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方:玩命父亲张定昌
张东方:玩命父亲张定昌
父亲出生于新中国成立那年的中秋节。父亲家境贫寒,据母亲说,她嫁过来时父亲只有两间小小的依附在别人家房子上的偏屋子,厨房是土坯的;家徒四壁,没有一件家具,婚床是借来的,对那张雕花床我还留有印象,因为童年的夜晚我都是在那张床上度过的。
我的爷爷奶奶英年早逝,父亲十三岁时奶奶离世,十五岁时爷爷离世。我无法想象在物质条件匮乏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失去了父母庇佑的十五岁孩子带着七岁的弟弟是怎么生活的,我也曾经问过父亲这个问题,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挣工分,讨饭,饥一顿,饱一顿。正是这段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的生活经历,铸就了父亲倔强坚韧、暴烈爽直、吃苦耐劳的个性。
在庙兴村,父亲算得上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这不是因为父亲有多么伟大,而是因为他青壮年时期的独特打拼经历——从1972年接手庙兴村二队队长开始,到2003年卸任村砖瓦厂厂长结束,父亲用一生中最宝贵的32年时间在庙兴村小小的“政治舞台”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30多年里,父亲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以下几件事情便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借着编写村史的契机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初露锋芒
1972年庙兴村二队的粮食生产总量在全村9个队中排倒数第一。那年二队一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力(俗称“整劳动”)一天最多能挣12个工,一个工的价值是0.26元。当时的庙新村很穷,二队更是穷的叮当响,村里有人编了一段“三无”的顺口溜来奚落那时的二队:“人无粮吃,猪无糠吃,牛无草吃。”时任队长面上无光,从任上下来后,没人愿意当队长,年终村里调整各队队长时,在村支部书记张生中的鼓励下,父亲走马上任了。
“要么就不干,要干就要干好。”本着这种朴素的想法,上任之初父亲采取了一些措施。“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 父亲首先制订了一套制度,将队里的一切公共财产(主要指农具)、粮食、作物、蔬菜、柴等都换算成工,如有损坏按照工扣除;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打架骂人要扣除相应的工;无故旷工的扣除其家属的一个工等等。为了落实制度,父亲当时得罪了不少亲属。为了找回被藏匿的公家财产也得罪了老干部,当时人编的三句半为证:“集体不见了包(指麻包),干部发牢骚,组织几个老代表,——抄!”赏罚分明了,二队人的积极性自然而然就调动起来了。
其次是带头苦干
村里有“组看组,户看户,群众看干部”的民谚,父亲是一个实心眼的人,时值青年的他凡事都一马当先,最苦最累的活他总是带头干,而且要求家属也严格执行。为此父母亲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体弱的母亲作为干部家属要带头,怀孕两个多月时在平整中用车推土,导致他们婚后第一胎孩子流产了。
1985年之前,江汉平原的农村每年冬季农闲时,国家总要抽调一部分身强力壮的农民开河上堤,疏通长江各个分支的灌溉渠道。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1973年从阴历九月中旬开始到腊月十六结束的洪湖开河上堤,足足干了一百多天,整天就是挖河,挑土,推土。凛冽寒风中他总是光着膀子干着最重的活——推土。在他的带领下,一段100米宽、3.9米长、4.9米深的河段最终顺利竣工,二队以全村质量、速度第一的成绩圆满完成了任务。
再次是扩大耕地面积
农业要增产,在当时农业种植技术有限的情况下,扩大耕地面积成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扩大耕地面积的主要手段就是平整,即从高处取土填平坑沟,使坑沟变成可以种植的田地。父亲带领二队的村民搞过很多次平整,最大的两次就是填青苗土地沟和王儿坑。青苗土地沟平均深度2.5米,距离取土地300米;王儿坑平均深度3米,距离取土地200米,在父亲的带领下,依靠二队村民们手挖、肩挑、手推就将它们改造成了面积约4000多平方米的田地。
正是在上述各种有效措施的实施下,庙兴村二队1973年的粮食总产量达到九万八千斤,比1972年足足增产了七万斤,一举跃居全村第一;棉花亩产90多斤(之前是20~30斤∕亩),稻谷平均亩产1500斤(比较肥沃的田甚至达到亩产2000斤左右);一个整劳动的工钱也涨到了0.80元。当年各个生产队的劳动结果一宣布,整个庙兴村都震动了,按照惯例村干部将流动红旗送到了二队,并请来放映队在二队放映电影,以示表彰。
父亲的队长生涯从1972年一直持续到1983年,这十二年中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二队都拿到了村里的流动红旗(总产全村第一名),在他担任队长期间,二队再也没有落后过,这一直是父亲值得骄傲的事情。从此,生活向父亲打开了一扇通向光明和希望的大门。
玩命运谷
1978年7月又到了抢收早稻的时节,二队的大部分村民都在田里忙着收割、搬运稻谷,父亲和张定江、张长期等六人负责用板车把水稻运到队里的打谷场。不巧,一大早下起了暴雨,田头不宽的泥巴路变得湿滑难行。运输了几趟稻谷后,牛和人都有些乏了,雨水也在不断地加重稻草的分量。在一段上坡后陡转弯的路段,排在车队最前方的父亲驾车的牛突然脚下打滑,一车两千多斤的水稻一下子失控了,父亲拼命地想把车稳住,不愿松手,但是泥泞不堪的路面让他无力回天,于是连人带车冲到了水田里,他被板车压在了泥水之中。
后面的人见势不妙,赶紧停下车跳到水田里,合力将板车抬起,把不省人事的父亲从车底下拖出来,迅速送回我家。村医陈诗宽也火速赶到我家,并立即给父亲清洗呼吸道和做人工呼吸。之后又给父亲输液,经过一番紧张地救治,最终将父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当时我两岁半,依稀记得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泥人般的父亲被一大群人抬回来放在床上,命如游丝,身怀六甲的母亲手足无措,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命运再一次眷顾了苦命而倔强的父亲,他在昏死两个多小时后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这次濒死的遭遇并没有消减父亲拼命三郎般干活的热情,也正是这种脚踏实地、为了集体利益敢于搏命的精神,使父亲获得了认可,1978年父亲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员。
创造辉煌
1983年10月,父亲被村委调到村砖瓦厂任副厂长,主管生产。1989年12月30日,父亲任砖瓦厂厂长。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庙兴村村办企业最红火的时候。1990年时任江陵县县委书记的黄远志到庙兴村视察工作,专门找父亲谈话,给父亲提出了36个门(窑)年利润36万元的要求。父亲当即表态,一定努力提高生产,增加利润。次年这个目标就实现了。此后,每年砖瓦厂的利润都在攀升。
1995年年初,村委给砖瓦厂提出了年底上缴70万元的目标。虽然砖瓦厂当时处在上升阶段,但是面对如此天文数字,父亲还是选择了谨慎行事,在他的主持下,厂委会制订出“雨天当晴天,晴天一天当两天”的生产要求,提出“每天抓单产”的生产目标。将以前每天烧六个门窑,改为每天烧十二个门窑,化整为零,聚少成多,最终实现了生产水坯(即泥坯)三千四百八十万,烧出红砖三千两百万的可喜成果,年终时向村委上缴了110万元的纯利润款,超出额定目标40万元!
这是村砖瓦厂取得的一次空前绝后的辉煌成绩。虽然父亲为此感到非常自豪,但在心底里他并没有将这份功劳据为己有。说到这件往事的时候,父亲很客观的把成功的原因归结为三点:天时、地利、人和。
精彩赌局
1985年正月初九,镇税务所的工作人员到村办企业来拜年,名义上是拜年,实质是给各企业下达当年的缴税指标。当时在砖瓦厂工作的父亲负责接待税务员一行。酒足饭饱之后,税务所的副所长带着微微的醉意说:“老张,今年给你们六万元的纳税任务,你要是喝一瓶啤酒我就给你们减一千元的税,你看怎么样?”父亲那时正年富力强,平时酒量也不错,听闻此言,连忙问:“你说话算话?”副所长拍着胸脯说:“当然算话!”父亲喜形于色,说:“好,我们一言为定!”马上吩咐食堂加菜,又叫人抬来几箱啤酒。
见此情景,副所长又加了个条件:“你只管喝,只有一条,我不出去上厕所,你也不许出去上厕所。”父亲点头答应。随后父亲便一瓶接着一瓶喝了起来。平时父亲喝啤酒就像喝水一样,但是那天父亲已经喝过半斤白酒,可能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镇税务所的副所长才放出了“喝一瓶减一千”的豪言壮语。
我没有亲眼见到父亲喝酒的过程,后来几乎整个庙兴村的人都知道那次父亲喝了24瓶啤酒,而镇税务所也当真免掉了砖瓦厂两万四千元税。
我是在和父亲谈到这件事情时才知道结果的,我想父亲的酒喝得肯定不轻松,甚至很艰难,因为就算那是水,短时间内连着喝24斤正常人也会受不了。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意志力支撑着他完成这一壮举的。对于父亲的“壮举” ,私下里我的评价是父亲太傻:为了给村里节省下两万多元钱,这样拼命至于吗?你只知道为公家负责,真正喝伤了身体谁又来对你负责?转念一想,父亲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八十年代的两万多元钱(那是父亲五、六年的收入)保守的估计一下,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万吧,对于出身贫寒的父亲来说,用他的一己之力就能给村里省下如此丰厚的财富,虽然这财富并不能给自己,但还是非常划算的。这样做,他心安理得,我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
为父立传
2012年腊月二十六的傍晚,队里的张生财来到我家,专门邀请我为父亲写点什么。于是我就和父亲谈了谈他的过去,说到过去的事情时父亲总是不停地感慨:“那时候我搞了好多苕事。”我以为父亲还在因为过去的事情而自责,便安慰他说:“只要不是坏事,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但是,细看父亲的神色他并不后悔,甚至还为自己的有些做法而自豪着,这样说可能只是表达他的谦虚。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因为成长经历和性格特征,他有自己的缺点和局限,在三十多年的为队为厂经历中,他饱尝过苦难艰辛,也收获过成功的喜悦。虽然那些成功并非他一个人创造,也算不上伟大,但父亲的经历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庙兴村发展的一个缩影。他是与他同时代村民的一名普通代表,生活磨练了他,时代造就了他。不可否认的是,父亲依靠自己的力量、智慧和能力活出了作为个体的尊严和价值。在漫漫宇宙中,父亲不是耀眼的星辰,而是暗淡微弱的星尘,但只要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奋斗过,始终怀抱着对生活的美好梦想,充满着开朗乐观、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实现着个体的生命价值,那就是对生命最好的回馈。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为庙兴村的发展、兴旺奋斗过和奋斗着、生活过和生活着的祖辈们和父辈们。
二零一三年正月初六张东方写于广州
作者张东方简介:女,生于1976年1月。幼时喜爱涂鸦,后与美术结缘,所学专业为美术学,后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美术系教师,现教授,讲授美术理论课程。故土难离,乡音难改,值此编撰村史的契机,附拙作一篇,以表对父辈们的敬意。
电子邮件往来
生财哥你好,关于我父亲张定昌的文稿我已经写完了,现在发送给你,若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请指正,或来信交流,谢谢!张东方
小前辈,接到你的发稿时我正准备关机去串亲而没关机,读完了你这篇实则厚重、耐读而轻盈、又很全面、感人的文章,感觉真好,待我去后回来(有人在等),立刻给方老发去定稿。谢谢配合!以后联系。张生财
方老师您好,很久不见了,您身体康健吧?虽然晚了点,还是在此恭祝您新春吉祥、快乐、平安、如意!张东方
编者按
一说到访谈三代,我们就由小家想到大国家。央视曾为功臣们设《永恒的丰碑》,后来又有《红色的记忆》。我们小家小村哪一代最兴旺,最强盛?哪些人曾兴家立业,荣宗耀祖?哪一个人对家庭对村组贡献最大,改变了家庭村组的命运,可以堪称功臣?
社会是发展的,历史是进步的,无论哪个家庭村组,相对而言,今天都比昨天好,现在都比过去好;但“小皇帝”们“金公主”们并不知道,并不领情,并不感恩,对家长的此类传承说教懒听,厌听,甚至嗤之以鼻:古董!原始!倒毒!活该!以时代的幸运儿自居,不刻苦学习,不满足现状,不觉得这是幸福……
好,正好,借写村史这个契机,访访长辈,夸夸功臣,可以一箭三雕:培养亲情,增强感恩意识,树立高远志向。
今天借这快宝地,隆重推荐此篇,请各位庙兴村人向张东方学习,看看大学教师笔下深厚的亲情和乡情。
节选自《庙兴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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