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徘徊在葬礼的上空
阴魂,徘徊在葬礼的上空
高强
低沉的哀乐,在葬礼的四周缭绕。
到处是白色的海洋——许多白布,长长地排列着,像一条长龙。每个人送三尺,也有多送的。他们代表着古朴山民淳朴的心和对我的无限哀惜。花圈摆在赫然醒目的位置上,上面左边写着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千古”字样;右边是五花八门的落款。举目四望,四周围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人们略低着头,脸上呈现出庄严、穆肃的神情。不少人的眼帘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特别是被我救出来的那个学生,按照古老的山村习俗,跪在我的灵牌前,手里捧着一顶白色的旅行帽——本应捧帕子,但因我生前从未包过,只偶尔戴戴旅行帽,如此变通。各级领导没有责备他,山民的心,只能用如此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的母亲,眼帘红肿,声音嘶哑,那是哭我哭肿的,哭哑的;他的父亲——一个憨厚的山民,忙里忙外。按照古老的山村习俗,他们将这个学生过继给我做儿子。我还没有结婚,我丢下我那美丽而娇小的未婚妻,就要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
我的身后,站着阎王差来的黑、白无常。此时,他俩的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立在我身后,无言地催逼我到地狱中去。他俩只要把我勾到那里,就可以向阎王交差。而我呢?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来了,是不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安排?我不知道。反正人很多,这可以从送的花圈落款看出来:县政府、教育局、工会、团委、报社、电视台、区、乡、村、学校……一切该来不该来的人都来了。这是一根链接紧密的链条,他们丝丝相扣,既互相依赖又互相排斥,历史就是这样一根充满矛盾的链条,在旋转中艰难地前行。链条幻化成各种头像,千姿百态,中间是个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恍惚间,我竟成了皮球,晕头转向,无所适从地在公转和自转。通过幻化,我从一个老实的、听话的、令人同情的山村小学教师,变成一个调皮的、爱找事的家伙。现在我死了。他们原谅了我。他们忘记了我生时的缺点,忘记了我留给他们的烦恼,甚至忘记了我和他们的争吵,我留给他们的令人头疼的麻烦,都来了,脸上带着沉痛的神情。我的死,惊动了这个小地方,惊动了……使这个小地方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被打乱了,失去了以往宁静、嘈杂、幸福、遗憾相揉合的平衡。我理应走了,到另一个世界中去——那里才有我的位置。可我仍然徘徊,舍不得离开这个尘世;想再看看、听听,想看什么,听什么,连我都不知道。我脸上带着乞求的神情,向拿着“羁鬼索”的黑、白无常说:“让我再……”
“唉”,他俩不约而同地叹口气,把“羁鬼索”丢在地下,“尘心不断。”
二
低沉的哀乐还在响,把人带到痛苦中去,令人的心颤抖,表达出生者对死者的无限同情和哀悯。
我的阴魂轻轻地飘到木呷——那个被我救出的学生面前,带着慈爱的神情,像往常一样抚摸他的额头,可他全无感觉。我的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悲怆之情,一阴一阳,我们中间已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厚厚的墙。往后,我再也看不见他了,再也看不见我的学生,我的学校,还有,还有……我的眼里含着泪,冲到黑、白无常二鬼身旁,声嘶力竭狂吼,发泄我心中的惶惑和痛苦。声音向四周扩散,遇到群山的阻隔,又慢慢地折回来,萦绕盘旋。
黑、白无常一愣,随即笑了,“又不是你一个。”
我抬头望天。深秋的天,深邃而碧蓝,就像谁用帕子擦过一样。一片片鱼鳞似的白云,在天穹中漂浮、游弋。远山,裹在淡蓝色的雾霭中,令人沉思,使人遐想,给人一种美好的希望,似仙似尘。大山,用永恒的沉默来保持它的尊严,显得那样的老沉。近处的山,青翠欲滴。绿色给人以生命,以启迪,以向上的力量。太阳,还是像往日那样,沉静地挂在天空,四匹马的蹄声在苍穹回响,车轮不慌不忙地滚动。太阳神用大彻大悟的睿智眼光,梭巡寰宇。他不用激动,不再幻想。他阅历亿万年,早把尘世的荣辱兴衰、悲欢离合置之度外。
我回头深情凝视,幽灵披着玄色的风衣,似从天而降站在我面前。我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是他毁了我。他的眼神既愧疚又无奈,但更多的是冷酷。他喃喃自语,“都是链条……”
学校,往日在那破破烂烂的学校里,曾充满了朗朗书声,欢声笑语。在那里,我有欢乐,痛苦;有幸福的满足,又常蕴含着遗憾的心酸。可今天,早已成了废瓦残墙。它早就不堪承受岁月风霜,它老了,是明朝的古刹,还是清朝的寺庙,没人知道。它呻吟、抗议、警告,可没人理睬它。终于,和我一起,在三天前结束了生命。
三天前的天,是阴沉沉的。远山近水,都裹在浓浓的秋雨中。学生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地听我讲课。
“嘎——吱”,古老的寺庙发出声声痛苦的呻吟。接着,斑驳墙上的泥土开始往下掉。我抬起头,望见横梁缓缓地往下沉,中间部分已经被岁月的风雨噬蚀了,呈断裂状。
“同学们,快出去。”幽灵终于来了。这些天,我常在梦中愚见一个黑色的幽灵,他反复对我说:“我不久就会来的。”我求他等等,他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光,“我已经等了几百年,你还要让我等到何时?”如今,他来了,终于来了。
同学们大概还沉浸在我精辟的课文分析里,或者是没有意识到幽灵正在向他们逼近,都怔怔地、懵懂地望着我。
“快出去!房子要倒了。”我顺手抓起前排的一个学生,用力将他推出教室。
“嘎——吱”,房子又一次发出警告。同时,从苍穹深处传来幽灵悲凉的声音,“我来了。”
幽灵,我理解你,但更恨你。
“快!”我大声催促。
房上的瓦片开始往下落,有一块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粉身碎骨。墙上的泥土,这时也大块大块的往下掉。墙土是潮湿的,已被雨水淋酥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已经听见幽灵的脚步声。渐渐,好似整个宇宙都回荡着“我来了”、“来了”、“了”的幽灵嚎叫。“轰”的一声,幽灵飞临房顶,用他的巨手轻轻一拨,房子便彻底地垮下来。我只来得及将最后一个学生推出教室,就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头上。接着是沉重的泥土、瓦砾朝我身上压、朝我身上砸。我气闷、沉痛,我想呼救,然而发不出声来。那个披着玄色风衣的幽灵,飞快地在冥冥世界中升腾。他忽然转过身,脸上带着无限的怜悯和慈爱,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于是,整个寰宇都萦荡着这深沉的叹息声,万水千山都发出悲怆的共鸣。
三
哀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回过身去,望望黑、白无常。他俩依然沉默着,不屑看我以及眼球如蚁的人群。我又望望前方,我们的局长正在照本宣科地读悼词。我没听见他念什么,也不想听他念什么。反正,我已经死了。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已是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局长。”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心里像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鹿。我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局长对我来说,已经是高官了。
“嗯”,他抬起略显臃肿的脸,很有风度的嗯了一声,“什么事?”
我原先准备好的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来反映我们学校的情——情况的。”
他又很有风度地皱起眉头,默默地看着我。
“我我——们的学校是危房。”我鼓起极大的勇气,终于说出这句话,额上早已渗出细细的汗珠。我略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危房?”他开口了,目光如电地盯着我。现在,正在进行“一无两有”普查,可不是闹着玩的。“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雨停了,暂时还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他那拧紧的眉头松开了,脸上多云转晴,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会尽快安排人下去看。”
不久,局里果然来了两个人,听中心校校长介绍,一个是黄科长,一个是于股长。他们认真地查看了学校,并仔细地记在本子上。我陪着笑脸说:“恳请二位领导帮忙如实反映一下情况吧。”
“嗯。”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是危房,回去我们一定如实汇报。”
但是,这一去又泥牛入海似的渺无音讯。
半年后,我又一次站在局长面前。有了前次的经历,心里相对平静,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慌张。
“局长”,我问:“我们学校的事怎么办?”
“什么你们学校?”仿佛那是《天方夜谭》中的故事。
我耐心地向他说了我们学校的情况,并补充说:“半年前我向您反映过情况,您不是还专门派人下去看过吗?”
“嗯?”他用手搔搔额前的短发,习惯地伸伸腰,费力地思索着,“是呀,你们学校是危险建筑。我们不是专门派人下去调查了,向你们乡上打了招呼吗?”
“局长,可……”
“你去问问他们吧。”他不耐烦地挥着手。
“局长,”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说:“是不是恳请局里补助点儿钱?”
“什么,你说什么?!”他一听说要钱,眼睛睁得大大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好像我是要他的命一样。“同志,要钱,这么容易吗?局里现在经费十分困难,我们只能保五所重点学校,其余一概不管。现在实行分级管理,哪里办学哪里出钱嘛。你们那所学校,是属于村办学校,出钱是他们的事。你不去找村领导,找乡政府,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他连珠炮似的说话,不容我有半点插话辩驳的机会。
乡长是一个年轻的转业军人,没有老局长那种“嗯啊”的风度,他静静地听我说完,果断地一挥手,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捏得手指“咯吱咯吱”地响。“是个问题,可那是你们教育局的事呀,怎么来找我们?我们乡上是空架子,爱莫能助哟。除了人头经费就没有了,我总不能把工资给你吧。小高,你说呢?”
他并不用听我的回答,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乡里只有一千元钱,可要留着教师节用。现在中央提倡尊师重教了,乡上怎能不有所表示呢?”
“乡长”,我打断他的话,“是不是抽一点儿给我们?”
“哎呀,我的小高同志”,乡长拉长了声调,“你们是属于村办学校,中央不是提倡分级管理吗?教师节的钱是不能动的,邻近的乡都搞得轰轰烈烈,我们把钱给了你们,你叫我们怎么办?”
乡长缓和了语调,“这样吧,我遇到你们村长,给他打声招呼。说实话,你们这种情况,如果乡里有钱,也是该有所表示的,可乡里没钱,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哟。”乡长摊开手,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又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乡政府。
村长是一个爽直的中年人。他听完我的话,说:“你去和学校所在地的村民组长商量吧。”
村民组长听完我的话,没好气地说:“×他妈”,这是他不文雅的口头禅,“办学校要老子出钱,是哪个龟儿子的主意?”
“是中央的政策。”我不软不硬地回答。
“啊?!……”村民组长倒抽了一口冷气。
“现在实行分级管理。”村民组长和我熟,我理直气壮地说。
“啥子公鸡关你,老子不懂。田都分了,谁还听你的?!你叫我哪里去弄钱?”
我仰望着,静静地仰望着天穹。繁星在我眼里幻化着:羊皮袄、土布、中山装、西服……草原、山峰、长江、黄河……唐宋元明清的历史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它们一齐向我压过来,大声吼:“我们都是这样的。”余韵缭绕,久久不绝于耳。
那是星星吗?那分明是局长、乡长、村长、村民组长的脸,他们在旋转、幻化。地球也在围着太阳公转、自转,时间向前推移了。在这旋转中,我从一个听话的、令人同情的山村小学教师变成一个调皮的,不受欢迎的家伙。
四
令人心碎的哀乐又响了起来,人们围着我的尸体,作最后的诀别。我的遗容是安详恬静的,县教育局不惜重金,聘请了顶尖的美容师为我整容。我恬静地靠在木桩上,身姿微微向左倾斜,就像平时工作累了稍作休息一样,宁静而安详,没有丝毫痛苦之状。一股清新的凤吹在我脸上,凉爽而惬意。我衣着整洁,面色红润——搽了不知什么美容东西。因此,一股馨香不断从我尸体上弥漫出来,掩盖了我尸体腐烂的腥臭味。县长、局长、乡长、校长、村长、村民组长……鱼贯而来,深情地盯着我,有缓缓地、恋恋不舍地离去。对于他们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责任,精神上的解脱。
又是一根链条,链接环环相扣,各负其责而又相互牵制。无论哪一扣出了问题,其它的也就不能转动。链条,幽灵是你招来的。
幽灵还是披着他那玄色的风衣,嘴角挂着特有的蔑视微笑。在我的心灵如此孤寂苦闷和徘徊彷徨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开口了,眼里饱含同情和怜悯。“从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得到了无尚的光荣和尊严,但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扰和冒着生命的危险。”他接着说:“故事和真事通常是没有很大的分界线的。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圆满的结尾,而真事在今生没有结束,只好等待永恒的未来。”他接着说:“世界的历史像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定定地瞅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回答。幽灵,你快说吧。在这种时候,我需要的并不是什么故事。许多人都想过:要是我能像鸟儿一般飞翔,该有多好呀!为实现这个愿望——在当时科技条件下必然不能实现的幻想,他们都不惜以身相试,酿成失败者的悲剧,留下了探寻的足迹。
大约在公元一千零二十年,英国人奥利弗双臂系上了“鸟翅”,扑腾了二百多米,坠落下来,跌断双臂,成为当时人们嘲笑的资料。
“这些光耀的图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幽灵毫不激动,但嗓子里似乎包蕴着什么东西,使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每张片子只映几秒钟,但是它却代表人整个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殉道者行列中的人吧——除非这个世界遭到毁灭,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咔嚓”,一幅图画展现在我面前。
在一个挤满了观众的剧场里,讽刺和幽默的语言像潮水一样地从阿里斯托夸的“云”里喷射出来。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舞台下观众的无情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和反对暴君的战士,名叫苏格拉底。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比西亚得和西诺凤,他的天才超过了古代的神仙。他本人就在场。他从观众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哄堂大笑的观众看看,他本人和那个舞台上被嘲笑的对象有什么相同之点。
“苏格拉底和奥利弗——你知道奥利弗吗?”得到幽灵的首肯,我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失败者。虽然,他们都为人类做出了可贵的贡献和探求——特别是奥利弗。今天,人类的飞行史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伟大革命。我们不仅能飞上蓝天,还能飞上月球、火星,开始探索宇宙……但是,对那些勇敢的失败者,历史仅仅是记录他们的失败吗?不过,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幽灵鄙夷地望着我,似乎我的提问不屑一顾,像1+1=2那样简单明白。他又开始滔滔不绝,“七个城市国家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在自己城里出生的——这也就是说,在荷马死了几百年之后,在人类的精神和物质世界进化和提高,超越了当时的水平,历史的车轮摆脱了当时的局限和桎梏之后。而在当时,人们无论如何是认识不了荷马的,对他所做的一切,就像他本人是一个孤独的瞎子一样。他在这些城市里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过日子。锐利的荆棘把这个伟大的先知者、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
“但是他仍然活着,通过这些诗歌,古代的神仙也获得了生命。”我争辩。
他并不看我,只定定地仰望蓝色的天空,那睿智深沉的眼睛,似乎在探寻什么。我的视线也仰望天空,希望得到什么启发。可只有蓝得发颤的气体。我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幽灵缓缓地说,“还有这样一幅图画:铁栏杆后面站着一个人。他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头发蓬乱,长着一脸又长又乱的胡子。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许多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但是人们却把我放在这里关了二十多年呀!’”
“他是谁呢?”我问。
“‘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些疯子怪想头才多哩,他相信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这人名叫萨洛蒙·得·高斯,黎显留读不懂他的预言性著作,因此他死在疯人院里。”他又深沉地叹了口气,“现在哥伦布出现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后面讥笑他,这些人不理解他那伟大的思想,并且根本不可能——不过,现在的人理解了,这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个发现了新大陆的人,所得到的报酬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让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时代给予他的评价。”
幽灵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在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要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这个巨人懂得大自然的规律,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脚下转动。这个人就是伽利略。老迈的他,坐在那儿,又聋又瞎。他几乎没有气力提起他的一双脚。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的灵魂和肉体在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这双脚,高呼道:‘但是地球在转动呀!’”……
我糊涂了,惶恐不安,“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幽灵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回过头来。我看着他那永恒的深沉眼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人类啊,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后,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片刻中感到的幸福吗?你光荣的荆棘路上所受到的一切创伤——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嘈音变成谐音。”
我徘徊,眼前链条又在旋转。于是,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永恒的真理,似乎有一种现代意识和超感觉之类的东西,从我心头冉冉升起。
幽灵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漠然地望着我。
五
那低沉的哀乐还在不知疲倦地低吟浅唱。几个毕摩、苏尼在我尸体旁跳荡,拼命地摇着法铃,疯狂地拍打手中的牛皮鼓,口中念念有词,超度我的亡魂:“一天还在人间,三天就上西天,祝你的灵魂飞上石姆姆哈……”有惋惜,有祝愿。这是一个文明的追悼会和古老传统仪俗相结合的奇特葬礼。黑、白无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我身后,他俩的脸上,呈现出惊讶的神情。他们活了几千年,甚至还更久,从未见过这种葬礼。
人们把我装进用柏木做成的上好棺材里,怀着庄严、穆肃之情,缓缓地向墓地走去。电视台、报社的记者跑前跑后,不断拍照摄像。那个被我救出来的学生木呷,拄着一根木棍,左脚微跛。他用这种古老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崇敬、哀念以及不能实现的追随。他的身后,便是各级领导。再后面,就是拿着酒,高擎白布的山民了。他们黧黑的脸上显出庄严的神情,那样认真,那样仔细,做得虔诚,一丝不苟。从他们身上,飘出一缕淡淡的兰花烟和汗味的揉合气味。那白布恰似一条长龙,秋风低咽,它便发出“呜呜”哀鸣。天空蓝蓝的,太阳无动于衷地俯视这一切。
墓地在东方,是一块绿茵茵的草坪,离学校只有十多丈距离。
人们轻轻地把我放下来,十几只火铳一齐对着沉默而深邃的天空,“砰砰”声惊天动地,窜起乳色的烟雾,空着漂浮着浓浓的火药味。那声音在天穹中游弋,向四面扩散开去,遇到群山的阻隔,又折了回来。于是,四面八方都萦荡着群山庄严的回声,久久不绝于耳。
坑是预先挖好的。送葬的人们满怀虔诚地把棺材放下去。县长、局长、乡长……都执着铁锹,向墓坑铲土。泥土越来越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火砖、水泥是早已准备好的。于是,不到半个时辰,大功告成。
“哧”的一声,火苗燃起来了,淡蓝色的火舌舔着白杨树的躯干,跳跃着,由弱到强,由小到大,映红了那些黧黑的脸,像一首悲壮的叙事诗。这棵白杨树,是这个小地方最古老的公众树。它活了多久,没人知道。许多有威望的老人离开尘世,到石姆姆哈去,都无缘和它相伴同行。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把它给了我,让它伴随我的灵魂。可惜,它不能给我慰藉。一丝蓝色的雾霭升上天空,我也随着烟雾,轻轻地在苍穹中飘浮。烟雾越来越大,沁出一股淡淡幽香,在空气中慢慢扩散,变成蘑菇状,萦回缭绕,可终于慢慢地变淡、变淡,消融在另一个世界中。
山民们围成圆圈,喝着酒,他们是支格阿龙的子孙,高兴的时候喝酒,悲痛的时候也喝酒,酒是他们的生命。“咿——呀——唻”,一个老者把酒碗举过天菩萨,虔诚地仰望苍穹,开始为我送行。于是,全体送葬者情不自禁地和应起来,用他们粗犷而雄浑的哀歌,超度我的亡魂,送我踏上遥远的一去不复返的旅程。声音颤颤潺潺,声音凄凄切切。那是胸腔的共鸣,感情的诉说,有哀悼,有追忆,有祝福。群山共鸣、回声,蒙上悲壮色彩。
他们称我为因公殉职的革命烈士。这个称号让我愧疚惶惑——我不配这个光荣称号。
许多人都站在我面前,空中漂浮着醉人的醇香。我的阴魂,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局长盯着我的遗像,“高老师,安息吧。你的心愿会实现的,局里研究决定,按照你的遗愿,拨出专款,在学校原址兴建一所全县最好的学校。”
我的心甜甜地一笑。
记者们将镜头对准各级领导。明天或后天,这里的情景就会成为本县最大的新闻,各级领导都会成为明星。
局长接着说:“这所学校将以你的名字命名,我们一定号召全县师生向你学习。”
县团委书记接过局长的话:“团委要号召全县团员和青年向你学习,你是我县团员和青年学习的榜样,是全县团员和青年的骄傲和自豪。”
“要号召全县人民学习高老师这种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高贵品质。”县长甩掉手中的烟蒂,接过团委书记的话,肯定地扩大了范围。
“李校长,”县长扭头问身旁的乡中心校校长,“高老师生前写过入党申请书吗?”
“写过,正在考验。”校长诚惶诚恐。
“这样的好同志、好老师还用得着考验?怎能不让他跨进党组织的大门?”县长很沉痛似乎也很生气,“你们太官僚了。我将建议县委,一定追认他为*党员。”
这还有什么用!
乡长换了个话题,“乡里将克服困难,挤出资金,建好学校。”
于是,县、区、乡、村、组都不甘落后,“我们都出钱。”声音气吞山河,令人感动。
“安息吧!你是为人民而死的,是死得其所的。”大家发自肺腑、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不可能理解我。在他们的眼里,我的死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圣洁的外壳。他们没有剥掉外壳的能力,这是他们的局限。因此,他们才会如此别出心裁地掩盖,坏事变好事,化悲剧为喜剧。我又想起幽灵的话,那长长的荆棘路,真的是环绕地球的彩带吗?
我的学生过来了,他们稚嫩的脸上满是虔诚的崇敬,排着整齐的队列,举起小手,庄严地对我行队礼。“……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们将向您一样……”
我的心中涌上一股悲怆之情,他们也要踏上荆棘路吗?
我那年迈的双亲走过来了。父亲拉着母亲,步履蹒跚颤颤地站在墓前。
“娃”,父亲开口了,他的心中忍着极度悲恸,“你走吧,放心地去吧。”
“儿呀!”母亲再也忍不住,扑在墓上双手拍打,嚎啕大哭,“你怎么就走了?扔下两把老骨头怎么办呀?”
我的心中蒙上一层坚冰。
我那娇小而美丽的未婚妻来了。她扶起母亲,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我多想再和她重温充满柔情的日子哟,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俩曾海誓山盟,“永远在一起,不分离。”可我违约丢下她,独自一人到另一个世界中去,把无限的孤寂和痛苦留给她。
“你放心地去吧。”她略仰起头,带着无限的苦凄,向着蔚蓝的苍穹,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值得自豪;我会像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爸爸、妈妈,为他们养老送终……妈妈呀!”她再也忍不住,扑向母亲。
“我苦命的女儿!”母亲搂着她,断肠人劝断肠人。
我的心颤抖了,抬头望望天,天蓝蓝的,太阳照旧挂在天空。“没有一个人……”我悲哀地想。
我明白了,明白了更痛苦——我无力改变它。只有历史的车轮,才会在后来者中明白无误地证明这个问题。本来,我是不该走这条荆棘路的,诚如幽灵表示:这条荆棘路永远没有尽头。只是由于历史的发展,在这条荆棘路跋涉的埃斯库罗斯之类的探寻者在质量上会发生变化,在数量上会减少。
“砰砰”,十几只火铳又一齐对着天空,庄严肃穆。那声音在天空中萦徊缭绕,久久不绝于耳。
阴魂,徘徊在葬礼的上空。我向这个既美丽可爱,又遍布荆棘的尘世作最后的诀别。终于,无可奈何地随着黑、白无常,向冥冥地府飘去。
身后,那撕人肺腑的哀乐还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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