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解不开的心结

常言说“人之将逝其言也善，鸟之将逝其鸣也哀。”据说人在弥留人世之际，时常会产生一些条件反射，细胞会产生回想，不知不觉中会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些往事。最近一段时间张海口的心事越来越重了，他时常夜不能寐，半夜里做起噩梦，梦见他的父亲颤微微地用拐杖指着他的脑门说：“你、你、你好……”他就会浑身冒汗地从床上惊起，哀嚎地说：“阿爸，你……你老人家原谅了我吧。我错了！”这张海口为什么会如此心神不定呢？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事情发生在1976年反击右倾翻案，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动荡岁月。县派工作队到农村到处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拔资本主义的苗子，动不动就开现场批斗会，动不动就抓典型，动不动就抓人游街示众，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那时候，张海口正是一个朝气蓬勃，风华正茂的18岁青年，年轻气盛，为了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坚定革命信念，他处处追求进步，表现出敢说敢做，勇于担当，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每次开现场批斗大会，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台上去首先批斗发言，他神情激昂，发言火药味十足，常常会引起现场的强烈反响。

有一回，县驻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队正在召开“割资本主义尾巴典型批斗大会”，从各个村里抓来了十几个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阿公、阿婆、大叔、大婶的典型代表，让他们“一”字儿在主席台前站开，他们有的脖子上挂着番薯藤，有的脖子上挂着南瓜藤，有的脖子上挂着禾苗，有的脖子上挂着小鸡和小鸭，有的肩上扛着小猪等。在这些人里头，其中有一个人是张海口的父亲。张海口坐在主席台的代表发言席上，看到自己的父亲脖子上也挂着番薯藤，被抓到台上当成典型来批斗，心里头特别的不舒服，认为父亲把他的脸面给丢尽了，影响了他的进步，耽误了他的前途。他越想就越怨恨自己的父亲，把自己心中的无名火全部烧到了父亲的身上。他第一个站起来批斗自己的父亲，怒斥他的父亲私自上山开荒种番薯的行为，说他父亲是小农经济发家致富思想在作怪，跟社会主义对着干，开资本主义的倒车，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并说：“从今天起，我跟这样的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从背后出其不意，一脚将他的父亲踢到在会场上，同时转身抓起主席台上的一个热水瓶砸在他父亲的背后，“砰”地一声响，热水瓶爆炸烫得他父亲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引起台下一片骚动，很多村民纷纷指责他丧尽天良，没有孝心，加害自己的父亲。他的堂哥更是看不下去，冲上主席台把他推到一边，招呼几个人将他父亲背到乡医院救治。然而县驻村工作队领导却对他另眼相看，说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立场坚定，敢于割资本主义尾巴，敢于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敢于反潮流的好青年。大树特树他的先进典型，一时间，乡里、县里、省里到处报导和广播他的先进事迹。虽然事后，他感到良心受到谴责，半夜里曾悄悄地跑回家里看望父亲，恳求父亲的原谅。他的父亲躺在床上疼得直呻吟，颤抖地用拐杖指着他，骂道：“你、你给我——滚！我——我——我没有生你这样的畜生！”一个星期后，他的父亲全身化脓感染，含恨死去。他回家奔丧，哀号恸哭，得到的是乡亲们冷漠和嘲笑的目光，从此，他不敢回到村里。自从那次“割资本主义尾巴批斗会”后，他被提升为公社共青团书记，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入了党，还被保送进工农兵大学读书，仕途步步高升，当上了县级领导干部。然而，像张海口这种人真是应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卿卿反算了卿卿性命”这句话。到头来总算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此后，他给自己在心里打了个死结——背负着永远也还不了自己父亲的良心债！

张海口几年前从县级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离城返乡赋闲在家里，应该说是无官一身轻，可以悠闲自得的安度晚年了。可是他心里结下的死结，令他念念不忘，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时常在父亲的灵位前忏悔，恳求父亲的宽恕。他经常半夜里惊醒，口中念念有词。妻子经常责备他：“睡不安生，一哭一笑，一惊一乍的，影响别人休息。”面对妻子的责备，张海口只好心不由己的唉声叹气。

他的妻子对他这种生活状态感到十分忧愁，认为长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一天，她在外面听人说无论遇到多大的灾难，只要请村里的神棍张大仙到家里摆上神坛做一次斋，就何以消灾弥祸，永保平安了。她高兴地回来跟张海口商量，他虽然不相信迷信，但是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心病还得心药治”，为求个心理平衡，就同意了妻子的做法。但是他也怕人家说他是个县级干部也相信求神拜佛做迷信，他派妻子去跟神棍张大仙商量，买好猪、鸡、鸭、鹅、水果、香烛、纸钱等一应用品，并答应给张大仙一个大红包作为酬谢，让他晚上到家里设神坛做斋，求神明保佑平安。神棍张大仙是个出了名的油痞子，坑人不择手段，对张海口身世和所作所为知根知底，面对这么一笔好生意，便满口答应了下来。况且张海口以前也批斗过他，他也想借机好好地整一整张海口一回，出一口恶气。

晚上，张海口家里的厅堂摆上了祭坛，烟雾缭绕，张海口夫妇跪拜在祭坛前。神棍张大仙身穿道士长袍，手握长剑，手舞足蹈做法，口中念念有词，含混不清，时而狂笑阵阵，时而黯然痛哭流涕，故弄玄乎，场景令人毛骨悚然。神棍张大仙忽然倒地，口吐白沫，不断地呻吟，假装成张海口的父亲灵魂附体，以他父亲的口吻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不孝之子，你可知罪？”张海口赶紧说：“孩儿我知罪，我知罪。”张大仙从地上一跃而起，义正词严地斥责道：“百善孝为先，孝亲、敬老、爱幼是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优良文化传统。可是你六亲不认，亲情缺失，禽兽不如，不择手段，朝我背后砸热水瓶，将我全身烫伤，无法治愈，痛苦死去，我死得好惨啊！好冤啊！阎王爷责罚我教子无方，你害得我过不了奈何桥，不能投胎转世，一直在奈何桥边遭受小鬼苦役折磨。”张大仙手指直戳着张海口的脑门：“畜——生！你、你、你害惨我了！你还有何面目来见我？”张海口吓了一跳，赶紧扑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说：“孩儿，我知错了，由于当时年幼无知，好胜心强，做了缺德的事，恳求父亲原谅!”张大仙大喝一声：“畜生，你不配做人，人面兽心，丧尽天良！你为了达到个人飞横腾达的不可告人目的，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你都下得了毒手，你的良心何在？你还配做人吗？”张海口心里自知理亏，一个劲地叩首认错：“孩儿当时鬼迷心窍，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连父亲大人我也下了毒手。我不孝，我该死！”张大仙冷笑一声，说：“我的‘反潮流英雄’啊！你可知道弑父弑母那是大逆不道吗？到了阴间阎王哪里是要遭到点天灯惩罚的。”张海口夫妇被吓出一身冷汗，不住地忏悔，涕泪横流，苦苦地哀求，反反复复地乞求，希望得到在阴间的父亲原谅。可是张大仙就是不依不挠，死死不放过他们，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长跪在地上认错，不让他们直起身子。一直折腾他们夫妇俩三个多钟头，最后看到他们都累趴了，也哀嚎够了，才勉强同意饶恕了他们。最后告诫张海口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要由己及人，将心比心，好好反思，教育子女，好好遵循中华民族孝道的优良传统。”并罚张海口做三天道场，超度他过不了奈何桥的父亲的亡灵。

俗话说的好“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得心药治。”张海口经过这一阵折腾，虽然心理上得到了一些安慰，了却了一番心事，夜里睡觉也安稳了，但是却因为过度的伤心和劳累病倒在了床上，一病不起。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对他说：“孩子啊！人生苦短，一切的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没有必要和生活过于较真，也没有必要过于看重利弊得失，你越在乎，就会在得失之间徘徊越久。假如你看淡了，心也就宽了，人生所谓的得失只不过是如此罢了。谨记，谨记！”说到这里，他的父亲转身走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不停地高喊着：“阿爸——阿爸——！”

第二天，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门前的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快乐的“吱吱喳喳”地叫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是，张海口却面带笑容，安详地跟他的父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