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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的春天(小说)

作者:古梦 阅读:2955 次更新:2024-10-21 举报

牛二的春天(小说)

●古  梦

    

牛二接到父亲的电话时,他正与一名来自尼日利亚的商人奥比手脚并用比比划划,还借助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谈妥了一笔生意,他急忙将儿童服装清点好,装入蛇皮袋,交给了非洲商人,收了货款,匆匆往家里赶去。父亲来电,说母亲去世,牛二不敢怠慢。

牛二所谓的家,就在广州市的城乡结合部,六七十平方米左右宅基地建起的一栋六层私人楼,每一层分割成三到五个房间,每一层都有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厨房。牛二就租住在三层的一个房间内。

牛二老家就在千里之外的外省乡下。简单收拾一下,就往高铁站赶去。其实牛二是不想回家的,二十八岁开始,他每年都有几次相亲经历,因相亲而被骗的经历也超过十次了。

二十八岁那年,母亲打电话给牛二,说是父亲病重,要牛二速回。牛二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忙前忙后,毫无患病的样子,更不用说病重了。由于多次催促牛二回家相亲,牛二都无动于衷,母亲只能使上苦肉计骗牛二说父亲病重,牛二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得知父亲病重肯定赶回家来。牛二怀疑此次也是父母亲的一个让其回老家相亲的苦肉计,但父亲的口气颇为感伤,牛二不敢怠慢,还是把自己的生意安排妥当,风风火火往老家赶去。

二十八岁那年冬季的一天,年关已近,牛二接到母亲的电话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屋前织补着渔网,左手捧网,右手飞梭,神采奕奕。见到牛二回到,父亲连忙放下渔网,拨通母亲的手机,告诉正在田里干活的母亲,亚二回来了。这一切牛二记忆犹新。

牛二是村里人给起的外号,牛二上面还有一位亚姐,在家里,家人还是称牛二为亚二。

牛二的父亲也有个外号,就叫牛大。牛二祖祖辈辈并不姓牛。牛二的爷爷曾以贩卖耕牛为业,村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叫老牛。牛二的父亲是老牛的独仔,村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叫牛大,牛二是牛大的独仔,亚二就成为了牛二。

母亲接到父亲的电话,火速从地头赶回了家。母亲回来后,父亲仍然织着渔网,母亲却带着牛二到村头的六叔理发店理了个头发,还赶着牛二梳洗打扮了一番。回到家里,牛二任母亲安排,仿佛麻木了一般,牛二知道父母亲不容易,表面装着顺从的样子,让父母亲宽心。

日头快要落水的时候,三女一男来到牛二家。牛二老家的村子依山傍海,村子前面是北部湾,村后是连绵的小山包。牛二家是一栋新建不到两年的三层八小别墅,占地一百二平方米左右,有一个大大的庭院,屋后是小山包,小山包由于是土地庙所在之处村里人称其为“社山”,“社山”上的竹子和各类灌木乔木无人敢砍伐,小山包得以始终保持常绿;屋前是一个弯月形的大鱼塘,左边是簕竹林,右边是几棵矮化的杨桃树。小别墅环境清幽安静。

在客厅坐下,牛二与他们交流,而牛二父母即去准备晚饭。

牛二通过与他们交谈得知,男的是媒婆公,两个年长的是随媒婆公来的,年轻女子即是牛二的相亲对象。

此时牛二才最终确定,他是被召回来相亲的。

约一个时辰,众人在牛大的招呼下移步饭厅坐下,一台农家待客家常菜上桌了:白切鸡、清蒸海鲈鱼、杂鱼盐水煲、白灼大虾、苏钦螺焖酸菜,还有炒青菜、淮山炖猪脚等等。来者四人狼吞虎咽,吃得两边嘴角直冒汤汁。

晚餐后,牛二和母亲陪着来人回到客厅,父亲则在餐厅善后。双方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媒人公表态,女方对牛二满意,但要回家与家长商量后再进一步答复。牛二母亲连连点头。

此后,双方已无话,但来人却没有起身返程的意思。沈默一阵后,媒人公终于按耐不住示意牛二母亲随他出门。两人门外嘀咕一阵后,媒人公回到座位,母亲冲上二楼,随即又冲了下来。随后从红布包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给了媒人公五张,给了相亲对象五张,给了两位陪同妇人各两张。来者到来短短不到两小时,一桌菜加上给的红包,牛二母亲就花去了大半年的伙食费了。

来人拿到红包,鱼贯进了小面包,牛二帮他们把车门带上。小面包一加油,绝尘而去。

来人走后,父母亲喜色洋溢脸上。但对于在外漂泊多年的牛二来说,牛二明白他们一家遇到了一伙骗子。但他不便和母亲挑明,担心母亲失望。

 

牛二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无望,母亲托熟人想办法把牛二送去当兵,无奈体检不合格,兵也没当成。十九岁那年,任父母亲极力挽留,牛二与两位同学踏上了前往广州的班车,成为南漂一员。

三人均来自农村,所带粮草不多,在大都市逛了两天后,三人赶忙找工作。由于有高中学历,也年轻,工作不难找,两位同学很容易就进了电子厂,经岗前培训,成为流水线工人。而牛二嫌流水线工作枯燥乏味,他就满大街寻找自己满意的工作。适逢一高端楼盘招保安,由于牛二有一米八的身高,一表人才,牛二就成为了高端住宅区的保安。

保安干了不到半年,毫无挑战性的工作就被牛二舍弃了,牛二又成了大酒楼的服务生。牛二读书时对读书没有兴趣,经常逃课玩电子游戏,高考自然而然就落了榜。但牛二对工作有上进心,认真,有悟性,酒楼里干着干着就干成了部长。

慢慢的,牛二发现了商机。不知什么时候,广州的黑人越来越多了,大包大包的扫地摊货。

牛二在广州期间,每年只有春节回家,其他时间都呆在广州,就算休假,也只是关门睡觉,很少出门,更不会三五成群去喝酒消费,所以牛二已经攒够了做小老板的钱。休假的时候,牛二终于出门了,他到黑人常去的市场转悠,冒充乡下来进货的商人与老板们聊生意。到市场转了几次牛二找到了进货渠道。

有一天,牛二终于从大酒楼辞了职,进了两大蛇皮袋儿童成衣,用一个可拆卸的晾衣架做扁担,挑着担子,出没于非洲黑人商贩常常光顾的街区,牛二又成了广州街头一名小贩,贩卖儿童服装的小贩。

开头近半个月,没有任何生意,牛二十分沮丧。

后来,牛二用高考五十六分且带着北部湾潮汐味的英语大声吆喝,终于引起威廉、昆迪、奥比、塞多等等的注意。成为小贩的第二十一天,牛二做成了第一单生意,赚了一百零七块钱。第一笔生意利润虽然少得可怜,但让牛二看到了希望。

局面打开后,牛二生意如日冲天,虽并非日进斗金,但对于小贩来说,牛二的收入也算是可以了。牛二不凑热闹,不喜聚集,有生意就做,回到出租房就刷手机,困了就睡。几年下来,相对于月光族的两位打螺丝的同学来说,牛二攒下了不少的财富。

父母亲认为,牛二要想说到一门婚事,必须要建新房,且是别墅式的楼房,老旧的单层瓦房是没有妹仔看得上的。好在家里的自留山上种了几百亩的杉木,此时已经长成材的杉木解了急。虽然父母亲卖了一批杉木,已出嫁在县城工作的大姐为此还赞助了几万块,但要在村里建房子,两老还是只凑了建房所需的一半多资金。母亲向牛二求助,牛二二话不说,就给母亲的银行卡上打了二十万元,母亲再向亲戚借了几万,建房子的钱就凑够了。

建房子不到五年,再卖了一批杉木。母亲考虑到牛二长期在城里生活,以后回村不一定习惯呆在村里了,就计划在县城给牛二买一套房。房子不大,一百平方米左右,但购房与建房一样遇到了资金缺口大的问题。牛二接到母亲的电话后二话不说,马上给母亲的银行卡上打了二十万元。牛二城里又有了房。村里有别墅,县城有套房,母亲认为。如此条件,牛二这回讨老婆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了。

相亲的第二天,牛二就想赶去广州,在家呆一天就少做一天生意,不见一天的收入,牛二心里焦急。母亲却让牛二在家等女方回话再做打算。牛二本来想把相亲只是一个骗局告诉母亲,但忍了忍,牛二又把话吞了回去。

母亲天天给媒人公打电话探听消息,开头几天,媒人公以再等等来推脱,到后来,媒人公干脆不接电话了。母亲预感不妙,只能又到处找张罗给牛二找对象。

现在沿海一带年轻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加上年轻的女孩基本上都在外打工,就在打工的过程中找到了对象,很少有女孩本地嫁人。男孩要想找到对象,最大可能是到工业园工厂里打工。在家务农的男孩是很难找到对象的。但也不是到工业园打工都有可能找到对象,进电子厂找到对象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厂里很多来自周边地区的少女们。如果进了罐头厂,厂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娘妈婆,有老公还拖男带女,年龄也不小了,找到老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母亲动员三姑六婆给牛二找对象,总算找了几个,但不是牛二看不到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牛二。

牛二被母亲逼着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相亲,还是和第一次相亲一样,媒人设局骗钱。网络时代,加上女孩奇缺,传统媒婆已经失业,媒人堕落成为骗子。从此,牛二拒绝一切媒人组局的相亲。

牛二不再理会母亲的挽留,买了高铁票第二天要返回广州了。

当天日头落水,二姑妈火急火燎赶来,说是给牛二找到了理想对象。母亲逼着牛二连夜把高铁票退了。

第二天,二姑妈带来了一位叫六妹的女子,女子眉目清秀,清雅脱俗,不像一般乡村女子。二姑妈介绍,女子比牛二小,只有二十一岁,刚刚丧夫,夫为孤儿,膝下有一两岁儿子,丈夫车祸去世,拿到了一笔补偿,想找老公共同抚养儿子。看到小少妇如此端庄清秀,母亲欢喜得合不拢嘴。牛二始终保持沉默,他既不表明对女方的态度,表面也看不出任何喜欢或不喜欢的表情。牛二只是默默在坐着,其实他的头脑在高速转动,思考着女子长得如此标志为何屈身下嫁给他一个年龄大了一圈的乡野村夫。骗取钱财?应该不可能,女子亡夫为二姑妈夫家的远房亲戚,二姑妈不可能设骗局,自己那点小钱也不值得设局去骗。被逼?也不像,女子落落大方,没有一丁点受胁迫或受委屈的迹象。智商低下受人摆布?也不像,女子言行举止完全与常人无异。太多的疑惑让牛二几乎喘不过气来,牛二不得不闭上眼睛,让思维暂时停顿,放空脑袋。

二姑妈把牛二的一切看在眼里,但她误解了牛二,她以为牛二嫌弃六妹带个儿子拖油瓶。其实二姑妈也没有完全猜错,牛二心里在盘算着,如果六妹真心实意,就算带着一个女儿嫁过来,他也能接受,至于带着一个儿子嫁过来嘛,他一下子难以转过弯来。

“亚二,你想清楚了,过了这条村就没这个店了,你自己想想看,你们这条不到五百号人的村里,三十岁以上的单身男人就超过了四十个了,这帮老倌能找到老婆是菩萨显灵了。你很快就到四十了,又没有什么优势,你别高估了自己。”二姑妈是牛二爷爷老牛的妹妹,二姑妈这个长辈想以此一吼唤醒牛二这位晚辈,她不想自己的哥哥到了牛二这一辈就戛然而止断了后。牛二的反应却让二姑妈实在失望,他居然毫无反应。

牛二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迷惑之中,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回应。

二姑妈说得没错,牛二所在的牛尾村是一条依山傍海的自然村,清朝末期建村,现人口不足五百人,但年龄超过35岁还未找到对象的就有三十九个了。本来村里出生人口男多女少,二十公里内有两个大型工业园,包括牛尾村在内的工业园周边村庄的女孩都到工业园上班去了,她们在工业园接触的人较多,就在工业园与同事谈了恋爱,嫁到了外地去了。

 

亚七与其堂弟亚丁都是牛二儿时的玩伴。由于鼻高眼深像番鬼佬,爷爷辈以来的家族里同辈男孩排行第七,亚七就得了番鬼七的外号。番鬼七年过三十五还没谈过恋爱,为了解决婚姻大事,不得不辞去月薪过万的远海捕捞渔船船员的工作,到月薪三千左右的工业园电子厂工作。不足半年,番鬼七就把一个老家在山区的工厂女同事带回了家,后来女同事就成为番鬼七的老婆。

虽然结婚后番鬼七为了生计最终还是告别电子厂回到了船上,但他高薪转低薪成功逆袭甩掉单身狗帽子,是一个脱单的成功范例。但不是番鬼七的路子都能逆袭成功,番鬼七的堂弟亚丁就没有这么好运。

亚丁一年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船上,海上漂泊晒得黑不溜秋,亚丁的名字就变成了黑鬼丁。黑鬼丁弃船上岸在电子厂打工,也找到一个来自邻县的漂亮女同事,女孩子也与其同居了近两年,但婚事一直谈不下,主要是黑鬼丁的家主屋是一排三间砖瓦房,主屋前面一侧有一间厨房兼餐厅的低矮瓦房,主屋中间是厅,供奉祖公和迎宾接客,左边父母住,右边黑鬼丁住。妹妹早已出嫁外地,房子是够住,但瓦房就如步履蹒跚的老者,随时有在风雨中解体的可能。女孩家人要求黑鬼丁建楼房后再结婚。父母年事已高,高血压加糖尿病,常年没断过药,时不时还要到卫生院住上几天,黑鬼丁渔船打工的收入基本上只够二老住院吃药和日常开销,家里几乎没有积蓄,建楼房一时半会是无法完成的工程。没凑到建房的钱,黑鬼丁也不敢把旧房拆了动工,家里那一点钱也只够做个基础,万一旧房拆了,又借不到建房的钱,不能让两老在窝棚里度过风烛残年。建房的事就只能搁置了。女孩又等了一年,三年后房子还是没有踪影,女孩家人就把女孩接走了,听说后来女孩嫁到外地去了。黑鬼丁从此一蹶不振,为了父母能继续养病,他只能又下了海,再次成为渔民。

见牛二没有反应,二姑妈带上六妹,愤然离去。走时撂下狠话:“牛二你再不清醒清醒,这辈子就只能寡光了。”二姑妈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把对牛二的称呼从亚二变成了牛二,可见二姑妈心里很是不满了。

牛二不是不清醒,他知道城里大把剩女,但基本上是白领,她们不是他的菜。剩男都在村里,僧多粥少,剩男很难脱单。但牛二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脑海里始终忘不掉那个婀娜的身姿,他明明知道流水已逝,覆水难收。

二姑妈离开后,牛二从混混沌沌中突然清醒过来,买了第二天一早往广州的高铁票。

 

第二天中午,牛二就回到广州,又见到了索菲亚等非洲朋友们了。其实非洲商贩们只是他的主顾,双方也称不上朋友,但做交易的时候,牛二用英文称他们为“FRIEND”。

在大广州这么多年,也有同行给牛二介绍过女朋友,但那个影子一直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无心也无法让一段新的感情启航。他不能谢绝别人的好意,只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或以一种无为的方式搪塞过去。

此后,牛二被父母亲以各种理由骗回老家进行相亲,最终不是依然遇到相亲骗局,就是没有找到符合牛二心水的姑娘。

一年又一年,父母亲慢慢老去,父母的急迫与日俱增,但牛二似乎不为所动,依然还保持单身状态。

 

二零一七年春节,一件事轰动了牛尾村。在浙江打工的华生带回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女孩挺着大肚子,细皮嫩肉,五官端正,鼻子高挺,嘴小而红,完全有别于南方沿海女孩的黑瘦。

华生有本事哦,带回一个美女做老婆!消息从村头传到村尾,又从村尾反弹传回村头,每天来来回回多次,在村子上空纠缠萦绕无法散去。

每年牛二只回家一次,大年卅回到家,尽量找借口大年初几就匆匆赶往大广州了。新年大头,大家都在喜庆当中,没有人提不愉快的事,家人也不催婚。大年初三前不出门,这是老家的习俗。大年初四开始,牛二相亲就启动了,不管牛二喜欢与否,都必须到位。所以,为了不再参加这些毫无意义的相亲,每年正月初六左右牛二就溜之大吉了。

其实牛二到了广州,也只能蜗居在城中村里,广州没过正月十五,几乎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但牛二宁可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城中村无所事事,也不愿意听母亲和亲戚们唠唠叨叨,还要应对各种各样的相亲。

 

家乡发展很快,牛二在广州期间,家乡不知不觉通了高铁,可以从县城高铁站坐高铁到全国二十多个城市。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五日,正是大年卅。日头已经落水,黑云压顶,冬天少有的暴雨就要来临。牛二从高铁站租了辆网约车回村,在离村子两百多米时,牛二下了车,肩扛手提大包小包步行回家。这是牛二的习惯,他不想村里人看见他租车回来,至于缘由,牛二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了村头,一群群白鹤轻悠悠地掠过屋顶,掠过树梢,掠过江面,有一字形,有人字形,排着队,朝着栖息地飞去,似乎是赶在暴雨来到之前赶回鸟巢。村里人称为白鹤的鸟,实为白鹭。

牛二看到华生坐在村头那棵大榕树下,怀里抱着婴儿,望着村头唯一的一条回村的道路,眼睛空洞无神,但目标坚定,无视飞鸟,无视暴雨即将来临,目光穿过村庄,穿过田野,穿过鱼塘,定格于道路的尽头。牛二与华生打了招呼,华生只是嘴角微微咧开算是应答,空洞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村头的道路。

回到家后从父母亲处得知,华生神经了。村里人讲的神经就是医学上所说的精神病。华生神经了,是因为华生带回来的女子生下儿子两个月后一个人偷偷离开了村子,从此杳无音信。华生母亲年迈,照顾自己都困难,华生又没有任何育儿经验,女孩跑路了,华生与母亲手足无措。渐渐地,村里人发现华生也就慢慢地神经了。

关于华生与女孩,村里各种猜测,有的说女孩是华生骗回来的,有的说华生先上船后买票,强买强卖既成事实,女孩肚子大了不得不跟着华生回来。众说纷纭,但都无法证实哪一种说法最接近现实,也没人敢直接问华生。华生与女孩在村里办过喜酒的,但没有履行婚姻登记手续,华生与女孩去民政部门登记结婚时,由于女孩拿不出户口本,两人无法完成婚姻登记。

最后的真相是,那个华生带回来的北方捞妹走了,没有再回来。

华生已经神经,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每日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朝着村里通往外面唯一的道路的尽头望去。

堂嫂见华生父子可怜,经常帮忙照顾华生的幼儿,还给华生老母亲洗澡洗衣服,有好吃的不忘给华生一家端一海碗过去。华生时好时坏,适逢华生糊涂没能及时做饭,堂嫂就放下家里的活,给华生一家先做饭。如果没有堂嫂的照顾,华生的儿子恐怕早就挺不过去了。

此后,村里的父母亲们纷纷嘱咐儿子们,找老婆不要找捞妹,捞妹养不熟,说走就走了。村里人把讲普通话的妹仔都称为捞妹。                                                                                                                     

而牛二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倩影,就是捞妹。牛二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冬季。

牛二心里很奇怪,他的好多事情都与冬季有瓜葛。以中国人的习惯,讨薪在冬季,追债在冬季,逼婚在冬季。可能因为冬季到了,离那个大家都看重的“年”就快到了,“年”到了,一切都变得迫切了。到了“年”,总要拿出点什么向“年”交待。

 

牛二这一次被紧急召回与前几次气氛迥异。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几次。回到家已是黄昏,家里阴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父亲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着水烟筒,见到牛二回到,猛吸两口水烟,两边腮帮瞬间窝了下去,又猛地鼓了起来,然后喷出一股长长的烟。“你回来了。你亚咩躺在厅里。”亚咩是牛二两姐弟对母亲的称呼。父亲看都不看牛二一眼,只用眼瞥了一下身后的大厅。牛二头一下炸开了一般,他知道此次与往时不同了,此次父亲不是以苦肉计骗他回来,而是母亲真的走了。

牛二在门口抛下行囊,疾步走进屋内,跨过门槛就是大厅,大厅里铺着一张席子,母亲双脚朝外,直挺挺地躺在席子上,没有了往日的音容。牛二眼泪飞了出来,双膝跪下,双手紧捏,头撞击着地面,要哭,但无法哭出声来。亚姐听到动静,从楼上走了下来,把牛二扶了起来。在父亲的指引下,牛二点燃了香,手捧着香,哽咽着向母亲拜了三拜,插进放置在母亲头部的香炉里。

办好了母亲的后事,亲戚散去,家里只有父亲、亚姐和牛二。亚姐告诉牛二,母亲长期胃痛,却不舍得花钱到县医院检查,平时一痛起来就吃点胃药顶住,最近实在顶不住了,父亲骑着电驴带母亲到县医院做了胃镜等各种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已经没有手术机会。为了省钱,母亲放弃了治疗,趁父亲下田干活,母亲吃了偷偷攒下的安眠药,选择了自我了断。

“亚咩和父亲省吃俭用攒下的那一点钱,是留给你娶老婆的,她怕治病花掉了。她是为了你呀!”咩就是奶,没错,就是哺育我们的奶。亚咩就是母亲,大部分客家人都把母亲称为亚咩。听闻亚姐此言,牛二终于泪如雨下。

“你尽快找个老婆,了了亚咩的心愿。”亚姐使劲捏了捏哭泣中的牛二的手。

其实不是牛二不想早点结婚,确实是找不到合适的。找不到合适的姑娘实在太少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让牛二挥之不去的倩影。

牛二无法忘记她的名字:钰。那是个冬夜,没有月光,只有冷清街道惨淡的路灯光,那时应该是农历月末或月初,那时牛二正酝酿着要离开工作了几年的酒楼。那天晚上,一个公司搞团建,大家都喝高了,又唱又跳,又搂右抱,又哭又笑,久久不愿散去。作为部长,牛二只能领着大家在等客人离开后收拾残局。

收拾完残局,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洗干净手,换回便装,牛二就往城中村走回去了。

此时街上静悄悄的,有几个人拉拉扯扯与空旷而寂静的街道极不协调,牛二细看,有两个男子一人一边拖拽着一个女孩,女孩双脚没有迈动的迹象。挣扎坚决而无力,嘴里嘟哝着要男孩把她放开。牛二明白,他应该是遇到人们所说的“捡尸”了。所谓“捡尸”,就是深夜一些不胜酒力的女子醉倒于娱乐场所附近,一些图谋不轨的男子趁机将神志不清的女子掳走,并对其进行不法侵害。

干涉还是不干涉?牛二十分犹豫。作为一个外地来的打工仔,在此地无依无靠没有外援,如果干预成功,可以帮到女孩;如果干预失败不但帮不到女孩,还会累及自身。几番思想斗争,牛二决定上前干预,毕竟如果不是有点遗传病他现在已经在军营了。

牛二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放开她!”两名男子慌忙回过头来,发现牛二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眼里冒着凶光。此时牛二自己知道,这一切是自己装出来的。虽然眼前这两男子矮小瘦弱又猥琐,但自己有没有能力以一对二打赢他们,他心里也没有底。

牛二一米八的身高立眼前,牛二还当过保安,接受过准军事训练,加上小时候还跟爷爷学过功夫,气质就摆在那儿。此地偏僻,就算报警待警察到来最快也要二十来分钟。学功夫是一些地方客家人的必须事项,牛二功夫不深,但毕竟练过,牛二盘算着打败这两个粉仔似的猥琐男应该没有问题。牛二立即淡定了下来。

“你们再不放开她,我就报警了!”虽然还是有点心虚,但牛二还是发出了正气凛然的声音。两猥琐男本想简单完成捡尸,没想到有人横出干涉,两人相互看了一下,便同时松开女孩逃之夭夭了。

两猥琐男一松开手,女孩便瘫倒在地,牛二紧忙冲过去想扶住都来不及,女孩浑身酒气,看来喝了不少。

牛二将女孩扶到路边,在路牙石上坐了下来。“住哪里?”“需要送医院吗?”任牛二询问,女孩始终眼睛紧闭,没有作答。牛二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捡了个烫手山芋了。

牛二没敢犹豫,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工友请求增援,工友骑着小电驴奔来。牛二让工友到大路边截来一辆出租车,牛二将女孩抱上出租车,往医院奔去。到了医院,把女孩送到急诊室,挂号、缴费、取药,女孩挂上药水,留院观察,牛二陪在床边一夜未敢合眼。天一亮,牛二赶忙打电话给工友帮顶班。

牛二打完电话,女孩醒来了。女孩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很是茫然,看到坐在病床边昏昏欲睡的牛二,更是愕然。

见到女孩醒来,牛二赶紧去向医生报告。

经牛二和医护人员的解释,女孩才知道自己在医院住了一夜的缘由。牛二将女孩护送到家,女孩手机不见了,只能告诉牛二自己的手机号码,问牛二要了自己的医药费收据。牛二也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女孩。

牛二回到住处澡都没洗,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中午醒来,牛二随手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发现有人请求加为好友,请求备注是“我是你帮助过的人”。牛二同意添加女孩为微信好友后,女孩发来微信,感谢牛二的帮助,并说,昨晚如果没有牛二的帮助,后果无法想象。她还告诉牛二,她叫钰,来自西南山区。

怪不得呢!钰脸庞清秀,皮肤洁白,南方沿海两百多公里范围内,有如此肤色极为少见的。凭经验牛二猜她应该是云贵川渝一带的妹仔,现在果然不出所料。

女孩将医药费微信转了过来,牛二也爽快地收下,毕竟两人之前素未相识。女孩想请牛二吃饭以示感谢。牛二谢绝了,他认为帮助她只是举手之劳,没必要请吃饭,加上他还要继续补觉,下午还要上班。良久,牛二又觉得直接拒绝了似有不妥,急忙在微信上给她补发一句:改天吧。

毕竟两人都是年轻人,从此,牛二就与钰断断续续、不咸不淡地交往,也就局限于偶尔一起吃个饭,逛逛街,打打游戏。

经观察,钰昼伏夜出,还常常手机关机,微信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回,牛二怀疑钰应该是娱乐场所从业人员,即俗称“三陪”,但他只是猜测,也不好问。薄纸另一面若隐若现,但这一层薄纸必须留着,薄纸还在,双方都若其无事;如果真问了,就把那层薄纸捅破了,两人可能就会形同陌路了。

两人关系地突破转折点在第二年夏至。包括广府人在内的两广人有夏至吃荔枝、吃狗肉的习惯。

有一位老乡在广州的城乡结合部开了一家香肉馆,香肉,即是狗肉,老乡的餐馆就是专卖狗肉的。现在很少有店家招牌打上“狗肉”字样了,“狗肉”改成了“香肉”,原因你懂的。和牛二一起到广州闯天下的两个同学还在广州,三人相约一起过夏至,到老乡香肉馆吃荔枝狗肉。同学着重提醒,他们两人都带“货仔”,希望牛二也带上“货仔”。货仔,泛指女友,包括正式的女友和非正式的女友。牛二平时没有来往密切的女性,他原先想找位女同事一起去,但权衡一下担心人家拒绝没面子,也担心人家误会,牛二自己否决了。想来想去,牛二试着给钰发微信,说今日夏至,想与她一起和同学聚聚,不知道她方便与否。口气委婉,且具有试探性。编好信息,点击发送按键,牛二心里十分忐忑。可就在信息发出的几秒,牛二手机提示微信收到了信息,牛二急忙打开微信页面,钰回了两个字:“好呀。”牛儿随即把香肉店定位和集合时间发给了钰。

当天,牛二和同事调了班,骑着那辆黑户小电驴提前到餐厅,点好了菜。其实菜很简单,就是一大盘香肉,加上新鲜香菇、青菜、萝卜片、芋头片,主题都是打火锅。

钰到了,两位老同学也到了,他们各带了女伴。女孩们都精心打扮了一番,两位女孩一如钰一样青春可人,但清纯的外表无法掩饰若隐若现的风尘味,两人的风尘味比钰更浓。牛二知道,两位女孩子根本就不是两位同学的谈婚恋爱对象,她们和钰一样,只是临时找来的伴。牛二虽心里明白,但也把握好尺度,他把控气氛,六人只管香肉下肚,把酒言欢,不提婚姻与恋爱,也不提日常。牛二从三个女孩的互动里还发现,她们应该相熟,最起码她们之前曾经有过接触或交往。但牛二把自己的判断搁置在心里,不停地发动大家喝酒吃肉。

酒足饭饱已是晚上近十点,有人提出转场继续嘿皮。钰马上接过话说,附近有一家卡拉OK厅设备挺不错的,说完就拉着牛儿走。

牛儿心里挺感激钰的。他们三个打工族,也是三个屌丝,每花一分钱都是在脑瓜子里盘算几遍再花,刚才吃饭也是我们三个AA,虽然今晚是牛儿结了账,第二天牛儿的两个同学会很自觉地把自己该承担的那部分微信转给牛儿。往时他们三个聚聚也是如此AA处理。牛儿心里很感激钰,钰看穿了他们三个穷屌丝,知道他们裤裆里只吊着个鸟,裤兜却是空空如也。她主动切入话题,找了一间普普通通适合他们这种屌丝消费的场所,没有留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如果他们三个任何一个打肿脸要去那些高大上的娱乐场所,或那两个女孩一不小心随口提出要去高消费场所,他们三个可能要做两三个月的杨白劳了。

六人又转战第二战场,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型卡拉OK厅继续。大家都是年轻人,谈得来,唱的歌都类似。牛二唱了一首“三年的赌注”:为何青春过得好似烂泥,活到最后才知痛苦与失败……唱着唱着,想到家里的两老,想到自己已过而立依然一事无成,孑然一身,加上酒精的作用,牛二已是泪流满面。牛二知道自己失态了,便放下话筒,急匆匆进了卫生间,打开洗手盆龙头,捧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抽了几张餐纸,擦干脸上的水,调整好心态,再走出卫生间。

牛二不再唱歌,而是不停地发动大家摇色盅,喝酒。啤酒喝了一打又一打,六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凌晨两点,六人便尽兴散去。

出了门口,钰和牛儿已是步履蹒跚。上了黑户小电驴,钰紧紧地抱着牛二,整个前身紧贴着牛二后背,钰的体温传给了牛二,瞬间的体温和体香反而使牛二打了个寒蝉。

牛二带着钰回到了出租房。当天夜里,牛二以接近四十高龄成为了真正的男人。此后,牛二和钰处于半同居状态,但两人不聊过往,不谈未来,也不表当下。用民间的说法,他们的关系只算是炮友。

 

钰是牛二此生放不下的人,也是此生过不去的坎。

母亲故去,着实对牛二打击很大。亚姐的话也时常萦绕在耳边。牛二思前想后,权衡着无论如何都要迈过这个坎了。

冬夜,稀稀的月光透进窗子,洒落在半张床上,带来了薄薄的寒意。牛二靠在床头,斜躺在床上。张学友的歌声从远处飘来:为何你眼光年月未变,思忆怎么要再返旧年,你说要走的一晚,连绵夜雨也似这天……

歌声时强时弱,但歌词在牛二脑海里甚是清晰,带来满屋的伤感情绪。

就是一个雨夜,钰走出了牛二的生活,留给了牛二一个坎。

那是一个秋夜,那时牛二已经辞去酒楼的工作,成为卖儿童成衣的小商贩。那天正好是那年的第一场台风横扫广州,强台风在羊城肆虐。那天商店关门,学校停课,餐饮娱乐场所停业。外面风雨交加,牛二一整天蜗居出租房,吃了三餐快餐面,玩玩游戏,刷刷手机,半醒半睡地躺着,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在风雨声中,牛二昏昏沉沉睡去。

夜里,牛二从手机微信电话铃声中醒来,在床头摸索找到了手机,手机时间显示已是凌晨两点过了。点开微信电话,传来钰的声音:“开门。”牛二愣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急匆匆翻身下床,打开房门。门一打开,钰闯了进来。钰全身已经湿透,雨水从头上一直往下流,公主裙紧贴着肉体,钰站的地方已经形成一个小水窝。关上门,牛二欲转身找一身自己的衣服给钰换上,钰却没给牛儿转身的机会,紧紧抱住了牛二,踮起脚,将嘴唇印上牛二的嘴唇,深吻着牛二,不断喘着粗气。牛二使劲挣脱,找了一件短袖罩衫和一件大短裤,将钰推进房间,自己站在卧室门外。房门关上,接着又打开,牛二被一双手拉进了卧室,赤身裸体的钰满脸桃花,含情脉脉,三下五除二除去了牛二的衣裳,两人滚上了床。荷尔蒙的味道在小小的房子里弥漫。

一夜的呢喃,一夜的呻吟,一夜的倾诉,与外面的风雨声同步。两人一夜都没有合眼。透过窗帘中间那条竖缝,此时天已蒙蒙亮。牛二因劳累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牛二醒来时,风声雨声已经退去,强烈的阳光从窗帘缝射了进来。摸出手机一看,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突然想起什么,牛二转身看看身边,早已没有了钰的身影。微信提示音响起,牛二拿起手机一看,是钰发来的微信信息。

看罢微信,牛二头壳轰的一声似要爆炸。

钰在微信里说:

二:别了。与你相处时间不长,但你真诚,善良,朴实,内心深处很想余生与你厮守,但现实有太多的无奈。我的所谓职业想必你已猜出来了。高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家里实在太穷,虽很多途径可以凑足学费,包括助学贷款,学校老师和村支书也给我做了大量思想工作,但我还是没有去读大学,因为我知道人不也能太自私,太没有良心。我是个弃婴,亲生父母把我遗弃在镇上,单薄的襁褓里只有我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我叫钰,因为村里的先生说我五行缺金,是先生给我起的名字。我养父母都是残疾人,几乎没有劳动能力,见我养父母孤苦,养父母的亲戚将为抱给了他们领养,希望我长大了能给养父母养老。我是养父母用米汤和村里好心的阿姨们用奶水救活的。家里本就贫寒,养父母双双疾病缠身,我去读大学了,他们要生活,要治病,你让我能怎么办!我跟着村里的姐妹到了广州,几年来我养父母生活无忧,我还给他们在老家盖了房子。离开你,我有很多的不舍,但我们有不同的人生,我们能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我们抛开世俗,现实也让我们却步,你最终要回老家因为你有父母要照顾,我最终也要返乡给养父母养老送终。有一位老板愿意包养我,我知道这不光彩,你因此会看不起我,但他能满足我的条件。养父母已到了风烛残年了,再过几年,我就回老家找个人嫁了,陪两老走完他们最后一程,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别了,二。不要找我,我现在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将不再使用。我心底里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爱人。祝福你。钰。

牛二疯了一般,疯狂拨打钰的电话和发微信信息,但拨出的电话无人接听,发出的信息泥牛沉海。接着,钰的电话打不进了,微信也发不了消息了。牛二知道,是钰把自己拉黑了。

牛二泪水喷薄而出,在尚未散去的满屋荷尔蒙浓味中凌乱。

 

斜靠床头,那一个台风之夜彷佛就发生在当下。泪水迷蒙了牛二的双眼。

拭去泪水,牛二知道,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没几日,牛二收到黑鬼丁微信发来请喝喜酒的请帖。黑鬼丁终于要结婚了。

收到黑鬼丁请帖的第二天,小表姑给牛二发来微信,告诉牛二,黑鬼丁就要结婚了,老婆是里娇,就是小表姑前年介绍给牛二的那个里娇。

小表姑就是二姑妈的小女儿。牛二想起来了,前年小表姑曾经要给牛二介绍的对象就叫里娇,牛二也看过里娇的照片,人长得不错,不高不矮,身材精瘦,瓜子脸,高鼻梁。“里娇没有什么好挑剔的,模样长得好,又勤快,表哥表嫂都见过人了,很满意,欠缺就是有个女儿”,小表姑说,“如果认为合适,就‘落定’,不然就来不及了。”小表姑讲的表哥表嫂,就是牛二的父母亲。那时牛二的母亲还没走。

包括小表姑在内的二姑妈一家人没少操心牛二的婚姻大事。曾有三年左右,牛二拒绝一切婚姻介绍,不再参加任何当地称为“相睇”的相亲活动。牛二的母亲为此求助于二姑妈,二姑妈说:“交给菩萨吧。”按二姑妈的安排,牛二的母亲买了十个光鲜的大苹果,包了八十八元的红包,把牛二的大名写在纸条上,塞进红包内,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观音游村时,向菩萨供奉和请求。“保你心想事成。”二姑妈拍着胸膛说,她还列举了村里某人通过此举最终讨到老婆的实例。“如来年牛二稳到了老婆,给菩萨供奉一千元报答就得了。”二姑妈拍拍牛二母亲的肩膀说道。一千元不多,相亲一次花费都不止一千元。牛二母亲就按照二姑妈的吩咐行事,以求得牛二婚事圆满。

直到母亲去世,牛二还是拒绝“相睇”。

“落定”?牛二一脸迷惑。小表姑解释说,“落定”,就是给里娇交两三万定金。里娇丈夫癌症晚期,只有两三个月寿命了,里娇很抢手,交了定金给里娇,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丈夫没死就谈下一场婚事,简直荒唐之极。牛二把小表姑骂了一顿,就把电话挂了。牛二没把这件事当事。没想到黑鬼丁要结婚了,小表姑此时再提起此事。

“你没理会,前年黑鬼丁人家交了三万定金。”小表姑对牛二没给里娇“落定”错失一门好亲事,心里对牛二颇有埋怨。小表姑说,黑鬼丁原来对这门亲事不看好,也不抱有什么希望,但参加了无数次媒人组织的相亲,不但没有一次靠谱,还被骗了一万多元的所谓“红包”,此次介绍人是自己亲戚,里娇家离得不远,大家都知根知底,他别无选择,只能搏一搏。

牛二转念一想,当年里娇就是缺钱,农村普通人家,家里有个危重病号,不但少了一位重劳力,还要花钱治病,怎么会不缺钱呢。想到此,牛二突然对“落定”有了一些理解。

出外打工这些年,除非是亚姐或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结婚,老家其他人的婚礼牛二都没有回去喝喜酒,只是托家里人代封礼金了事。这次黑鬼丁的婚礼,牛二决定要破例回去参加,牛二想亲自看看,这个丈夫未亡就收“落定”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女人里娇是怎样一个人。

正在忙着喂鸡的父亲看到牛二回来,很是吃惊。牛二南漂这么多年,只有重要的节日才回来,而现在不是节日,家里也没什么大事。牛二对父亲说,他是回来食黑鬼丁喜酒的。牛二把行李箱拉回屋内,父亲略加思索跟了进来。父亲说:“亚二,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你母亲去世未过一年,是不能参加红白喜事的,也不能封礼。”牛二突然想起,习俗是有这么回事,自己一时疏忽,把这事忘了。

第二天,黑鬼丁的婚宴在下午大概三点钟左右开始。农村的婚宴没有什么讲究,没有仪式,只是上菜吃饭,酒席吃到大半大家很自觉放下碗筷把剩菜打包走人,婚宴就结束了。

牛二遵守风俗,没有参加婚宴,也没有随礼。但牛二决定去一趟县城,给黑鬼丁购买礼物,一是回来了,虽不能参加婚宴,但总得去当面祝贺祝贺,毕竟两人一起玩大的,碍于风俗没有随礼,送礼物应该没有限制;二是他想见见黑鬼丁的老婆里娇,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江河在北方称为河,在南方大多称为江。有南流江支流从牛尾村旁流过,直抵北部湾,这一条经过牛尾村的南流江支流就叫牛尾江。

牛尾江是牛尾村孩童们的乐园。小时候,牛二和华生、番鬼七、黑鬼丁等同伴在江里摸鱼、游泳、嬉戏。江里最危险的活动就属抓螃蟹了。牛尾村及周边的一大片土地以前是廉州湾的海滩,明朝开始,这片海滩开始围海造田,大量移民从福建一带一站一站先后迁徙到此地。围海造田,海滩成为陆地的同时,也要造江,让原来的江河随着围海造田不断向大海延伸,以解决江水入海问题。为防止江水淤积,古人把江做得弯弯曲曲,在每一个弯道处,用花岗岩造出与江堤形成约三十度的石栏,江水冲到石栏,江水被迫沿着石栏的方向改道,从而在石栏对向形成沙滩,解决了江面淤积问题。石栏用花岗岩简单堆叠而成,石头之间形成很多石头缝。在江底,石头缝是青蟹理想的栖息地,也是小伙伴们摸螃蟹的目标地。石头缝狭小而弯曲,青蟹躲在深处,小手抓到螃蟹时一不小心就会被螃蟹钳住,如果被公青蟹钳住,小手难以抽回,时间长了人就会缺氧溺水。为了及时返回水面呼吸,有时不顾后果把螃蟹钳住的手臂从石头缝里强行抽回,被螃蟹钳住的地方会缺损一块肉。

黑鬼丁结婚当天,待日头准备落水,牛二来到了牛尾江边的石栏处。

此时是牛尾江展示最美景色的高光时刻。夕阳在出海口处缓缓下降,把海天交汇处的云彩染成了一大片桔红色。鹭鸟从海滩,从养殖塘,从沟渠归来,成群结队,贴着江面,越过阡陌,飞行缓慢而有力。不吸烟的牛二路上特意在小卖部买了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牛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拿出打火机点着香烟,使劲地吸了几口,然后把烟雾吐了出来,目光由近拉远。

牛二第一次发现家乡的景色是如此的美丽。牛二突然有种遗憾涌上心头,多年的南漂,忽略了家乡的风景,以及养育自己的父母。如今母亲故去,愧疚开始在牛二身体里弥漫。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睡下。牛二翻来复去难以入睡。牛二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第二天傍晚饭后,牛二估计黑鬼丁已经收工回家,便开着父亲的电驴,带上礼物,往黑鬼丁家方向去。礼物是牛二前一天去县城花了六百多块钱买的毛毯,毛毯虽比礼金贵,但作为不能参加黑鬼丁婚礼的一种补偿,也等于还儿时玩伴一个礼数。

“亚丁,亚丁。”来到黑鬼丁家门口,牛二放开喉咙喊了几声。黑鬼丁闻声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双筷子,对牛二笑了笑,笑中带着尴尬,要请牛二进去吃饭。牛二表示已经吃过晚饭了,他首先祝贺黑鬼丁新婚快乐,同时将由于风俗问题无法出席他的婚礼表示了歉意。牛二向黑鬼丁递上了毛毯。黑鬼丁接过毛毯,把新婚妻子叫了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老婆里娇。”又指了指牛二:“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亚二。”

黑鬼丁新婚妻子一般农妇打扮,但穿戴整洁,人也落落大方。牛二观察了小院子,院子已重新收拾过了,杂物叠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

黑鬼丁请牛二到厅堂坐坐,牛二以打扰他们吃饭为由,没有进入厅堂,而是进入了厨房。红砖砌成的厨房低矮,瓦顶也显陈旧。厨房内却灯火通明,已不再是以前的十五瓦钨丝灯泡发出的光亮。黑鬼丁一家正在厨房内吃饭,虽长期生病,但两位老人穿戴整齐,一改从前的邋遢,脸色也由菜色转为红润。与两位老人打了招呼,问好后,牛二就匆匆告别回了家。

看来错怪人家了!牛二躺在床上,原先对里娇看法已经颠覆,同时心里也庆幸黑鬼丁找到了好归宿。

 

牛二回到广州,继续小贩生涯。忽的有一夜,春雷炸响,牛儿意识到,立春提前来了。这一年立春走在了春节的前头。年关又逼近了。

早晨起来,门前房东栽种的两大盆三角梅沿着墙爬上了楼,在三楼窗子边开了两朵粉红色的花朵。这种在两广地区大行其道的植物在房前屋后,在街道两旁,甚至在泥土甚少的高架桥上,不论春夏秋冬疯狂生长,花儿五颜六色,越缺水花开得越滥,毫无底线。

春天来了。牛二默默凝视着窗外的两朵盛开的三角梅,看见枝繁叶茂,看见繁花似锦,他两边嘴角微微翘起。“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牛二突然想起海子那句诗来,心情突然出奇地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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