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星星眨眼(散文)
看星星眨眼(散文)
●古梦
我常常行走于子夜,有时候牵一条狗,有时候独自闲步。走不远,就在居住地的周边,近的就在房前屋后,绕着房子走。舒展腿脚,缓和久坐的劳累?思维堵塞,需要在夜里给自己临时打开一扇有灵光的窗子?或是单纯只是想走出门外,不管外面是黑着还是亮着?其实出门时没有目的,随手把门带上,并不会思考为何闯进夜幕。
但今夜,我想,我想看星星对我眨眼。
今夜却没有星星。虽已过零时,已是腊月廿九了,连下峨眉月都影子难觅的夜里,理应是星星大出风头的时机。今夜却很特别,偶尔有几颗星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又瞬间躲藏了起来,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似的。南流江分叉支流流经合浦县城时称为西门江,西门江下游出海口又叫叉陇江。走在叉陇江河堤上,远处有灯光挣扎着把灰灰的夜撑开一小道一小道缝隙,挤了过来,很像是一小群就要熄火的萤火虫在夜幕里静止着整齐排列,等待着身上的光火熄灭。
今年大年卅不放假,本来要廿九晚上才能回来老家过年的。由于母亲年迈多病,平时回老家次数较多,妻的假都休完了,计划就大年卅请假一天回家过年。廿八下午,兄在兄弟微信群里发视频,说母亲已经叫不回应了。妻赶紧再多请了一天假,腊月廿八我们连夜赶回了老家。
妻是中医师,妻根据我弟弟对母亲身体症状的表述,事先捡好了几副中药一并带回了老家。夜里回到老家放下行李,妻子给我母亲把把脉,说心跳尚好。她给母亲喂了一碗粥,煎好中药,又给母亲喂了半碗。妻子再次给母亲把把脉,母亲的脉搏还行。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打开房门走入夜幕。
到了癸卯年,母亲就九十四岁了。往年腊月廿九,母亲就已经准备好红包袋。大年卅年夜饭后,母亲催着大家洗澡和清洗换下来的衣物,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到大厅集中,一起度过除夕之夜。大家看春晚,母亲不看电视,她老人家听不懂普通话。母亲就给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们发压岁钱,每人一个。我记得这个习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那时候家里的生活开始有所好转,母亲的口袋里也开始有能动用的钱了。红包袋里的压岁钱不多,早时是一毛两毛,后来是一元两元,最多时达到二十元。前年,压岁钱红包突然没有了,母亲年纪大了,脑部严重退化,她老人家已经记不起过年要给晚辈包压岁钱了。
母亲一生坎坷。年幼时外祖父病逝,外祖母抛下虚岁十二岁的母亲和虚岁两岁的舅舅,改嫁外地。母亲和舅舅及年纪与母亲相仿的母亲的姑姑、堂兄,由寡居的我曾外祖母养大。一个农村妇女独自一人抚养四个孩子,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我读小学的时候,盛行“忆苦思甜”,学校经常组织我们到贫农家里,听老贫农“忆苦思甜”。老贫农年事已高,加上讲话毫无逻辑性,吐字已经不清晰,人多噪杂,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说什么。生产队的“忆苦思甜”却是我们这些小孩所热盼的。生产队搞“忆苦思甜”,仪式很简单,买上几大捆青菜,洗干净后不放油盐煮熟熬烂,用四个挑水的大木桶盛出来。木桶一放下,一群小屁孩一拥而上,家里带来的碗筷迅速派上用场,瞬间四大桶青菜就被一抢而光了。
我们住在围海造田的海边,稻田灌溉靠海水涨潮时江水倒灌,灌溉的江水有海水的成分,我们称其为“咸淡水”。由于稻田灌溉的是咸淡水,水稻产量极低,每亩在六十至八十斤左右。生产队所有土地都用来种稻谷,每年分到各户的粮食也只够维持六到八个月,所以生产队是不可能有多余的土地用于种蔬菜的。那时没有集市,也不允许商品买卖。“忆苦思甜”的青菜是生产队长通过关系到相邻公社偷偷买来的。我们常年几乎没见过青菜,“忆苦思甜”的青菜就成了抢手货了。
“忆苦思甜”回来,我就缠着母亲给我“忆苦思甜”。母亲不认识字,她给我讲了一九五八年大饥荒。我心里嘀咕,母亲讲的事怎么和老贫农讲的不一样?长大了才明白,一位寡妇带着四名未成年人在解放前的生活,都比一九五八年的农村生活要好。一九五八年让母亲此般刻骨铭心,可见那场大饥荒造成的浩劫是何等巨大。天灾不可避免,但人为灾难完全可以避免,因人的错误造成人类灾难那是多么的可悲的呀。
走在江堤上,河流两岸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每艘渔船都在船的制高点挂上电灯,那是一种频闪灯,以红灯为主,也有白炽灯。闪烁的灯光随船体起伏,在夜幕里上下波动,朦朦胧胧,如已耗尽生命的萤火虫洒落在夜空里的江面上。
手机响起,妻子来电说,母亲呼吸越来越慢,呼吸功能近乎衰竭了,让我速速返回。我急匆匆走下河堤,返回家里。躺在卧室床上的母亲心跳尚好,但背后暴汗,呼吸已经微弱,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
老家的风俗,老人要在家里客厅的地上过世才算圆满。遵循老家的风俗,我将母亲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推着走向客厅。由于一时找不到草席,妻子情急之下拉了张席梦思床垫铺在客厅地上,我把母亲抱起放到床垫上。我给母亲盖上被子,并急着给兄弟姐妹打电话告知母亲情况。妻子跪在母亲肩膀一侧,不停地给母亲测脉搏和心跳。二十多分钟后,妻子说,母亲走了。母亲走时没有任何挣扎和不适,脸色红润安详,如睡着一般。悲伤在咽喉部上下窜动,泪水在我眼里打转。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春雷,毫无征兆下起了一阵中雨。不到十来分钟,雨如来时一样突然就停了。
我坐在母亲身旁守着,母亲生活的点点滴滴如电影一般在我脑海里闪现。
我小时候严重缺乏成长所需的营养,长得又瘦又矮,加上好动调皮,常常被欺负。被欺负后带着委屈哭着回家,想寻求母亲的怜悯和帮助,没想到换来的是母亲的责骂或一顿细竹鞭抽打。责备不肉痛,竹鞭抽打却让我记忆深刻,竹鞭所到之处一条条鞭痕清晰可见,有些地方还冒着小血珠,鞭痕一两个月都无法退却。骂完,打完,母亲会问痛不痛,母亲一问,很神奇,更加痛了,委屈的泪水哗哗流下。“我知道你被人欺负了,我骂你打你,就是想你不要在外面惹事。”母亲说,“有人打你左脸,你转过右脸给他打。”
有人打你左脸,你转过右脸给他打。我并不理解母亲此话的含义,但我记住了此话。长大后通过阅读我知道,此话出自印度国父、不反抗运动领袖甘地之口。母亲不认识字,她从哪里获取遥远印度甘地的信息?是父亲告诉她的?我很是迷惑。
也有特殊,母亲也为我出头过一次,尽管那是唯一一次。
依惯例,每次政治运动到来,大队小学要以生产队为单位,由一名教师带队,组织学生在生产队各居住点进行宣传,宣传内容是喊口号,口号内容是上级统一配发的。那一次我们喊完“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后,来到了一条大水沟边。大水沟纵横交错,将南流江水引入围海造田的咸酸田里进行淡水灌溉,以提高水稻产量。大水沟那时刚刚完工。我们在大水沟两岸打起了水仗。不小心一块硬如石块的干泥球从对岸飞了过来,命中我头部,我左眼眉骨上立即冒出血来。我慌忙跑回家寻求帮助。看到我左眉处已鼓起一个大包,还渗着血,左眼已无法睁开,母亲问清缘由后,一把拉上我,向那个往在我头上掷干泥球的同学家走去。那一次,母亲拿到了两块钱的赔偿款,母亲拿着两块钱给我买了万花油等外用药。
记得十年前的某一天,弟弟来电说母亲身体不适,当时母亲还随弟弟住在北海城里。我趁周末去了一趟弟弟家,发现其实母亲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她想回乡下老家住一些时日。由于只有一位姐姐住在距乡下老屋几公里之外,并无他人能照顾母亲,弟弟心里焦急,只好想办法让我们过去,劝劝母亲。
那时母亲已经八十三岁了。母亲出生贫困,嫁入富家,无奈世事变迁,母亲没过上几天富足日子便又过上了比小时更为贫困的生活。
一生坎坷的母亲,谨慎而清苦。我读小学时,正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每户只能养一只母鸡,且严禁下海捕鱼。两位姐姐先后出嫁了,因劳力少,沿海咸酸田水稻产量极低,一家人连吃饭都成问题,节约成为了母亲的生活习惯。其实除了节约,她又能怎样呢?
从现在的角度来说,母亲的节约其实是有点过份了。小时候我酷爱读书,又玩性十足。玩累了,回家吃了晚饭,天已黑了,家里人天一黑全都上了床,此时洗过脸、洗过脚后的我,点上家里唯一的煤油灯看书,看什么书其实无所谓,当时想找一本书也着实不容易。见我点着灯,母亲从床上伸出头来,把床头方桌上的煤油灯吹灭了,且道:“家里就这一点煤油了,你点完了,急时用什么点灯?”
当时我曾想,母亲是不想让我读书。其实我错了。
我上初中时,文革已经过去,国人开始崇尚知识,我考上了公社中心校的尖子班。母亲目不识丁,家里也一穷二白,但想着法子支撑着让我们读书。那一年,公社教育组在公社中心小学办了一个初中尖子班,小学升初中进行公社统考,考试实行考场交叉方式进行,即邻村学生到我们学校考试,我们到邻村小学考试。全公社拔尖的考生都优先录取到尖子班就读初一。我是我们大队有幸就读尖子班的两个学生之一。除了镇上的学生,各大队的学生只能住校,周日下午到校,周六下午放学后回家。农村人没有米票,我们只能交大米到学校,一周六斤,还有交些许加工费,周六回家要准备好大米。大多时候,周六晚上母亲都会为我上学的六斤大米发愁,因为米缸里的大米不够六斤,只能厚着脸皮到邻居家借米。邻居家有人在公社机动渔船上工作,他们家生活富足,加上大家都是同祖同宗,母亲每次都能借到大米。
其实煤油灯还有一个用处。小时候家里只有几张又小又薄的被子,一般两到三个人盖一张,菅草席子下铺着稻草,大家都和衣而眠,但寒冬的夜冷得常常打牙仗,加上营养不良,夜里我两脚抽筋是常事。脚抽筋的痛让人无法入睡,母亲起来,点上煤油灯,在小腿和膝盖处用艾绒烧几下,抽筋就停止了。家穷无钱治病,我们小时候肚子痛也是靠艾绒烧。至于感冒发烧,母亲有另一种疗法,即用称为野芋头的老虎耳去皮切片,加大米、蟑螂屎,大火爆炒,大火水煮,喝水。此方法大多可行,如不行,那只能躺着硬扛了。
由于没有独立生活过,到公社中心校读初中需要住校,我到学校后极度思家,周六晚上回到家,本应周日下午回校,但一到周日下午,我总迈不出离开家门的脚步。母亲从地里回到家时,发现我没有去学校,她忙完家务后,默默地打包好我那六斤大米和书包。周一天还没亮,母亲就把我从床上赶了起来,带上书包和大米就往十多里外的学校赶去。到了学校,天还没亮,母亲撇下我又匆匆赶回家去。家里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等着她,她不能有丝毫的耽搁。记住有一次,母亲把我送到学校,我拍开了班主任老师的宿舍门,老师告诉我们,当天不上课。我们又赶回家里,我们回到家后,天还没亮。
八十多岁的母亲住在北海城里,每天她还买菜,还做饭。可以说,母亲终生劳碌。后来年迈的母亲回到了乡下四合院里。母亲会养一两只鸡,听一两声鸟叫,和邻居拉拉家常,但母亲却再也看不到绿油油的秧苗,闻不到稻香了。老家的稻田已全部改成了虾塘,已经没有人种水稻了,就算要种,经咸淡水浸泡,所有土地又回到了咸酸状态,已经无法种植了。
母亲一生孕育十四次,见过阳光的儿女只剩下我们七个了,可见当时医疗资源的贫乏和医疗条件的落后,也说明当时我们家庭的贫穷已到了巅峰状态。后来,弟弟的儿子高中毕业到外地读书,母亲执意要回乡下居住,大家拗不过母亲,母亲便一个人回了老家。七兄弟姐妹商量,在老家附近请了一位阿姨,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陪母亲聊聊天。一次摔跤,母亲摔断了手腕骨,股骨也裂了。虽然经几个月的治疗,母亲能行动自如了,但终因年事已高,母亲活动还是需借助轮椅了。
屋外天色灰暗。兄弟姐妹们正在往老屋赶回来的路上。
母亲在客厅躺着,一脸祥和。我坐在母亲身旁,朦胧中仿佛看到母亲拿上一张四方小木凳,坐在天井里,听着涛声从不远处传来,看着满天的星星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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