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思惆怅话杜甫

　　总有那么一瞬间的感慨，燃尽我心间的荒野。总有那么一刹那的幸运，让人觉得人间值得。我的世界里你曾来过，你的世界里我不曾路过。即便如此，仍将容许你一直、一直驻在我的心房，丰沛了人间。

杜甫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让曾经年少的我无比艳羡与追逐诗人胸怀天下的旷远。你悲凄人生不止于我的幽思之中，飘乎出无尽的伤感，又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的激情与浪漫，在诗行里将美丽的回味慢慢重来，却再因“亲朋无一字”的凄苦与孤寂，让经历了人生况味的我，深深慨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大汉刘邦创作的一首诗歌。此诗歌只有区区三句，前二句直抒胸臆，雄豪自放，亦显得踌躇满志，第三句却突然透露出前途未卜的焦灼，抒发了作者内心表现出对国家尚不安定的浓郁的惆怅。全诗浑然一体、语言质朴、大气磅礴，既包含了双重的思想感情，又别具一格，无不令人叹服。而此时的杜甫，既无踌躇满志的勇气，唯有万念俱灰的叹息，带着他的老妻、儿子，从白帝城无奈地出发了。是年，公元768年正月，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的。

　　这次出发，如其说是返乡，倒不如说是未知的流浪。他带的行李少得只有一身贫穷还疾病。这些年来，现实生活编织的那个筛子，已经筛去了他对一切物质的念想，筛去了一切生活的积余，两手空空捧着穷困，举轻若重。为此，当艄公挥挥手，解开船绳离岸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地回头望雾霭深处的白帝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凄然一笑，挥一挥衣袖，恍若隔世，千年冰川亦未及他此时的心冷。

　　曾以为雄心壮志，“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就是家国担当的幸福至上，曾以为嫉恶如仇，对朝廷的腐败、社会生活中的黑暗现象给予揭露和批评，能够换来人间的沧桑正道。不曾想到，忠言直谏，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其后，他只能用诗的形式把自己所见所闻真实地记录下来，于是，成就了他不朽的作品“三吏”、“三别”的伟大诗篇。即《石壕吏》、《新安吏》、《潼关吏》和《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胸怀国家情怀的杜甫，诗风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他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嫉恶如仇，对朝廷的腐败、社会生活中的黑暗现象都给予揭露和批评。他同情人民，甚至情愿为解救人民的苦难做出牺牲。他的诗歌创作，始终贯穿着忧国忧民这条主线，以最普通的老百姓为主角，因而感人肺腑，引人共鸣。

　　或许，厄运无法诗句那样分享给别人，随着九路官军在河北省临漳县西的相州大败和陕西地区的饥荒，杜甫弃官，携家逃难，经甘肃等地，到了成都，过了一段比较安定的生活。这是苍凉人世对绝境里的诗人的温暖一瞥。然而随严武入朝，却又遇蜀中军阀作乱，他只能漂流到梓州、阆州。后严武为剑南节度使主政成都，杜甫便又去投靠了他，收留了他。这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了不起温情之举。或许，真的命运多舛，严武死后，杜甫再度飘泊。因而，这又是一次逃遁之旅，能否逃脱命运的羁绊，天知、地知。

　　出峡的水路，疾风恶浪，随身携带的几箱书打湿了，小船在起起沉沉中进了水，一家人惊恐得不知失措也只能仍由上天的安排。正是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诗人依然坚持不懈，写就了《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以四百二十字回望人生，那些羁旅与漂，那些苦难与挣扎，那些愤怒和慈悲，跃然到纸上。

　　如穿越千山万水，当杜甫的小船好不容易行至江陵，原想休整时日再赴长安，谁知，是年的二月，商州兵马使刘洽兵变，四起的烽烟阻断了向北的回乡之路。为了让一家人活下去，他伛偻着腰，扶杖而行，步履瞒跚，走不了太远的路。想雇轿子，却又供不起这笔花销。于是他觍着老脸，一家一家去拜访脑海中竭力搜寻出的熟人或权贵们。然而，好不容易敲开那些高墙下的红门，不是门口守卫不放行，就是仆人出来回复主人不在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家人的生计系在发丝般细微的人情上，好比眼前那盏微弱的烛火，命运只需轻轻哈气就能吹灭它。于是，他写下“饥籍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的诗句。这是生活最真切的写照，突然之间，痛苦得我无法释怀。

　　即便这样艰难的时日，他的文字里依然遍布着别人的苦难。那些命如草芥的小人物，那些无声无一息的卑微的生命，都来到他的诗里。因此成就《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蜀相》、《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登岳阳楼》等大量名作。其中，最为著名的诗句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而《登高》中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更是千古绝唱。

　　杜甫既写下万里悲秋的漂泊羁旅，也以无限的热切与慈悲的诗行丈量人间的苦难。尤其在他左耳渐渐聋了，右胳膊偏瘫，僵硬得写不了字时，依然坚持试着以左手来写，纸上的字东倒西歪，像拄着杖在雪地里蹒跚的老人，也不肯停止思索。有时也让儿子宗武代笔，每当他大声吟出一句想好的诗，盯住儿子的笔写下的诗句，恍然如梦，禁不住，泪满两行。

　　一路凄苦而行，倒映在青天之上。从江陵到公安再辗转到衡州，他心里升腾着一线渺茫的希望渐渐破灭了，于是，他只好再往潭州而去。然而到达潭州后，能够投靠的人韦之晋刺史已经在数月前离世了。希望彻底破灭，为此，在天气稍好的日子，杜甫便择一处背风的地儿，支起一面破败的小布旗，算作卖药行医的招牌。这是他所剩无几的自救方式，痛苦得常常想起自己曾经是大唐帝国拿过国家俸禄的官员，因此，忍不住老泪纵横。

　　船在湘江上踽踽独行着，此时的杜甫已经隐隐地感觉到，或许再走不出这片水域了，这片天地了。因为，米已经越来越难见到了，终日只能以藜羹为食，长期的饥饿，加上身体的痼疾和对家国的愁绪交缠在一起，亦如海浪侵蚀着泥沙堆积的堤岸，他预感到自己时日将尽，便发出了“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悲惨慨叹。

　　这是杜甫发出的最后的生命绝唱，终于，在公元770年的那个深冬，即将迎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时，他死了，死在那破败的一叶扁舟之上。此情此景，让我仿佛听到诗人发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绝唱。

　　杜甫从二十岁乘船离开洛阳，他的这一生，漫游于吴越间，创作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绝句。他还乘着船穿过钱塘江，坐着船到达越州天姥山下写出了“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至美感叹。杜甫的一生中，有无数次乘船远行，江河与舟楫构成他生命里的另一片版图。船是远行者的白鸟，亦是漂泊者的陆地，是困厄里的人最后一丁点的念想。可叹的是，他的一生始于船，又终于船。

　　诗圣已千古。窗外寒风凛冽重复着往昔的旧年，风卷着雪花纷扬扬漫漶着，让我不得不回味着杜甫的那些美丽诗行，黑暗之中，突然间飘乎出诗人的悲伤，让人好不疼爱。我无法抑制潸然泪下，暂时将眼睛闭了起来，轻轻地呼唤、抑或是对自己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的小船可以在我的心海轻轻柔柔地踩。是为敬仰，也因何其有幸生在这伟大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