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作家】徐贵照：中秋月下凝视苦楝树

　　秋风阵阵，月色融融，节庆气氛浓浓。20世纪70年代末一年中秋之夜，明月当空照，我们全家老少在村前小河堤上赏月。老母亲摆开月饼、柚子、芋仔、栗子等，又点燃三炷香向着满月奉拜祈祷：“希望我们全家大小健健壮壮，犹如明月，团团圆圆。”老母亲此话犹似“一石激起千重浪”，本是坐着抽水烟筒的老父亲顿即把水烟筒放在地上，自己站立起来，转向我家靠近河堤塱地边那棵苦楝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弟妹们高高兴兴的只顾剥栗子、吃花生，还唱几句老母亲教的童谣：“月光光，赏月朗。好时年，谷满仓，六畜旺，吃得饱，穿得暖，上学堂。”

　　我移步走近老父亲身旁细看，老人家竟然潸然泪下。我问老母亲：“今晚全家人高高兴兴赏月，老父亲为何泪流满面？”

　　老母亲说：“今日是中秋，家家庆团圆，可是你二伯爹却“卖猪仔”到南洋，一去无回，人已经不在。你阿爹每时每刻都惦挂住他啊！明天我再详细同你讲吧。”

　　翌日上午，老父亲到河堤边塱地干活去了，弟妹出去玩了，家里只剩下老母亲和我。此刻，她便打开话匣子对我详尽地讲述起来。

　　她说：“讲起来好苦啊！”老人家一开言眼眶就湿润了。

　　我说：“阿妈，忍住眼泪，慢慢讲。”

　　老母亲一段话一把泪水的往下讲，我静心细听，认真记录。

　　那是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遭遇大灾荒，我家租地主的田耕种，颗粒无收，不但无法缴交田租谷，全家人靠自己塱地种的数量有限的番薯和挖野菜充饥。就那年你祖母又饥病交加，悲惨去世，下葬钱都无着落。遇上如此惨况，全家确实难以捱落去。此时，村里伪乡长叫手下到我家来，说是省城（广州）劳工介绍所来人，要找劳工到南洋去开锡矿，由村里乡长负责物色人选。乡长认为你们家阿法魁梧健壮较合适。如果愿意去，可支付100元大洋安家费给你们。又说阿法到南洋那边是包吃包住的。血气方刚的二伯爹听到如此说，心想自己豁出去，也许会让全家走出困境，特别能有钱为祖母下葬，于是他满口答应。当时虽然全家人对来人的话是半信半疑，但二伯爹怀着希望能救活全家人的心态，执意要走忍痛离开亲人，冒险出去一搏之路。第二天便跟随省城劳工介绍所的人离乡别井了。二伯爹离家时，全家人都是饱含泪水送别他。之后，家里便用那一百元大洋安家费为祖母办了后事。

　　二伯爹出去后，父亲曾从村中知情的老人口中得悉，据透露，南洋那边本是一个劳工付给400元大洋安家费的，但省城劳工介绍所与伪乡长串通，狼狈为奸，介绍所扣了两百，伪乡长又私吞了一百，结果，付给劳工的就只剩下一百了。知情老人还说，凡去当劳工实际是“卖猪仔”，是坐木帆船去的，水路很远，如果顺风顺水可能一个月左右会到，否则，是吉是凶难保啊！听了老人的话，父亲满怀悲愤，但在那暗无天日旧社会，穷人是无声响的，父亲只好成个月日夜担忧二哥的安危。

　　二伯爹离家以后，父亲经常回想起二哥在家时，兄弟俩一起或在租田里或在自家塱地里干活的境况，特别经常观看两兄弟夹手夹脚在塱地边种的那棵苦楝树。还想起二哥在时，好一点的东西总是让给弟弟我吃，又时刻保护着弟弟我，不被人欺负。父亲经常越想越是眼泪往下流，苦水往肚里吞。

　　二伯爹离家后，父亲凡到自家塱地干活，总是先为塱地边兄弟俩一起种植的苦楝树浇水、施肥、培土。在他心坎里、这棵苦楝树是兄弟深情的象征，有这棵苦楝树存在、生长，就意味着兄弟深情永恒长存。故此，他悉心养护，让她长得日益挺拔茂盛。

　　苦楝树是制作傢俬的上乘木材，20世纪60年代的一天，一名江门傢俬厂老板到乡下来寻觅优质傢俬木材，发现我们家塱地边的苦楝树干有六七米高、直径有六七十公分，认为是少有的上等制作靓傢俬的材料，于是通过干部找到我父亲，提出收购。但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这棵苦楝树是不卖的。”傢俬厂老板还说可以出很高价钱，父亲却红着泪眼坚决地说：“锯走这棵苦楝树等于取我条老命啊！几高价钱都不卖！”傢俬厂老板只好无趣地溜走了。

　　1974年10月一天，突然风云变幻，一阵异常猛烈的秋风夹着黄豆大的雨粒，骤然刮来，我家塱地边苦楝树枝杈“沥沥”作响，上面的果子和树叶纷纷落下，霎时间，树顶上一下子就光秃秃了。正在塱地里干活的父亲见状似乎感觉到是突然被魔爪揪了心，顿即生发莫名其妙的担忧。风雨稍停，父亲迅即回家，一进门便见母亲痛哭泪流。父亲问发生何事。我详细告诉他，是刚才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是一名叫黄穆仁的台山老乡从南洋寄回的，信内容讲二伯爹因病辞世，黄先生等几个四邑老乡把二伯爹安葬在广东劳工会馆墓地。如此噩耗犹似晴天霹雳，父亲万分悲痛，放声痛哭，吐出肺腑之言：“二哥啊！你一生苦累，为了家庭，有去无回，我永远失去了好兄长啊！”泪如泉涌，潸潸而下。我在旁见状也禁不住泪下。

　　翌日一早，父亲和母亲带齐祭品对着塱地边苦楝树诚心拜祭一番。老父亲心里默念，二哥虽然走了，但苦楝树还在，意味着我们深厚的兄弟情尚在。因而，往后日子里，父亲常来景仰和养护苦楝树，特别传统节日，父亲把情愫倾注在苦楝树中，惦念着二哥，惦念着兄弟深情。

　　老父亲中秋月下凝视着苦楝树彰显出来的情愫教我加深刻理解唐代著名诗画家王维的名句“每逢佳节倍思亲”蕴含之真情实感，又加深领略宋代杰出散文家和诗人苏轼的名句“何事长向别时圆？”是以反衬手法对怀念兄弟之心态作入木三分的表述，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殷切祈望美好手足深情永久长存而抒发充沛的感情，让珍惜亲情的人产生共鸣，可谓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