匪头子,别做白日梦,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路,我们想过,就一定能过去!”连长血气方刚,把傅伯年说火了:“我日你娘的屄,你吊毛孩子教训起我来了。来人,把他们再捆到旗杆上。把外面那一连人放到庙前来。”土匪哨兵受命打开了东门,先遣连的战士以为代表们谈判成功了.便步伐整齐开到大庙前。一看,四个连的代表竟被缚在旗杆上,都很震惊。傅伯年说:“你们的代表不肯留买路钱, 我把人质扣在这里,等你们的郦泽璞,把那八十辆辎重车赶进我的兔山庙来。你们要救他,舞枪动刀,我立即把他们的头砍下来,我的弟兄们的大刀片子是不吃素的。”先遣连的人实在没办法,就一齐跪下来,为四个代表求情。这时,兔山庙庙台上响起了傅伯年的一声尖利的口哨。顿时杀声冲天几百个埋伏好的红枪会的人,闪电般的扑到先遣连毫无准备的战士跟前,这些红枪会的人持大刀红缨枪:‘赤胸纹身,疯鬼一般乱捅乱挑,把先遣连四十余人全部挑死在庙前。因为太突然,他们来不及用枪自卫。旗杆上的四个代表也被乱枪捅死。一条路流成了血溪。

   傅伯年让红枪会的人都退出杀场,  自己坐在庙台上抽烟,自言自语说:“我想,你郦泽璞长官该来了。给你摆个小阵势瞧瞧,小意思。”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郦泽璞不见有先遣连的消息传来,非常疑惑,预料肯定是出事了,但能发生什么事呢,从兔山庙并没有传来枪声……。他把保护辎重的事做了安排,叫上通信员,紧催战马向兔山庙疾驰。

   到了兔山庙,见镇东门大敞着,郦泽璞冲到庙台附近,一抬头,大吃一惊,差点摔下马来。先遣连全体士兵的尸体,真是惨不忍睹,通信员在马上哭着喊:“区队长,报仇哇!……”郦泽璞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把他烧昏迷了。他们跳下马来,低着头在死难烈士的身边慢慢向前走,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当他们走到庙台前,便听到了几声阴森恐怖的狞笑,郦泽璞猛一抬头,望见了旗杆上四个已被砍死的代表,惊得退了几步,嘴角上滴出血来,强烈的复仇欲望令他把唇咬破了。透过血淋淋的旗杆,他看到了那恶鬼傅伯年!狠不得立即把他撕个粉碎,剁成肉浆,烧成灰烬。他腾地跨到马鞍上,通信员手握着枪,注视着土匪司令傅伯年。郦泽璞深知:只凭深仇大恨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目前是身在虎口狼穴,必须用智慧按住傅伯年,脱身出去才能调兵遣将来。郦泽璞在马背上大声道:“傅司令,你太不讲义气了,怎么随心所欲杀了我这么多弟兄?为什么?傅伯年说,“我叫你的部下留下八十车辎重。”郦泽璞立即明白了,口上却说道:“这有什么难,八十车辎重留给你就是了,前天晚上,你没给我说嘛。”傅伯年说:“若象你郦长官这么通达,你这四十个兄弟就不会在我这里用血水淹了红咸菜了I”郦泽璞说:“那好,我回去带部队,你要再背信弃义,八路军的枪也不是吃素的!”傅伯年狞笑一声说:“既然郦长官已经来到了兔山庙,何必再走呢,让你的传令兵回去传个口令不就得啦?你坐等在这里又安全又省力。”郦泽璞想:好狠毒的东西,他又把我做了人质。他向通信员使了个特别的眼神,然后说: “既然傅司令留我,我也不便推辞,你回部队,传我的命令,这里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以通过。”傅伯年说:“慢着!要先交辎重后放行。”郦泽璞说:“都依了司令,不过,我这些弟兄也该埋葬一下吧,不然,辎重车过不来呀! ”通信员带了区队长的命令回队长了。这时已是中午时分,只听傅伯年一声口哨,红枪会的百十号人都拥出来,依他们的司令爷的意思,把先遣战士的遗体背到镇外山脚埋葬了。傅伯年又摆了酒与郦泽璞在庙台对饮。郦泽璞望着这些死难烈士一个个被背走,心里如倒了五味瓶,那酒入口也变作咕咕的泪了。仇恨的烈焰一阵阵翻卷。

   黄昏时分,八十辆辎重车进了东门,匪兵来抢先报告他们的司令爷,  八十辆辎重车到了。待车辆全进了镇,一溜停在兔山庙前的大道上。傅伯年呵呵笑道:“郦长官真是言必行,行必果呀。让我们的人来交接一下吧!”把酒碗一仍,吹起了口哨,几百个红枪会员跑出来接车。这时,车盖布一掀,车上的战士跃起来,突然向扑过来的红枪会员一阵猛射。红枪会员都赤胸纹身,还没来得及抽出腰中的大刀片子,便纷纷倒在血泊之中。镇上一响起枪声,尾随辎重车的部队立即吹响了冲锋号,一片复仇的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郦泽璞的通信员作为向导,骑马引辎重车前来,见战斗一打响,便把自己的攻击目标盯住了土匪头子傅伯年。郦泽璞见通信员向庙台举起枪来,便迅速卧倒,一个翻身把匣子枪取出来,这时通信员一枪把正在惊慌中的傅伯年击中,傅伯年的腿打断了,  他举起枪来瞄向通信员!郦泽璞伏在地上,一枪便将傅伯年手腕打穿了,枪从傅伯年手中落下来。接着,郦泽璞又把傅伯年的几个马弁击毙,跳起来,将一只脚蹬在傅伯年的胸上,举枪点着他的额头,狠狠喝道:“傅伯年,  你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牲,还我四十个兄弟的血债!”几个战士上来,按照区队长的意见.把傅伯年捆在旗杆上。

   镇上的枪声响成了一锅粥,主力部队进东门,战士高喊着∶“为先遣连的烈士报仇哇——,杀呀!……”每个战士都杀红了眼。红枪会的人一批批蹿了出来,有的伸臂膀大叫:“我刀枪不入,我刀枪不入……”  胸膛却被射成蜂窝,一群群倒下了。有土枪土炮的,拿大刀红缨枪的,都先后倒在枪林弹雨下。十二个村的红枪会员,闻兔山庙枪声大作,也纷纷赶了来,与八路军的游击队杀做一团,没有一个生还的。战士杀红了眼啦,把兔山庙杀了个净光。郦泽璞望着这一片火海血光,揪着傅伯年的耳朵说:“狗日的,这场战火是你点起来的,就叫你看看八路军是软是硬!

   傅伯年是兔山庙唯一一个庵庵一息的生存者。郦泽璞精心让他多活几个时辰,让他看看自己的下场。八十辆辎重大车重新整装;又载了些战利品。郦泽璞一直站在庙台上,他和全体指战员一起向死难的战士致了哀。部队要出

发了。郦泽璞对通信员说:“这一仗打得很有智谋。”通信员说:“全照你的意思打的。”郦泽璞说:“你真聪明,你就把土匪头子身下的柴火点燃了。我们大军西行.去打日本鬼子;他傅伯年也要西行,他要去西天会阎罗。”

   八路军护送着八十辆辎重大车,同土匪头子一起离开了兔山庙,各自向西行。

 

 

  

 

唐牛子十八岁那年,正是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了他们的县城,他们的小村子座落在通住县城的大道旁,也随时常有膏药旗和黄皮狼进进出出,留下异国的蹄印。唐牛子望着寒森森的贼亮的洋刀,即从心里骂:“狗日的,中国

人不是纸糊的,你爷爷我的拳头不是棉花朵朵!哼“,走着瞧哩。一遍一遍骂着,脚跺得地皮腾黄烟。唐牛子从小丧父,娘带着他和三个一肩齐的姐姐过苦日子。唐牛子四季不穿鞋,脚底磨得象铁板子坚硬,担柴爬山,走沙滩,趟荆棘,肩宽腰圆力气大,四乡里都夸他有一双铁脚。十八年,不知他省了多少双鞋。唐牛子听说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第八支队抗日很英勇,连日做梦当八路.用他的神臂和弹弓大战日本兵。唐牛子不但有一双铁脚,还有神射之功,不论阳春酷夏,还是霜秋寒冬,紧系一条黑布腰带,腰里别着粗壮的弹弓,口袋里装了紫泥弹丸,拉弓射弹, 可击百米内的乌兽。

   这天,唐牛子到五里外的姥姥家送娘和姐姐织好的粗花布,不巧伪军和日本鬼子来骚扰他们的村子,这撮日伪军总共不到十人,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见鸡追鸡,见姑娘小媳妇更是追得两眼发痴,垂涎湿襟。害得乡亲父老东奔西藏,这群狼便乱放枪,惊得鸡飞拘跳墙。村东头有一口甜水井,村西头有一口苦水井,井口都开在高土台上,台上长百年古槐,甜井滋润着大小几百号人的生命,苦井只养青蛙蝌斗。唐牛子的三个姐姐长得最漂亮,没来得及躲开,便遭了殃,三姐妹连同她们的娘一同入了狼怀。这群人面狼便因疯抢四个女人而自相打斗。唐牛子的娘和姐姐手抓嘴咬,硬是不从。鬼子小班长便喝令伪军找来村长呜锣聚众,把一村人,除了跑掉的,尽赶到村西头苦井台下。唐家母女被捆了来,还一把火烧了唐家的几间草房,浓烟很快漫在村子之上,把日头遮住,火势在漫延,谁都不敢去救火。

   唐牛子办完了事向回折,一出姥姥的村子,便望见五里外家乡上空有浓烟,觉得不妙,拍着赤脚,把自己变成流星。一口气跑出三里路,更清楚望见那烟火是从自己家院翻卷而起。心突突跳着,额上滚着黄豆子汗珠,一口气跑到村西,突然被一双手拉进野树行子里。唐牛子一看,是最忠厚的邻居百顺大爷。百顺大爷把唐牛子按在树丛里说,“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只是你娘你姐……”  唐牛子闻听猛力一挣要蹿出去,百顺大爷说:“牛子,到底里你不能去呀,要去又要搭上条命,你可是唐家单传的独根……”唐牛子被按住,双目火赤赤了,嘴里拉风箱般喘气,牙咬得嘎吱响。透过乱枝条,他看得清楚,五十米外的井

台下聚着村里的人,几个伪军和日本兵端着枪站在井台的大槐树下,一村人被逼得在刺刀下朝井台跪下去。唐家母女被剥得净光,倒背手捆着。几个鬼子哈哈邪笑,手举着刺刀乱晃,嘴里喊着:“中国女人的,好玩。”魔掌在女人的身上探遍了。四个鬼子站成一排,把唐家母女剖了腹,鲜血和五脏流了出来。一村人闭着眼睛,不忍目睹。当唐牛子亲眼辨认出娘和姐姐时,她们已经死了。一个日本兵站在井台上,扬手奸笑一声,才说:“女人的不顺从,统统死了的有……”话未了,便惨叫一声,捂着眼倒下去,另一个鬼子一惊,欲要去扶,  自己也捂眼惨叫痛得倒退几步,眨眼落进苦水井里了。伪军、日本鬼子有些惊慌,人群也骚乱起来,跪着的都纷纷站起,一村人的背后突然响起了震耳的声音:“老乡们,快趴下! ”人们刚伏下去,一个日本兵便举枪扫射了。刚响了几声,那日本黄狼又惨叫着扔了枪,捂着眼仰翻在地。这时,几个伪军见洋鬼子不闻枪炮声便全嗥着神魔驱驶般倒下,只剩了惊慌,只顾了救他们的伤兵。群众呼啦逃走了多半。

   几个受伤的日本黄狼,眼珠子都流出来了!满脸血渍模糊,呼爹叫娘。这是唐牛子干的,他的弹弓神射发挥了奇功。怒火把唐牛子烧成了疾风,百顺大爷终没拉住他。他冲出树丛了。唐牛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心里全是可怜的娘和三个姐姐,当他击倒那个向群众扫射的鬼子后,便拚命扑到惨死的亲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反复着一句话:“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弹弓。

   魂不附体的伪军似乎悟到了什么,在日本黄狼的惨叫中扑向唐牛子,唐牛子被捆起来。望着鬼子小班长,他向那血污的鬼脸啐了一口说:“狗日的,四条命的债呀我让你还一千条,一万条!只恨我这泥丸不是枪子,崩绝了你们这群黄狼1”那鬼子小班长极惨地嘶叫着:“他是八路的……崩了他”。唐牛子挺挺胸跺跺赤脚,说:“你爷爷我就是八路。我死了到阴间也要扒你们的狼皮,你们崩我呀,我要同娘和姐姐一起上青天哩I”那鬼子小队长捂着眼指使一个伪军说:“毙了他!”剩下的没负伤的伪军,已成了胆怯的灰鼠,端起枪来只哆嗦,除一人给唐牛子行刑,其余皆虎视着村里的群众。一枪响起,子弹在唐牛子身侧人了地。唐牛子高声喊:“笨猪,狗娘养的,没打着,再给一枪。”第二枪仍没打着。唐牛子哈哈笑了,说:“还是没打着,你自己憋口气死了算了,你还算是个?手别抖,再给爷爷一枪。”弟二枪真打着了,  只是打在大腿上,神智仍是清醒,心想,“我唐牛子还是装死吧,我还要活着报仇哩,我还要当八路军哩。”闭死了眼,倒在娘的尸体旁。唐牛子被“打死”了,伪军保驾着瞎狼,端枪吓唬着群众,把那苦井里的死鬼,连同步枪洋刀,都丢下不管了,惶惶地奔了县城。

   小村上空的浓烟散释了,日头照着染血的井台,老槐树凄凄的吟着风声。唐牛子家的火被提早逃出去的父老来救灭了,小院已成灰烬,织布机的残赅露在倒塌的断墙中。淡淡的烟在院里浮动,笼罩着突来的灾难巨祸。唐牛子的腿被罪恶的子弹射穿了,幸好没伤筋骨,没伤主动脉。他的腿上流着血.他的眼里流着泪,他躺在娘的尸体旁,光赤的脚板被娘和姐姐汇成的血泊染得紫红。他疼昏过去了。当人们来收殓这一家五口人的尸体时,百顺大爷的泪珠把他打醒了。他睁开眼叫了一声大爷,立即痛哭起来:“我苦命的娘呀,我苦命的姐姐呀!”人们知道唐牛子没死,又惊又喜,把他扶起来,劝止了哭,抬到百顺大爷家去了。顾不得治伤,唐牛子被人架着为母亲和姐姐发丧。村里的长者眼见唐家母女死得可怜,便献出了两付柏木寿棺,将母女分别入殓。雇了吹鼓手,棺罩紫红,白幡纸钱飘到墓地,在唐家祖地堆起两个坟头。唐牛子披麻戴孝,全村人为唐家母女的冤魂送终。一村哭声惊天动地,哭得阴云撒下梅花大雪来,这一年的冬季过早的到来了。

唐牛子从娘和姐姐的坟上回村,拖着病腿,恳求百顺大爷扶他到村西口苦井台上,让人找来井绳,把他系到井下去。他要把日本鬼子尸上的枪和刀捞上来。苦井的水已不深了,那鬼子竟是头朝下栽到水里的,半个身子露在水面上,井身细,把黄狼死死钳住了。那只枪,那柄洋刀,还有泡肥了的子弹袋,附着绿绿森森的苔鲜,肮脏的青蛙和蝌蚪栖在黄狼的双丘似的腚上。唐牛子被悬在水皮上,目睹井下之物,翻肠倒胃只想呕,目光触及枪、刀、子弹,心又刷地亮起来。他忍着腿上的巨痛,把三大件搞到手。他被拉到井口上来,抱着枪刀子弹说:“娘,姐姐,用它们报仇才解恨。”说罢又疼昏过去。那眼村西头的苦井当日便被填平了。   

   百顺大爷送唐牛子到姥姥家养伤,也把那枪、刀、子弹带了去。姥姥在一场悲痛之后,便把全部的爱集中到外甥一人身上。唐牛子边养伤边偷偷擦枪擦刀擦子弹。这时他听到了更为详细的关于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第八支队的新闻。这支游击队是如此地吸引着他年轻的生命,使他像吃甜点心喝烧酒一样,品味着它们:“去年十月,寿光县委在牛头镇起义抗战,北台头村、张家庄、王高村一带青壮年,牵马带枪扛刀,纷纷参加游击队,结起了三百多人的抗日武装。马保三率领八十人的游击队,在丁家店解除了企图投敌逃窜的国民党盐务局人员的武装,缴获了大量步枪和手提式机枪。十二月,马保三任司令员的“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第八支队”正式宣布成立。今年初,潍县西北蔡家栏子也举行起义,三百多人成立七支队,后来两个支队会合,统称八支队。他们东进掖县、黄县、蓬莱、招远、龙口,在黄县建立了胶东第一个抗日民主政权。眼下正在胶济铁路以北清河区活动……。这些传闻如同一团烈火饶着唐牛子,他再也没心思养伤了,说服了姥姥,把步枪、洋刀和子弹用一块大包袱皮包扎成捆,腰里仍掖着弹弓,给老人家磕了个头,老人扭不转他,也就放外甥去当八路抗日。唐牛子带了刀枪子弹,回到自己的小村子告别百顺大爷,谢了乡亲,又到娘和姐姐的坟上磕了头,毅然找八支队去了。此时,大地上铺着薄雪,阴风吹着枯草,他的光脚踩出雪印一串,伸向大西北。

   唐牛子面向西北肩抗三件宝贝,昼夜不停地走路,腿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一件棉衣经热汗打湿,尖刀子小北风一吹透心凉。一件单裤,更是禁不得寒。他不走县城不走鬼子据点,多在荒凉的冬野赶路,实在饿得难耐了,就进小村,讨几口饭吃,顺便找那厚道诚实的人家,打听八支队的消息。人们见他这身打扮,看他那双黑黑的赤脚,脸上布满了尘土,便摇头发笑,以为他是个半疯半傻的痴小子。讨了吃的,实在困乏了,就蹲在碾屋里,燃一堆火取暖歇息。斗转星移,日落日出,唐牛子已经离家几百里了,还没寻到八支队的踪影。

    前面要过淄河了,眼见羊肠小道上走来嘻嘻哈哈两个伪军,斜背着枪,赶着一头毛驴子,驴背上驮着花布、点心盒子、玻璃瓶烧酒。唐牛子一怔,急忙把三件宝藏在地沟里,匆忙掩了干草枯树叶,躲在一旁装解手。那两个伪军前仰后合而来,帽子斜戴,腰带斜扎,分明没有发现唐牛子。一个伪军说:“班长,连副娶了个花朵般小妞自己玩,小丈母娘过生日,却累我们兄弟去送寿礼,你说他讲理不讲理?”另一个伪军说:“你狗日的真是长了一对狗眼你呆在连里干啥?不知啥时吃八路军的枪子。那小丈母娘能少了你一顿烟酒吗?你不知,是连副偏向咱一尺。”他们漫不经心地说着,万万没想到远处的唐牛子又动了夺枪的心思。他在暗中已把弹弓拉起来了。毛驴后边的伪军班长惨叫一声捂眼倒下,疼得满地翻滚,指缝里流出血来,另一个不知班长祸从何降,急忙去扶班长时,自己也中一弹,于是两个伪军各自在地上翻滚起来。唐牛子跑上去,牵住毛驴拴在路旁,将伪军的枪下了,大声吼道,“我是八路军鲁东游击队。”两个伪军哪里还有眼神望世界,像剔骨肉瘫在地上。连求饶保命的话都无力说了。唐牛子飞起赤脚,向地上的死狗们连踢了数脚,他们便奄奄一息了唐牛子收拾好新旧枪枝弹药和生日礼品,骑驴北上趟过了已结薄冰的淄河。等那两个半瞎伪军爬回连去,连副派兵来追寿礼时,唐牛子早已无了踪影。

   唐牛子骑驴载枪辗转千里,终于赶到了长山、邹平一带,听到了稀疏的枪炮声,打听到了八路军第八支队正要在张店附近过铁路,挺进鲁中,开辟抗日根据地。唐牛子高兴得仰天大笑,几乎从驴背上抑翻下来。这里的群众抗日热情很高,当了解了他的身世以及他不辞艰险千里寻八路的那股子硬汉子劲,都对他敬了几分,给了他许多方便。

    唐牛子棉袄、单裤赤脚板,赶着毛驴向张店方向奔驰。把满天星赶得淡了,玫瑰色曙光罩在毛驴的耳尖上了,他的心跃出了喜悦,举目遥望东天边,日头转成了壮美的火轮。在丹红的日光里,他看到了长龙般行军的队列,看到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过铁路了。他把毛驴催得飞快,终于看清黄绿色的军装,看到牙牙葫芦臂章了。他哗哗地流下两眼泪来,在驴背上泣不成声地自语:“娘,姐姐,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把驴赶得更快,当靠近第八支队的行军队列时,忍不住放声高喊:“我要当八路一一等等我呀! ”又赶了一阵,跳下驴来,就入在队列里了,说:“我叫唐牛子,可找到咱的部队啦。”战士们见他风风火火闯进队列里来,忙向他搭话说:“你要当兵,要抗日,也要报名批准,穿军装,抗上枪。”唐牛子说:“我有枪,我有枪。”这时,九中队队长章呜山走过来了,见了唐牛子便说:“哎,你这个赤脚大仙,拉驴跑买卖,怎么跑到

我中队里来了。”战士向唐牛子说:“这是我们中队长。唐牛子脸爆出一大朵笑来:“中队长,我是来当兵的,我有三支枪、一柄洋刀、三挂子弹,这驴送给队长骑。行了吧,我可是正牌的八路军啦!  ”章呜山说,“别慌别忙,先说说为什么当八路。”唐牛子说:“为什么?……”心里一酸,将母亲、姐姐遭难的事说成了一路泪雨。章呜山说:“行啦,批准你当兵啦,赶快去换身军装。”队伍休息时,唐牛子换了棉军装,发的鞋子他死活不穿,和那弹弓一起插在腰里。章呜山说:“你今日成了八路军战士,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唐牛子痛快答了一句:“那还有错。”章呜山把他分到抬炮班,所带的武器只留给他一柄洋刀。唐牛子双腮鼓了一个时辰,泪水浇了三遭,终于说:“行,

我服从。”他还有一柄洋刀用来报仇呢。唐牛子去了抬炮班,轮换抬那“老母猪炮”。

   九中队全部人马刚刚过了胶济铁路,阴暗的天空纷扬开大朵的雪花,空中无风,悠悠的雪无声无息地落满了大地,白茫茫的。唐牛子抬着“老母猪炮”,肩上顶着厚厚的雪,在这个新的大家庭里,那一双铁脚迈得愈是稳健有力,全身仿佛有用之不竭的力量。战士轮换着抬炮,他一直不让战友替换,汗珠子溶着雪花,脚心袭上一阵阵冰凉,他觉得最尽兴。章呜山望着这个憨直刚毅的新战士,不住地点头,他爱上唐牛子了。到了博山境内,唐牛子从抬炮班调出来,  当了中队长章呜山的通信员。唐牛子缴获的毛驴子仍留在抬炮班驮炮弹。

   这场大雪刚停,驻博山的日军便出动了一个中队,在源泉烧杀掠夺。九中队接到了与机炮大队在天津湾南山伏击日军的命令。天津湾南山居高临下,地势险要,山上有一道一公尺高的石墙,能攻能守。九中队的任务是以石墙为依托,隐蔽待敌。唐牛子跟着章呜山带领一个排,配属两挺英式机枪,半夜里上了山,伏在石墙内。雪后的夜异常寒冷,冻得眼泪清涕直流。终于盼到了拂晓,敌人的先头部队是伪军。唐牛子赤脚跑在阵地上,传达中队长的命令:放伪军过去,打日军的精锐。天明以后,日军一部进至天津湾,那膏药旗在雪光里特别红鲜,日军停在山下,不多时便燃起一堆火,拥挤在周围取暖。唐牛子见了,全身血忽地涌上头,那团鲜红里仿佛咕咕地流淌着娘和姐姐的血,满脑子里“报仇,报仇……”竟没有听到章呜山下达的命令。他是被耳边机枪和步枪射击惊醒了的.日军遭突然袭击,惊慌失措,一时摸不清子弹射来的方向,二十分钟后布阵还击时,已有六十九名鬼子兵葬身血泊中。唐牛子望见这一大堆死黄狼,连连拍巴掌叫好,“狗日的,你看爷爷们厉害不厉害,别当中国人是纸糊的! ”章呜山朝他的手狠狠打了一掌:“你吵吵什么! ”喝声一落,背后响起爆炸声。唐牛子跃身扑住中队长,飞尘沙石埋了他们一身。鬼子以四挺机枪、两门掷弹筒向山上射击,火网密布,章呜山无法让他的战士撤出战斗,有效地保护自己不受伤亡。眼看鬼子步步逼上山来,章呜山指挥全排战士拚命压制日军的火力。唐牛子急得眼冒泪花。突然急中生智嘴里骂着“狗日的,尝尝爷爷这双铁脚吧!”运足了力气,只“噔,噔,噔”三脚踹出去,一道石墙即塌倒了一半,又是三脚,石墙全塌,碎石如万把铁锤,沿坡滚下山去,无情的山石逼迫鬼子卧倒躲避,枪声突然停止了。在石墙倾倒的一瞬间,章呜山立即命令撤出阵地。滚石落尽鬼子攻到山上时,八路军已无影踪。

撤离伏击区,在密蔽的山坳里做短时间休整。铁脚唐牛子的大名,让章呜山一点化,很快就传遍了九中队。从此,唐牛子这双脚与军鞋就更没缘份了 。

 

 

 

从 戎

 

 

一九三八年除夕,潍县九区的一大片村落都没有鞭炮声。喜庆的气氛已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只有对日本鬼子侵华的血泪控诉了。这时,一个儒雅清秀的青年学生,肩背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在夜幕中进了村子,回到了他的故乡。青年学生一进家门,正遇见爹娘和刚成婚的媳妇水娟子,守着昏暗的油灯垂泪。青年学生突然叫了一声爹娘,水娟子的眸子立即亮闪闪了,急忙接下丈夫的包袱。娘说:“兆筠呀,没想到大年三十你能回来,总算一家人过个团圆年。”爹说:“团圆,团圆,粮食都被鬼子抢走了,这帮狼在咱们县,还想团圆?我就想不通,这么个弹丸子小日本,就能进了咱这么大一个中国,还能占领咱这县城!咱们的兵全是拉稀屎的!”姜兆筠对爹娘和妻子说:“国民党的军队不抗日,爹说他们是拉稀屎的,也不过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抗日,共产党号召全国人民抗日。青岛沦陷了,我不想上学了,回家乡来抗。”爹说:“你一个干瘦的书生,怎么抗日,会呼风,会唤雨?”姜兆筠说:“我要把老乡们组织起来,就能呼风唤雨。”爹说:儿啊,这年月不能稳下来念书,你能掌旗抗日,也算咱姜门有孝子。要打鬼子,我连儿媳妇也舍得送出。你们就放心去干,爹和娘都是老农会会员,想得开哩。”水娟子脸上溢出甜甜的笑意了。娘说:“大老远的从青岛回来,也该累了,你俩口子去歇了吧。”

    小东屋里灯映窗花,鸳鸯结对,姜兆筠和水娟子并没有歇。妻子为丈夫整理收拾完一包袱书本,又抻好了一个被窝。说:“爹都许了,你可别挡我,我要跟着你抗日,你走到哪里我随到哪里。”丈夫说:“女人抗日不方便。”

妻子说:“没说抗日只是男人的事呀。”.丈夫说:“好,我带着你,做宣传,救伤号。”妻子说:“我还能牵走几个姐妹。”水娟子坐在灯下,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秀发泻在胸前,镜子里的女人好美气。接着,剪刀嚓嚓响起来,长发变成了短发。丈夫正吃惊,镜子里的女人说:“像不像女八路?”丈夫喜上眉稍,一把搂住女人说:“娟子,你真好!

    从大年初一开始,姜兆筠与水娟子便去各地活动,走村跨县,找老同学,联络爱国青年,宣传全民抗日。还到开明的地主富农家讲“覆巢无完卵”的道理。经过艰苦的宣传和联络,形成了以姜兆筠、水娟子、贺风迟,张祥、孙温宾、赵子龙为核心的骨干小组。征集了短枪六、七支,大刀二十余把,长矛红缨枪百十条。到了三月二日,姜兆筠便在自己的家乡集结起青年农民百余人,筑台开会,宣布成立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第七支队第二大队。各村群众也自愿来助威,男女老少到了干余人,刀枪高举,声威冲天。姜兆筠任二大队的大队长,水娟子管宣传鼓动,贺风迟管组织,张祥管军械,孙温宾管后勤,赵子龙管修械。成立大会上,又有许多对青年夫妻,自带了武器,自牵了骡子.纷纷来参加游击队。

   七支队二大队成立后,因各地国民党旧官吏、地主豪绅也都拉起队伍,以抗日为名,自立旗号,各霸一方土,成了地头蛇,他们的真实面目,老百姓自是看得真切。姜兆筠的大队,高举八路军抗日的大旗,提出“为了抗日,有枪的出枪,有人的出人”的口号,完全符合老百姓的愿望,纷纷来投奔,到了三月底,部队发展到了八百余人。此时的姜兆筠再也看不到书卷气了。脸上长出了黑黑的络腮胡子,头戴灰礼帽,身穿长袄,脚蹬缴来的鬼子马靴,腰掖双枪,骑一匹大青骡子,异常威武。水娟子组织了一个“娘子军小队”,和大队一起行动。袭击朱里镇的汉奸队,夜袭富马营,消灭地主武装,缴获长短枪九十支,战马三匹,消灭顽敌数百人。在坊子车站以东和蛤蟆屯车站以西二十余里胶济铁路上,组织破路行动,中断鬼子的交通。姜兆筠大队组织了上万名群众,掀枕木、撬钢轨、割电线、拔电杆,人抬马拉,人山人海,这次大破袭的器材全运到农村掩蔽起来。姜兆筠的爹娘也参加了铁路大破袭逢人便翘手指,夸耀说:“我那儿还算有出息,干得好,大家干得好。狗日的鬼子,有你们好看的。”有人搭话道“老爷子,别只瞅着你那抗日的宝贝儿子,偏了心,你那儿媳妇可是娘子军小队的一员大将哩。”老爷子就笑哈哈答道:“都好,都好!”  

   姜兆筠的游击大队发展很迅猛,四月间便壮大到一千二百余人。队伍庞大,成份也较复杂,急需要政治、思想的有力领导,更需要进行整顿。面临这种局面,姜兆筠时刻想与党取得联系。这时听说八支队已东进平度新河镇,便派人去联系,八支队热烈欢迎兄弟部队去黄山会合。姜兆筠闻迅,便于五月初率军东移,冲破日伪和地方反动势力的重重封锁,长途跋涉,到达胶东新城。这时,得知八支队司令马保三已率司令部一部和特务大队在黄山馆接应,姜兆筠又率干余兵马,转向黄山馆。春雨淅沥,子夜行军,再加部队长途行军的劳累与饥渴,行动很缓慢。在接近黄山馆时,姜兆筠的队伍遭到招远大批土顽的偷袭,部队没有准备,大队被截做几段,失去联络,只好各自为战了。

   水娟子的娘子军小队,被土顽困在一个土岗上。土顽一见是青一色的女兵,便蜂拥包围。雨幕中,到处是枪声和喊杀声。水娟子与姐妹们被圈得严严实实,子弹手榴弹全用光了。三十人的小队已牺牲过半。土顽突然停止了射击,在水光和硝烟里向土岗紧逼。土顽们乱喊;“投降吧,小娘们儿,让我们玩玩,放你们回家。”岗上的女战士回骂道:“狗畜牲,闭了你那臭嘴,要玩回家玩你亲娘去。你们不打日本鬼子,是一群孬种!  ”土顽们又喊:“死到临头还嘴硬,不让我们玩活的,老子可开枪啦。”水娟子摇着燎焦的头发,额上挂着血珠子,嗓音愤怒到极点:“姐妹们,我们死也不投降,用石头砸死这些臭蛆烂虾I”飞蝗般的石块向土顽射去.立即听到岗下呼爹叫娘的声音。密集的子弹又在这雨夜爆豆般响成一片。黄土岗被打成了马蜂窝。……

   战斗打响之后.八支队来增援,经过激烈的战斗,击溃了土顽,活捉了大批俘虏,缴获了大批武器。天明之后,细雨仍没停,部队清点人数,唯独不见了娘子军小队。姜兆筠亲自带人沿战地查寻,终在黄土岗发现了全部阵亡的女兵。她们的丈夫闻讯跑了来,各俯在自己妻子的尸体上痛哭。姜兆筠怀着极大的悲痛,带头为烈士挖坟造墓。几十名壮烈牺牲的女兵,葬于一穴,称为娘子军陵。

    姜兆筠的二大队开到了黄县,与八支队合编。他被调到支队政治部宣传科。不多久,支队委派给他新任务:与莫嘉瑞一同到昌乐发展组建部队。他们从政治部取了宣传品,便向昌乐进发了。

    姜兆筠仍是当大队长时那身打扮,来到昌乐,与当地的“抗日救亡团”结上关系,经过调查,了解到团员和“抗日救亡团”团员能离开家参加部队的近三百人,现有长短枪三十余支,认为拉部队的条件是具备了,但拉部队前要与张天佐打个招呼,因为是在他的管区内,防止出现被动局面。拉部队的前三天,姜兆筠去了仓上,以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第八支队派遣扩军人员的身份,去见张天佐县长。这位国民党的县太爷,同时又是厉文礼部五团的团长,姜兆筠并没见过面。出来接见他的是个膀阔腰圆,白脸大胡子的人。他见透着一身精明气的姜兆筠,内心赏识来者那好看的络腮胡子,冷冷道,“我叫张髯,  张县长有事正忙着,有话就对我说吧。”姜兆筠心想,这无疑是张天佐的参谋长了。便回话说:“为了救国,本人奉命在昌乐组建一支抗日队伍,张县长也要抗日,请求为我们解决部队的给养。”张髯满脸惊异道,“你是说要在昌乐拉八路军!……拉抗日的队伍嘛,我们不好说反对,可是我们有个条件;有一个人就要有一支枪,可不能光拉些吃闲饭的粮食袋子。”姜兆筠理直气壮地说:“八路军从来就不是吃闲饭的,是抗日打鬼子最勇敢的。”张髯不语,只一口口抽烟,姜兆筠心想,这家伙不正面回答问题,不如顺水推舟,只当他答应了,便说,“谢谢参谋长的支持,以后还少不了给张县长添麻烦。”

    从仓上回来,姜兆筠同莫嘉瑞一起召集昌乐的建军骨干,开紧急会议,一致认为.张天佐是根本不同意在昌乐拉八路军的。但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影响下,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反对罢了,即使这样,他必想尽办法对拉队伍进行限制、打击、刁难。困难在时刻增加,夜长梦多,队伍要尽快拉起来。就是豁出生命,也要实现这个愿望。

   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东耿安的村头、路口布上了岗哨,以便来迎接参军的人们。通往仓上张天佐老窝和他所属部队驻地的路上,也布上秘密岗哨,预防走露了消息,遭到破坏。场园里的豆油灯,粗大的棉芯子燃得灿亮。透过窗户,映得场园也明晃晃起来。夜深人静,有的背着步枪,有的腰插短枪,还有背着拴着红布的大刀片子,更有让人注目的两人抬的“老母猪炮”。特别令人喜的是一家父子为部队送来了一匹口外干草黄大马,说是赠给拉部队有功的姜兆筠的。姜兆筠激动得落下泪来,一批批迎接前来报到的战士,场园里集结了二百余人。姜兆筠双目闪着激悦的光,压低声音,向二百余人说,“弟兄们,在潍县,我们曾经拉起一支抗日队伍,不到半年,发展到千余之众,这说明老百姓抗日救国的觉悟高。有许多年轻妇女刚刚结了婚,也参加了部队,不少人牺牲了,不少人不是牺牲在鬼子的枪弹下,而是命丧于不抗日的土顽们的罪恶的子弹……中国人抗日的热情,抗日的烈火是熄灭不了的。今天,我们又拉起了一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这是咱昌乐百姓的光荣! 为了应付我们当前的处境,保存我们的力量,今晚来的弟兄们,还有一部分要暂时疏散回家等待时机再来参加,要抗日打鬼子,机会多得很。”姜兆筠说得在理,该留该走的都很守秩序。到了后半夜,留下的六十余名战士编了三个分队,统称“八路军第八支队游击队,当夜派莫嘉瑞和殷宗理去八支队部汇报并请示工作。第二

天早上,耿安村的群众都忙着给部队送饭,小学生们在街上奔走相告,高声喊叫“八路军来了。”部队在村里的空场教唱义勇军进行并操练基本动作。

   到八支队汇报工作的莫嘉瑞,带回八支队司令部的指示,确定这个部队叫“八路军鲁东游击队第八支队第二十九大队”,并确定姜兆筠为大队长,莫嘉瑞为指导员。大队成立后,吃饭成了大问题。所用耿安和邻近村庄的给养条子,不能顶张天佐全县统筹给养的数字。大队的给养便成了’百姓的额外负担。姜兆筠说,“我再入一次虎穴,找张天佐要给养!非见他狗日的不可。”二次入虎穴,果然见了张天佐。张天佐摆着大官架子,一句话哼三哼,避而不谈姜兆筠所提部队给养问题,先以威胁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今年二十二岁,又是一介儒生,小小的年纪,不识文断字,你个维县人,到我们昌乐来拉什么队伍!昌乐人能听你的吗?”姜兆筠说:“张县长不可如此理论,抗日不分年龄,不分地区,什么地方都可以组织抗日武装,人人都有抗日的权利和义务。昌乐百姓自己卖地、卖牛、粜粮,省吃俭用,连卖鸡蛋的钱都拿来买了枪弹打鬼子。昌乐的人民抗日,谁能忍心让他们饿肚子。张县长也抗日,怕不是饿着肚子抗日巴。”张天佐把眼一瞪,又闭上了,哼哼道;“是哩,是哩,不能饿着肚皮抗日。……你们的给养嘛,就地解决。”二次人虎穴,给养依然没解决。

   张天佐非但不解决二十九大队的给养,还要把新建武装送到虎口上,提出让二十九大队去昌乐城打击伪军。打不好,便以姜兆筠的大队不是真正的抗日武装为由拒发给养;如被日伪消灭了,则除了张天佐心头之患。姜兆筠早明察老狐狸的恶毒用心。不过只要是打鬼子,八路军是不怕任何困难的。部队虽是初建,不能在张天佐面前示弱退缩。决定应战。张天佐把二十九大队布防在前沿上,他的部队却在后面。结果,战斗打响后,张天佐的阵地紊乱官兵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若丧家之犬。姜兆筠的大队,集中火力进行了有力打击之后,很有秩序地安全撤出战斗,张天佐丢了一次丑,大骂他的参谋长。

   张天佐一着不成又来一着。派人来对姜兆筠说;“ 只要二十九大队归他编制指挥,他们就发枪发饷发军衣”。姜兆筠听了,笑得络腮胡子只抖。皮靴一跺板橙,对来人说:“发枪发弹,我们要,不嫌多,并表示感谢,因为我们有的是人抗枪;薪饷我们不要,干八路是为抗日,不是为挣钱:军衣我们更不要,我们是八路军,只穿八路军衣。我们可以联合抗日,但我们受八路军指挥。张县长如此关心我们,我们也不能全拒绝了,就给我姜兆筠多送点枪支弹药来吧。”张天佐听了回音,大发雷霆,说姜兆筠是尖辣椒,不好斗,不把这个钉子搞掉“他就没心思抗日”。

   姜兆筠想,要张天佐为自己叫好拍掌才是奇怪哩。与国民党张天佐联合抗日,他应有最大的耐心。为了合理合法的解决给养问题,姜兆筠又以二十九大队长的身份去仓上再次找张天佐谈判。张天佐暗中高兴,正可施展他的拔钉子计谋。他除强调“给养统一”,不予供给以外,而且还以“防区统一”为理由,硬是要姜兆筠移到昌乐抗日前线的乔官驻防,有意给二十九大队制造更加被动的局面。姜兆筠立即识破了张天佐的阴谋,应道:“张县长看得起我,把抗日的重地和险地给我,姜某十分荣幸,二十九大队立即移防。”姜兆筠仔细想过,乔官一带虽处于日伪军南侵的必经要冲,但周围是山岭,群众基础也好,很便于游击作战,利于游击队的发展。张天佐见姜兆筠答应下来便连声赞道:“姜大队长痛快人,痛快人。”姜兆筠说:“我的言行全以抗日为重。要是我离开昌乐,县长不是更痛快?”张天佐打着哈哈:“哪里话,哪里话。”心里骂道;“小子,我非拔掉你不可。”

    姜兆筠的大队移驻乔官以西的大山村后,没几天张天佐就派了一个营的兵力,包围了大山村,笼罩一派杀气,来驱赶大队出境。姜兆筠为避免冲突,命令游击队隐蔽起来做好自卫防御准备,由他自己“接见”来使。那营长带了五个卫兵.径直来到大队部,坐在橙子上,五个卫兵都手持匣枪,叫着机头,枪口围着姜兆筠。姜兆筠强压着腾腾上冒的火。那营长做了自我介绍,说是奉张县长的命令来谈事的。姜兆筠拍案而起,双目扫视了一遍持枪的卫兵,厉声说:“侯营长,你既是代表国民党军队来找八路军谈事情,而且又是我的客人,客在主人家中,如此剑拔弩张杀机四伏,有失公平有失礼貌吧?”侯营长朝卫兵骂了声“混蛋”,枪口都朝下了。侯营长说:“你在昌乐拉队伍,私起民枪,扰乱了百姓,危害治安,张县长要你立即离开昌乐.免得再用枪炮子弹催你。”姜兆筠闻言,心中如雷炸开,脖子里的青筋突暴出来,牙把嘴唇都咬破了。霎时间,他的拳松开了,他的眉又舒展了,脸上还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对侯营长说:“我郑重的告诉你!八路军为了与国民党团结抗日,减少摩擦和内耗,我们可以离开昌乐,但张县长对八路军的“指控”毫无根据,是诬蔑,我们坚决反对。要让我离开昌乐,你必须先撤走你的部队,八路军是堂堂正正的抗日武装,不容你押送出境。若不然,所引起的严重后果,由贵军来负。八路军从来说话算数,也从来不是软弱可欺的。”说罢,将腰中的短枪“叭”一声放在桌子上。侯营长倒有些软了,说道:“兄弟是执行命令,只要你离开昌乐,我撤。”

   张天佐的一营人撤走以后,姜兆筠在大队部哭了一场。这哭声中的情昧,二十九大队的战士都体会到了。部队告别昌乐,于一九三八年底在安丘高崖与八支队会师。装备了枪支弹药,换发了军装。马保三司令员握着姜兆筠的手,觉得这位儒雅清秀的学生身上,还有一层强悍凌人的气慨,赞美道:“年青人,感谢你,你为咱八支队送来两支队伍啊,我要给你戴花披红。”这一个“红”字便立即在姜兆筠心中幻化出壮美的血来——他的妻子水娟子捐躯的血。

 

 

 

 

 

 

临莒县正南十二里,有个很知名的村子叫青崖头。青崖头位于益都到新沂的公路边上,是交通线上的要地,历来兵家都器重。抗战前,青崖头一百多户人家被马家、张家、王家三个富裕大户主宰,他们为了维护庄园,调用全村壮劳力,历时五年,饶村掘沟,用三合土筑了一道九米高的围墙,墙厚三米,可以在墙顶行牛车。东、西、南三座坚固的大门楼,门楼洞深达七米。一个弹丸小村,三座门楼一闭,固若金汤。农家的传统是以北为正,马、张、王三家难推谁家为大,三家各领一福门,便把北门舍了。每年农闲之后,必然维修一次围墙和门楼,故青崖头的围墙整洁光亮,坚实无缝。这里的村民宗族关系深,人心很齐,三座门楼吊着铜铃,钢铃摇得山响时,百姓便纷纷登上围墙。多年来,外村的草莽流寇和盗贼都不敢来碰青崖头。

    日本鬼子侵占临朐县城后,青崖头也变了。张家发了几笔横财,跺跺脚青崖头就颤了。张永福和日本鬼子汗奸头子都牵上了线,这一下便把马、王两家打趴在地。青崖头实际姓了张。日军到处网罗汉奸,张永福舔鬼子屁股舔得勤快又响亮,便弄了个伪区长当,在他的“小皇城”建立了伪区公所。日军还派汉奸头子潘无心部下的一个区中队驻在“小皇城”。中队长赵缢人,中队副刁祝和张永福结成三巨头,使青崖头成了一根血淋淋的钉子。

   汉奸队逼来四邻的村民,加宽掘深了围墙外的壕沟,围墙添筑了巡逻道,村门修了岗楼。又逼着百姓把周围崔家河,倪家沟,竹寺沟等村的大桑树拦腰锯断,将树头拉到靑崖头的围墙外,剁成木寨。这样,靑崖头就更加显赫吓人,成了日军控制下的益新公路的咽喉。汉奸队长赵缢人和他的队副刁祝,硬是把马、王两家扫地出门,把自己的小老婆接进来,白天派他们的臭兄弟背枪到外地抢粮逼款、抓鸡牵羊、选美拉夫,日头一落,汉奸刮民队便站在围墙向四外鸣枪射击,天天月月如此,搅得邻村的百姓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多少姑娘被他们拉进靑崖头,糟蹋够了再放出来。

靑崖头本村的居民过得更是艰难。汉奸队天天到各家查户口,全村的男女老幼,他们都熟了。他们给村民发放了特制的路牌,谁要出了村又丢了路牌,就甭想再回靑崖头了。所以靑崖头的人都把路牌挂在脖子上。靑崖头的人万不可在村外过夜,如查户口不见了谁,就疑心他通八路。全村人体力消耗最大,精神压力最大,真像活在棺材里一般。

豆青老汉是靑崖头最有人缘的朴实百姓,炒一手好味道的鲁菜,年轻时曾在临眴县城开小饭馆。张永福当了伪区长,便逼豆青老汉重操旧业,在他的区公所当厨子。孤独老汉清闲了多年,手脚已不太利落,鬓发白,眼也花。这一日,区长生子,高兴了,请赵缢人和刁祝喝酒,红烧了两条河鱼,豆青老人错把碱面当了咸盐,又错把碱面当了白糖。红烧鱼上席,一口进嘴,把个区长苦得差点憋过气去,两个队长也苦得翻白眼,觉得半截身子都苦透了,疑是菜里下毒。豆青老人被卫兵拉了来,当场打得仰面朝天,头破血流,一句没哼,便奄奄一息了。张永福说:“真扫兴致,这老不死的.十有八成是通八路了,他是想药死我,快把他一张破席卷了,扔到荒坡喂狗去。”

豆青老汉被扔到荒坡里,三只野狗来嘶席子。那席子被扯开了,正要叼老人的衣裳,老人呻吟了一声,翻个身坐起。那三只野狗吓成了贼流星。豆青老汉清醒过来,只知挨打,却不知为什么挨打,便恨张永福的心狠手辣,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找八路军告你个龟孙子去吧。哆哆嗦嗦爬起来,到了崔家河子,正好碰上了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崔靳芳。向他讨了顿饭吃,询问八路军。崔靳芳知他是要向八路军报信,要八路军来拔据点,便说:“老人家,冶源镇附近的车家沟正驻扎着咱山东纵队一支队。我替您老人家去说。”豆青老汉说:“这万万不行,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活证,不然,请不来神兵。”说罢,带着满脸血渍奔冶源了。

    车家沟住着一支队一营营部,教导员文玉轩正为营长郦泽璞理发。郦泽璞嘴里叼着纸烟,白雾腾腾只扑文玉轩的眼睛,一边剪头一边嚷嚷:“我说营长,你少嘬几口行不行,把你这地球整理完,我还有好多事做呢。”郦泽璞用大劲嘬了一口,火车头喷烟一般吐出来,呛得教导员咳嗽了半天,一个头只理了半边。这时,一个战士搀着豆青老汉进来了。营长和教导员一见老人脸上的血,发也不理了。请老人坐下来。听了老人的控诉,郦泽璞把烟屁股一扔说,“气焰嚣张,一手遮天! 这个老虎屁股我非摸一摸,捅一捅,我带人去看看。”文玉轩说:“营长,还是我去吧,你这个半边脑袋,我理不成了。”郦泽璞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对豆青老汉说:“老人家,先让卫生员给你擦擦伤,你既无家可归,就留在我营部做饭吧。”豆青老汉血脸溢出笑纹,说道:“营长,你是个大好人呀!我这把老骨头跑不动了,要退到十年前,我准陪着你打鬼子汉奸,给你们做香喷喷的鲁菜……话又说回来,你还别认作我真跑不动了,迟早也是死,死也死在打鬼子汉奸的路上,你看行不行……”卫生员背着药包进来了,豆青老汉一看,营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那纸烟还夹在指缝里燃烧着。卫生员为豆青老汉擦着伤,悄悄说:“我们营长一连几夜没睡了,忙啊。”

    文玉轩带着三十名战士,赶夜路秘密来到了崔家河,找到了支部书记崔靳芳,将部队藏进村东学校里。崔家河虽在汉奸队据点的眼皮子底下,但由于这里党组织建立较早,地下党的活动开展得很好。支部书记崔靳芳找来了他的哥哥崔靳兰。崔靳兰是两面村政权的庄长,与汉奸中队长曾拜过把兄弟,经常出入青崖头,与据点内的汉奸队伍混得熟。崔靳兰已经摸清敌人的设防情况:据点内住着近百名伪兵,东门和东南角重点防守,派一名小队长带班.拥有歪把子机枪一挺,还配有“三八”式大盖枪,共有长短枪七八十支。文玉轩获悉敌情,认为只能智取,不可强攻,因我们兵员少,武器差,除了一挺机枪,十几支“本地造”枪,其余全是鸟枪、土炮、手榴弹。立即决定次日白天绑六架高梯,半夜里突袭。

    战前的准备就绪后,文玉轩挑了两名战士,扮成皮袍毡帽的城里人,待到半夜,提了保险灯,持了假造的公函,腰里暗掖了短枪手榴弹,绕到公路上,再去青崖头东门。文玉轩自己带了一班的战士潜伏在青崖头东南角的油坊里。

   黑漆漆的夜色笼罩着青崖头,围墙上的汉奸兵,望见东门不远处跳着一点红火,便惊慌起来,把枪栓拉得哗哗响。穿皮袍戴毡帽的战士挑灯举信说:“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有急事,从县城里赶来,是给张区长送信的。”那岗哨也边盘问边下了岗楼,在门洞里透过门缝向外瞧,仍是盘问个不停。持信的战士急了,躲在提灯人后忙拔出手枪,隔楼门向里射击,顺手又掏出两颗手榴弹扔上岗楼。哨兵应声毙命,岗楼上飞弹开花。守在东南角围墙上的敌人喊叫着朝东门岗楼涌来。霎时间东南角出现了空白点,文玉轩果断地下达了登墙的命令。八路军战士抄起梯子纷纷爬上围墙,守东门的汉奸小队长,见八路军攻进了围墙,就指挥歪把子机枪向东南角射击,弹似雨点,把八路军战士压在了围墙根下。在此关键时刻,八路军的英式机枪大显威风,汉奸队的机枪射手中弹毙命。青崖头的贫苦百姓早被惊醒,知是八路军来打汉奸,就在街上点起火来,高声呼叫:“捉汉奸呀!杀汉奸队呀! ”与八路军战士的冲杀声混成一片。多数汉奸兵见势不妙,纷纷从西门逃跑了,不少汉奸兵还藏在木寨里。东门被打开,八路军后续部队也冲进村,包围了村公所。枪声把周围近村的百姓也引来了,他们点燃了木寨,青崖头被围在火海里。火焰中不断传出哀嚎声。     

   战斗结束了,清查了三座大宅,赵缢人和刁祝都逃走了,伪区长畏罪自杀。一个汉奸中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剩下的全当了俘虏。青崖头的鬼怪魔影被村外一圈熊熊烈焰焚化,送上西天了。

    文玉轩带着一营的三十名战士,精神饱满回部队驻地,后面押着战俘。战俘挑着抗着被缴获的战利品,听着八路军战士刚学来的歌谣:“穿黄皮,当汉奸,敲诈勒索混吃穿,见了鬼子喊亲爹,见了八路就瘫痪。”心中好不是滋味。

    回到驻地,营长郦泽璞端了一碗高梁酒,站在营部门口,迎接战士。郦泽璞说:“二话不说,每人先喝我一口胜利酒! ”教导员文玉轩笑着说:“营长,你如何知道打胜了?”郦泽璞说:“你带的部队,必胜!”战士们一阵欢笑过后,每人都饮了一口酒。营长又端出一碗酒来,对在一边低头不语的俘虏兵说,“你们也来喝一口,这是八路军的安慰酒,洗心酒。”俘虏们望着郦营长,怯怯的不敢动,豆青老汉突然走过来,俘虏兵都认识他,眼里顿时放出光彩。豆青老汉说:“我都能叫出你们的名字来。你们都是在汉奸头子手下当兵的,不如他们作孽多,心还能洗白了,有的是被逼来的,有的是来混饭吃的。营长是让你们洗心革面来抗日,愿意改邪走正路的,就上前来喝一口。”俘虏兵都走上来,瞪着又惊又喜的眼睛望着郦营长,喝下一口酒去就落下了眼泪。郦泽璞说:“愿意跟着我干八路抗日的留下,愿意回家的,我给发足路上的干粮。”一群俘虏兵齐刷刷跪下说:“我们抗日,不当汉奸了。”  说着就脱身上的黄皮汉奸服。郦泽璞呵呵笑着,点上一支烟,把一个雪白的烟圈吐出来,那烟圈袅袅的,把几只飞虫圈在里面了……

   在营部里,文教导员又埋怨郦营长,为什么还留着那半边头不理。营长说,教导员不在家,他就更没空闲了。教导员给营长又理了那半边头发。营长说,一个头两半理,中间搞了次大突袭。豆青老汉撑着病体,也为营长教导员烧了一尾河鱼接风祝捷,也是心迷眼花,错把陈醋当了酱油,两次加料全是酸。把营长和教导员几乎酸翻在地。对脸呵呵笑着,亲热地拍豆青老汉的肩:“豆青老伯,这哪里是鲁菜哟,实实在在的山西的晋菜嘛!好烈的味,好烈的味……”.

   豆青老汉想起了青崖头。一双眼淌出两行热泪。

 

 

 

 

 

 

临朐的三岔店,驻扎山纵一支队一营的全体官兵。营长郦泽璞,左手舞着他的军帽,右手里挟着劣质香烟,正在向全营做淄河反顽战斗的动员。他说:“今年初,沈鸿烈以山东最高统治者自居,禁止我们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占去了我沂鲁山区的重镇东里店。二月间,沈鸿烈这个魔鬼又在鲁村召开军政会议,提出要统一划分防区,统一行政,军不干政,经济粮秣,统筹统支。这是要以此排挤我军,限制我军。”他猛嘬了一口烟,用力喷出烟雾,“更不能容忍的是三月二十九日,沈鸿烈指使秦启荣在博山以东的太和村地区,屠杀了我山综第三支队的过路干部、战士四百多人,一手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太和惨案。”教导员文玉轩插话说:“中央曾指出,我们山东方面,过去统战工作中退让过多,没有在国民党县长纷纷逃亡时,普遍委任自己的县长,有些我们委任的,又叫沈鸿烈取消了。”郦泽璞说:“这个秦启荣是个什么东西?实际上是个汉奸,他多次向我们攻击,我们没有效还击,这样下去,我们创造根据地进行抗战就会受挫折。所以我们要坚决打击消灭汉奸分子。八月上旬,秦启荣突然以九个支队袭击我山纵驻雪野村的四支队司令部,制造了‘雪野事件’;九月中旬,又集中四千人马围攻我淄河流域的四支队三支队各一个营,制造了‘淄河事件’。为狠狠打击顽固派的反共摩擦,我们要立即参加反顽战斗。”话也说完了,一看那手中的烟,早灭了。接着文玉轩讲话,为全营投入战斗做思想工作。战士们知道又有仗打了,可解胸中的闷气,脸上都放出光彩。会一散,郦泽璞喊道:“小花旦到营部一趟。”

   在一营,小花旦是个名人,倍受营长宠爱,管教也特别严厉。小花旦是五连“八虎”之一。“八虎”是八个班长,因特别能打仗,八个班长便有了个集体的绰号。小花旦则是绰号中的绰号。他的大名叫周小桃,原是五井镇小戏班子学唱京剧花旦的,因大名里有个“小”字,在地方上早就称他小花旦了。小花旦还有七个师兄弟,一起来参军抗日,八个师兄弟都当了班长,成了“八虎”。

   小花旦身有膂力,却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只要蒙上一顶花巾,两个布团鼓一鼓胸,谁也不会把他当男人。他说话瓮声瓮气,吊起嗓子来却是高亢圆润,花单子一披,二班长又会拉京胡,行军作战都背着它,与小花旦一拉一唱,珠联璧合,一曲“苏三”,一腔”红娘”,能把疲惫中的战友唱得精神抖擞,周身发热。小花旦就成了一营的宝。小花旦的名气,不只是因他会唱,他还有个好人缘。班里夜间站岗,他总是多站一柱香,夜里寒冷,他把被子加给战友盖。班里的战士郭木头,在家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又是个孤女,婆婆又得急病死了,郭木头一仗仗打下来,没得闲为娘送葬,媳妇卖了家产为婆婆送了终,提着个布包就寻到部队来了,打仗行军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郭木头对媳妇说:“你看,谁带着个媳妇出来打仗?”媳妇说:“我无家可归,你把我赶出部队沿街要饭吃?”郭木头急得只哭。小花旦说:“郭木头,你让嫂子到我家去住吧,和我娘一块过,有我娘吃的,就有嫂子吃的。我家在五井附近。”向连长请了个假,就把她送到老娘身边做伴去了。说也巧,一仗打下来,郭木头在战地负了重伤,临死闭不上眼睛,在枪炮声中对小花旦说:“班长,我不行了,我那媳妇就托给你了。”拉着小花旦的手断了气。部队修整,小花旦借着去五井侦查敌情,转到家乡送恶信,郭木头的媳妇哭成了水人,老娘也可怜这苦命的少妇,要认她做干女儿。小花旦对她说:“他临终前留下了话……你就做我的媳妇吧。”

   部队开展军训,练刺杀,郦营长请来个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兵,又在武术界混了多年,揣有刺杀绝技的汉子。这汉子来到营里,见营长教导员顿顿吃黑豆、地瓜、萝卜汤,没显身手,扭头就要走。郦泽璞说:“壮士,你说个条件。”汉子说:“每天给我两斤点心。保你们学到绝技,不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要领靠记,本事在练,枪刺上的功夫,在于凶狠、灵巧,苦练才能得。”郦泽璞似乎被这两斤点心难住了,日寇反复扫荡,敌占区条件恶劣,战士连煮黑豆都供不上,怎能用点心来养个“教官”。小花旦说:“营长,点心我包了,你就让他教吧。”郦泽璞说;“你要信口胡说,我可要动纪律!”小花旦向营长笑笑:“营长给我两天假,事就成了。”营长让他回了家。小花旦同娘和媳妇商量了,卖了两棵宅中的树,取了钱,经过一个小镇,定好了十天的点心。小花旦回到营部,点心也跟着到了。那汉子见了点心,就眉飞色舞。吃了小花旦两棵树,就把绝技传授给五连的全体官兵了。

    五连的“八虎”争着练刺杀,多少有一点戏台上耍刀枪的底子,入门快。练刺杀练得好苦,白天对着日影练,晚上对着月影练;冬天脱掉棉衣练,练得浑身骨头散了架,练得臂红腕肿,练得昏倒在雪地上。练到那“左刺右刺腹下一挑刺”出神入化。小花旦练到能连续突刺一千一百枪,据“八虎”之首。

    鬼子一个小队,住在一个村头的庙宇里当据点,固守着一条交通要道。五连命小花旦这个班去袭击。出击这一日,正逢日本的军妓来慰问鬼子。鬼子就把香案收拾出来,把军妓仰在上面,轮流去享乐。小花旦到了,小据点没有

设防,鬼子闹着抢香案,体力都泄得乏了。小花旦一个班冲进去,鬼子慌忙同八路军肉搏。因小花旦练了一身绝活,像挑小鸡一般,把一个小队的鬼子及送军妓的,全刺个净光。小花旦的班,一层皮也没碰破。军妓吓得抖在香案上,被鬼子捣得起不了身,连衣服都无力穿了。小花旦对战友们说:“你们去搜点战利品,我对付这个女人。”小花旦望一眼这女人,她的眼里泪汪汪的,觉得她是个受害者,扯了一件衣服盖了她的下身,说:“我给你留条命,你穿了衣服,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军妓穿了衣服,向小花旦施了大礼,没走出十步远,背后即中了一枪,仰在地上死了。放枪的战士说:“小花旦,你放走日本鬼子,看我去营长那里告你。”另一个战士说:“你告个屁,火爆性子直肠子,打仗要讲个政策,班长没错。”小花旦说:“人也死了,回去再论长短。咱们快回驻地。”这次出击,全歼了敌人,缴获了枪支弹药、食品、还有十双大皮靴。  郦泽璞高兴地说:“这些食品要早缴来,就进了那壮士的肚子了。今日咱们美餐,十双皮靴就装备了小花旦的班吧。”从此,小花旦的班人人穿着梆梆硬的大皮靴。

   郦泽璞把小花旦叫到营部.问道:“你娘和你媳妇过得好吗?”小花旦说:“我以为营长布置淄河反顽的任务哩。你问我娘和媳女,我怎么知道?营长最近也没放我假。”郦泽璞说:“我正要放你的假,给,还你这笔钱,卖树的钱,点心钱,青岛的亲人给我捎来的。你娘和媳妇不容易,快捎给她们,回来有大仗打。”

   五连“八虎”跟营长郦泽璞从驻地三岔店出发,经暖水河向西北方向攻击,进攻凉窝村时,在村西一个高丘上各班都遇到强敌。小花旦的班与一股顽军遭遇,双方各从东、西两坡争夺制高点,几乎是同时到达丘顶。在丘顶的平坡上,一碰面就展开了浴血的拼搏。小花旦左刺右杀,眼睛血红,一连挑死了十几个顽军后,肩上也被刺中两处。第一次攻上来的顽军,全被小花旦一个班刺死了。第二次攻上来的顽军,又重重包围了他们。战士们奋勇拼刺,又一批顽军惨叫着倒下,多数战士负了重伤,小花旦的双臂已抬不起来了。他喊道:“同志们,用皮靴踢狗日的!”于是双脚做了武器,连踢带刺,双方拼得只小花旦还活着,丘上横尸一片。他一个个询呼自己的战友,发现一个顽军还在地上摇头挣扎,他柱着枪,提起脚来,向顽军的头上心窝里跺去。一双皮鞋浸着血红。小花旦立在尸体阵里哭了。他的双手已拿不起一根干草了,枪被无可奈何地丢在乱尸中。其他班都已解决了战斗,小花旦正欲下丘去,营长郦泽璞带领战士们上来了。怀着胜利的喜悦和无限的悲壮之情拥抱了小花旦,站在牺牲的战士中,用望远镜了望战场。残余的顽军向高丘上打来一发炮弹。机警的小花旦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郦泽璞撞倒,俯在营长身上。几个战士受了伤,小花旦倒在血泊里,再也没起来。

   郦泽璞带领五连的战士,高喊着“为小花旦班报仇,向小花旦学习”的口号,连克十八个山头,直捣太和村。在此同时,四支队三营雨夜急行军十数里,拂晓攻取黑虎寨,直插友鹿寨,顽军遭我打击下向北溃逃。经过五日激战,先后收复淄川、博山以东的太河、朱崖等地区。打死秦启荣属部司令翟超,毙伤四百余人,俘虏二百余人,并收编了顽军王葆团之一部。

   小花旦在战前曾向郦泽璞许过愿:反顽战斗结束了,他要营里搭个小戏台,“八虎”合演一场戏。郦泽璞感叹道:“这场戏演得很壮烈。”

 

 

 

  

 

   五井镇在临朐城西南方向的莲花山下,东与大小埠山接连。是沂蒙山区西南诸县商旅来往频繁的大集镇。这里地处峡谷出口的丘岭地带,地形很复杂,东临弥河平原,西、北、南三面山峦起伏,与蒙山山区毗连。东西方向伸延的峡谷里,有一条东通临朐,西接沂源、淄博、益都的公路。因为它的自然形势能进能退,能攻能守古来是战略要地。五井镇人烟很稠密,店铺众多,政客、兵匪和三教九流的人川流不息,它又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一九三九年夏季,山东纵队粉碎了日伪军对鲁中的残酷大“扫荡”之后,第一支队很快进入淄河流域,使鲁中抗日根据地扩大到三岔店、五井、冶源。把这个地区的伪军压缩到临城和城东狭小地区。支队副司令员钱大军带,领部队进入临朐县境,将司令部和机炮连、特务连驻守于茹家庄,一营背部和一、二两连驻守五井镇,三连驻守五井东南十余公里的平安峪,骑兵连驻五井镇东的山坡上。五井镇东北数公里外的下五井村,由临朐县独立营驻防。五井镇有六米高的石头墙围着,四面各修一门,东门筑得尤其坚固高大。东门与北门之间,伪军在时,已修成一座小型炮台。钱大军常住在这里。

    夜色很浓。钱大军对这样的布防很满意,他邀一营营长来喝酒,实是征求他对布防的意见。他对郦泽璞说:“我这样布防,在行动上我们有较大的机动范围,便于互相策应,即有利于打击敌人,也有利于防御敌人的突然攻击,这是一;这二,郦营长,酒是要喝,但不要湖涂,龟缩回去的敌人,会随时来较量的。”郦泽璞说:“司令,这样的布阵我同意。你放心,我从来喝酒不误事。”郦泽璞用缴获的日军水壶装白酒,背在身上,随时都可以喝。粗手大脚大脸盘的钱大军,发现郦泽璞眉宇间凝着忧郁,于是呵呵笑道:“要不要我来几套拳脚帮你提提神?看样子这白酒焕发不起你的精气神儿呀。”郦泽璞说:“我哪里敢应你的战,你是少林寺的人嘛!”钱大军说:“我这少林寺的和尚是专门下山来打鬼子的,做梦也没想当司令。”郦泽璞说:“我这学经济的大学生,弃了学业也是专来打鬼子的,做梦也没想当营长呀。如今当了你手下的营长,我心服。司令,我觉得对不起小花旦呀,是他替我死的!他是个又有温情又勇猛的战士啊,可惜了我一员虎将……”话未了,突然传来清脆的枪声。平静了数日的五井镇立即骚动起来。郦泽璞匆匆赶往自己的指挥位置。钱大军思索着:他并没有得到敌人来侵犯的任何情报,莫非是上岗的战士不慎走火了?刚拿起电话来,院里落下一颗“八二”迫击炮弹,炸得地颤房抖,尘土飞扬。钱司令才放下心来,自语道,“敌人真对着我们来了,这群人面野兽破例地搞起夜袭来了,也许来头还不小。”五井镇的街上又连续落了几发炮弹,硝烟弥散着,百姓皆被震醒,有的跑到街上看动静,有的仓惶躲藏。参谋们围在钱司令周围,建议突围,钱大军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已被包围?不要慌张。既然敌人破例夜袭,咱就发挥夜战的特长,叫他尝尝八路军的滋味。”话是这么说,司令员也对我军的情报工作不利深感遗憾,敌我虎视,军情多变,用兵常常出其不备,知已而不知彼的事也是常有的。做为部队的最高领导人,他必须镇定自如。

   此时,日伪军秘密出动,已占领了莲花山以及东北方的有利地形,逼近五井,情势很紧急。钱大军立即赶到枪声最激烈的东门,郦泽璞营长已在这里指挥战斗了。二连一排正打在兴头上。不一会儿,十二名骑兵也一齐赶到,跳下马来等候司令员的战斗命令。郦泽璞说:“司令,你听这枪声,有清脆的,有闷钝的,我判断,进攻东门一带的一定是日军,进攻北门一带的一定是伪军。”钱司令同意他的判断,与邓营长商量决定:先以少数兵力牵制日军,集中大部分兵力猛攻伪军,击溃伪军后,再集中全部兵力拉成大包围圈,将日军一举歼灭。各连队的作战任务,由骑兵分头去传达。

   在莲花山上的班哨撤下来,有三人负了重伤,说莲花山已全被日军占领。钱大军与郦泽璞这才大吃一惊。莲花山落到日军手里,这个制高点可俯扫五井,对驻守的部队太不利了。钱大军说:“敌人的意图已很清楚了:日军先以偷袭的战术抢下莲花山,企图吸引住我们,把我们牵住不放,然后以优势兵力一举围歼;哼,日本人的如意算盘倒拨得响亮。郦营长,我们以原作战计划进行。我们偏不理这个莲花山!你速派侦察员摸出镇去,把敌情搞清楚。”镇北门一带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拌着喊杀声,摇撼着围墙。夜空里硝烟弥漫,红光忽闪,打得好激烈。而莲花山一带却是一片死寂,日军在山上一枪不发。暮色中可依稀分辨出山顶上的庙宇。钱大军想:莫非敌人在搞诡计?莲花山上的敌人是否在趁北门的激战吸引住我军,乘机在夜色里偷偷向东门移动,对我们来个“腹背夹击”?侦察员来报告说,他们俘虏了一个伪军,得悉从临朐城来了百名日军,从益都、临佝两地纠集赵益强部的伪军三百名,日军大部集结在莲花山上,而且配有“八二”追击炮、轻重机枪。钱大军说:“我心中有数了。我们继续牵制日军于莲花山,掐断其退路,击溃伪军后,立即缩小包围圈。我们能以少胜多,以我劣势武器胜他精良装备。”

    果不其然,鬼子伪军见八路军并没上当,便以更猛烈的火力向五井扑来。钱大军继续留在东门指挥战斗,以便死死地拖住鬼子。丽泽璞迅速转到北门,派出一个排打出门去,向伪军的侧后迂回,围墙上组织战士搞宣传攻势,向伪军喊话,这样就在精神上分散了伪军的注意力。伪军正面攻击受阻,背后突然又响起了枪声,腹背受敌的伪军立即阵脚大乱。两相夹击中,伪军的警备副司令受了重伤,伪军的大队长被击毙,三百伪军死伤大半,丢枪鼠窜,逃了个净光。

    北门的战斗还没结束,东门的激战打得神乎其神。几十名鬼子,向东门进行第三次攻击,端着刺刀“哇哇”地向前冲,见东门上并没有八路军把守,也听不到阻击的枪声,东门闭得紧紧的。围墙被打成马蜂窝了。鬼子端着枪也不“哇哇”了。又忽见东门哗地打开,一片空荡,顿时愣在原地不动了,一双双眼眨着,疑惑不解。鬼子又齐刷刷大步向东门行进,待贴近围墙时,一片黑鸦鸦的手榴弹飞出墙来,在鬼子的头上爆开了花。几十名鬼子全被震倒,那些没有死的,还没待爬起来,就遇上了从东门里冲上来的八路军战士,寒森森的刺刀直扑向慌乱的鬼子,左刺右挑,全歼了来犯之敌。围墙上的机枪开始向远处扫射,阻止了后续的鬼子。八路军战士收拾了鬼子的轻重机枪,速速撤回,东门又死死闭上了。不多一会儿,鬼子的进攻也改变了手段,一面以火力向前进攻,一面逼迫几个老百姓抗着高梁秸到东门下点火,想把东门烧毁。鬼子们自以为得计,立在远处讪笑,还拍手乱吼。待老百姓跑远了,躲到安全地方,围墙上立即又飞下一排手榴弹,一炸火即媳灭了。高大的东门依然屹立。这时北门和炮台一带围墙上传来了欢呼,接着整个五井镇都欢呼起来:“伪军全部溃退啦,伪军的司令死啦……”全镇人的呼喊简直是排山倒海,撕裂长空。东门外的鬼子胆寒了,急忙退缩到莲花山上去。

    拂晓时,钱大军与郦泽璞在指挥部里会了一次面。郦泽璞的棉帽顶上穿了好几个枪眼;钱大军的肩烧焦了两块棉絮。营长说:“司令,这一夜打得真痛快,我使了小伎,迂回到伪军背后,两个板子一夹,把几百伪军夹成肉饼了,

我得喝口酒庆祝庆祝。”司令说:“你有功,该喝。” 把自己的酒壶递过去.手并不放松。又说,“这一夜我打得也痛快。我也使了小伎,把几十个鬼子镇傻了眼,满空手榴弹一炸,十几条枪刺一挑,鬼子全成了肉条条了。我得喝口酒庆贺庆贺。”营长说:“您更有功.更该喝。”也把自己的酒壶递过去。司令呵可笑着说:“休得罗嗦,自己喝自己的。”指挥部里的干部战士都笑了。钱大军将郦泽璞的酒壶夺过来,双双举起,高声喊:“大家一人一口,暖暖心,我们的仗还没打完呢。”

    根据新的情况变化,钱大军司令随即调整了作战部署,命令所有部队向莲花山靠拢,从两翼实施反袭击,形成对日军的包围。调驻茹家庄的机炮连火速赶到五井南门外,迫使攻击五井的鬼子全部退集莲花山;调骑兵连在莲花山周围迅跑,扬起满天尘土迷惑日军;调临朐独立营迂回日军背后,切断敌人的退路。

    太阳升起来了。钱大军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日军的阵势,莲花山北麓的一座石碑旁有一挺重机枪,东北麓高大的石堆后和张家店的南面各有一挺轻机枪,这三挺机枪组成三角交叉火力,目的是封锁八路军进攻的道路。钱大军指挥小股部队,用步枪挑着军帽,时隐时现,不断地变换着位置,迷惑敌人,把日军的三角交叉火力吸引过来。骑兵连开始在山下公路制造满天尘烟,搞得满山迷迷蒙蒙,使日军看不清八路军主力进攻阵容。双重迷惑果真见效,日军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隐现的“众多的”军帽上了,借此消耗了日军的很多弹药,并在精神上给日军造成很大压力。

    营长郦泽璞在钱司令指挥、制造的迷阵里,带领一连的战士们冲莲花山。敌人凭借有力的地形和精良的武器拚命顽抗,阵地上的枪声、喊杀声、爆炸声混成一片,尘烟滚滚卷向半空,战地上什么都看不清了。郦泽璞冲锋在前沿上,腰里的酒壶也被打漏了,一边用手接了,一边向嘴里喝,眼睛直直盯着鬼子“杀呀、冲呀”地叫阵。他打仗打红了眼,身上已负了十二处伤。通信员要拉下他来包扎伤口,他骂通信员:“龟孙子!打仗有向后退的吗?

    三连从平安峪赶到莲花山东山,指导员和连长从远处观察了一下地形,只见山坡上有一片枯草,一片落了叶子的小桑树林,山顶狼牙巨石嵯峨,并没有发现敌人,便决定攻下山头,居高临下袭击日军。战士们迅速接近了山顶,突然发现了日军的一个哨兵,哨兵鸣枪报警,山顶大石板上的日军架起机枪一阵扫射,敌我相隔三十米,在弹雨里直不起腰来,只得在巨石空隙里撤下来,绕到山的北侧,组织第二次进攻,占领日军侧后的小山头。敌人在八路军战士的猛烈扫射下,被迫撤下山,三连才完全控制了莲花山东山。   

    东山的日军撤到莲花山北六百米处的松林墓地,在十几株松树和二三十座坟墓掩护下,与山上的日军策应。三连就沿山向北伸展,占领了土窑,架起机枪,直接向墓地射击。北面还有一条两米深的洼路,可隐蔽接近墓地的日军。莲花山的敌寇在墓地日军掩护下企图撤到墓地汇合。三连一边在土窑阻击正面日军下山,一边沿洼路逼近到距敌六十米处.便开始用日语喊话,喊一次话引来一阵扫射,就这样消耗日军的子弹。郦泽璞营长带领一连的战士.巧妙地利用地形地物逼开日军的火力,接近了山头。凶恶的日军眼见势不妙,便做垂死挣扎,端着刺刀嚎叫着反扑下来。肉搏大战在山顶上展开了。搏得鲜血四溢,脑浆飞溅.尸首堆满山巅。通信员刺跑了敌人的炮手,夺了排击炮。一小时激战,五井镇的制高点莲花山,又回到八路军的手中。郦泽璞参加了肉搏大战,又有十二处负了伤,他命令一连长带领全连战士立即压下山去,追歼松林墓地的残余日军。通信员留下来搀扶多处受伤的营长。郦泽璞咬着牙听着满山的枪声,对通信员说:“小鬼,受伤没有?从我袋里摸支烟出来,给我点上。”通信员找出一支烟来,在起着火苗的乱草上点然了。郦泽璞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长长的烟柱,说:“我要能喝上司令员的酒就好了,我怕是要光荣在这里了……不过这里是山巅,莲花山……我长眠在莲花里……”通信员哭了:“不,营长,我背你下山,你不会死。”郦泽璞昏迷了,那支烟掉在一滩鲜血里,染成了一支红棍。

   太阳快落山了。钱大军司令的指挥位置从东门移到莲花山来。他命令炮兵以强大的火力向墓地残敌轰击。墓地上砾石树枝满天横飞。三颗信号弹从指挥部上空升起来,总攻的号声响彻苍茫的黄昏。一阵狂轰乱炸后,活着的日军还嗷嗷叫着反扑,有的自己剖了腹。又一场肉搏大战在墓地展开。八路军战士已与日军残敌扭做一团,机枪、步枪、手榴弹已失去了作用,只剩下了刺刀、铁锹、镐头能派上用场,铁锹砍,镐头砸、枪托捣、双手掐。仅二十分钟,全歼了残敌。

    郦泽璞被通信员背下山来。经过初步包扎后,他要被担架连夜抬到野战医院去。临走,钱大军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把自己一壶酒掖在他的枕边。

    钱司令考虑到这次血战五井已获大胜,料日军是不会甘心罢休的,一定会卷土重来。鉴于我军作战也有伤亡,非常疲劳,决定主动放弃五井,指挥队伍火速转移,并安排好五并镇中百姓暂移他乡,转移财产。只留给日军一座

空镇。支队政治部门将部分日军尸体抬到路旁,把宣传品盖在日军的尸体上,也撒在大路上,贴在大街墙壁、树木石头上。同时派特工人员给临朐日本部队长送去一封信,说“贵军于二十五日五井与八路军一支队激战终日,贵军官兵全部阵亡,尸体俱在,现放于五井镇莲花山庙前,望能领尸。查日军侵华以来,遭遇中国人民的坚决抗击,我军配合人民誓死打败日军,收复失地,不达目的决不休止。”果然,日军在胶济线调来四百人,长驱直入五井镇没遭一枪还击。日军沮丧,向莲花山空放了一阵炮:做为对那批日军死尸的送葬,抢了财物,抬了尸体折回临朐。

   一支队安全转移后,进行短期休整。钱大军和通信员来野战医院探视郦泽璞。温暖酌阳光射进素朴的农家小屋,窗台上堆着好多连队里送来的罐头,尽是从日军那里缴获的战利品。屋里充溢着浓浓的酒香。郦泽璞已经能够独立下床行走了。司令和营长紧紧握过手。司令说:“这一仗打得过瘾吧。”营长说:“过疵。有二十四块伤花开在身上。”司令说:“我看你能喝酒了,伤病也就好了。”营长说:“想喝,护士不让喝,哀求了一百遍,只准我闻酒味。还是你送我的那壶酒,敞着盖。”通信员说:“司令又给你带来一壶”。营长喜道:“通信员,执行我的命令,到门外站岗,谁也不准放进来。”司令说:“咱们俩就对着干几口,“打胜了仗,哪能不庆祝哩! ”四目相对,嘴角溢出欢欣。这间病房里真装不下这么爽朗的二重笑呢。

 

 

 

 


   

沂山窝里有一团一朵的白云,羞羞答答,飘飘悠悠  。白云里就是靠山屯。青石白墙屋,一座一座被绿树掩着,西屯、东屯一条清溪相隔,一道板桥相系。哗哗的溪水流来处,满坡满坡的苦菜花开上山,那山便黄得火蓬蓬。靠山屯只一条山路通到山下。这里和山外隔得远,却和世上跳一样的脉博。一群群女娃围着红兜肚,像花像蝶;一群群光屁股剃葫芦头的男娃,像青草青禾,无忧无虑活在大自然中,跑了东屯串西屯,谁家有几只鸡鸭,几棵酸枣树,都清清楚楚。树叶相接,炊烟相缠,月复月年复年,男娃女娃变成了硬邦邦的小伙水灵灵的姑娘,姑娘的头上插满了小伙子们采的苦菜花,小伙子的头上戴着姑娘们编的绿草帽。东屯西屯相互攀起亲来,千条根万点叶相缠相挨后不可分离,东屯西屯皆是亲戚,你爱我,我敬你,代代相裔。

    有一年,突然从遥远的山外传来雷声,望望山外,却是一片晴天。靠山屯的人骚动了,听了好多天的雷响,才知道是炮声,于是有惊的,有怕的。村长从山外回来,说是日本人进中国来杀人,八路军在山外正打洋鬼子。中国哪能让外国人来欺负?靠山屯的小伙结成队,硬是要出山打鬼;村长一拍掌,答应送他们去部队。年轻的媳妇几夜里不睡,拌着泪花为丈夫做鞋、缝衫,把贴心话都缝进针脚里。已婚的媳妇,未婚的姑娘,把自己的亲人一程一程送,一直送到山口,才知山外竟有这大的天地。亲人们走得望不见影了,才抹着泪回山,那心都被男儿牵得很远很远。从此,靠山屯与山外有了一根扯不断的线。

    姑娘媳妇们回到家,魂儿像飞了一般,听到山外的炮响,担心亲人的安全;听不到山外的炮响,又惦着亲人的去向,夜夜不能安睡,双眼皮打一会架,做个梦也同亲人一起。不久,村长又从山外回来,说是政府要群众给部队做军鞋,送吃食。中老年人忙着摊煎饼,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巧针织,便日夜赶着做军鞋,鞋垫上绣朵苦菜花,还另外做了好多烟荷包,荷包上也绣上苦菜花。更有绣雪白手巾的,一朵苦菜花金黄金黄的耀人眼。东屯、西屯热火朝天忙支前,村长高兴得眉飞色舞,支前物品装了三大车。

    大车出了山,也把屯里人的心带出山,最不能平静的还是那些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他们都盼着自己做的军鞋绣的荷包,能到自己的亲人手里,能落到打鬼子的英雄手里。留在屯里的小伙子们,见姑娘们如此痴情山外,心一天天发痒,恨不得一步飞到战场上。

   靠山屯的姑娘不管是谁在溪上洗衣,水珠串串衬着山坡上的苦菜花,准能引来一群女友,在溪边排了一线,唱歌说笑。山外要是有信来,姑娘们会把那信纸抢碎,那信里说的话,不等过夜,东、西屯的人便家喻户晓。苦菜花映着的靠山屯没秘密。要是突然有位山里人在山外战死,全屯的女人都会陪着他的妻子和亲人垂泪。清溪里的水会被泪染咸了。阴云过去,女人的脸又会像苦菜花般欢愉起来,毕竟山外的希望还多着呢。

……

山外的男人越来越多,山里的女人越来越少。那一群群山里的男娃女娃,也不像当年那样盛了。靠山屯似乎有点冷清。姑娘小媳妇的一双双杏眼里,仿佛忽闪着云。当年那个光荣了丈夫的女人,是靠山屯唯一的烈属,她已成了妇救主任。还依然穿着送丈夫参军时的腊染的衣服,蒙着腊染的头巾,那苗条迷人的腰肢从未鼓胀过。山坡上那一片片苦菜花,一季一季送香送色,一季季落下种子,山才那么黄得诱人。 

   东屯、西屯间的清溪两岸,女人们又聚在一起洗衣,隔岸说话,如坐席上一样亲近。这种场合,常常是妇救主任主持开会。水里倒影着两排娇媚的笑脸,妇救主任常说这是两排四季长开的苦菜花。抗日的捷报飞来,立功的喜报飞来,清溪里的花簇便最艳丽。女人们耳灵,闻到马蹄敲山路的声音了,洗衣的活停下来,水珠子一串串掉进溪里,他们仰首翘望,脸上走着霞,听得马蹄声愈是近了。三个战士骑马挎枪来丁,到靠山屯来了!女人们的心立即悬到嗓子眼了。眼里都浮着自家亲人的影子,心花想开又不敢开。当她们全都辩认出不是自家的亲人时,几乎异口同声说,“是咱的八路军来了。”靠山屯被姑娘们的欢叫声摇晃起来。

三匹枣红马来到东屯、西屯间的石板桥边,机灵的小伙子将马缰绳接过去,村长把三个八路军接到家去了。男娃女娃随了去,胆儿大的姑娘和小媳妇跟了去,一会儿把消息传回清溪边上来。

“靠山屯的祖上烧了高香哎,来了个郦团长,还有个大参谋,外加个小通信员。”

“你猜他们是来做啥的?

  “送立功喜报的呗!”

“不是。”

“部队要开到靠山屯来?

“是来征兵的!”

“哼,又该他们男人神气了。”

“二嫚子,你姐夫当了八路,这次呀,你姐的妹夫也该当八路了。”……水溪边上一片追打嘻笑的声音。

    村长家里,花花绿绿挤了一院子人。吃饭的时候到了,家家户户的灶上都送出了过浓的油泼葱花的香味,家家户户都指使人到村长家抢八路军去吃饭。花花绿绿的村长的院子像开了锅。小通信员见了这场面,抽抽答答地哭了,这一哭反惹出了满院子里的笑声,姑娘们笑得尤其纵情,甚至有些放肆。见这种场面,大参谋偷偷向通信员手里递了一块小手巾。小通信员一展手帕拭那簇喜泪,有哪个姑娘尖叫了一声:“看哎,苦菜花!”姑娘们的心跳紧了,眼也亮了,院子里闪起一片星。等那簇泪花接进小手巾里,就被那细声尖嗓的姑娘抢过去了,高举着说:“一准是靠山屯绣,是咱姐妹绣,看是谁的巧手绣的?这朵苦菜花听过了炮声,听过了枪声。” 一个小姑娘认出来是自己绣的,她的心跳得发狂,瞥一眼小通信员,就更不敢承认了。靠山屯的支前物品又回到家乡来,是奇迹也是奇闻,对山里人来说,不亚于坠下一颗天星。这块小手巾在满院人中传递,回到大参谋手中,已浸满靠山屯人的气息了。他醉在心里,好不容易把那两朵大泪花咽到肚里了。郦团长只是眯眯地笑,像在做梦。村长犯了难。这三个八路军怎么够百多户靠山屯的人家分哩!于是同妇女主任商量一下,由妇救主任说话:“八路军的吃饭问题,由村长和我做主,谁争抢也没用,我是烈属,团长和通信员到我家吃,大参谋留在村长家吃,下顿再说。”妇救主任把姑娘媳妇说哑巴了。很不情愿地回了家。郦团长带了通信员来到妇救主任家,见了门楣上那“光荣烈属”的红牌子,便举手行了一个肃穆的军礼。进了门,迎门墙上贴着立功喜报,惊异道:“翁天坤同志,他是我团的战士呀。他……牺牲得很壮烈。”极壮重的默哀。妇救主任又想起几年前民政部门向她述说的话:“翁天坤同志是八路军英雄,负了重伤,肠子都流到肚子外,自己用手塞进去,仍继续战斗,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他的名字是中国人民的光荣。”她想把沉痛深深地埋起,然而实在是埋不住了,一头扑在团长的怀里,孩童般放声哭起来。郦团长的眼睛早湿了。他轻言慢语安慰她。妇救主任恢复了理智她用头巾擦了把泪。郦团长正从腰带里抽出了玉嘴铜锅紫杆烟袋,紫杆上吊着蓝荷包,荷包上绣大朵苦菜花。她惊喜道:“是我绣的烟荷包,我……是我送给天坤的呀,怎么落到你手里?”郦团长将旱烟袋双手托着说:“立功喜报都是发给战士自己寄给家。真对不起,我只知翁天坤同志是本县人,却不知他是靠山屯人,更不知他是你的丈夫……是我接受了这件遗物,为了向他学习,看到荷包上的苦菜花,我便想到老百姓的重托,想到我团长的重任。今日,该归你珍藏了。”妇救主任双手将烟袋按在郦团长怀中,说:“就算是我和天坤赠给团长的礼物吧,就当天坤还活着,还跟在你的身边……”郦团长还说什么呢,悄悄地燃了烟,抽得满屋里飘起苦菜花的芬芳。

    自从大参谋在靠山屯的全体群众大会上,讲了抗战形势及征兵任务后,郦团长向群众讲了许多英勇杀敌的故事。年轻的女人们再不到溪水边去热闹了,都躲起来为自己的丈夫和未婚夫赶做新鞋,赶绣烟荷包。郦团长对这偏僻小屯的抗日热情和当地民风的质朴感受极深,全屯的青壮年都纷纷报名,老年人也纷纷来找大参谋,请部队放心,青壮年走了,屯里该男人们做的事,由他们包揽。青壮年们黑白缠着征兵人,大有不让当兵就扣留大参谋做人质的气势。要走就一起走,哪个小伙子也是硬邦邦的骨头,谁能服软!

山里的日头落得早,晚霞把靠山屯染得火红,黄昏的时候,满月便悬在东南天角上了。谷里坡上弥漫着醉人的柴火烟味儿,天有些闷热。沿溪走上去,靠山屯外有一片白杨林子,溪水绕过去波光便被白杨遮住了。那一段被峭壁和白杨林夹起的水,底平水清,深度过腰,缓缓流尚的水面上,很幽雅。来征兵的郦团长却不知这里是一块圣地,大参谋被青年小伙子们缠得如满是青藤的白杨树,来不及遛达。郦团长和通信员牵着两匹枣红马,散步遛马也作消闲。他们走进小白杨林,沿着小道斜插着向林外走。快出林的时候,便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

“你舍得你那小情人走?

“咋不舍得!他要不给我寄回立功喜报来甭想娶我。”

“好大的口气,我不信你就不想他。”

“咱村的女人眼泪多呗,想他们了咱就一起对着月亮哭,看天上的星星多还是咱女人的泪珠儿多。”

“我真怕他一走就光荣了,再也看不到咱坡上的苦菜花哩……”

“快住你的恶刹嘴!”

“他们身上有咱的荷包,鬼子的子弹不敢沾。”

“郦团长准是个打鬼子的英雄,听大参谋说他是青岛的大学生哩。那小通信员多精明,像个戏子。”

 “那,你就跟着小戏子到山外去。”

“你个恶刹嘴,看我把你撕碎……”

哗哗的水花声传过来,郦团长以为屯里的女人在月下洗衣裳,想和她们聊聊。两人牵了马向溪边走去。月光里光赤着几个沐浴的女人,身子银白银白的,闪着月辉。那马突然嘶叫了一声。女人们先是惊,后是羞。郦团长见了,忙大声喊:“你们趴到水里!”两人急忙跨马,打马跑进白杨林里去了。溪上爆起了一阵清爽悦耳的欢笑。

    这一次来征兵,全屯的青壮年没剩一个。靠山屯又出现了爹娘送儿、妻送夫、姑娘送情人的动人场面。靠山屯的男子们,雄纠纠气昂昂背着行装走出山口,送行的人都折回去了。新兵让大参谋带着前面走了。山口上只留下郦团长和妇救主任。靠山屯的人连村长都不知妇救主任要做什么。妇救主任说:“郦团长,有一句话我不好意思说。你看烟荷包上的苦菜花,它年年长,开不败,靠得是种啊。青年人去当兵打鬼子,即使都光荣在战场,靠山屯人能挺得住。可我们屯只剩了七老八十的乡亲和一群姑娘媳妇,我们连个人种都没有了啊,……”妇救主任哭了。郦团长也哭了。

    当靠山屯的山坡上苦菜花又一度盛开的时候,有几个复员战士进了山口,望着那坡金黄,笑了。

 

 

  

 

 

残阳是红的,这里的硝烟是红的,战士们身上的军衣也是红的。鬼子兵的第十七次冲锋刚刚被打退,阵地上一片狼籍。从黎明开始,五连的官兵在这里血战,每个战士都负了几处伤,有名的五连“八虎”也被担架抬下去了。秋风一阵阵吹过,烟尘扫着这幅壮烈的景观。

   这是望东海的南寨。沈鸿烈调离山东,由国民党的五十一军军长牟中衍继任山东省国民党政府主席。指挥顽军两个团,向八路军的根据地进攻。蒙阴、沂水间,是顽军两个团的结合部,为歼灭该敌,并粉碎顽军的反击计划,八路军已迫其顽军退到坡里一线,继续进攻坡里的外围屏障望东海。该地有南北两寨,相距不到百米,南寨被五连攻占,顽军集中一个团的兵力,三面包围南寨,企图夺回失掉的阵地。

   五连战士踩着自己身上流出的鲜血,正补足弹药,重整掩体,准备迎接顽军的下一次冲锋。“八虎”之一的五班长岳长福,翻了个身从担架上滚下来,军衣闪着湿漉漉的血光,他瞪着怒目说:“我不能下去,要再抬我,我可要六亲不认啦!”说着就向回爬,爬了一路血印子,终于返回自己的战位。

   岳长福当兵前是小戏班里喝花脸的,粗壮得像条肉棍子。从小没有父母,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行军时,他要把连里的一口铁锅背在身上,所以他除了是一连的一名虎将有“八虎”的美称,还有一个善意的绰号“黑乌龟”。平时他是不爱多说半句话的,只会嘿嘿地一笑。一次五班接受了背军粮的任务,鬼子扫荡,地方上没有装粮的口袋,连长让他自己想办法。那时正是月中,夜里有满地月色,他说:“我们晚上执行任务。”到了晚上,空手领着一班战士出发了。连长觉得奇。上半夜,岳长福带着战士回来了,每个人的肩上都抗着一个“人”,走得近了,才看清全班战士都光赤着下身,原来他们用裤子当了口袋,把裤脚一扎,装了一裤子粮食。可把个连长喜煞啦,追着他们打屁股……

   岳长福拖着伤腿,让战友给他卷了一支“大炮烟”,辛辣的叶子烟吸进肚里去,似乎那烟气一股劲冒到大肠头了。身上便一阵香酥酥,五脏六腑全提了精神。他把脸贴在掩体上,斜眼望着自己喷吐的烟缕,伸着一个个指头,重温起今日的战史来。

   敌顽第一次冲锋时,岳长福身上完整,力气实足,依旧是那习惯,扣一次扳机射一发子弹.必要骂一句“狗日的”。他带着全班打得正起劲,敌人向他跟前投过来两颗手榴弹,在烟火中,他竞像接球一样,纵身一跃,将那冒着白烟的手榴弹接住,立即投到敌群里去,接着又把已落在地上的另一颗,用脚踢到敌阵里去了。敌人投得手榴弹炸死了自己一片人。为此,岳长福的脚指头踢断了一根,痛得他蹲在地下转了三圈。大家都在喊杀,他不言语。顽敌败下阵去以后,他对班里的战友说,他为八路军节约了两颗手榴弹……

   敌顽第二次冲锋时,国民党兵冲到掩体前了。岳长福竖立着烧焦的眉毛,端枪跃出了掩体,一连挑死了三个敌人,后边的见势不好,吓得扭身就逃。岳长福枪刺滴着血骂道:“狗日的,让你先多喘几口气。”便再也不说话了。一转身望见战友正和一个顽军撕打,那顽军掐住战友的脖子不放。他把枪倒过来,一托子砸下去,喷了他一脸脑浆,那顽敌倒下了。他用袖子抹了抹脸,说道,“狗日的,只当爷爷抹了一次雪花膏……”

   顽敌第三次冲锋时,一颗炮弹落在了岳长福班的阵地前沿,炸了一个大坑,沙砾把他全身埋了起来,战友高喊着他的名字,用双手扒那热沙砾,心想,这下班长完了。霎时间,只见那沙砾堆象地雷爆炸一般飞崩开,岳长福憋了一口气,使一个猛劲跃了起来,他摇摇头,说道:“狗日的,还不到给爷爷筑坟的时候,哼,这坑正好给咱班挖了个小战壕。”

   顽敌第四次冲锋时,岳长福让全班战友把帽子摘下来用棍棒挑了,刚刚露出掩体。敌人的机枪一直向那帽子扫射,当知道受骗的时候,子弹已经消耗得惊人。岳长福从不让他班的战士放空枪,必须是一枪一个敌人。当一批顽敌哈着腰端枪冲上来时,他让战友放敌走近些,然后一起用铁锹向敌人头上扬沙子,敌人迷了眼,全班跃出掩体,一枪一个,刺个净光。战友问他这是何战法,他说,还没总结出来。

   顽敌第五次冲锋时,使用了火焰喷射器,阵地上成了一片火海,全班战士们都没有了军帽,头发都被火苗卷过,烧出了焦味。唯独岳长福的军装被火焰舐着了,他在地上滚来滚去,终把那火压灭。可军装上添了许多黑洞洞,那腰下边的东西全嘟噜出来了。他不以为然说:“狗日的,爷爷撒尿倒方便了许多。”

   顽敌第六次冲锋到来前,炊事班把饭送到阵地。岳长福让全班吃,多吃些,吃饱了好打仗,他自己注视着敌方的动静。说也巧,顽军缩短了冲锋的间隙,又一轮冲锋便开始了。战士饥肠咕噜噜象放炮,好好的煎饼没得吃一口一颗枪榴弹飞来,给炸成碎块。岳长福的怀里进进一大块煎饼。他很细心地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尘土,真想一口把它吞下。一咬牙,又递给了身旁的战友,让他们每人一口,向下传。

   顽敌第七次发起冲锋时,一个手榴弹片把岳长福的大腿崩伤了,他射击射红了眼,起先就没觉痛,流了许多血,他以为是自己失禁尿湿了大腿。一摸大腿,摸出一手血污。战友催他下去包扎,他说不怕,那玩艺儿没崩掉,打完了

仗他还能娶女人。接着,他的头部受了伤,当场便失去了知觉,昏倒下去。他被战友背下去了。

   以后又接连打退了顽敌的九次进攻。岳长福不知道。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头上和腿上已缠满了绷带。听到枪声,已经是顽敌开始第十七次冲锋了。这个听到枪响就百胆俱生的“虎”将,呆在后边不能打仗,比死还难受。就是四肢全不能动了他到前沿看着战友射击心里也痛快,谁也拉不住他。他背上枪,掖了手榴弹一瘸一拐又来到五班阵地。一听枪声,便知射手是岳长福。战友们都喊,班长又打上来啦!势气一鼓千丈。顽敌的冲锋还没打下去,岳长福第二次昏倒在前沿阵地上。他被担架抬走了。他在担架上醒来,翻下地去,重又爬到阵地上。

……

   岳长福将今日的战史在心中翻腾完了,吐出那个“大炮烟”屁股。顽敌的第十八次冲锋,纠集的多是负伤的残兵,他们被长官用枪逼着向上冲,不冲的,立即打死。只有冲锋才会有一线生机。岳长福已经看到了这种状况,听到顽敌的枪声已不似以前那样张狂了。骂了一句:“狗日的,冲上来就免得了死吗?”他让战友们一定节省子弹,阵地上的子弹快要用光了。他喊:“同志们,坚持住就是胜利!”他看到红霞在阵地上退去,黄昏已经来临,整个战场已是朦胧的颜色。五班的战士都负了伤,誓与阵地同在,没有一个下火线的。听了一天的枪炮声,双耳都麻木了,只当那枪弹互射,是唰唰的雨,这是战场的基调,没有枪声还算什么战场。打起仗来,意识里似乎没有枪,如入芝兰之室久闻而不知其香一般。所以,岳长福听到了远处的冲锋号声响起便异常敏感。他熟悉那冲锋号声,那司号员的身边,肯定立着他们的郦泽璞团长。我们的援军赶到了。阵地上的战士几乎是同声呐喊起来。顽敌慌乱了,仍然向前冲。岳长福一兴奋,撑起身子来,欲要冲出掩体。一颗子弹从他的前额上擦过去,只觉麻嗖嗖的。那血便流满了脸,嘴角里都是血,嘴里一股咸腥味。战士们喊:“班长,你负伤了。”冲锋号声愈来愈近,全连战士跃出掩体开始全线反击了。八路军将顽军夹击全歼在望东海的南寨。在南寨和北寨之间不足百米的地面上,横着一片顽敌的尸首。

   岳长福满脸的血,使战士们想到了他曾是一个花脸演员。他把活生生的壮剧演在了这个寨子的阵地上。五连的战士都流了血,染红了这座寨。

 

 

 

奸 孽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初,日寇在驻华北派遣军总司令烟俊云的亲自指挥下,集中四个师团、三个独立混成旅团和临沂、费县、蒙阴、沂水、莒县的守备部队及刘桂堂匪部等共五万多人,疯狂“扫荡”鲁中沂蒙山区,重点是沂水,临沂、费县、蒙阴之间纵横六七十公里的地区,妄图一举围歼共产党的领导机关和八路军主力,在这种严重形势下,主力部队在掩护指挥机关转移和疏散老弱、掩藏笨重物资的任务完成后,大都跳出日伪的合击圈,转移到外线,向敌占区袭扰。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文玉轩政委带领一个营从外线反回内线,到了南羊峪一带。

   离南羊峪镇不远有一片松林,松林边上筑有一个石围子。这个围子寨门朝南,兽环铁门,里边严然是个独立王国,与南羊峪若即若离。南羊峪杂姓杂居,石围子里都是独眼张一姓家族盘踞。这独眼张生性心邪,从小不务正业,他继承的是祖传的现成家业,国民党吃香,他喝国民党的油吗,日本鬼子来了,他又更换了奶娘,就干脆认了驻县城的日本中队长做干爹,讨了一身皇军的黄皮洋刀,嘴上也留起一撮胡子,在南羊峪结了二十几个流氓地痞,一人扛一杆“土压五”枪,常常引了日本中队长来杀人,他以皇军做靠山,恶行乡里,家家户户都记着他的血债。

   文玉轩政委根据地下交通员的介绍,找到活动于地下的村党支部书记卓亚南,住在南羊峪村边的小学校里。卓亚南,单独和瞎眼老母过,是这个学校的教员。见了八路军非常热情,前前后后地照应,把文玉轩一个营的干部战士,

安排在两间空闲的教室里。卓亚南说:“教导员呀,南羊峪的人做梦都盼八路军来呀,这个村叫独眼张给害苦了,还不是靠他的日本干爹。这下好了,可替穷人狠狠揍那小子,解解一村人的恨。我们村十几个地下党员,都快让他给整治完了,我那老娘的双眼,就是独眼张那群猪狗给打瞎的。”文玉轩说:“老卓呀,你的仇,乡亲们的仇,咱们八路军会给你们报,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搞掉汉奸。要让石围子里的独眼张知道八路军进村来的消息。”卓亚南说:“他要报信给鬼子怎么办?”营长说;“政委,既然这样,咱们将石围子监视起来吧,只要土围子里没人出去报信,他就请不来日本鬼子,这个汉奸,我们就好治。”文玉轩说:“好,你去安排一下,我们还要去访贫问苦。”营长走后,文玉轩说:“老卓,要访贫问苦,你说先去哪一家?”卓亚南说:“当然是村西头的杨大娘家。”

   寡妇杨大娘有两个南羊峪最漂亮的女儿,叫大曼、二曼。汗奸独眼张要巴结干爹,就打下主意把大曼送给皇军中队长去端茶送饭。杨大娘一家说死也不答应,独眼张火了,当场举抢打死了大曼的爹,活活把大曼抢走,换一身新衣裳,扭送到皇军中队长那里,当天就被遭蹋了。大曼白天受气,夜里受辱,如被关在狱中。杨大娘埋了丈夫,独眼龙又来抢二曼给他端屎端尿,枪口对着杨大娘的脑门子,二曼只好哭着求情:“别开枪,我跟你去……我没了爹,没了姐,不能再没了娘呀……”独眼张说:“算你是个聪明人,要顺了我的意,有老太太福享。杨大娘眨眼失掉了三个亲人,阴间里有丈夫,阳间里有女儿,死也不行活也不是,只得一叹三把泪,盼着八路军来。杨大娘见了文玉轩政委一行子弟兵,如同见了救命恩人活菩萨,顿时充满了希望,说道:“快把两个女儿从火坑里救出来吧,我要为他爹报仇雪恨呀!”文玉轩说:“大娘,您别难过,我们来了一个营的人,一定把你两个女儿都救出来,为大爷报仇。我问你,平时独眼张让你到他家去吗?”杨大娘说:“十天半月的,想闺女就去一趟,谁愿上他那个狗窝里跑,别看他石墙铁门几丈高,无缝可进,你就是敞开大门,咱穷百姓也不瞧一眼。那没人味的猪狗。”文玉轩说:“这就好了,大娘,你今日去一趟独眼张家,告诉二曼,明天夜里我们行动,让她把独眼张死死吸引在家中,偷偷虚了门。”杨大娘说:“好,我去说,顺便问问二曼还有啥方便处。”

   就在文玉轩政委访问杨大娘家时,从卓家走出了白发苍苍的肓妇人,她就是卓亚南的娘。她手持一条竹棍,点着地,寻着路,缓缓走出村去。村里的人常见她出出进进,说这老太太虽双目失明,倒比明眼人走路利落。那一片松林里,挂满了白花花的雾凇,天光下晶莹夺目,卓老太太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后……

   到了中午,杨大娘从独眼张的石围子里回来,绕到学校八路军的营部去见文玉轩政委说:“已与二曼商订好了,八路军最好在后半夜进去。刚巧曼子今日刚发现石围子有个小小的后门,谁都不注意,门外是高高的苇子地,独眼张也没设岗。曼子到夜里悄悄把那门打开。”文玉轩问道:“独眼张知道我们来了吗?”杨大娘说:“知道来了一个营的八路军,见围墙外监视他,他不敢动窝。只把门顶得死死的,围墙里也十步一个岗,端枪防着。我对独眼张说,八路军从这里讨.没把他放在眼里,明日就开走哩,给他个宽心丸吃吃。”政委和营长、教导员都笑了,送走了杨大娘,研究明夜偷袭独眼张老窝的行动计划。营部通信员突然插了一句话:“独眼张要是在村里没有耳目,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一个营的兵力?”文玉轩拍着通信员的肩说:“好你个精明的人!我也在想,可我理不出头绪来。营长要通知各连,提高警惕。”

   不一会儿,村党支部书记卓亚南来了,带着几名地下党员来见团政委文玉轩,说他们开过会,研究了除奸拥军的事,八路军一来,南羊峪的人情绪都很高张,孩子们在石围子外喊“八路军来了”,他们像龟一样憋着。要是平日

早他妈的放枪吓人啦。八路军一来,他独眼张龟孙子了不是!接着,给八路军送干粮的,送煎饼的,送鸡蛋的,送咸菜的,一时把学校闹得热气腾腾。

   到了晚上,卓亚南组织了村民大会,请文玉轩政委讲了话。到了夜深人静时,战士们睡熟了,南羊峪响起了狗叫,驻在学校、村南、村北的三个连队,站岗的哨兵都发现了来偷袭的敌人,是鬼子还是伪军一时分辨不清。急忙鸣枪报警。三个连的战士起身迎敌,早巳被日军和汗奸队层层包围了。皇军中队长亲征南羊峪,还是首次。三个连队突围,打得很激烈。八路军突围出来包围了日军,日军又突围出来包围了八路军。你突我围,直打到第二天黎明日军死伤大部,皇军中队长和他的卫兵还有一个汗奸队长被生擒。天一大亮幸存的敌人仓惶逃走。八路军只有少数人负了轻伤。

   俘虏被关在学校的营部里,文玉轩在审问他们。皇军中队长紧闭双目,一句也不答。文玉轩将皇军的卫兵松了绑,说道:“我不杀你,你快回去,让你们的人把南羊峪的杨大曼送这里来,再领你的上司回去,如果日头落前还不送来。……”他用手做了个杀头的姿势。皇军卫兵向他的中队长敬了个礼,喊了声“是!”皇军中队长没有阻止,也没有睁眼看他的卫兵。那卫兵匆匆走了。营长问那个汗奸队长:“你怎么知道我八路军驻到这里?”那汗奸队长一

 付乞求救命的死相,反问道:“饶不饶命?”营长道:“说说看!”汗奸队长说:“是卓老太太命令我们来的。”文玉轩的双目立即睁圆:“什么?你再说一遍! ”汗奸队长说:“卓老太太是我们的‘皇太后’,我们听她的,附近的我的弟兄,都听她的。”营长说:“要有半句假,我崩了你。”汗奸队长说:“不信,你把老皇后叫来问问。”这时,皇军中队长突然睁开眼,狠狠地瞪了一眼汗奸队长,又闭双目。文玉轩命令一连长派人请卓老太太来问话。战士回来报告说:“卓老太太不在家,听一个小孩说,晚上开群众大会时,她走进独眼张的石围子里去了。”文玉轩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浮虏被押进一间小屋里,由持枪的战士看守。

   日头西斜时,村党支部书记卓亚南到学校来了。见了政委,笑呵呵道:“咱们的八路军不愧是神兵呀,全村百姓都在欢呼胜利,都忙着要来慰劳八路军哩。政委,你带我去看看伤员们吧,这也是全村人的心意。”政委很镇定,说道:“日军的突然夜袭,我们是把他们打败了。打这么一仗,把老百姓也惊得不轻。卓老太太还好吧。”卓亚南道:“我那老娘早想去我老姨家看看,见我忙,自己悄悄地去了。我明日里抽个身子去接她老人家。”文玉轩政委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我明白了。她倒躲了一场惊吓。”话刚说完,日军的几个士兵护着杨大曼来到了学校里,进了营部,一眼望见卓亚南,便怒目圆睁,转脸对政委说:“八路军,是卓亚南昨日到城里去的,我在门缝里偷瞧见他去见日军中队长,详细说了你们三个连驻札的位置。中队长还给了他酒喝。”卓亚南失色,掩饰道:“大曼,咱是乡里爷们,可不能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呀!”政委说:“老卓,我全明白,你别说了。”吩咐找杨大娘来领女儿,释放皇军中队长。中队长被簇拥着离开了学校,他再也忍受不了被俘的耻辱,便在学校附近举刀剖腹了,也算为日军天皇战死在中国。日军架着一具尸首回城。

   杨大娘悲喜交加,搂着大曼哭了一场,母女双双给政委磕了个响头,回家团圆去了。卓亚南没回家,被软禁在学校里。   

   石围子里的独眼张,热情摆酒招待卓老太太,老皇后破例喝了一场,单等围子外爆起围歼八路军的枪声。激烈的枪声响到黎明,停下来后,老皇后卓老太太便仰脸呵呵笑起来。独眼张没费一枪一弹,就把身边的大患歼除了,消了他后顾之忧,丧命之危。乐得满身骨头节都松驰了。到了上午,仍见八路军布了哨在围墙外巡逻,心又绷起来,后悔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听到墙外的孩童们喊:“独眼张的干爹剖腹啦,汗奸鬼子逃跑啦!”心惊肉跳,独眼冒火,依旧紧缩在石围子里,在铁大门里边垒起一道土坯垛子,顶住门。唉,好梦太短。

   文玉轩仍按原订方案,于当日夜偷袭独眼张。杨二曼忧心如焚,八路军昨夜杀鬼子,今夜还能来救她吗?甭管怎样,她还是依娘的嘱咐做了。她假意地给独眼张洗了脚。独眼张说:“我这围墙丝风不透,除非八路军坐飞机过来,再不就用炮轰我。我不声不响鳔着你,我有吃有喝,有本事就在这南羊峪住半年,皇军一来扫荡,八路军就乖乖给我滚蛋。我怕他娘那个屄呀!”杨二曼说:“张爷,你就宽心睡吧,围墙又不是纸糊的。”心里却骂:“独眼王八蛋,今夜就活捉了你。让村里人杀你千刀解恨。”

     到了后半夜,杨大娘做向导,文玉轩政委亲自带领由三个连的部分战士组成的夜袭队。悄悄来到石围子的后面,拨开苇子,轻轻推开小门,一个一个钻进去。摸到独眼张的正屋,推门就进去了,屋里亮着吊灯,没有睡的二曼忽地跳下床几步跑到娘的怀里。几声如雷般的“不许动!”吓住了独眼张的鼾声,惊恐的独眼一睁,见几只枪口对着他,便像死猪软滩在床上。独眼张被生擒。院子里点起几把火,火光映天,战士们向巡逻的汉奸们鸣了枪,大声喊道:“独眼张活捉啦,投降的不杀,愿活的,都到火把前来缴枪!”石围子里的汉奸队数十人全部投了降。卓老太太卓皇后也被捆绑了起来,他嘴里叫道:“我是地下党支部书记的娘,你们敢绑共产党的娘……”一个战士上去用一团菜叶子把她的嘴堵上了。

    文玉轩很利落地解决了南羊峪这股汉奸,他对混进党内的汉奸更是气愤。经过调查审讯,卓老太大原是外地的反动会道门的头子,在当地混不下去了,和儿子卓亚南“逃荒”落户到了南羊峪,冒充贫农,混进党内,还当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抗战后,卓老太太暗中领导几个汉奸队,汉奸们称她是“老皇后”,她的眼睛是得青光眼瞎的。这些内外汉奸串通一气,南羊峪的大灾小难,都是他们做孽。

    在一营官兵的帮助下,折除了石围子大门的土坯,铁门大开,百姓可随便出入了。建立了民兵,选了村长,石围子成了南羊峪的中心,村公所、民兵连部、农会、妇救会都活跃在这石墙之中。石围子正门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场,文玉牟于和新选的村长,要在这场子里开宣判大会。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到了,战士们也列队来参力口,会场上歌声雄壮,小旗飘扬。独眼张、卓老太太、卓亚南还有那个汉奸小队长,被押到台上。文玉轩讲了抗战形势,日伪暴行,发动群众控诉汉奸。杨大娘和大曼二曼首先站出来,指着汉奸的鼻子泣不成声,论他们的罪行,真是该杀一千次。那个“党支部书记”的手上实实沾满了南羊峪地下党员的鲜血。有些苦大仇深的人,端了一盆臭屎来,当众向那些汉奸嘴里抹。群众高呼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文玉轩抬手止住呼声,说道:“乡亲们,他们罪大恶极,帮日本人残害中国百姓,当然要除掉,不杀不足平民愤。”。场上爆起了一阵掌声。文玉轩又对那汉奸队长说:“你交待认罪较好,如能洗心割面,做个老实的中国人,

今天先饶你一命。再干坏事,定杀不赦!”那汉奸跪下哭道:“一定洗手不干了,我做个老实百姓,我跟着八路军走,我抗日,我抗日,我知恩,我谢恩,我报恩。”当场把他放了,押送出大门去。接着,三个汉奸被押到那片松林里去,乱棍敲死了。

   傍晚,南羊峪起了一场雾,到了半夜里才消散。文玉轩与营里的干部总结了这次歼敌除奸的经验,要派一名干部向上级指挥机关汇报,部队整装待发,准备到新的地区除奸抗日,发动群众,建立村民政权。

    翌日晨,红霞燃烧着,天气很冷,天空很晴朗,南羊峪的小松林又结出了美丽耀眼的雾凇,白白亮亮。部队排好了队列,战士们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那难遇的雾凇。这时,杨大娘一手一个,拉着大曼二曼来了。找到了文玉轩

政委说:“政委呀,我要送两个女儿当八路军去抗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大曼二曼就一齐给全营官兵跪下了。战士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喊道:“收下她姐妹吧,收下她姐妹……”  政委急忙上来拉起她们,对杨大娘说:“我答应了。”又对去做汇报的那位干部说,“你带他们走,让她们到野战医院当护士吧。就说是我介绍去的,不,是全营官兵介绍的。”于是两个女兵和转移的部队分别,那片亮着雾凇的小松林,把他们行进的英姿隔开了。

 

 

 

 

 

 

旭日升起来的时候,一付担架行进在淄河边上,河水悠悠地流着,风声似一个孤苦的妇人在吟泣。两个战士抬着担架,两个战士背着枪跟在后面。一付担架由四个战士轮换着抬,并兼负一路警戒。担架上躺着一位八路军的副团长,他面色苍白,头发蓬松,胡子也很长,神色很不安,不时翘首望一眼抬担架的战士,说声:“真对不起你们,你们抬着我,我心里不安呀!”战士说:“汪副团长,有什么不安的,我们有两条腿,可你只剩一条腿了呀! ”担架上的人不言语了。于是想到了自己的腿,那条有血有肉的腿已被锯下来留在野战医院里了,担架上的腿,是院长为他安得假肢。而用这假肢他还走不到一百步。行路依靠拐仗。他闭上眼,是那吟泣的风声使他心中感到寒怆。在担架上,一路里见这淄河两岸,已被日伪军祸害得不成样子,农舍被焚,断壁残垣,家破人亡……正是为了驱逐日军出中国,他才光荣了一条腿,做为一个残疾人,还要到最需要他的地方继续战斗,才不得不躺在担架上,奔赴淄河的上游。求战的欲望愈是被这凄凄地风吹旺了。

担架上的汪枫霖似梦非梦地闪出了自己的许多经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沧为日本的殖民地。为抗日救亡,汪枫霖两个兄长参加了抗日联军,他也告别父母、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参加了抗日联军第四军。他善用地雷、手榴弹破袭日军,一次负伤,他的两个手指成了残废,这并没影响他精于射击,成为有名的神枪手。

    一九三五年,抗联培养军事人材,汪枫霖被派往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深造,学习军事科目和爆破工程。两年之后,因全民抗战暴发,他要求回国参战,来到八路军山东纵队。军事爆破是他的一项专长,他开办爆破训练班,自制黑色炸药,研究用石雷、踏雷、趟雷杀伤敌人,积极宣传爆破的功能和运用的前景。

    日寇对沂蒙山区进行“扫荡”,一九三九年,汪枫霖置身部队中参加并指挥了不少漂亮的战斗,在战斗中研究、实践并发展了爆破攻坚技术,创造了选择爆破时机、火力掩体爆破、抓住敌人空隙“偷炸”,连续爆破、拉弦点火引爆等一套完整的爆破经验。当初日伪军欺负八路军没有攻坚火器,所以在他们盘据的占领区大修围墙、碉堡、炮楼,三里一堡,五里一围,构成了他们的一套“乌龟壳”战术,为敌占区的抗日带来巨大困难。八路军还没有足够的大炮,武器还处于劣势状态,然而汪枫霖的一套爆破新技术却把日伪的“乌龟壳”梦打乱了。

    汪枫霖为抗日战争立下了赫赫功劳,中央军委发电报要求部队总结他的经验全面推广。他得到了“爆破大王”的美誉。在名扬全军时,他在一次战斗中腿负了重伤。

   ……

   这些人生历程上的晶亮的碎片,已经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结束戎马生涯,因为日伪军仍在杀害着中国人,遭蹋着齐鲁大地。他在担架上畅想着自己能够向孙膑一样坐在双轮车上,在枪林弹雨里指挥战斗,在满天星斗下,看到日伪碉堡及所有残害人民的坚固工事统统起爆,崩飞瓦解在沉沉的夜里,当日头再升起来,大地上尽是青草红花、绿树瓦舍和望不尽田禾锦绣。

   担架悠悠颤颤向淄河上游走去,担架上的汪枫霖要到马鞍山去,一个精于爆破的军人,他的归宿在那个小小的军工厂里。他要在那里继续研究爆破,叫敌人血肉横飞。

   马鞍山,山形似马鞍,位于鲁山之北,淄河上游。山峰陡峭如削,石缝一条,缝中有石阶小道,云梯一般伸向山顶的南天门。这里是鲁中沂蒙山区通往胶济铁路以北的清河区、冀鲁边区和胶东地区的唯一的要道。马鞍山驻有地方武装的一个班,余者大都是伤病员。所谓的兵工厂,只不过是有几个枪支修械所的工人。此外,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参议长丰翊臣老英雄,他的儿媳、女儿、孙女也在山上。

   担架终于到了马鞍山下,汪枫霖坐起来观察山势,立即叫好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 战士们与山上接通联系,派下人来,把副团长给抬上去了。四个战士也便成了这坐山上的一员。汪枫霖到了山顶,对山上的人鼓舞很大,纷纷围在他的周围。副团长说:“我带来一支装有瞄准具的德国阻击枪,咱们一块守山。马鞍山险要,日伪天天都有可能来争夺,所以大家应准备充足的粮食和用水,而且要加固南天门西侧的胸墙,坚守这抗日宝山,给咱主力部队机动作战创造有利条件。”

   汪枫霖来到马鞍山,正是日寇对鲁中的一场大“扫荡”已近尾声时,他们开始集结人马准备返回老巢了。丰翊臣老英雄的儿子丰凯娄上山来,找汪枫霖研究敌人回兵胶济路,路过马鞍山时应如何应付的问题。丰翊臣请汪副团长和在山上养病的两个地方干部喝酒。席间大谈日寇侵华的暴行,丰翊臣说:“日寇的暴行全是血债,我们的爆破大王全是抗日的功绩,没有他的爆破经验的普及,日伪在齐鲁大地建的那些满地‘乌龟’就不容易收拾。为此,我提议敬汪副团长一杯英雄酒。”汪枫霖道:“要论英雄,非丰老莫属了,你们全家都来抗日,真乃国即是家呀1”丰翊臣道:“英雄不敢受,以国为家倒是实在。我的大儿被日伪杀害了,我还有老二、老三,日本鬼子想以杀人的办

法来制服中国,那是他错做了梦!我赠诸位一句前人的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1”汪枫霖很激动,说:“我也赠给诸位一句古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小小的酒会成了豪迈的誓师。

   没过几天,“扫荡”沂蒙山区的日伪汉奸一千多人从马鞍山下经过。他们早视此山上为眼中盯,汉奸头子又竭力怂恿,说山上有八路军的负责人,有八路军的兵工厂,有好多枪枝弹药,更有数不清的贵重物资,还有长得惊倒胶东羞煞沂蒙的女人……这样,便把千八日伪的火煽起来了。

   那日早晨,日伪军凭借千百倍于我的兵力与装备,向山上发起猛烈的攻击。马鞍山上只有三十余人,枪支弹药很少,而且多是土造枪。敌人紧紧地围住马鞍山,在对面的孟良台和后峪岭上架起山炮,炮口直指南天门。接着又来了四架飞机轮番轰炸。先头二三十个日军踏上了石阶小道往南天门爬。汪枫霖用阻击枪,弹无虚发,一枪一个,或一弹穿两个鬼子。鬼子兵太多了,山上的守卫者一齐放枪,扫倒一片一片,一长串黄乎乎的日本大兵,似乎是挂在了通往南天门的路上。倒下的,起来的,滚下去的爬上来的。南天门下如同黄蚁搬家。守山的人开始用大石头向下砸。丰翊臣老先生带着全家参战。枪鸣石滚,日军难以攀攻,舍下满山路的黄尸,于黄昏时败兴地回山下驻地。汪副团长令战士以事先预定的信号,击鼓鸣钟,通告周围的乡亲:马鞍山还在八路军手里!守山人的斗志很旺盛。汪枫霖却深知情况严重,主力部队离这里很远,不知这里正打一场敌我高度悬殊的恶仗,而且联络困难,主力部队不可能增援。敌人丧失了这么多兵员,绝不会乖乖撤走,战斗将会更激烈。唯一的,要靠守山人的一夫来抵干百兵了。

   次日拂晓,敌人的进攻又开始了。山炮又开始轰炸。敌人为加强攻击,还开来了数十辆汽车,鬼子的兵力一下又骤增到两千人,伪军增至四千,飞机增至八架。飞机擦着山顶飞,山顶上的工事倒塌,房屋起火。汪枫霖副团长拄着拐仗,在东顶的一截胸墙后指挥战斗,随后又到石洞掩体,向外射击,额角负了伤,鲜血淌了满脸。一群鬼子从后崖架云梯攀爬,被守山人的子弹和石头击落在山脚下。打到中午,马鞍山依然屹立在八路军手中。一个日军某部的参谋长,气汹汹从远道赶来,听了他的攻山指挥官报告,骂了一通,握着指挥刀就向山上走来,一群指挥官尾随后面。这个傲慢的日寇参谋长夺过望远镜,正要观察山势战况,却立即被汪枫霖一枪击毙了。鬼子发疯了,稍作喘息之后,便挥舞指挥刀,赶着日伪兵从石阶小道做第三十次冲锋,飞机大炮的声音更大,守山人对面说话都听不清了。临近黄昏,敌人的攻击还在继续。汪枫霖知道,能参战的主力,大都光荣地死在山顶了,所剩大部分是家属、孩子和修械所的几个工人,他下了决心,派一名身体好的去守住南天门,又对一个战士说,“丰老先生已经牺牲,家属孩子不能再呆在这里,快把他们送下山去,能出去一个是一个。”战士说:“怎么送?南天门下全是鬼子!”汪枫霖说:“把做军衣的布拿出来撕成条子做成绳,栓在树上,从后山下。”安排了家属孩子和工人下山转移后,汪枫霖立即向剩下的战士发出最后的号召,眼里汪着泪,头上缠着绷带,腋里架着拐仗,举起拳头说:“坚决地打下去,你们看到了,被消灭的敌人已堆满山路。我们对得起人民大众。为了党,为了祖国,我们要和敌人拚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准备下山转移的一批人把布绳结好捆牢,顺绳下山。可惜没有成功,绳子被炮火打断,所有的人都牺牲了。后山转移没有成功,前山的战斗也到了严峻的时刻。敌人的炮火呼啸着,守山人只能以石头抗击敌人了。汪枫霖掀下一块大石头,还没掷出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他却没有倒下。敌人早巳攻到南天门下,汉奸头子认识八路军的爆破大王,一见汪枫霖,又惊又喜:“汪瘸子,没想到你还能走到这么高的山上来,快投降吧,我到皇军那里领赏,你到皇军那里做官。”汪枫霖说:“你连擦腚的石头都不如,当你的狗官去吧,投降的不是中国人!你敢说话就伸出头来说,你个草包粪蛋!”汉奸头子知汪枫霖是神枪手,怕挨枪子,龟缩着不敢伸头。

   鬼子汉奸已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南天门失守了。日伪军象饿狼扑向汪枫霖。此时的汪枫霖已是耸立在马鞍山上的唯一的生者!在他的眼前,那一个个一群群的黄皮,幻化出一片黄澄的碉堡,在这些碉堡上引爆了炸药,爆破,爆破……汪枫霖冷冷一笑,从容地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前额,汪枫霖倒下时,日伪军觉得象是马鞍山也倒了,骇得哇哇大叫。

   马鞍山的枪声停止了,静得出奇。满山飘着硝烟,青石黑壁放着冷光。从南天门开始到出山口,一条石阶小道上,日伪鬼子的尸体罗了两三层,上千个日伪做了铺路石,一个鬼子军官踏着尸首攀上山来,回首望山下,惊悟到自己并不是胜利者。狂嚎了一阵子,抡起刀来劈向身侧的一块大石,石头放出火光,把他的指挥刀碰断了。中国的石头,齐鲁的石头,好气魄呀………

   爆破大王常驻在马鞍山的马鞍上了,那马飞驰着,他永远下不了征鞍了。   

 

 

 

 

 

 

日寇的大“扫荡”结束之后,郦泽璞、文玉轩带领一个团,在驻地做短期休整。断壁残垣的农舍前有一块水塘,坡上有茸茸的草,在没被炮火烧焦的柳树下,野花仍在金阳里怒放。被敌人蹂躏过的土地是凄凉的,然而依旧袒露着生机。入伍的新兵在练队列,唱着嘹亮的战歌,宣传队在排练节目,呜奏急密的锣鼓,老兵在塘里洗澡,在塘边洗衣;不少人光着脊梁,燃了一堆火,翻过衣服烤虱子……。郦团长和文政委到上级开会回来,马夫过来,喂了草料,又牵着在塘边遛。

   眼尖的战士突然喊道:“看哎,一顶软轿子!”远处确实有一顶蓝轿子由两个轿夫抬着,颤颤悠悠向驻地这边走来,轿后还跟着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男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赭色小皮箱。岗哨端枪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这一簇奇怪的行者。

   蓝轿子停在水塘边上了。提皮箱的男子向前掀开轿帘,轿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她穿着淡雅的藕荷色旗袍,金丝图案在身上放着柔和的光,大花卷的黑发梳成一个漂亮的髻,耳环摇着淡淡的绿,项练亮着银色的珍珠,手镯是金色的。一双深玫瑰色高跟鞋迈过轿杆,仰起脸来,嘴唇荡出了微笑。那男子道:“娘,咱们到了。”

   所有见到这位妇人的战士,无不惊异,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都不敢近前,站岗的非常警惕地挎枪走过来,以为是哪个国民党的官太太走迷了路,误入了八路军的营区,活该是自投罗网。哨兵发话了:“干什么的,站在原地,不要乱动!”那男子非常有礼貌地向前答话:“我们是来见你们的团长郦泽璞的。”哨兵道:“我们团长是八路军,他那脾气,绝不会见你们,少费心思,快上轿走开吧再罗嗦,我可不客气!”岗哨说完,见那妇人点头微笑,眼里闪出赞许的目光,心里便有些紧张。那男子道;“请去告诉你们团长,说是他的母亲和哥哥到了。”哨兵惊得闭不拢嘴。不住地揉自己的眼睛。妇人心想:  “我挑了最不惹眼的衣服,仍然是让这些孩子们受了惊。”哨兵将信将凝,又有几分歉疚,说了声:“等我去团部报告。”等哨兵走了,那男子道:“娘啊,我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我说过,这是八路军的军营驻地,怎么能随便来去。”妇人说:“轿子都抬到他团里来了,还说这话做什么,我是来看我儿的,没听说当了八路不要娘的。”这时,所有阳光下的眼睛,都被吸引到藕荷色旗袍上。

   不一会儿,郦泽璞和文玉轩还有团部的通信员,健步迎到妇人身边。郦泽璞呼了一声“娘”,喊了一声“哥”通信员暗中咋舌:“团长竟有这么阔气的娘,做梦也没想到哩。”抢上几步把手提箱从客人那里接过来,望着客人羞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只是憨憨地笑。文玉轩说:“大娘大哥来咱们部队可真没想到,部队南征北战,也多亏了你们的鼎力相助,部队里条件差,招待不好你们,真不好意思。”妇人说:“政委是把我当外人了。我这老二大学也不上,非要出来领八路抗日,一出来就五年了,五年我没得见上他的面,我想啊……”郦泽璞说;“还是到团部里说话吧。”妇人说:“好,咱们走。泽璞啊,这次我可要和你大哥在这里住一夜,给娘多说几句话,我给你带来了香烟和酒,明明这些东西伤身体,可我想你在这里打仗苦啊,还是多带了些。”一路上,妇人就没有停嘴,只说到团部里。做定了,妇人把郦泽璞叫过去,拉过他的手,就发现手背上的伤疤亮得出奇。妇人望着郦泽璞,眼角上夹着泪说:“儿啊,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可从没舍得打你一巴掌……把腿捋起来让娘看看!”郦泽璞乖乖地捋起来,又是一片伤疤。妇人一串泪流下来,对着他的大儿郦泽珀说:“老大,你常说老二好着呢,好着呢,你看他这些伤!你要是告诉我真情,我怎么也要给他捎点好吃的补养补养。你看他都快瘦成一根筷子……”这时,郦泽珀当然不能埋怨二弟从来也没告诉过他负伤的事,对母亲的泪眼也只好淡淡一笑。郦泽璞说:“娘啊,您甭耽心,出来抗日的都不怕掉脑袋,牺牲了的,不必说了,活着的,政委、通信员,你们让我娘看看你们的伤疤有多少。”妇人说:“实话告诉你,娘是来领你回青岛的,见你身上这些伤,娘受不了啦。”郦泽珀向弟弟郦泽璞使了个眼色,浅浅地笑了,意思是说:“我拿娘也没办法。” 文玉轩说他去准备准备饭,让三人拉家常话。顺便把通信员也带走了。

   郦泽璞的父亲家在胶东农村有一笔大的产业,在青岛和大连开有商行,并经营青岛到大连的海运输业,家中的确有花不完的钱。父亲死后,母亲迁居青岛,  有一套郦家公寓。抗战后,郦泽璞背着母亲与郦泽珀商量,卖了胶东的部分土地购买了枪支,武装了抗日游击队。部队转战沂蒙山区后,郦泽珀实际成了弟弟这个团的地下交通,经常从青岛组织医药等军需物资,还不断将一笔笔巨款资助八路军。当办这些事时,就给弟弟捎来几箱烟酒。郦泽璞应当是资本家的阔少爷.然而他哪里像?平时像个老伙夫,烟不离手,酒不离口,貌又不惊人,又常爱扣脚丫子,还爱骂几句娘,不认识他的,谁都不会以为他是个八路军的团长。

   听说团长的锦袍母亲到部队里来,倍感亲切又新奇。营连干部都带了自己单位的“特产”来欢迎亲人,团机关的炊事班忙忙活活,做了一餐最丰盛的接风宴席。老妇人被八路军指战员的热忱激动。在她眼里,虽然是一桌她从未吃过的最差的饭食,却是极高兴地连声说:“好,八路军好。”

   午饭后,郦泽璞接到了通知,要到上级接受任务,军令如山,他只好让大哥与政委交接一些他娘并不十分清楚的军务,让通信员陪娘转转、看看。自己骑马领受任务去丁。娘目送她的儿子远去,轻轻地叹了一声:“人来到部队,就由不得娘了。”

   山区野地是她在青岛从没见过的。那被战火烧秃的枯柳和葱绿的新柳,坡上那碧青的杂草,那艳红的花,都使这八路军的驻地充满了清新的气息,给人以壮美的情怀。她被通信员领着,目睹了驻地营区军人的生活:战士们睡得是地铺,铺得是干草,吃的是黑豆、地瓜干、喝得是青菜豆面粥;战士们的身上都负过伤,都结着亮闪闪的伤疤;战士们都很勇敢,很乐观,到处充满笑语歌声;战士们都很友爱,你为我补衣服,我帮你拆军被,一封家信来,全排传着看……她觉得儿带得一个团虽然很清苦,却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大家庭。她同通信员从池塘岸上绕到草坡上,弯腰采了几束草,几朵花,拿在手里,这野味十足的草花,对她来说,真是不同凡响。她朦胧觉得青草是这些清苦的精神抖擞的兵,花是他们的心。是她儿的兵,自然也是她的亲人。

   妇人不能与儿攀谈,就想从通信员的口中了解她分别五年的儿子。她问,“你们团长是个读书人,可会打仗?”他答:“我们团长没架子,打起仗来在前边冲,枪林弹雨都躲着他哩,团长勇,战士就硬哩。”她问:“你们团长常闹病吗?”他答:“只要有酒,病不找他。”她问:“你们团长睡在哪里?”他答:“打游击,有时睡在炊事房的火灶前,地下一躺,用屋里的烟气取暖。睡觉爱说梦话,梦话常是冲啊、冲啊的。……”

   妇人原想是要把儿子劝回去的,儿子回来后,连夜又召开全团干部会,她和儿子竟然没有时间说话,她觉得在这里最闲而没用的就是自己了。部队里为他安排得住宿是极平常的,也是部队里最豪华的了。郦泽璞开完会回来已是很晚,他显得很疲劳,娘对他说:“儿啊,你也别多说了,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娘明早就回青岛去。我带走这束草,算把你带走了。我给你的兵留下两个金条,你别愧对了他们,他们跟着你,太清苦。你打仗可躲着枪子走。”郦泽璞突然爆出满脸欢愉,伸臂扑到娘怀里,又哭得像孩子。

   八路军驻地上的青草被青岛妇人带走了

 

 

 

 

 

 

小庄不足百户人家,青一色的龙姓,自古好枪棒,青壮年都有武功,连白胡子一尺长的老爷子们也有点穴的手段,小庄虽小,没人敢来欺负。走出去的龙姓人:也没谁受过委屈,人们见了小庄的龙姓人,都躲着走,怕不小心被姓龙的点了穴,或呆在原地不能动,或回到家里痛上半月下不了坑。日寇侵华,扫荡到鲁中山区,也到小庄骚扰,见了男人就开枪,见了女人就疯抢,见了小孩就散糖。当然,小庄的龙姓人和龙姓家的女人们,没见谁吃了子弹,没见谁被抢到手,没见谁检了血腥味的糖。村南头有座青砖神庙,神庙外有棵千年古槐,长得粗直,绿冠能遮起大庙。日本鬼子一个小队要在这里占庙做据点,自己动手锯大树,锯齿还没进去一寸,忽然狂风大作,雷声轰鸣,树冠哗啦啦响,树下阴森森滚黑云。鬼子兵丢了锯,逃之天天,再也不敢到小庄来。

   这时在老一团当排长的龙英元,随武工队开到家乡一带,奉命回庄来组建武工队的侦察小分队。龙英元发动群众,从报名的三十多个青年中比武考试,一共结成了七条龙的英雄好汉。除了老一团的龙英元,还有龙英山,龙英河、龙英岭、龙英海、龙英江、龙英湖。七条龙自然是由龙英元领导,当队长。他们在大庙里烧了香,在古槐下磕了头,把庙里的神请在一旁,神案周围便是武工队侦察小分队的队部了。庄里的人们干脆就喊他们为“七条龙”  “七条龙”的名字一传开,便使日伪汉奸神色恐惧。七条龙神出鬼没,踪迹难寻。他们时散时聚,飘忽不定,特别受老百姓欢迎。

   七条龙接受任务摸清驻五井镇日伪汉奸兵的布局情况。时置五月中旬,他们青一色庄稼汉打扮,短枪都是藏在搭子里,夜间从队部出发,东方发白时到达离五井镇十里的杨家窝子。杨家窝子五里外的谭马,驻着伪军一个据点。他们躲在村头的半人高的蒿草丛里。队长龙英元让年龄最小的龙英湖出去寻老乡,找点吃的,七条龙应该充充饥了。龙英湖回来汇报说,他找到了一个老汉,老汉极热情,答应做好了送到这里。还没等老汉送饭来,七条龙已经被敌人包围了。说也巧,这个村子昨夜住了一股伪军,那老汉又是亲日的,七条龙撞到枪口上了。龙英元说:“不要慌,英山、英河、英岭,你们三个结成一个小组立即行动,占领山头。剩下的分两组掩护突围。”伪军尚不知道他们包围的是大名鼎鼎的七条龙,以为八路军的武工队,人少力薄,心中有些轻敌,根本没有注意三条龙已占领了山头,据高临下俯视伪军了。伪军只一股气向山下蒿草丛中的围歼对象射击围拢。山上的枪声一响,伪军才毛了脚。龙英元带领队员英勇突击,短枪一齐向伪军射,手榴弹也在伪军阵里开了花。先头的敌人退下去,七条龙趁机冲出包围圈,甩掉了伪军。肚子里实在饿极了,就跑到桑树林里隐蔽起来,七条龙爬到树上吃桑椹。恐茂然下山遇到日伪军,吃饱了桑椹便在树上休息。桑叶掩着他们,鬼神都不知。

   黄昏的时候,七条龙下山来,匆匆行至五井镇边的一个瓜棚里,看瓜老头听说是七条龙,惊喜异常,说;“想见你们难哪!算我老汉有眼福。”交谈后,七条龙知道五井镇的汉奸镇长就在小北门附近住。小北门平时不上闩,只有汉奸站岗,小北门外还有自卫团的岗哨。龙英元选派了英河、英江、英湖、英海四条龙去北门。他们在一人多高的蒿草中隐蔽向前,很快靠近了小北门,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他们悄悄摸过去,从后边掐住那人的脖子,又把凉冰冰的枪管顶到那人的心窝。问他是哪部分的,北门是否开着。那人身子抖做一团,说他是自卫团的,小北门有汉奸站岗,能叫得开。押他到了小北门,答上口令,门吱一声开了。四条龙一齐扑上去,下了汉奸的枪,留下龙英河看守汉奸,三条龙继续向里走,来到一个门口,大门敞着,里边有男女说笑的声音。他们走到北屋门口,看到酒桌上有红男绿女和军人,便问:“哪位是镇长呀?”一个胖子站起来回答:“小弟便是。有何见教?”又说:“请你到屋外,有事好商量。”一出大门,胖子的腰里被顶上了匣子枪,听到厉声的猛喝:“胖猪,老实点,跟我们快走!”

   没费一枪一弹,镇长便被“请”到北门外的老桑树下,那里龙英元带着弟兄们正准备接应。龙队长说:“今天,你们的人同我们打了一天仗,我们还粒米未进,‘请’你来,给我们搞点吃的,要锅饼和熟肉。如果漏了消息,你的人头要留下。”镇长全答应了。队员押着他,找到他的护兵去搞吃的,然后再押回来。龙队长说:“算你够‘朋友’。还有事要问,要是给我编瞎话,头和双脚要一同搬家。你说说镇里的兵力部署情况。”胖子说:“日军驻小围子里,一共二十七人,有两挺机枪,两门小炮;汉奸队驻大围子里,有七十多人,六十多支枪;自卫团有五十人。”

   过了一会儿,镇长的护兵带着个老百姓,提着两兜吃的送饭来了。龙队长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一行三人进了北门,镇长双手拍自己的脑袋,又是沮丧,又是愤恨,恼羞成怒,径直找汉奸队长去了。汉奸队长打电话报告,要见日军面议对策。日军不敢开小围子的门,从墙上系下一个粪筐来,把汉奸队长提上去。

   派出追赶七条龙的日伪联队,在五井镇外空放了一阵枪,告诉他们的上司:“我们已经追过了”。绕了个圈折回去。他们还惦着打麻将玩女人呢。

   当夜,七条龙回到他们的队部,在夜空里肃然挺立的老古愧,沙沙响着,大庙里,上级派来的交通员正等着取五井敌兵部署的情报。龙队长同交通员交换了意见,送交通员走了,对他们的队员说:“趁天不亮你们快睡一会儿,明儿我们还要去冶源。”

   第二天,在向冶源进发以前,龙英元说:“我们今日分两个小组行动,我与龙英海去冶源,你们五个去了解平安峪的敌情,咱们第二天晚上去黄崖头村碰面。”大家都明白,龙英元曾接识过治源的大队长,龙英海曾在冶源扛过活,人熟地熟,对侦察有利。大家赞同分兵两路,互相嘱咐谨慎小心,祝福明天晚上胜利会师。

   到了冶源镇外,龙英元化装成一个十足的伪兵从东门进去。龙英海化装成一个赶集的农民去闯北门。二人商定晌午的日头一偏,即到南门里十字路口碰头,如届时不能见面,各自出南门到西山根等侯,不见不散。这日恰是冶源镇大集,龙英元背着匣子枪大摇大摆穿过密集的人流,直奔伪军大队部。龙英海戴一顶破草帽,肩上背着钱褡子,里面放着匣子枪。他进北门时,被一个鬼子兵盯上了,急转念,向西拐,进了他曾扛过活的那家大户的门。他把钱褡子仍到牲口棚里,挑起水桶就到井上担水。在街上正好与那鬼子兵碰了对面,见那鬼子的眼神,他心中即想:闯过了一关。担水回来,放下水桶,背起褡子,直奔敌伪驻处,围着敌人据点转了一圈,默记了围墙的高度,碉堡的数目,就转到北大街,恰好碰到龙英元从伪军大院出来。二人顺便到路西牛肉饱子馆吃饭。龙英元假装请老乡吃饭,放大了声音让人听,又悄悄说:“没有见到汉奸大队长,他的副官说他出去了。我看情况不妙,你我必须赶紧走。”话未了,几个便衣特务进来了,还有一个把守门口的。龙英元向龙英海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向外走。走到门口,那特务挡路,龙英元一枪将他打死,二人冲出馆子,挤进因他开枪骚乱起来的人群,你拥我挤乱成了一团,把特务甩了。

   晚上,七条龙在黄崖头集合起来。在外面放哨的龙英河回来报告:“村里有个屋里亮着灯,有人说话,似乎有一句说什么灭了八路,有你的福享,除此再也听不清楚了。”龙英元说:“咱们看看去。”他们去了五个人,爬过墙,到了院里,果见窗上灯影,用舌头舔开窗纸一看,有个汉奸正抱着个小媳妇亲嘴。方桌上放着一挺机枪。龙英元悄悄地命令:“进去把机枪夺过来I”屋门虚掩着,五条龙一下子冲了进去,将汉奸七手八脚打趴在地,嘴里塞了东西,连同小媳妇一道捆了起来,取了机枪便去。出了门,又听到厢房里有动静。对着屋里一声大喊:“统统举手出来,投降不杀!”五个汉奸举着手从厢房里出来了。龙英海跑到屋里,搜出他们的全部武器。经审问,才知这六个俘虏是国民党吴化文的人,北屋里被捆的是他们的陈连长,这次是回家来接他小老婆的。龙英元把俘虏们集合到北屋说:“八路军这次留给你们一条命,回去对你们上司说,要一致对外抗日,不要与八路军搞摩擦。这些枪,我们拿去抗日打鬼子。”

   七条龙集结以后,又隐进夜幕中。这一带日伪据点之间的电话线,到了天明全被切断了。不久,小庄村头的老古槐下,盘放着一捆捆铁丝,一堆堆电线杆。鬼子兵明知是七条龙干的,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怕那棵大槐树惩罚。

 

 

寿  

 

一九三九年春季以来,东北军于学忠部一直控制着沂鲁山区和诸日莒山区。于学忠部不是蒋介石的嫡系,而且由于日军“扫荡”,部队逃亡,实力减少,防区也随之缩小,蒋介石责难他反共不利,难以成齐鲁各顽军的核心。便以调整部署为名,于一九四三年六月,令撤至安徽阜阳一带休整, 由嫡系李仙洲部接防。此消息传出来以后,这个区域的土顽和伪军反共气焰很是嚣张。于学忠对换防不满,故意在李仙洲未到达前便先期撤出,使盘踞之地成为空白区。土顽和日伪军都想抢先占领。趁此机会,山东军区发出命令:对于学忠西撤给予方便,争取先土顽日伪一步.占领于学忠舍弃的地区,进入莒沂安边区开辟根据地。莒沂安边区位于沂鲁山区和日莒山区之间,战略地位非常重要。这个地区被顽军秦启荣、厉文礼等部所占踞。这是开辟根据地的最大障碍。

    郦泽璞团长带领他的一团,过了青沂公路后,甩过高家石岭等土顽,直插安丘西部古庙、王家沟一带。将顽军秦启荣所属机关和一个大队歼灭了一大部,秦启荣只带了少数人逃窜。接着又将盘踞沂水的简滩、高家石岭土顽茹素团击溃,歼灭了一部分。继尔又将盘踞在辉渠的伪军厉文礼一个团全歼。郦泽璞率主力北渡汶河,对盘踞在梁家官庄厉文礼的第三团,实施突袭,经过五个小时的激战,全歼了守敌。厉文礼为挽其败局,乘一团在汶河之北,便集中两个团的兵力向一团的三营反扑。三营官兵死拖敌人。郦泽璞带全团主力迅速南渡汶河,在黄昏前将敌严严实实地包围在大安山地区。发起冲击后,激战数小时,歼敌大部,俘敌五百,缴获长短枪四百余支。

    郦泽璞一鼓作气打下这几仗来,很是兴奋。对政委文玉轩说:“老文,一张一弛,带兵之道啊,我该喝点酒,散散筋,也当庆祝。”刚举起酒壶来,  团参谋长来了,对团长、政委说:“安丘县地下工作者派交通员送来了消息,

说顽军头子秦启荣八月七日过生日,度寿诞,在辛店厉文礼处大摆酒宴祝寿。”郦泽璞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本人的生日也是八月初七,好了,我先喝口酒为自己祝个寿吧,生日那天,我要打翻秦启荣的寿宴,给他送寿弹吃!先让我把酒喝足,咱们再研究作战方案。参谋长,你派人把那个交通员叫了来,我与政委再进一步摸摸情况。”文玉轩说:“团长,既是你的生日到了,  咱还真得庆祝庆祝,我这不喝酒的,也陪你喝两口。八路军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嘛,人情味更足嘛。”于是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站在窗子下,站在作战地图前,喝得满屋飘着酒香。郦泽璞抹了一把嘴,笑道:“好了,我的生日过完了,咱们就研究如何为秦启荣老狗送寿弹吧!

    一团的官兵一听说要打秦启荣,个个磨拳擦掌,烈火满腔。虽说都没有亲眼见过秦启荣这个顽首,但对他犯下的罪行却铭刻在心头,那是一本厚厚的不忍翻动的血泪账啊!秦匪是个制造反共摩擦的专家,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

手制造了杀害四百多名抗日干部战士的“太和惨案”;他指挥九路大军围攻第四支队机关,制造了“雪野事件”;他还在淄河流域围困八路军的两个营达半月之久;他大肆屠杀群众,摧残抗日根据地,他所占踞的五区、八区一带土地大量荒芜,人民群众因饥寒交迫,兵祸频至而大批逃亡,村庄里蓬蒿没人,白骨成堆,狼群入室,成了惨不忍睹的“无人区”。一团的不少战士,都是从“无人区”里逃出来,当了八路军的。

    郦泽璞将奔袭秦启荣顽军的作战计划汇报给上级。滨海分区梁兴初率两个营由莒县北进,来与一团在安丘南部一带会合,共同歼敌。一团由二营担任主攻,一营做预备队并向安丘方向警戒,随时还击安丘增援之敌。为了减少伤亡,出敌之不意?郦泽璞调出一个侦察班为前导,谎称是厉文礼部去送密信的。这个侦察班长便是立过多次功的独眼驮背郑大贵,外号叫“单打一”。人看得远,辨得清,他驮着背体高还能到一米八,脑子机灵,四肢敏捷,平时喜单独行动,他的干娘、干姐姐特别多,即使顽军里,也有他称兄道弟的一串“朋友”,他就靠这些人保护,得到过许多情报。一团荣获全胜的战斗大都有他“单打一”的功劳。所以,团长郦泽璞对他有点偏爱,多少次给他酒喝给他青岛的卷烟抽。团长瞧得起他这独眼驮背的人,他不能让一团丢人,给团长抹黑。他侦察敌情,都是把命抛在一边的。这次打秦启荣,他化了装,独自打进辛店去了。

   郦泽璞带领大部队,于六日晚在茫茫星空下急行军,官兵斗志昂扬,脚上如生了风一般,赶了八十里路,于七日拂晓前把辛店严密包围。郦泽璞命令全体官兵,绝对不出响声,绝对隐蔽好,等待围歼的号声。大兵压境,兵临城下,秦氏顽军竟无一人知晓。

   辛店中心大院,扎彩门,搭彩棚,挂红灯,各方人士送的贺帐、寿联挂满了棚壁,鱼肉大宴一百席,吹鼓手十棚,洋戏匣子数十台,秦启荣和他的小老婆一同分享寿诞的愉快。穿着暗花寿字衣,有很多勤务兵保驾。在中心大院彩门前,临时凑了个礼炮班,开宴庆筹前要放一通礼炮,每个巷子都派了巡逻兵;据说有省城的要员来贺寿,但不知是什么人。

   侦察班长单打一,比较轻松地完成了任务,摸清了伪军祝寿的大体安排。他亲眼见在一片锣鼓唢呐声中,临时赶来吃生日酒的,都提了寿糕、寿面、寿桃。喧嚷声很大,排场很大,看热闹的人极少,老百姓没有一个敢出门的。单打一混出村来,找到团指挥所,见了郦团长,详细汇报了情况。郦泽璞想了想,黑眉一挑,对参谋人员说:“快通知各连,发起进攻的信号改为村里鸣放礼炮。听到礼炮声,即冲到村里,不见伪兵不开枪。”单打一又完成了一次侦察任务,骄傲地晃了晃郦泽璞身背的酒壶,留给团长一个豪迈的笑,回了侦察班。

辛店中心大院里,秦启荣携小老婆出场了,双双鞠躬含笑立在喜棚中央,于是喜棚里传出了粗壮而又嘹亮的声音:“拜寿了一一”声音接力传到彩门外,  礼炮班开始有节奏地向天鸣炮,一炮伴一排枪弹,两种声音杂交成音乐礼炮一响,十棚吹鼓手愈加张狂起来,吹得突眼鼓腮,敲得摇头晃脑,祝寿的大交响淹没了那肉麻的祝词。

   在村中的礼炮未鸣响之前,单打一即带领他的侦察班以送信为名,走上来,缴了伪军岗哨的械,把他们拉到村外去,堵住嘴拴在一旁。各进村路口,依此办法都换上了八路军做“哨兵”,村里的伪军都贪那一口酒,谁都没把秦启荣的命放在心上。

    礼炮一响,一团的指战员如离弦箭射向辛店村,围猎兔子一般,涌了上去。接着各巷子里与巡逻的伪兵遭遇,子弹炒豆般响做一片,秦启荣在大喜寿棚里正举杯致谢,还以为是给他祝寿的礼炮。在一团主力猛烈攻击下,伪军乱成一团,纷纷逃跑、投降。厉文礼部特务团大部被歼。二营五连的“八虎”班长们直插中心大院的土围子,枪声和恐怖的惨叫声,惊天动地。狡猾阴险的秦启荣一看不妙,丢下酒杯一枪击伤小老婆,自己扭身溜了。欲把目标转移到小老婆身上,为自己争取逃亡的时间。他什么都不顾,一边向后鸣枪,一边脱身上的外衣,丢得东一件,西一件。秦启荣混在伪军和祝寿的客人中,一伙二十余人向村西溃逃。五连战士穷追不舍。一个十七、八岁的伪军从路边举起枪投降,说;“我是秦启荣的勤务兵,我同你们一块追。”五班长岳长福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小兄弟,把手放下,跟我来!   

    秦启荣一邦落水狗,急不择路,被五连尾随追击到一片高梁谷子地里。不进则已,进到谷子地可就寸步难行了。正是谷子成热时节,谷穗与谷穗交错,便织成网。秦启荣脸色苍白,魂魄都飞尽了,他心里骂自己:“为什么要做生日要祝寿,祝寿,煮寿,逐寿……为什么偏向这谷子地里跑,为什么自投罗网,自踏陷井……”秦启荣一伙艰难地向前挣扎,一营突然从前方拦截。他们转身又向南逃,正好逃到五连的“口袋里”。步枪开始射击,大多被击毙在谷地里。五班长力气大,远距离掷了颗手榴弹,把最后几个伪顽炸死了。

   战斗结束,五班长岳长福带着刚投诚的伪军小勤务兵,辨认秦启荣,一个一个翻着敌人的尸首。突然,勤务兵向后退了几步(他是怕秦启荣没死看到自己),躲到五班长岳长福身后,悄声说:“这是秦启荣,没错。”岳长福把趴着的秦启荣扯翻过来,见他翻了白眼,嘴上的血粘了一层谷粒。岳长福踢了两脚,知他是被自己的手榴弹炸死的,兴奋得一跳三尺高,“秦启荣死啦!特务顽匪头子被炸死啦!”岳长福流着热泪呼喊。小勤务兵对着秦启荣大声说:“呸!喝寿酒,吃寿面,到头来吃了八路军的寿弹!”战士们纷纷围拢来,开心地说道:“老坏蛋,我们恭喜你无寿无疆。”

郦泽璞团长,文玉轩政委也都赶到歼灭秦顽的现场。郦泽璞抓过酒壶来喝了一口说道:“老狗,我们是来为你祝寿的,你却跑个不停,何苦呢。我们总算把礼物给你了,好不容易见个面。搜他的身!找个秦顽的铁证,好向人民交待。”经过搜查,搜出铜制私章一枚,派克钢笔一支,左轮手枪一支。

郦泽璞回到辛店清理俘虏,将一些可以充实部队、有作战能力的留下,其余老弱残疾,经过一番教育立即释放。清理完毕,郦泽璞觉得秦启荣的小勤务兵挺有趣,便叫来说话,问他你为什么不当八路,却要给秦启荣当勤务兵。这一问,把小勤务兵问哭了。哽咽着说:“我爹被他打死了,我娘被她污了,我被押来端洗脸水,给他太太端屎盆、尿盆,给他洗脚,给他太太捶背……”郦泽璞看他那小脏脸,心里很怜悯,对文玉轩说:“老文,你正缺个通信员,我看他挺机灵,就跟了你吧,你可要疼爱他哟,他是个苦孩子。”那勤务兵说:“我愿意给长官端屎端尿,洗脚捶背……”郦泽璞和文玉轩相视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小鬼,八路军官兵是兄弟,不兴端屎端尿。”小勤务兵说:“我倒忘了,你们错放了一个大官哎,俘虏中有个伪山东政府主席何思源哩。国民党省政府在这里开会呢。”郦泽璞十分遗憾地拍了一下头,说:“算他狗日的命大,下次碰到准饶不了他。”

    战斗结束后,安丘城又把情报送到一团来,说安丘的鬼子百余人已出动,  向辛店方向前进。郦泽璞与文玉轩立即布置一营严密监视敌人动向。命令二营迅速开饭集结,准备趁机再次歼灭由安丘出动的日寇。据侦察员单打一回来报告,敌人始终只在安丘城南五里以内活动,似无逼近辛店的意向。下午,一团将战后工作处理完毕,即挥师返回沂水北部。滨海分区梁兴初到达时,战斗已经结束。梁兴初笑着对郦泽璞说:“老郦呀,这个猪头让你抢先一口吞了。战利品可不能独吞啊!”郦泽璞与文玉轩将秦启荣的三件东西拿出来,梁兴初风趣地说:“文玉轩政委是文官,常舞文弄墨,派克钢笔暂借给他使,我梁兴初是武将,左轮手枪暂借我用;郦泽璞爱喝,是个酒鬼,秦启荣的铜质私章,暂借你到当铺里当钱买酒喝。”郦泽璞心里好笑,心想:最无实用价值的便是这枚私章,梁兴初,你个老猾头,智商比我高啊。说道:“这样分配是最公道了,只是这枚破章子,除了证明秦顽确死无疑,恐怕连杯人尿也换不来。”梁兴初很得意地给了郦泽璞一拳。

   送寿弹的人,眼角里笑出了泪蛋子。这段三借战利品的事,很快传遍一团,官兵齐乐,还有什么比打了胜仗更开心的!

               

 

 

 

  

 

 

日寇大“扫荡”时,抗日根据地遭受了极大的破坏。许多村庄被洗劫一空,被烧成一片废墟。人民群众实行搬空、藏空、躲空,进行“空舍清野”,连吃水井都埋藏起来,以免被敌利用。老弱百姓及大批的支前物资,都藏到

秘密的山洞里。

   他做为一名共产党员,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虽然老百姓全安排躲空,必要的生活用品都搬到山洞里去了,但他还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五万斤由百姓勒紧腰带节省下来,支援八路军的粮食。那粮食封在一个极隐蔽的山洞里,他绕着山洞转了又转,把可疑点全消除净,然后再回到空空的村子里去,一家一户地检查,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藏起来、搬干净、躲出去。是他忍着心,号召人们把全村的狗都杀光了。是怕这些灵性敏捷的畜牲,为村里百姓招来麻烦。想到他家的狗,他便难过一阵子。那是一条很高大的拘,是他那在一团当侦察班长的儿子郑大贵养起来的。儿子当兵离开家时说:“爹,你要像疼爱我一般爱这条狗。”他说:“大贵,你就放心当兵打鬼子去吧,有爹这条老命在,就有这条拘。”而今,这条狗被硬着心除掉了,儿子能原谅他吗?这条狗是因了日本鬼子才死的。儿在前线抗日,爹在后方也抗日,这条狗要不是日本鬼子,它死不了。他思巴着这些,走完了村子的上百户人家。当他放心了,便匆匆地离开村子,走上了他认为可以避开鬼子的那条路。真是怨家路窄。转过山嘴,他正好碰到了一小股“扫荡’的鬼子兵,躲藏已是来不及了,鬼子里有个戴眼镜的汉奸翻译,在日军小头目耳边嘟噜了几句。他被抓了起来。翻译认识他是村长。鬼子接连“扫”了许多村子,一个人影也扑不到,一头牲畜也看不见,狗不叫,鸡不飞,寂静得怕人。鬼子抓到他,简直是路遇宝贝。日军小头目通过翻译对他讲:“皇军需要粮食,你们把粮食藏到哪里了?说了,皇军大大的有赏。”又说:“你们把粮食藏到山洞里,快带我去找!”他既然被捉住了,就没有想能活。全村几百口人和五万斤粮食都装在他的心里,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价值。他想,既是死了,也值过。他说:“跟我走吧。”他引着这邦鬼子,东转、西转、南转、北转,把鬼子转得傻了眼,越转离几百口百姓和五万斤粮食越远。鬼子都转迷糊了,转累了,一看竟是转到半山腰里了,到处是山沟子路叉子。鬼子才知道是受了他的耍弄,举起洋刀要砍他。他心里想,砍吧,我保管你们一个月转不出山去,非都困死在这里不行。翻译又去与小头目嘟噜。显然是怕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这群人。脸上反堆出笑来。他感到了一种胜利后的喜悦。这时,他主宰了这群人面野兽,他主宰了这座山。他想到了粮食。他说他饿了,他要休息,小鬼头便给他吃,给他喝。鬼子们也悟到了他的重要了。本来是鬼子抓的俘虏,眼前的确又俘虏了鬼子。他想消灭他们,却又想不出办法,在一阵苦思瞑想之后,他说,他要去解手。那个翻译跟着他,还有两个鬼子保驾着翻译。当避开那撮鬼子时,他用脚使了个拌,翻译迭了个狗吃屎。他趁鬼子扶翻译时,闪进小丛林不见了。两个鬼子乱放枪,引过来那撮幽灵。小鬼头大骂翻译无能。

    他在丛林里左转右拐下了山。他惦记着乡亲和粮食的安全,慢慢靠近了密藏着乡亲们的山洞。离洞口不远,他被一颗飞来的子弹打伤了右腿,跑不动了,眼见一百多鬼子从藏粮洞口边过来,不停地在山壁处搜索。鬼子在村里“扫”不到东西,气急败坏,见人就想杀,真见了人,又不敢真杀。鬼子要捉活的当响导,哄骗引诱,妄图找到老白姓和粮食。他看到这些鬼子抗着从村里搜到的破铡刀、死狗、死鸡、破铁锹。他想:这许是他们大“扫荡”的战绩,是为了好向上司交账吧。他疼痛得难忍,终被扑上来的鬼子捉住了。

   在他被活捉的地方,前面山壁下二十米处,便是他村里的乡亲们密藏的山洞。那洞口伪装得十分巧妙,不晓内情是绝对找不到启不开的。乡亲们听到了洞外的枪声,从细缝里也看清村长受伤被捉的一幕,急得只流眼泪,不敢哭出声。鬼子队长凶相毕露,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他;“粮食的.藏在何处?哪个洞洞的是。”他说:“粮食长在地里,不长在洞里,你们缺粮.回国去吃嘛!”鬼子队长说:“老奸巨滑大大的。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干部的像。告诉我,八路军在哪里,你村的百姓在哪里,统统的说,大大的有赏呀!”他:“我的名字叫中国人!  我是干部,是个管数百人的村长,八路军和老百姓都藏在我心里!”鬼子队长穷凶极恶了:“好,我从你的心里挖出老百姓和八路军来,这就是洞口!”  把指挥刀向他心口窝一点,“老村长,放明白,八路军和老百姓,今日我先不要,我要粮食,粮食!快说,藏粮的洞洞在哪?”他说:“也在我心里。”鬼子队长暴跳如雷:“让他尝尝他们自己的锈铡刀!

   他的头被塞进锈铡刀里,一堆鬼子哇哇地叫,那锈铡刀被晃得哗哗响。他闭上双目,等待那生命幻化的一瞬,心中缭过一丝遗憾,他不能向儿子郑大贵告别,告诉他那条狗是为抗日死的……他又被从铡刀下拉出来。鬼子队长伸手摸了一把他脖子上的血,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怕死?快说,粮食藏在哪个洞洞里!”他望见了那殷红的血,感觉到脖子的巨痛,那血是他生命的旗帜呀,在这旗的后面,有全村几百口人,有五万斤粮食。他不想回答鬼子半个字。疼痛像怒火一样在全身燃烧。鬼子队长见他不说话,又接连两次把他的头塞进铡刀下,他没哼一句。心想,鬼子不会同他这样逗下去的,他该向村里的老百姓说句话了。他说:“我村的百姓和粮食若能让你们鬼子发现,我郑天雷不是白死了吗?你们害怕啦?手别抖嘛,快铡呀!”

   当他郑天雷的头颅滚落山前时,他自己便高产了无以计数的精神食粮。鬼子队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懊丧地说:“中国人无法战胜。”

 

 

 

 

团部里,团长郦泽璞在凝思,在回顾——

   吴化文原是国民党沈鸿烈属下的新四师师长,一九四三年一月公开投降日寇,日寇委任他伪第三方面军司令。吴化文所属部队长期占据着鲁山地区,是津浦路东、胶济路南最大的一股伪军。在他的占领区内,设立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抓丁抓人,大肆烧杀掠抢,封锁八路军沂蒙区与泰山区和清河地区的联系,成为鲁中最大的祸害。当年十一月,吴化文乘日军“扫荡”,抢占宝崮顶、孝村、大张庄等村,急急构筑工事,妄图长期固守。为粉碎吴伪的企图,在鲁中军区领导下,一团参加讨伐吴化文的战役,向石桥方向突击,攻克九子峰、豪山村,威胁悦庄吴伪老巢。总共激战四昼夜。为避免同伪军正面决战,八路军主力撤回根据地。这次战役后,吴伪嫡系编为六、七两个军,分驻鲁山南麓的鲁村、南麻、悦庄及周围两干多平方公里地区。兵力分散,十二个主力团,有八个放在第一线,纵深处多为杂牌部队。……

   郦泽璞的思绪突然中断了。

   从连队回团指挥所来的文玉轩政委,一推门便嚷起来:“我说团长,少抽几口烟行不行?这屋里灌满了大雾,比毒气弹还厉害。”说罢,赶快窜到里屋,把门关严了。隔墙是木板花棂一层纸,隔容不隔音。郦泽璞又接上一根笑着说:“吸烟,吸烟,这满层子烟留给我吸就是了,你不要来抢。”于是,两个人隔墙说话。文玉轩说:“老郦,部队已将战前的事安排就绪了,明日就出发,已是深夜,你就快睡了吧。”郦泽璞说:“你晓得,战前的一夜我向来不睡。我到各营去转转。”政委说:“天阴沉得很,明日怕是要下雨。”文玉轩很是赞佩团长超人的精力。

   部队一拉出去,春雨便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满眼一片水光,道路泥泞难走。集结到石桥、石陋两地,攻歼了伪军四十八师师部和一八七团。接着,郦泽璞又指挥部队配合右路各部队向大贤山、石沟发展,以求控制燕子崖、刁村一线。吴伪军在沉重的打击下,四面防线均被打乱,被迫收缩。伪六军缩至鲁村、齐家石沟一带,伪七军缩至悦庄、儒林集一带,固守在那里等待援军。吴伪军在日军增援的掩护下,留四十九师驻悦庄、张家庄、黄山,青龙山一带,主力撤至鲁村以西、莱芜以东地区,妄图巩固新防区后,再度抢占悦庄平原,恢复交通。为粉碎敌人的企图,待日军增援部队撤退后,军区又下达新的战斗命令:歼灭伪四十九师一部,迫其撤退,完全控制南麻、悦庄平原。于是八路军主力部队开始围攻驻守在张家庄的四十九师师部。郦泽璞指挥一团肃清张家庄外围的敌人,主力集中于石臼,准备打鲁村之援敌和截击张家庄可能突转之敌,把张家庄的外围网拉紧。

   到了一九四四年四月十八日,夕阳刚刚落下山去,晚霞映红了山峦,悦庄平原大路上急驰着两匹战马,如同两团烈焰,很快烧进石臼村。从战马上飞闪下来的,是团长郦泽璞和团政委文玉轩。他们进了团部,立即通知各营各连,火急打好行装待命;立即召开连以上干部的急紧会议。郦泽璞显得虎虎有生气,脸上红光焕发,抑止不住心头的喜悦。来开会的干部门都知道,一定是有可口的仗打了。团部里挤满了人,郦泽璞:“咱们团抢到了个极漂亮的仗打,端吴化文的总部。奔袭。你们要给我打出威风……好了,我高兴得说不成堆了。听政委的。”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嘴角上荡着美美的笑。那眼忽闪忽闪汪汪着无限豪情。文玉軒说:“同志们,敌情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吴化文匆匆自北京赶回来,见我八路军主力在东线进攻猛烈,他的伪军吃紧,便亲自率领主力四十七、四十八师增援,昨日已到达鲁村。他的后方已经空虚。军区决定留十二团在悦庄地区虚张声势迷惑敌人,命我团今夜急行军,奔袭吴化文的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他的老巢——郑王庄总部。……”政委讲完之后,团参谋长明确了各营连的任务。郦泽璞说:“今夜奔袭出奇兵,我们一团要像一阵风,不等吴化文有所悟,我们便解决了战斗,让他们在梦中毙命当俘虏。行军要快,要轻。这次夜袭,骑兵连、炮队各有不便,留守驻地,明天到郑王庄赶大部队。都记住:我要的是轻兵神速I

   部队开始了特殊的夜行军,步履轻捷,翻越一座座山岗,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咳嗽,长长的黑绰绰一条巨龙,盘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里。过险道时,你拉我,我拉你,前边有先遣队开路,遇到敌伪放哨的发问“哪部分的?”先遣队便答“四十七师的,去增援郑王庄总部。”黑乎乎的谁也看不清谁,趁夜色掩护大部队就闯过去了。

   部队—股轻风刮到郑王庄,如同神兵天降。一团人把个大村子围得严严实实。没有惊动一声狗叫,没有惊动一个哨兵。郦泽璞在团临时指挥所里,一脸满意的神色,抖抖热汗湿透的军衣,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正是午夜十二时他同政委文玉轩交换了眼色,即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茫茫的黑夜里,静静的梦乡中,突起千军万马,军号声四起,枪声大作,呐喊声排山倒海。似把个郑王庄沉没在奔腾呼啸的大海潮里了。

   大王庄的吴伪总部,除了少数执班的,都在热被窝里做梦。当八路军风卷残云直捣进他们的总部心脏,还以为是在梦境里。这一庞大的敌伪机关,毫无精神准备,毫无招架之力,没费多少子弹,就把吴伪总部八百余人全部俘获。

   八百多名俘虏,其中有三名伪军少将,都被赶到大操场里,由八路军战士持枪围着,闪亮的刺刀令俘虏抖索。村里到处响彻起八路军的战歌。篝火一堆堆燃起来,把整个天空映红了。

   部队清查缴获物资,两名战士走进一个地下室。刚刚辩认出这是一座地下狱室,里面禁着一些人,有两个伪军站岗,就听“啪”一声飞来一枪,八路军战士有一个负伤倒下了。另一个战士急了,举枪就将伪军崩掉一个。另一个举枪喊道:“不是我们打的,不是我们打的!”战士道:“不是你们,难道还是狱中的百姓?”说完又一枪。两个伪兵都完蛋了。这时狱中一齐声呼喊道:“八路军同志,没想到咱们的队伍能打来,快来救我们,我们已半个月没见天日了。这下可得救了。”听声音是一群妇女。受了轻伤的战士,一听是伪军关押的老百姓,就忍痛走来。两个战士一同把铁栅门砸开了。妇女们走出狱来,正好十个人。有一个说:“我们全是一个县的妇救会主任,到根据地开会回来,遇到了伪军,就把我们押解到这里来。他们把我们全糟蹋了,撕烂了我们的衣裳,扔给我们一身黄皮。”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灰暗的幻影里,战士见她们蓬头垢面,个个穿着肥大的伪军装。战士说:“你们解放了,我护送你们出村,不然八路军见你们这身衣服,你们要遇麻烦。”一个妇女说:“我们想见见你们团长再走,我们知道一些伪军的情况,要向他报告。”战士说:“那好, 我先去报告团长,你们在这里不要乱走,让我负伤的战友陪着你们,省得别再误会了你们。” 

    郦泽璞在吴化文的办公室里。这里临时做了团的指挥所。政委文玉轩带着通讯员到大操场去检查俘虏,办公室只有他—人。他肩上挎着匣枪,正对着屋顶上明亮的煤油大罩灯出神。解放了妇救会主任的那个战士,进来报告了全部情况。郦泽璞道:“快把老乡们请进来!”不一会儿,那战士将十个妇救会主任领进团指挥所,

见团部没通信员,就立在门口待命,她们把感谢的话说了一大堆。团长说:“乡亲们,你们受惊了,受惊了。” 他巡视了一眼这十位妇救会主任,都是齐耳短发,个个虽蓬头垢面,却都是大眼炯炯,异常俊俏。年龄均在二十岁线上。心想:的确名不虚传,怪不得文玉轩夸他们县里出美女,看来不是吹牛。便道:“等一会儿,  政委回来再向我们讲敌伪的情况吧。他可和你们是同乡啊!  郦泽璞正要掏烟,那十个妇救会主任唰地从腰里抽出了手枪,一齐指向郦泽璞的头。其中一人笑道:“团长大人,等不得了。你敢动手就打死你!告诉你,我们是吴司令的手枪队。”郦泽璞呵呵地仰脸大笑起来,说:“好一群巾帼 ‘英雄’”。然后把掏出来的烟点了,吸着.很平静地向门口递了眼色。又道:“你们说,想干什么?”手枪队的队长说:“跟我们走—趟.把我们的将军,把所有的被俘者放了!让部队撤出总部五十里!”郦泽璞闻听笑的更狂了,便用力将烟—丢,那大灯“叭”一声被枪击碎,趁屋里漆黑,郦泽璞俯身几个滚便到了门口,摸出匣枪命令战士:“打!”两支枪齐向屋里射,手枪队的十只女狼, 还没还击几枪,就全被打死在吴化文的办公室里。趁着操场上篝火的余光,郦泽璞把十具女户都翻了一遍,收了十支手枪。坐在吴化文的办公桌前,大口大口地吸烟,自言自语道:“何苦呢,夜里供吴化文搂,白日替吴化文卖命,白白糟蹋十张俊脸盘。你们碰到我,真正是解脱了肮脏的灵魂,有缘啊。”

   郑王庄又沐浴在初春的金阳光里了。村口—阵马嘶.战士们齐喊:“咱们的骑兵连到了,‘老母猪炮’队也到了。一队战马来到大操场上。骑兵连长的马后,跟着两匹空鞍红马,那是政委文玉轩和团长郦泽璞的无言战友。

   吴化文的老巢被眨眼之间端掉了.使他惶恐万状.不得不收兵回折,逃离鲁村。“这股八路军的奇兵指挥官有神兵天降的智谋,我一百个吴化文也难抵呀! ”吴化问—声长叹。突又想到,他所宠爱的手枪队的十大美女,怕早已成了一伙地狱下的幽灵了。

 

 

 

 

八月十五日晚上,团长郦泽璞向一列战士每人发了两块石子般硬的月饼,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送他们出征了。

   侦察班到远地执行仟务,要过无人区,无人区到底什么样子,单打一邓大贵这个班的全体战士,还都没有亲眼见过。只听政委文玉轩在做报告时讲过、描画过那一幅幅令人心颤的惨景,知道那是厉文礼、吴化文、秦启龙三个顽伪

匪首制造的。侦察班恰恰要横穿一百里渺无人烟的地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顶着月亮,踏着满地月色,步履匆匆。侦察班的战士把月饼放进挎包里谁也舍不得吃。邓大贵知道,这是郦团长和文政委费了很大劲搞到的几斤月饼,原本是团首长赏月吃的,因侦察班出发,执行任务,就顺便转赠给他们了。邓大贵了解他的战士,天上有月亮,身上有月饼,能不触景生情想团圆的事吗!就邓大贵本人来说,刚浸在月色里,他就想到一个晃忽的美好的圆圈,在里边,有他家乡的爹,还有他养的那条大狗,三个团团圆圆的生命。可是,最令他怀念的却是他的干娘和瑞青妹子。一别她们母女整整两年了。那个恍惚又追美好的光圈里,再不是爹和那条狗,而是他与母女俩的三重影了。

   前年,郑大贵单独外出执行任务,在他干娘的那个村外,遇到了几个伪军, 他被盯上了,机灵地闪进玉米地里。伪军不开枪, 只向玉米地里乱掷沙砾, 同他那驮背开开玩笑,有一颗小石子恰恰打中了他的左眼,他疼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强忍着钻到玉米地深处,几个伪军在地边小道上打了个转.并没认真追究,嘻嘻地摇晃走了。郑大贵眼疼得冒金星,欲要炸裂了—般。朦胧中看到一位大娘在剜野菜。他说:“大娘,我遇到伪军了,我的眼伤了,大娘啊,帮帮我,我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大娘吃了一惊,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相信了他。提起篮子.扶了郑大贵就回村.进了土墙小院,关了柴门,就把邓大贵领进北屋里.把他让到坑头上躺着休息。邓大贵闭着眼轻轻呻吟着,大娘见他疼得厉害,就要去请村里的中医先生来诊治。刚一出屋门,那几个伪军正好来到她的柴门前,踢开柴门闯了进来,嘴里高喊看“拉夫的来啦.给皇军修炮楼去!”径自向北屋里闯。大娘几步走过去,也没挡住这几个伪军。伪军说:“坑上睡着一个,快起来跟我们走。”邓大贵想猛地起来与敌拼了。大娘一把按住,对伪军说;“我儿是个残废人,是个驮背人,干不动活.刚才在地头上又被狗王八用石子打伤了眼睛,疼得满坑打滚,他爹都被你们拉去修路,到如今不知去向,你们还拉了我的病儿走,莫非是狼子心肠!他能吃不能干眼伤成这个样子,拉他去有什么用?要拉就拉我老婆子去顶,要命,我这里有一条。”几个伪兵一看,相对瞪了瞪眼,都知道这眼伤是他们几个缺德加冒烟的人干的,想到拉个无用的夫反招上司痛骂,就打了个手势,几个伪兵就走了。回头喊道:“老婆子,要有八路军进村,立即向老子报告!”大娘不得不和颜悦色谢了他们。进了屋,郑大贵翻身起来,跪在坑上,泣道:“大娘,你就是我的亲娘,你认我做你的干儿子吧!”大娘一把将郑大贵抱到怀里,说道:“这也是咱娘俩的缘分。郑大贵的疼痛渐渐消了,他的视力却是模糊得看不清东西。大娘请来中医,中医说,他这只眼报废了。郑大贵很是痛苦了一阵子,想起他家中的爹,也想起他养的狗。

   傍晚掌上油灯:做好了饭,郑大贵见娘向里间屋拍了三声掌。一阵悉卒声之后,门帘一挑,从里屋走出一个极俊秀的大姑娘。圆脸盘白如雪,杏子眼里有火火辣辣的神采,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她一出来,整个屋子突地亮堂了。娘就指着郑大贵做介绍:“这是你大贵哥,从此就是亲兄妹。他……”姑娘截住娘的话道:“娘,我全知道,你别费舌了。”姑娘叫声“大贵哥”,郑大贵耳根火辣,竞无措手足。娘出来解围:“大贵啊,你妹叫瑞青,是我的独生闺女。说来也真让人伤心呀,这几年,吴化文那邦豺狼养的伪兵,隔三差五就到咱村上来拉姑娘,抢小媳妇,多少孩子都被这邦禽兽遭蹋了,有的轮流着整……被活活整死。你妹十七大八的姑娘,我可怕她入狼口啊,就传说有病,我与她爹在伪村长眼皮底下给她发了个假丧,就算她死了。我把她藏到里屋的屋顶上,只能夜深人静了,才能出来给我说说话,亲热亲热……”瑞青哭了,不让娘再说下去。娘说:“我的瑞青好命苦,他的爹……该死的日本鬼子,我恨死这些狗强盗!”一家三口人在灯下吃了菜粥。瑞青用柔软的手察看了哥哥的眼伤,又在灯下为哥哥缝扯了口的衣袖。当知道郑大贵的驮背是八岁时给地主抗活压的,瑞青那柔柔目光里添了泪影。郑大贵望着她俊俏的脸说:“我们一定赶早打败日寇,歼灭顽匪伪军,把你从黑夜里解救出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你—定坚强的活着。”瑞青说:“那时候,爹也回家来了,我可在日头下种庄稼,该多好!要是你也能来……不会的,你有爹,还有一条你养大的狗,等你团圆。”郑大贵说:“我把你接到那个家去。”娘听着兄妹俩啦家常.眉宇浮出一簇欢乐。

   过了几天,眼伤稳定了,郑大贵赶回团里去汇报,是傍晚离开干娘家的。瑞青只送给他两眼泪。干娘说:大贵,只要有机会,就回来看看干娘和妹。”到了部队,他的一只眼全失明了。郦团长为他的一只眼失明很伤心,拍拍他的肩说:“郑大贵,你也别悲观,丢了—只眼,换了一个俊媳妇,待胜利了, 把媳妇送到你爹面前—站.老村长准能乐个半死哩。”

 …….

   月亮游进浮云.侦查班在暗影里匆匆行进。郑大贵他们已经深人到无人区 他对战友们说:“咱们赶一阵子夜路.到我干娘家休息,让我妹妹做点热的喝喝.天亮时.咱们准能到达预定的地点。”战十们问:“你干娘热妹子家不是无人区吗?”郑大贵说:“什么湿的冷的.说话别变味。我的干娘家虽说是无人区的范围;情况有轻有重。一准她们村就是无人村?你们是多余为我担心呀!”月亮从云中游出大地又复光明,朦胧可见一蓬蓬蒿草,—簇簇野艾,

枯秃的树剥光了皮,猫头鹰凄厉地叫着。白骨架横在他们脚下,到处磷火闪跳,阴森恐怖。战士习惯了战场的枪林弹雨、烈火鲜血,却难适应这空旷中的令人寒彻的寂静。郑大贵为了换一换战友的心境,说道:“我建议大家每人吃一块月饼吧。” 走了这一阵子,肚子也委实有些饿了,班长发话战士们听,一股香甜开始从嘴里浸润到胃肠里。可是,望着满目苍凉的夜景,心头却涌出无限的苦涩,烧着愤怒的烈焰。郑大贵没有吃月拼,他给干娘和瑞青留着。

   行军半夜,郑大贵的干娘和妹妹家离侦察班不远了。首先从心中腾出欢乐和甜蜜的,自然是侦察班长。郑大贵辨别了一下方位,确信前面那一片黑绰绰的影子便是他干娘住的村落。郑大贵带着侦察班进了村子,村里的格局未变,只是黑黑沉沉没有一点动静,倒蹋的房屋里有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飞起的野乌。郑大贵的心突地一缩。他的腿几乎是颤抖着走进干娘的柴门的。北屋门黑洞洞敞着,他大疑,低声叫了声“干娘”,屋里传出悉卒的干草抖动声。郑大贵的血轰一下便涌到了头顶.再喊一声:“瑞青,我是你哥郑大贵!”屋里突发出一声骇人的狼嗥。郑大贵倒退了几步,一个班几乎惊倒在院子里。郑大贵很快恢复了理智,他让一个战士找来一束干柴燃了,一手举了火.一手持匣子枪,战士们也都子弹上膛,与班长一起冲进屋去。只见两只野狼扑了过来,这时枪声大做,密集的子弹将两只狼射作肉泥。郑大贵瞧见两只狼崽在坑上的碎草中惊得乱跳, 战士正要向狼崽射击,郑大贵阻止了。

   郑大责望着这间他曾养过伤的土屋,供他歇息的土炕;撩开尘土飞扬的门帘,望着瑞青穴居的屋顶棚.哗哗地流下泪来。这座屋子空了.做梦也没有想到狼会在这里繁延。“干娘,瑞青妹? 你们漂流向何方了呀?” 郑大贵的心在

呼唤他的亲人,他坚信她们还活着。

冲北屋烧起了一堆干柴火,整个院子都映红了。

    郑大贵说:“我们今日,要把制造无人区的吴化文和厉文礼处于火刑。把那两只狼崽扔到火里去烧了!战士们执行班长的命令,把两只狼崽扯出来,几脚踢进火堆里。轰轰的火烧起来后,被枪声惊醒的老鼠、刺猬、蝙蝠到处窜飞,发出一片哀鸣。空荡荡一个村子简直成了魔鬼世界。

    侦察班的战士心情都很沉重,没心思在这里呆下去,都安慰班长说:“别着急,把心放宽点,也许干娘她们是逃荒去了。总有一天会碰到的。只要抗战胜利了,所有离散的亲人都能团聚。”郑大贵在火光里苦笑着摸出没舍得吃的两块月饼,把脸伏上去,竟呜呜失声哭起来。

   郑大贵收了泪,让侦察班整理了行装,重新踏上行程。在郑大贵的眼前方,幻出很大一片青苍苍的玉米地……

 

 

 

 

班长陶石凡带领战士张成力到于家岭执行侦察任务。张成力已跟班长快一年了。陶石凡待人温和厚道,张成力把班长当成亲哥哥。他们把匣枪和“落地红”榴弹掩在身上,一身的老农打扮,肩背着钱褡子,见了的人,都以为他们是赶集上镇的。正是麦收时节。坡上一片金黄,碧绿的小树丛中传来小乌轻快的呜叫声?脚下的草棵子上飞着花蝶,蓝天极晴朗。张成力心情很好,对陶石凡说:“班长,我想俺娘了。”陶石凡一笑,说:“别骗我,你是想媳妇了吧。”张成力的脸红了。

   陶石凡和张成力是一个村的。老娘和媳妇一定送张成力当八路抗日,就扑着陶石凡到了部队,而且非陶石凡的班不去。十七岁的张成力还一身孩子气,连长被他的抗日热情感动,就留他在侦察班陶石凡手下当兵。张成力小小的年纪已娶了个二十七岁的大表姐做媳妇,一多半是为了侍候他老娘,亲上加亲,这样的儿媳妇,婆婆放心。张成力到部队时,媳妇已经大了肚子。陶石凡说:“成力,等这次执行任务回来,我替你给连长说说,放你几天假,回去看看,说不定你已经当爹啦。十七岁就有人喊爹, 真叫人眼馋哩!……我都二十岁啦,媳妇还没影哩。我呀,等抗战胜利了,也象你—样,找一个大媳妇。”张成力说:“人家都说小媳妇好。”陶石凡说:“咱是凡人,又不是买花戴着好看。咱要过庄户日子,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一路看着,一路聊着,前面不远处就是于家岭了。到了于家岭,他们在一个地下党员家里,秘密会见交通员交接了情报。交通员走后,他们吃了点东西,想到东村去侦察一下敌据点周围的地形。

   陶石凡他们进村时,正好被伪村长告秘了。他的孩子去传话,说八路军进了于家岭。伪军不知八路军来了多少人,便急忙调了两个连的兵力包卫于家岭。

   伪军进村的风声很快传遍全村。陶石凡为了不给地下党员带来麻烦,拉着张成力便走。伪军已经把出村的路口封住了。陶石凡对张成力说:“要沉着,要节约子弹,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咱们同他们周旋,以少胜多。”他们把匣枪和手榴弹准备好,凭敏捷灵活的身体,从东巷转到西巷,见了伪军打一枪,然后又闪电般转移到南巷。在南巷见了伪军,又打几枪,然后又神出鬼没地躲走。这样拉得两个连的伪军忽东忽西,跑南跑北。陶石凡他们遇到大股伪军,就投出一颗手榴弹,把伪军炸翻,接着别处又有手榴弹轰响了。伪军闹不清村子里有多少八路。

   陶石凡、张成力从巷子里横穿一个小院子时,张成力不幸腿部负伤,陶石凡把他背进一间碾棚里,为他包好伤把他藏到碾盘底下。这时,一群伪军围过来,陶石凡从窗口里向外射击,一个伪军手中了弹,把枪一扔就逃命了,伪军连长把那逃兵一枪击毙,提起匣枪就向碾棚扑来。陶石凡又是一枪,巧巧射在伪连长的脑门上,伪连长立即仰翻在地,把匣枪甩出好远。碾棚里响起了“杀呀,冲呀,缴枪不杀1  ”……负伤的张成力也在碾盘底下大声呼喊。接着,陶石凡又将一颗手榴弹扔进伪军中。伪军因连长被击毙。乱了阵脚,便不恋战,纷纷逃走。

   在暂时的战斗间隙中,陶石凡跃出门去,捡回步枪、匣枪和手榴弹,自己掖了、背了,余下的都交给了张成力.说:“你守住碾棚,我去牵伪军的鼻子。”右手握了匣枪.早巳残废了的左手提着手榴弹,独自在村里打游击。只听得于家岭到处有枪声、爆炸声、喊杀声,而伪军又偏偏见不到八路军,东追追死几个,西追追死一片,闹得伪军六神无主,不知仗如何打,像一群羊,被陶石凡牵过来.牵过去。

   陶石凡打游击战.张成力在碾棚里打开了阵地战。伪军一个班向碾棚进攻,他带伤和伪军斗,以碾盘做掩护.一次掷了个双弹,把一个班的伪军炸得还剩—个负伤的.滚着爬着逃走了。陶石凡回到有碾棚的小院时,已经是日头西斜了,他们已同伪军战斗了六个小时。陶石凡说:“怎么样.又挂彩了吗?当知道没有新伤.又说,“我又打死了个提匣子枪的,我判断,伪军死了两个指挥官.伤亡过大.天又很快黑下来,一是很快撤走,二是再派伪军增援,围困到底。咱们趁天没黑以前,转移到村边去,侍到黄昏,抓机会出村回部队。留下他们,让他们自家在夜里相互打去吧。张成力说:“这是个好办法”他们把缴获的枪,凡背不了的,都藏在碾棚角落的麦糠里,

   陶石几扶着张成力,刚躲出碾棚, 伪军气急败坏忙用火来攻,妄图把碾棚里的八路军烧死。伪军空烧了一阵,也没见伤了八路军。这时陶石凡和张成力已转移到村头较安全的地方。到了黄昏,他们已同两个连的伪军周旋了八个小时。这时天色朦胧,夜幕下垂,于家岭的街巷里仍响着枪声,因为眼睛看不清对方,伪军双方都把对方认做“八路”了。自己打自己,渐渐把两连人分别集中在—个巷子的两头,—场互射,死伤过半。

   抓住这个机会,陶石凡扶着张成力迂回出村。张成力因伤势较重,走得很慢,渐渐就迈不动步了。陶石凡背起张成力向前走。夜色很浓,正好为他们做掩护。到了半路上,正好碰到连里的战友前来接应他们。张成立有气无力地说:“班长,我不行了。不要背我了。”陶石凡说:“你挺着点,坚持住,我们轮流背你走! ”回到驻地,就直接背到团卫生队去了。第二太早晨,陶石凡还未来得急去看他,从卫生队传来了消息:张成力因失血过多,枪救无效,光荣牺牲。听到这消息,陶石凡痛心如焚。刚听到从家乡捎来的喜讯,还没告诉张成力呢:他的媳妇给他生了个女儿。

 

 

  

 

部队缴获了日军的一门日本“四一式”山炮,把郦泽璞团长高兴得眉飞色舞,一劲地乘兴喝酒。奉命要打高崖重镇,他对政委文玉轩说:“老文,你给部队做个战斗动员,我琢磨琢磨山炮。”他对山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团第一次有了大炮.像一家人娶进了新媳妇,看不够.爱不够。郦泽璞想把仗打得更漂亮。

    郦泽璞成立了一个炮队,把山炮和“老母猪炮”都编在一起,全团只有一个参谋能掌握山炮的性能,就把他派去当炮队长。这个炮队长叫伍明亭,是个粗胖的矮个子,两眼—睁,没有个不喜兴的时候,甭管你司令、政委、营长、伙夫,没有他不开玩笑的。说话总有几分吹牛,办事可是十二分实在,  他高高兴兴领命到炮队当队长,把那管“老母猪炮”以及为炮用钱搭子背“小猪”(炮弹)的战士先扔到一边,天天围着山炮鼓捣,饭也忘了吃。郦泽璞听说他这么尽心,从心眼里也喜欢这个炮队长,便特意到炮队来。

    伍明亭亮着满脸汗渍对郦泽璞说:“团长.我这个炮队长还是你来当吧,我没这本事,狗日的鬼子,要送就送个全身炮.炮镜和和其他瞄准仪器都没有,怎么打?要不你把单打一调了来,他那一只眼才配这门山炮哩。”

     郦泽璞笑着给了他一拳,说道:“好你个胖墩子,明知山中没老虎你猴子称大王,还想给我拿一手!  是不是想我的酒喝了?这次打高崖.你要是放哑炮,灭了我的威风,老子可要把你捏成肉饼吃!我们团这次打高崖,就扬眉吐气在这门山炮上,你要一鸣惊破天,才不愧是老一团的风格。”伍明亭喝了一口团长水壶卫的洒,皱皱眉说:“怎么没酒味?”郦泽璞说:“全团都喝我的酒,莫非我开酒坊了不是,我学聪明啦,灌了一壶水!”伍明亭说:“好啊,你骗到我炮司令头上来啦。……咱们言归正传,报告团长,这门炮虽不十全十美,我伍明亭打出炮弹去,保证百发百中.是骡子是马咱们战场上溜着看。”   

   政委文玉轩在战前动员里也特别讲到山炮,说大炮是在我军手中第一次参加战斗,用它来配合打高崖,首先让顽匪厉文礼、张天佐尝尝我们的地炮弹。全团指战员的热点全在这门山炮上。

   据侦察员回来报告,高崖村的周围有断断续续的鹿砦铁丝网和一般性的围墙。敌人由于兵力不足,只在几个大门、重要道口设有警戒性的部队,主要兵力集中防守三个据点。村西北角的据点,除一座坚固的炮楼外.与村东头的据点一样,都有—座独立性的小围子,围墙比较坚固。另一个据点是村内偏东的“明楼” 此楼为明代的三层建筑,底层全用一米多厚的三合土筑墙,构筑坚牢。三个据点的防御工事都有壕沟、铁丝网、梅花桩,主要的路口还挖有陷井。村西北角的据点称“西楼”,原是日军驻守的,撤走后由厉文礼部的—个营防守:兵力约两个连;“明楼”上住着张天佐十团八连的一个加强排,四五十人,轻机枪两挺。敌人凭三个据点的工事,居高临下,互相支援。高崖镇又是在汶河与盂津河的汇合处,有山有水,易守难攻。

十冬腊月的天气,凛冽的北风象刀割,郦泽璞带领部队急行军到达高崖附近,即投入战斗。首先扫除了高崖外围的几个据点,于黄昏时,将高崖团团包围。一营主攻“明楼”和村东头据点;三营打”西楼”;二营为预备队。战斗开始之前,先唱炮队的“开场戏”。

   炮队长伍明亭神气十足,把山炮安置在河南的龟山高地上,山炮两侧一字排开,各置五门“老母猪炮”。这里距“明楼”不足一千公尺。伍明亭亲自动手,把炮架起,打开炮栓,装上炮弹,用眼睛通过炮筒瞄准目标,准备部队打进村后,炮轰“明楼”。伍明亭磨拳擦掌,嘴里说:“老团长怎么还不下命令,还等什么,兵贵神速嘛I ”命令来了,伍明亭就开炮,这一炮打低了,落在“明楼”前面,竟是一颗毒气弹(都是缴获的炮弹,毒弹和炮弹混在一起,没注意),烟气在爆炸处弥漫,顺风飘回炮阵地上来。战士们不得不伏下躲毒气。幸亏风大,来得凶,走得猛。伍明亭这一炮,把他自己轰傻啦。团长郦泽璞气得几乎崩出眼珠子,大骂伍明亭:“你狗日的瞎吹牛,乱放炮,你是打敌人还是打自己!看我不捏偏了你!”伍明亭已是无地自容了,一看那十门“老母猪炮”,也只是轰轰个气氛,射程太近。他咬着牙,红着脸,把炮做了调整,这第二炮打出去,偏偏又打高了,炮弹飞过“明楼”,在四连的阵地炸了,幸亏没有炸伤自己人。伍明亭连着打了两发废弹,急得满身大汗,用拳头砸炮身,叭哒叭哒掉泪。郦泽璞在指挥所急得跺脚蹦高,骂道:“伍明亭你个狗日的,鬼缠身了,你气死我啦……”文玉轩政委说:“他也是刚摸这门炮,你别激动。”于是,郦泽璞就咕咕地灌酒。又一炮响了,不偏不斜在“明楼上开了花,接着又一炮,仍准准敲在“明楼的脑壳上。郦泽璞哈哈笑了,喊道,“好,好.伍明亭你小子真行,我给你记功!”伍明亭打准了两发炮弹,高兴得呜呜哭。炮队的战士喊:“我们成功啦! ”说着又是几发炮弹在明楼上轰响。

   负责进攻“明楼”的—连,由指导员带领突击排,趁敌人慌乱之际,迅速组织爆破手送上炸药,将“明楼”底部一角炸坍。突击排又趁烟雾弥漫冲到楼下,少数敌人还在负隅顽抗,指导员腿受了伤,仍带领战士攻到楼上,将残敌全部消灭。“明楼”战斗结束后,一连又配合其他连队攻下了村东头的据点’。“西偻’的伪军仍在坚守,三营几欢发起冲锋均未攻克。郦泽璞在硝烟弥漫的夜幕里,跑到战斗前沿了解情况后,命令炮队拉上来。

   在火力掩护下,伍明亭把炮队拉到了离“西楼”较近的位置,这样,山炮和”老母猪炮”都能把“西搂”压在射程内,聪明的炮队长还有三发山炮弹.要想完成任务.他必须把“老母猪炮”加强成功的保险系数。郦泽璞到炮阵地上去了。伍明亭只盯在炮位土,待准确打出一炮.炮弹在“西楼”的碉堡上开了花, 便大声的吼了一句:“娘的,老子一炮成功! 怎么样?真不愧是神炮手吧! ”没想到团长在一旁,郦泽璞说:“伍明亭门别吹牛.再打一炮!”第二炮又成功了,据点里的鬼子仍在拼命顽抗, 九连的战士冲到围墙下,被巨大的火力顶了回来。在九连发起新的冲锋这空隙里.郦泽璞大声命令:“伍明亭你给我再开一炮!”伍明亭很难过,说:“团长,炮弹打完了。”郦泽璞说:“放屁! 那不是还有一发!”伍明亭向团长解释,那是一颗喷嚏性毒气弹。郦泽璞说:“绝了,天助我也,我正是要毒气弹,快开炮,快开炮! ”这一炮打出去还是灵。郦泽璞从望远镜里看到,伪军受不了毒气,弃掉碉堡,纷纷向西北突围",便说:“伍明亭你好样的,龟孙子们被毒气催出来啦。”冲锋号吹响了。伪军在一团全力追击和阻击下,将逃敌大部分消灭。毙伤伪军三百五十余人,俘敌一百九十多人。

   郦泽璞拍着发热的炮筒说:“真是功劳炮,功劳炮啊!我要为你庆功了……”说着便抓身上的酒壶。伍明亭说:“团长,别找了,酒壶在这里呢,还是由我来替你给山炮庆功吧! ”郦泽璞呐闷,洒壶怎么到炮队长手里了?他忘了:来到炮阵地上,又急又躁,摘了酒壶,脱了外衣,丢在一旁,只架着个望远镜死盯着战场。郦泽璞指着酒壶笑道:“这壶酒不是开水,是纯的景芝白干,小子,便宜了你,让炮队的同志都喝口开心酒。”心里暗暗赞美伍明亭。

 

 

  

 

一九四五年春,反法西斯战争处于胜利的前夜,通过去年的局部反攻,鲁中根据地扩大了两倍,敌人遭到沉重打击,力量更加消弱了。蒙阴在鲁中南部,蒙山以北,一直是日寇“扫荡”“蚕食”抗日根据地的桥头堡。日军为控制该城,城内驻有日军一个小队,再加伪军唐云山部十个中队共干余人。不断增筑周围据点,加修工事,企图长期固守。鲁中军区根据蒙阴城周围敌人分兵把守、援兵不足、城内争取敌伪的工作又有一定基础,遂决定收复该城。部队进入战斗准备,决定采取里应外合的手段,迅速坚决、彻底地歼灭敌人。

    郦泽璞团长挑选了两个最有经验的侦察班长,一个是陶石凡,—个是“单打一”郑大贵。他们数次化装到蒙阴城里去,说通了一个伪军班长贾小刚,他决定带领全班起义,配合攻城。当时蒙阴城守备最严的是西门,日军的核心工事都在西关一带。他们分数次从北门把三十公斤炸药运进城,由伪军班长贾小刚帮助藏在西门附近。按照郦泽璞的作战计划与部署,三月九日发起攻城,三营从北关进攻,二营为预备队,主攻任务交给一营。夜晚九时在西门拉响炸药。两人当天下午潜入城中,黄昏时分便宵禁了。

   伪军班长贾小刚挎着枪,提了两瓶烧酒两只鸡,踏着朦胧的暮色来到西门炮楼,呼唤着执勤伪班长的外号说:“我说小驴头,你的上司不慰劳你,黑天白日守千斤重的大西门,不体谅弟兄们的辛苦,我贾小刚想着你们哩。来,喝几口驱驱春寒,咱兄弟两唠唠家常,说说你们连长的桃色新闻。”小驴头把贾小刚接进岗楼,见了酒就没命地灌,吃掉了四个大鸡腿,有点天旋地转了。说:“天天守这鸡巴门,八路一次也没来过,真没意思,守不守还不是一个屌样!”贾小刚也饮了几口酒,乘兴说:“让站在城墙上和门洞里的弟兄们进来也喝几口,要不放心,我替他们去站—会儿。”小驴头说“……站他娘个老屌,聋子头上的耳朵……摆设。我说,你们都进来……喝酒!”贾小刚把这一班守西门的伪军哄在炮楼里,陶石凡和郑大贵从潜伏处抱了炸药进了西门洞子贴门放好,九点钟准时把导火索拉了。刚窜到安全区潜伏起来,炸药起爆,一声惊雷轰鸣,烟火把两扇千斤大门推出了两丈远。西门大开,硝烟在门洞里翻滚。贾小刚听到炸响,跑出炮楼,到预定地点掩护两个八路军侦察员去了。

   炮楼里的伪兵,天旋地转奔了出来向着门洞外直放枪。喊着:“城门炸开啦!八路军来啦!”西关一带日军的工事都响起了机枪,子弹把西关大街织成了交叉火网。西门大敞着,可是做突击队的三连还没有赶到西门.真是遗憾呀,待部队来到.西门已增加了一个连的兵力,火舌从西门喷出来,根本无法接近,当晚一营攻城未果,天亮后撤出战斗。

   伪军把所有兵力都调出来,要在蒙阴城里查抄八路军。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搜。这时,陶石凡和郑大贵正躲在伪军班长贾小刚的班里, 他们班也要被调出去查抄八路军。两个侦察班长商量,与其出不了城躲着,还不如去骚扰伪军,让伪军一夜不得安宁,成为疲惫之敌。决定以后,就向贾小刚借了枪支弹药,出去搞骚扰。贾小刚和他的兵尾随在后面保护。陶石凡仍用在于家岭的办法,与郑大贵越街串巷,到处放枪,扔手榴弹,把全城的伪军牵得团团乱转。让伪军转了大半夜,搜了大半夜,追了大半夜,在伪军班长贾小刚一个班的火力掩护下,陶石凡与郑大贵混出城外,返回部队。

   郦泽璞把一营三连长找到团指挥部,怒火三干丈,把桌子拍得满屋响:“你误了战机,我要处分你!城门都炸开了,等着你们进,你们连干什么去了?睡大觉去啦!回去好好反省,再出师不利,我去替你当这个连长!”三连长红着脸想对团长做解释,又有啥用呢,战机委实是误了。对团长说:“团长,再看我连的行动就是了!

   九日上午,新泰敌人一个中队分两路驰援蒙阴。左路日军六十三人乘两辆汽车沿新蒙公路进至蒙阴北三公里处墩台附近,二营转移兵力与兄弟部队共同将敌歼灭;右路日军一个小队,企图从东都、汝南向蒙阴增援,也被费北独立营伏击,歼其—部,余敌狼狈逃回。在这种形势下,文玉轩政委又向全团做了动员,各部队充满了攻下蒙阴的信心。三连长带领全连宣誓:“誓死拿下西大门,解放蒙阴城.为连队争光1”自己又把文件、钱,手表交给营长.决心不怕牺牲,坚决完成任务。

   下午六时,郦泽璞命令炮队长伍明亭把山炮拉到西门外二百多米处,向西门炮楼连开两炮,两发两中.把城门炮楼打开一米多宽的豁口。三连爆破手趁第二发炮弹在西门炮楼爆炸的烟雾,迅速把炸药包送上去,拉响导火索,“轰”地一声,又把西门敌人刚修好的工事炸开。爆炸响后的瞬间,三连的梯子组架好了登城墙的梯子,冲击班掩护连主力迅速突上城楼,与敌展开激战。三连攻占西门伤亡较大,但指战员在连长带领下,勇往直前,顽强拼杀,打退了敌人多次反扑,巩固了西门阵地,保证了后续部队顺利增援。一连在向中心大炮楼攻击中,爆破手腿部受伤,仍带领两个战士冲上去,第一次只炸开一个小缺口,他再次抱起一包大炸药,对指导员说:“有我就没有中心炮楼!他赤脚带伤又冲上去,下好炸药,一声巨响,中心炮楼被炸塌了。鬼子坐了土“飞机”。这时,蒙阴城的核心工事已全部摧毁。其他各攻城部队攻入城内,九日当夜全歼守敌。

   蒙阴城沸腾了。老百姓敲锣打鼓欢庆解放,慰问八路军官兵,送红匾红花的, 送煎饼鸡蛋的……大街上行着两支队伍,一支是老百姓的欢庆队,—支是八路车押解的伪军战俘队。文玉轩政委,带着通讯员(那个投诚过来的秦启荣的小勤务兵)从这两支队伍间穿过。通信员突然被一个伪军俘虏扯住了。那俘虏满脸血渍,看不出人模样来,对着通信员说:“小姥爷,我是前屯的小蛤蟆呀!你不认识我啦?一听名字,通信员想起来了,对政委说:“他在我们村有亲戚,小时我们常在一起爬树摘枣,旱田里偷瓜,河沟里捉泥鳅。我辈份大,他叫我小姥爷。”这叫小蛤蟆的又说了:“小姥爷,救救我。”说着就给政委下跪。通信说说:“你别怕,八路军不虐待俘虏,不杀俘虏。我们会好好安排你的。”小蛤蟆说:“你真有福,干上了八路!”通信员说:“你也会的,我给你帮忙!”文玉轩催着通信员走,在路上政委说:“你口气挺大,你怎么能帮你那外甥?”通信员心有成竹说;“这小蛤蟆我最知底儿,他当伪军准是被生拉来的。凭他的聪明、机灵.准对团长的脾气。”文玉轩说:“你个鬼精灵!团长的通信员昨天光荣牺牲在指挥前沿了。他正伤心呢,万万别提小蛤蟆.我可比你了解团长的脾气。”

   此时,郦泽璞正被政委硬逼着在—个隐密处睡大觉呢。攻打蒙阴城以来,  他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他睡着了,眼角上还挂着为他的通信员牺牲而伤心的泪花,街上一片胜利的欢呼他全然没听见,警卫员倒清楚地听见了他的梦话:

“一营打的好!要记功!”

 

 

   

 

淄博地区的秋夜,凉意象薄荷浸着全身,—轮明月出得迟,照在驻地—棵叶儿微黄了的垂柳树上。这是—棵少见的未经战火烧毁的古柳。柳下便是一泓水,青蛙继续唱几声,把那声音传得好远。郑大贵离开嘉奖大会后沸腾欢乐的连队,请了个假,他是跑到这树下,要偷看一样东西的。

   郑大贵与陶石凡都调到了一个新的连队。当他们各自代表有功连队把“淄川连”和”博山连”的鲜红锦旗拿到手的时候,都欣慰的笑了。陶石凡的连担任博山南门的突破任务,爆破组在故人的火力下,越过护城河,搭云梯登城,他第一个登上城头,跟在后面的的突击队员大部分中弹伤亡,他一人沉着战斗,毙伤八个敌人, 保障了连主力顺利登城,连续打退了敌人的四次反扑,为团主力登城突入创造了条件;郑大贵的连在攻打淄博城时,任东门突击队,连爆破组先隐蔽接敌,刚过护城河即遭敌密集火力所阻.在火力组掩护下,爆破手连续炸开两道城门,突击队乘烟雾猛冲,与敌展开激战,抢占了城头阵地,为后续部队开辟了道路。在击退伪军反扑后,—股作气攻占了伪军指挥部。

   “博山连”和”淄川连”的锦旗,他们是从刚升调不久的师参谋长郦泽璞手中接过来的, 他们的老团长.对团里出现的两个模范英雄连队,有一种母子连心的感情。接过锦旗后,郦泽璞在他们的肩头狠狠地拍了一掌,一股热流烫了他们全身。接着郦泽璞交给郑大贵一个布包说:“是军区首长让我转给你的。”

   布包上写着他的名字,密针走线缝得牢。郑大贵没让战友发现。大垂柳树绵长的柳丝包笼了这个探索秘密的八路军战士。他的心热着,他的手指抖着,终于在一声秋蜱的呜叫声中拆开了布包。那粗布印花包袱,呈现在斑驳的月光中。两双精制的布鞋,一单一棉,还有一条长长的绣双荷的干粮袋。鞋是脚上穿的,干粮袋是斜背在肩上用的。他很激动,也很迷感。鞋帮子里塞—个纸条:打开来看有几个半生不熟的核桃字:“我和娘送的。瑞青。”郑大贵搂住这包东西,顿时觉得月亮变大了,明亮了,一泓水也激荡起来,柳树仿佛也欢笑起来了。霎时又觉得月光模糊了,那是眼里汪起了泪来。他的脑子里升起了红红的日头,全是红光。

   这是他的干娘. 他的妹妹捎来的。这时他才大悟 :包袱皮上原本是写着“维县鹿鸣镇”的,他几乎要跳起来,知道干娘和妹妹没死,她们逃到无人区外去了。郑大贵的心平静下来,他的心飞到远方去了——

   那飞针走线于灯下纳鞋的,是瑞青的手,针扎了指头一颗血珠冒出来,比那灯光还亮……她做着鞋,缝着干粮袋.干娘在一旁挫着线。她擦掉那颗血珠儿,又落上上—颗泪珠儿,她的心也许缩了:大贵哥万一已经光荣了呢…

…她扑在干娘身上哭。干娘也许说:“傻孩子,凡事要向好处想。”

这包裹怎地到了军区首长那里?是干娘当了支前模范?是瑞青成了妇救会主任,她们到上级领奖时,顺便交给领导转到军区的?兴许是侦察员到维县,带回部队的?

   郑大贵真想把头上的柳丝接起来.抛出去,把她娘俩引到自己身边来。他突然想到了他们在交出这包礼物后的如火一般的思念,对着面前一泓水,盯着水中柔美可亲的月亮说:“我要不立即回个信.真他娘是犯罪呀! 

   在这棵大垂柳下,通往她娘俩的路上还有一大片硝烟弥漫、烈火纷飞的战场。他要坚定的闯过去,踏着日本鬼子和伪军的尸首走过去,带着许多光荣花跑过去。越过这个战场该多美好,在干娘和妹妹面前该多美好……

   郑大贵象一块淬过火的钢,又镀上一抹金色的柔性十足的月光。透过柳丝沿着万道金光望去,晴空里是一盘极大极圆的月。

 

 

 

 

正当八路军向尚未投降的日伪军展开全面大反攻的时候,躲在四川峨眉山上的蒋介石,为夺取抗战胜利果实,急忙连续发出了三道命令,一面要八路军、新四军原地“驻防待命”,另一面却令其所谓中央军“加紧作战,积极推进,勿稍松懈”,以“接受”名义向解放区进犯;并授权日伪军就地“维持治安” ,阻止八路军的进攻。通敌判国分子、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何思远,在山东与日军订立“防共协定”,组织反共联军指挥部,“慰劳”日军, 大肆加委,山东伪军摇身一变都成了“中央军”。厉文礼被任为“维县地区先遣司令。”大大小小的汉奸都成了国民党的“先遣军”或“地下工作人员”。山东解放军总部为保卫抗战的胜利果实,打击蒋日伪合流一气反共,发起攻克临沂城的战役。临沂战役的胜利,使鲁南、鲁中,滨海三个地区完全连战一片。在大反攻节节胜利的形势下,蒋介石气急败坏,急令皖北吴化文主力入鲁,阻挡八路军前进。八路军在大汶口地区,向吴化文的伪四十八师发起攻击,经一夜战斗, 歼敌一部,又在北东滩店一带挖工事阻击吴伪军主力。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毛泽东主席亲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寻求避免内战、实现国内和平的道路。这一正义行动受到中国人民的赞扬和支持。而蒋介石却以“和平为幌子,积极准备发动内战。利用谈判之机,大量向华北、东北运兵。为应付反动派的进攻,争取时间发展东北地区,郦泽璞任参谋长的三师,接受了挺进东北的新任务,为便于领导,将调东北的部队合编为警三旅,郦泽璞改任旅长,文玉轩也调任了新职与他离别了,他们所领导过的那个团

撤出战斗,在敖阳镇休整。

   全团指战员在鲁中转战了六年,突然撤出战斗,还不习惯,伙食改善了,重新发了新棉衣、棉被。老不打仗,手心只发痒,唱歌、练操、听动员报告,看抗日根据地老百姓的文艺演出……部队似乎变成了大学校。这些山东地区土生土长的八路军战士,突然要离开故土,心中还真难舍难分。上级命令将部队的重武器和部分轻武器,都移交给兄弟部队,这在感情上更是通不过。战士们伴着他南征北战,展转鲁东,它们是无言的战友啊。

   新任团长、政委听说老团长老政委要回“娘家”来团聚一次,就把消息传到营连里去了。指战员们兴奋极了,各连都争先恐后的为两位老首长准备欢迎礼物。郦泽璞爱喝酒,文玉轩爱吃干辣子。于是敖阳镇上的酒和鲜红的干辣椒被抢购一空。这些酒和干辣子,都标写了极幽默的欢迎词,并注明赠送者。这样,团部便成了“迎宾室”,一串串红辣椒挂起来,火苗一般热烈:五花八门的酒瓶、酒潭、酒壶,摆了个琳郎满目。

   初冬的阳光特别绚丽,一层薄雪全化了,敖阳的土地湿润,空气清新,大自然似乎深解人意,再加上部队是休假日,战士们的身心都放松了,脸上都溢着喜悦的神采。郦泽璞和文玉轩各带着自己的通信员,四匹战马按时在敖阳镇口相会了。还没进团部,就被指战员团团围住。郦泽璞有极强的记忆力,他在团里时的老干部老战士,他都能准确地呼出名字来,并且还都能恰如其分地开个幽默的玩笑。使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活得很骄傲、自豪。老团长从青岛捣鼓来几百支六棱大红色铅笔,要送给战友们做个抗战胜利的纪念:文玉轩是精明的美男子,一行一动都很帅气,他有一颗慈母般的爱心,做为一个军队的政治工作者.他能在繁忙的战斗中,了解到每个干部、战士的生日和籍贯,还会在战士生日那天送去政委的关怀、慰问和鼓励。他没有郦泽璞那样的后盾,有个可以当场拿出两个金条来救济战士的母亲,他是孤儿光棍一条。他奉献给“娘家”人的是一颗灼热过所有指战员的心。

   一进团机关驻地,警卫连的队列已严严整整地立在前边,向老团长、政委唰地来了个军礼!郦泽璞道:“我和老政委回娘家同你们团聚来啦I”全连战士齐喊:“欢迎老首长回团指导!”郦泽璞不习惯这种形式,悄悄对新团长说:“你呀,怎么搞起礼宾司来了! 我们团是够神气的,也看出了你本人的作风!”文玉轩点头含笑,心中说:“部队在进步,一看这队列,是块绿色的钢锭啊.这样素质的部队才战无不胜。”

   郦泽璞、文玉轩刚走进团部的门,就被火红的辣椒及各式酒具吸引了。老团长先看到了洒,老政委先望到了辣椒,几乎同声道:“嗬,这么多!真开眼呀!”新团长说:“是全团指战员为你们准备的欢迎礼品,您看够不够老首长的冲劲辣劲火爆劲!”老团长和老政委都激动得落泪了。他们坐下来,百感交集,这样火热的大家庭真是令人爱恋,他们恨不得再回团里来,当—辈子团长和团政委。新政委说:“这是指战员的一点心意,您们走时全带了去,不然干部战士要难过的。”郦泽璞说:“好啊,你们想把我用酒醉死,把你们老政委用红椒辣死啊!你们的礼物有老一团的风格,我们领啦!”  在场的连以上干部热烈地鼓起掌来。新政委又说:“两位老首长,我们为您们安排了四项活动,今日敖阳无战事,咱们尽情地放松放松。第一项活动,和连以上干部见见面,送上全团的两份礼物:也算个欢迎式;接着到营连随便走走:第三项活动,各连派代表来,官兵同乐一乐,最后请老首长同全团的功臣英雄一起吃顿团圆饭。”郦泽璞说:“在离别山东老抗日根据地开往东北的前夕,这次团聚有非凡的意义,就算咱们团告别抗日战争、咱们的战士告别家乡的一次特殊仪式吧,新的任务还在前边哩!”   

   老团长、政委在干部们陪伴下,到营连去转转,看看武器装备。生活管理,特别关注战士的精神状态。转到炮兵营,伍明亭走向前去,陪郦泽璞看那门山炮。郦泽璞默默地给山炮行了个军礼。伍明亭趴在炮上泣不成声。这门山炮为抗战立了功,与伍明亭营长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马上要移交给兄弟部队,就像剜他的肉一般。老团长的心情就更难以表达了。到了骑兵营看了战马,到了老五连见了“八虎”班长:见了侦察英雄陶石凡、郑大贵:见了战斗英雄、爱民模范、爆破能手……。总的印象是,他的老一团如同一个成热的男子汉,肌肉健壮, 四肢强悍,精力旺盛。对新团长、政委说:“你们比我们会领导。 青胜于蓝!”郦泽璞让人取了铅笔,走到—处散发一处,说是他与文玉轩的一点不成敬意的小意思。

各连派的代表,聚在场园里,要与老团长、政委同乐。于是,引来许多群众观看。郦泽璞、文玉轩一行来到场内,全场一阵掌声拍得惊天动地。见到有五对十字披红戴红花的,郦泽璞问:“什么英雄?”新政委笑着说: “五个战士的未婚妻找到部队来完婚,送丈夫出征去东北的! 就借老首长这次来,一并办了喜事,喜上加喜!郦泽璞说:“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喝的了。你把他们叫到我们身边来座。这五个青年妇女,我选她们当拥军模范!“

   同乐会开始的时候,场上突然肃穆庄严起来。郦泽璞说:“同志们,我与这个团的前任政委回娘家来,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想到胜利,也就想到老一团八年抗日流血牺牲的烈士们,想起为了支援抗日做出重大贡献、献出宝贵生命的根据地的父老乡亲,想起那些具有人情味的死在沙场的战马,我提议为他们致衰,光荣归于他们!”全场起立,脱帽默哀三分钟。接着便举行五对夫妻的新型结婚仪式,文玉轩对身边的新任政委说:“我佩服你,你把政治思想工作做活了。”婚礼告一段落:场上开始击鼓传花,花停在谁的手中,都要唱歌:说笑话,或做即兴表演。司鼓的是老五连的“八虎”班长岳长福.他和老团长还没亲热够,于是在鼓点上作文章。首次传花,鼓声激越,花落在郦泽璞手里。老团长摇头晃脑唱了一支胶东民歌,把个小眼睛岳长福乐得没了眼,只有一嘴牙。第二次击鼓,花又落到郦泽璞手里,老团长又讲了一个笑话:“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把他的老爷子从乡下请到济南,住在公馆里。服待他的,早晨给老爷子送来一块高级香皂洗脸,只对老人家笑了笑,没敢说话就走了。老爷子拿起香皂端详着思量:我儿真孝敬,给老子送这么好的点心。于是一口口吃,越吃越不是味,心想,济南的高级点心怕是都这个味。总算把它吃下去了,第二天又送来一块,老爷子不好意思不吃,儿子孝敬,老子不睬,那怎么能行?还是瞪眼吃了下去。服待他的觉得奇怪,老爷子每天洗一百回脸也用不完一块香皂呀,不管他啦,没有了就添。一连五天,吃了五块香皂。第六天,韩复榘忙里偷闲来看老爷子,老爷子见了便说:“儿啊,你别给我天天送点心了,这济南的点心我吃了拉稀。”一个笑话讲完.全场轰笑。岳长福乐得仰面朝天,两脚乱动。又是一阵鼓,声停花落,正好接在郦泽璞手中,他一下子盯上了岳长福。拿着花站起来,走到司鼓的岳长福跟前,揪着他的耳朵,拉到场子中央,笑道:“好你个岳长福,你是精心遛我郦泽璞的马呀!我悟出来啦,这花不到我手,你那鼓就不停捶。你搞恶作剧,该罚个节目。大家说行不行?”场上一片叫好。岳长福说:“人家没有恶意嘛,以后还有啥机会和老团长在一起嘛。郦泽璞闻听动了情,说:“全团都知道我爱喝酒,可我从来没喝醉过。今天,我再给大家表演个醉汉捉伪军。”看着郦泽璞演“醉酒”,干部战士的心真被他陶醉了。

   团机关举办的聚餐会,  在一个很大的空庙宇里进行。依照郦泽璞的意见,把团部里那些五花八门的酒全拿到聚餐会上来。全团的功臣模范一个个都请齐了,连五对新婚夫妇都被文玉轩特邀了来。大盆大盆的白菜熬粉条,大碗大碗的红烧猪肉,大盘大盘地蒜拌狗肉,还有特意为文玉轩过油了一碟紫红尖辣椒……可谓抗战八年的最丰盛的一餐。各路英雄都分开坐了。新团长致了简短的欢迎词,便请两位老首长做指示.郦泽璞说:“哪有那么多指示!第一,大家先把酒斟上,这些酒是你们各营连送给我和文玉轩的,这里的深情,我们领啦,我们和诸位英雄一样,心思像这酒。我们俩借酒敬佛。”文玉轩站起来接着说:“是借酒敬神,你们看,这庙宇神殿巳将泥佛香烟请了出去,真正的神就是诸位功臣英模,你们是抗日之神!”郦泽璞说:“老政委说得好哇!可是,我们在这里团聚,不要忘记另一路抗日之神,那是我们壮烈牺牲的战友们,他们用鲜血酿造我们今天的胜利的酒,聚餐的酒,喜庆的酒,壮行的酒。请大家端起酒来。第二,我提议,让我与文玉轩同志代表全体,以酒祭我们的不能到会的英灵们。祝他们英灵不朽。”全体目送两位老首长端酒走到门口,对着头上灿烂的太阳,将两碗酒向空中泼去,阳光中立即弥散开酒珠酒雾,现出美丽的色谱。

   在庄重的气氛里,五个新婚的妻子落下了眼泪,她们的幸福是多么珍贵!大家开始喝酒。郦泽璞精神焕发道:“谁要是喝了酒一醉不起了,那是孬种,我们还有很多硬仗要打,把国内的反动派都消灭光,建立民主自由幸福的新中国!今日小小的聚餐会,只不过是万里征途上的小小的驿站,谁要是恋在驿站上不走了,谁是孬种!让咱的心常似这酒一样烈。”老团长的话把所有人的脸都激荡红了。岳长福站起来说:“我不知能不能代表我们这些士兵。请老团长和老政委放心,我们把这些酒喝在心里,发热生光.全团拧成一股旋风,席卷东北战场!” 庙宇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郦泽璞喝下一口酒,文玉轩嚼着油炸红辣椒.先后说:“好香啊——”

   太阳偏西的时候,老一团的人把郦泽璞、文玉轩送到敖阳镇东口,双方都说:“咱们东北战场上见!”四匹马飞驰起来,一串串红辣椒被风吹起来了,火红火红的。那是送给文玉轩的礼物,也是文玉轩留给老一团的颜色。

 

 

 

 

这是一部具有一定纪实性的通俗系列短篇小说集,摄取抗日战争时期鲁中军民部分战斗生活素材创作而成。所写事件、地点、人物大都有原型,但一经虚构、重塑、典型化,便远非是现实中的原型了。有些故事保留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姓名,所写生活细节也多有虚构成分。因此说,这部作品不是为个人树碑立传的回忆录,作品中的人物是文学形象。旨在激扬一种爱国热忱、牺牲和奉献精神,重温、缅怀那段历史:让经历过炮火洗礼的灵魂,再度诱发出甜密的慰藉和神圣感。虚构的故事和真实的历史同样令人喜爱,特别是经历过那个时代、又在那个时代的某一片土地上留下足迹的人,对那些岁月的事件、地点、人物会更为偏爱。为此,在创作过程中, 曾经部分地参考了山东省沂南、昌乐、安丘、临朐县编印的有关回忆资料,在此深表谢忱。

 

                                韩英珊(赤皇吟·菡翁英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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