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细品味之十二---万艳同悲

读红楼细品味之十二

                                                                                                            -----万艳同悲

“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是曹雪芹笔下众多女性命定的悲剧。大观园里那些吟诗填词、围棋作画、赏雪簪花、无忧无虑的少女们，倘若早早知晓这样的生命结局，一定会如贾宝玉一样，从心底里拒绝长大。伴随着“长大”而绕不过去的婚姻正是她们悲剧的开始。

在婚姻的结局上，《红楼梦》里的少女有情的难成眷属，最终泪尽而逝；成婚的徒有其表，忍受终身孤独；嫁为皇妃，也不过是家族对皇权的贿赂，悲惨到哭都不敢酣畅淋漓。更有被虐待至死的、无奈出家的、流入风尘的、“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个小子”草草了结终身的……。哪里只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更有残花落叶，满目衰败，满眼凄凉。再来读那凄惨的“葬花词”，“花飞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岂止是林黛玉一个人的悲愤，分明是所有少女的哀泣；“天尽头，何处有芳丘？”不是林黛玉一个人的悲哀， 分明是所有少女的悲叹！黛玉葬花，埋葬的是所有少女的青春。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一个“红”字，一个“艳”字，给了我们错觉，似乎这“哭”的与“悲”的只是少女，那些已经跨过了“婚姻”的门槛，成为赫赫贾府里太太、奶奶们的昨日黄花，看起来养尊处优、奴仆成群、荣华富贵，似乎与“哭”、与“悲”无缘。在戏剧舞台上，在各种文艺作品中，在讲阶级、阶级斗争的年代，她们往往被划入与奴仆、与宝黛等等追求个性解放的少女为敌的另一个阶级的人，她们是压迫者、是封建礼教的代表人物，可是她们的生活真的有幸福可言吗？

出身四大家族金陵王家的贾政夫人，显赫的贾妃、凤凰般的宝玉都是她的亲生儿女，按说，她应该很幸福。可是遍看红楼，除了在贾母面前的温顺，难见这位贵妇人高兴、开朗的时候，抑郁、烦闷、焦躁之气围绕，挥之不去。本应是当家的媳妇，却推脱事务，只以吃斋念佛为事。作者没有从正面去描写她的婚姻状况，可是贾政痛打宝玉时，见到匆匆赶来的王夫人，“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似乎这狠下毒手的痛打，气恼的不仅是宝玉，还有王夫人。正是从王夫人的哭诉中，我们看到她对宝玉的疼爱，除了一般的母爱，更多的是对宝玉的依赖和寄托、是对自己晚年生活的担忧。哀哀哭诉，使个打人现场顿时哀伤弥漫。颤颤巍巍赶来的贾母冷笑着斥责贾政“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想来聪慧的老祖宗对这对中年夫妇名存实亡的情感早已心知肚明。倒是第七十二回，赵姨娘与刚刚出差归来的贾政商谈两个儿子娶妾的家事，为贾政关窗屉，打发贾政安歇，有浓浓的家庭、夫妻的味道，显然王夫人是被排除在外的。

扭曲的情感，缺乏“爱”的夫妻生活，使这位夫人性情大变。能拿出一百两银子接济八竿子挨不着边的穷人，却成为了残害金钏儿、晴雯、司棋、芳官、四儿等众多青春女儿的始作俑者，留下骂名。这“原配夫人”的情结、这对失去自己丈夫一心一意，深入持久爱的焦虑和幽怨，竟是如此的刻骨铭心，造成的伤害竟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天天吃斋念佛，也难以求得一时的宁静与忘怀。

其他的夫人、奶奶们又如何呢？邢夫人“只以奉承贾赦以自保……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一个以“自保”、一个被“摆布”，这位太太在贾赦身边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难怪半百的年岁，还不得不去为已是胡子苍白的丈夫向贾母求取小妾，替丈夫忍受贾母的指责。宁国府里的尤氏，明知道自己的丈夫逼奸自己的儿媳、明知道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为了掩人耳目，大兴钱财、大张旗鼓为这个自尽的儿媳举办出格的丧礼，她只能以“生病”躲避，将满腹的怨恨、委屈强咽下去；明知道贾琏偷娶尤二姐“使不得”，可自己丈夫与儿子、兄弟间的谋划，她完全无力阻拦，还要受凤姐“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的埋怨，忍受凤姐的谩骂与羞辱，替贾珍承担事件的后果。

王熙凤可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杀伐决断的“辣子”，在与贾琏的婚姻关系中占有明显的强势，可是她依然无法获得自己丈夫的真情。她的强势换来的只是贾琏“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屋里去”的下流，是贾琏以与“鲍二家的”、“多姑娘”等底层妇女的性关系来羞辱她这位高高在上的贾府琏二奶奶。人们痛恨她千方百计害死了软弱的尤二姐，这内里也有着她在封建婚姻制度面前的无奈与挣扎。

曾有伟人说过，外表上受尊敬的，脱离一切实际劳动的贵妇人，其社会地位是十分低下的……。还说过，在那个时代男子对妇女的无条件统治是社会的根本法则。《红楼梦》作者笔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正是这一论断的艺术写照。

除了封建的婚姻制度，除了男人对妇女在伦理道德上的统治与压迫，《红楼梦》里的女性还要承担哪些衣冠博带的男人们或政治斗争失败、或自身作孽所带来的后果，抄家、坐牢、被拍卖、充当妓女……，人世间最悲惨的命运真如同呼啦啦倾倒的大厦顷刻间降临头顶，来不及呼喊，容不得挣扎。

北京西郊的黄叶村里，当曹雪芹设定了这“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结局，其悲哀、凄凉、心酸、无奈必定充溢心间，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在偌大的贾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名女子中，就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份“悲”、这份“哭”吗？嗬！还是有的，贾府中的老祖宗，那位出身四大家族史家的老太太似乎就是一个真正有福气的人，以至于作者在第二十九回特意用“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为题，来写这位难得的“有福”之人。

贾母以孀居的老祖母出场，若不留心，读者会不记得她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妻子。她曾经的婚姻是怎样的呢？当贾母遵贾妃的嘱咐，携全家去清虚观打蘸，主持道观的张大法师对着贾母说宝玉的形容身段、言谈举止“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熟悉荣、宁两府人事，善于奉承的张大法师，在这里两眼酸酸的提起国公爷，当然是摸透了贾母的心思。果然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满脸泪痕”，回答说：“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已故去多年的配偶，一旦提起，依然感到凄惨；疼爱孙子是因为这个孙子是众多晚辈中最像自己配偶的人，这份情感放在现在也足以让人感动、羡慕了。其实封建的婚姻制度没有绕过任何人。探春理家被吴新登家的为难时，就曾提到“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可见贾代善也是妻妾成群的。在团团围绕的众多女性中，能留住丈夫对自己的一片真情，处理好这个对于“贵妇人”来说是“天下第一难事”的人，必定非凡。

算起来，贾母与宁国府的焦大应当是同一时代的人。当焦大跟着主子饿肚子、喝马溺，九死一生拼搏在战场上时，后方的贾母们也断不会似后来的夫人、小姐们那样的雍容华贵，只以打牌、看戏打发时光。高鹗的续书里，抄家后的贾母笃定地对湘云说的：“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这“耐得贫贱”也许就是当时贾母的经历。跌宕起伏的变动、奋发有为的生活让人的生命充满张力。

书中的老太太虽然在众人的围绕服侍下端足了老祖宗的架子，自诩不过是“吃得动的嚼两口，睡一觉”的“老废物”但是字里行间，时时可以看到这位老人家的精彩。她不屑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腐理念，支持少女们吟诗作画，自豪地向刘姥姥介绍像个公子哥儿的书房似的潇湘馆；她不像王夫人以美貌为妖，而是欣赏所有美好的生命，《红楼梦》呈现给我们的那些最美丽、最聪明能干的生命都出自于她的调教。她兴致勃勃带领刘姥姥遍游大观园、点评各位小姐的住处，指点安排、亲自布置；讲解“软烟罗”布料，说说笑笑间，唯美的欣赏品味、渊博的知识、对待财物落落大方的气度，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会冒着风寒去芦雪庵与少女们一起赏雪、在香味浓郁的桂花树下品蟹、携领全家在空旷明净的山脊观赏中秋明月，聆听从桂花丛中传出的呜咽悠扬的笛声……，这才真是“享得富贵”的贵族。这份正牌贵族的做派，让这个暮年之人赢得了贾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尊敬和喜爱。

贾母是管过家的。惜春画画所需的材料，真是一件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况是许多年前剩余下来东西，可是老太太清楚地记得“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贾探春理家打开的陈年账本，在支付几位老姨奶奶的安葬费用上，清楚地写有备注，来龙去脉、增添缘故记得清清楚楚，绝不是像王熙凤，“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不讲原则规矩的滥施人情。只这两件事，足可见贾母管家的精细、守则远在王熙凤之上。宝钗曾奉承老祖宗：凤姐儿再巧，巧不过老太太去，可不是浪的虚言。

细细地品读这位老奶奶，你会觉得，她的身上有着王熙凤的精明；薛宝钗的沉稳、大度；林黛玉的聪明、执着；史湘云的浪漫甚至顽皮，真是一个精彩的人物。其实这些还在其次，这位老祖宗身上最引人瞩目的是她对待生命的平等及处理人际关系的高妙。

清虚观山门之内，围着剪灯烛的小和尚一片喊打之声，独贾母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栊翠庵里，妙玉用“成窑五彩小盖钟”恭恭敬敬呈上的茶，喝了一半就笑着递给了乡下老太刘姥姥；远方来了客人，即认贵族小姐宝琴为孙女，也热情挽留贫穷的邢蚰烟；元宵节家宴，酒至半酣不忘“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 ”；中秋赏月将自己吃的月饼送与吹笛之人；生日宴会与各位王妃周旋应酬，也不忘关照穷亲戚家的普通女儿……。平等的对待每一个生命，完全没有佛教里所谓的“分别相”，只有心灵高贵的人，只有内心丰厚、经历丰富的人才能做到。

贾赦求娶鸳鸯为妾，是一件让贾母十分气恼的事情，可是在批评撞上来的邢夫人时，注意避开所有的人，为这位已年过半百的夫人留足面子；她以“宝玉不宜早娶”，机智地回应贵妃的安排；以批评袭人“近日有些拿大”，使这个刚刚被王夫人暗地里私封为“花姨娘”的丫鬟顿时回到原来的本色，还让王夫人慌的忙起身笑着解释；她支持王熙凤管家，也以“捡佛豆”告诫她要注意“修福”；她以“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礼貌地对待一心想让宝钗成为宝二奶奶的薛姨妈，却时时关心着林黛玉，将她紧紧地拉在自己身边；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绝不固执，保持一份豁达……。倘若贾母有机会从政，绝对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

这样一个人物在处理家长里短、妻妾关系时必然游刃有余，即赢得丈夫的情爱，又受到其他女性的尊重。贾母以自己的优秀躲过了封建婚姻制度的残害。可是她依然是一位悲剧人物，面对皇权，她像所有人一样战战兢兢；她依然要向自己的孙女下跪行礼；她明知道家族即将败落，却毫无回天之力，甚至无法去管教自己的后辈，眼见着他们腐朽堕落；最终她完全无力去保护自己所疼爱的人，连成全他们的婚姻也不可能。

《白蛇记》、《满床芴》、《南柯梦》是三出在清虚观神像前拈得的戏，比喻的是贾家以战场拼杀，赢得家族荣耀，最终不过是南柯一梦。对这样的三出戏，贾母心惊却又无奈，只说得：“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这神佛当是皇权的代词，是时代造成了所有人的悲剧。“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作者只是以一个“红”字、一个“艳”字，以“婚姻”为幌子，掩饰自己的矛头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