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与文学（67）

我很喜欢嵇康所说的“外不殊俗，内不失正”八个字。前边四个字是俗谛，后四个字价值，只是说《金瓶梅》只看人的动物性一面，而《红楼梦》则是对人性的全面把握，它看到人性可以变得很美，以致接近神性，也可以变得很丑，以致接近禽兽性，这才是对人的中观，我说它涵盖西方两次人的发现的基本内容，很了不起。《金瓶梅》也写出人性的真实，是一部非常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是，它只写出欲的真实，未能写出情、灵、空另外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的真实与丰富，《红楼梦》写得非常动人，非常深邃。人可能有神性，但并不是神；人可能有兽性，但并不是兽。《红楼梦》不把好人写得绝对好，也不把坏人写得绝对坏（鲁迅语），从而展示人性最丰富最复杂的图画。《红楼梦》研究应侧重从文学、美学、主体精神等方面去把握。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把一百二十回本作为一个整体，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也是如此。虽然作为一个艺术整体审视，但还是留心续书和原书的差别，注意续书的得失。高鹗续红楼是有得失、有败笔的，如把最恨科举八股的贾宝玉送进科场，还与贾兰一起都中了举；还有贾宝玉离家出走之后还让皇帝赐给他一个文妙真人的封号，这实在不通，既文妙就不是真人，既是真人，就无须文妙，真人根本就无须世俗帝王的肯定与褒奖。这类情节都是为了迎合世俗的衣锦还乡、荣宗耀祖的心理，显然俗了。然而，高鹗也不简单，如果后四十回真的是他一个人的续书，那也真了不起，尤其不简单的是续书保留了形而上的结局，以心物分野、觉迷分野作为全书的落幕，让读者进入哲学层面而可回味无穷，这不能不承认高鹗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