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克苏鲁”文学的反常识
克苏鲁哲学的这种“邪性”,之所以具有如此合理性,其实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方哲学乃至西方文明的重大缺憾,我们可以称之为“尺度宿命”。
作者:李春光
封图:图虫创意
何谓克苏鲁文学
在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中,以“邪”作为关键词的作品可谓数不胜数,例如“风流邪少”“逆天邪神”“异世邪君”等等;在日本动漫中,“邪道”也被当做一种跟王道和霸道并行的三大主流叙事路线。
怎么理解“邪”的含义呢?是叛逆还是反常识?它仅仅是一种与秩序相对的混乱与恶吗?如果这个看似很“人文”的问题,还与自然科学“费米悖论”的前沿破解方案有关系,您会不会觉得很有趣呢?若是用东方思想把它再解剖,我们甚至可以重新构想宇宙结构,您会不会感到惊讶呢?
谈到“邪”这件事儿,最近火爆朋友圈的电影《周处除三害》,将它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部电影不仅用一个内行的视角将“邪”剖析得活灵活现,而且还很有批判现实的意味,简直嘲讽值拉满。不仅如此,在这部电影中,阮经天饰演的那位男主角,仿佛就不存在现代文明秩序得以建立的理性思维,全然随着情绪与本能放飞自我,最后又恰恰荒诞地实现了正义,这实在“邪性”得很。怪不得这部电影放映后,很多人都把它当作一部“邪典”。
但是,《周处除三害》中的“邪”跟下面所述的文学类型比较起来,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这种文学类型是克苏鲁。
1928年,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发表小说《克苏鲁的呼唤》,标志着克苏鲁文学的诞生。
克苏鲁代表着一类怪奇故事的文学类型,它必须有一种令人窒息、难以解释的外部未知力量的恐惧氛围,也通常会在故事中描绘一种人力无法抗拒的巨大尺度的怪物,克苏鲁就是这种充满未知恐怖的怪物的代称,因此,克苏鲁文学也可以看作是现代“邪典”文风的起源。同时,克苏鲁也是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被人们称为克苏鲁哲学。洛夫克拉夫特曾详细描述过这种哲学观,他这样说道:
我认为,世界上最仁慈的事情就是人类思维无法将其所有内容联系起来。我们生活在无知的宁静岛屿上,被无边的黑色海洋所环绕,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扬帆远航。迄今为止,各门科学都在各自的方向上努力发展,对我们的伤害微乎其微。但有一天,将相互分离的知识拼凑在一起,将会展现出可怕的现实景象,我们身处其中,要么因启示而发疯,要么逃离致命的光明,进入一个新的黑暗时代,以求得和平与安全。
大家看,当一种理论上升到一种世界观级别的哲学的时候,它的社会能量就会指数级别的扩张。
洛夫克拉夫特认为宇宙的未知是现实恐惧的源头,科学对于宇宙的解释作用实在微不足道,当各门科学拼凑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展现出更大的未知与混沌外,没有什么其它意义,虽然,科学所代表的理性为人类带来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
若按照“邪”的常识定义,即:邪是一种与秩序相对的反常与混乱,那么,克苏鲁哲学就是一种相当“邪”的哲学。在西方思想史中,它也被当做反人类中心主义和反科学主义的代表思想,因为它否定甚至蔑视了科学与理性。但是,它又具备相当的合理性,因为它很大程度上隐射了人类的某种更深的心灵本能甚至天性。克苏鲁文风及背后的哲学元素在现代文化中的风靡,正是这种合理性的侧面佐证。
甚至在通常被认为是相当正统与硬核的科幻文学中,也少不了克苏鲁背后的邪性哲学的影子。例如,科幻文学中经常出现的“BDO”,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BDO全称Big Dumb Object,翻译过来就是“巨大未知沉默物”,它表现为一种超出人类理性理解尺度的、沉默的巨大造物。它的创造者通常不会出现,显示出对人类科学文明如虫子般蔑视。请各位感受一下,这符不符合克苏鲁哲学中对于科学与理性无能作用的轻蔑感?
很多科幻大师都拥有这种巨物崇拜情结,譬如阿瑟·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中叙述的那一个黑色石碑,在《与拉玛相会》中刻画的那一个拥有完美圆柱体的巨大外星飞船。就连刘慈欣也在《三体》中描绘了一个人类第一次亲眼目睹的非三体文明外星造物——一个作为四维实体的太空魔戒,它是一个大到丧心病狂的、封闭的金色环状物,就像是太空中一道巨大的拱门,没有活动迹象,也看不到内部,只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纵深感和对三维时空的包裹性,按照克苏鲁哲学的基本定义,这实在是一种典型的邪性视角,一种能将人类的理性文明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未知力量的隐喻。
西方文明的“尺度宿命”
克苏鲁哲学的这种“邪性”,之所以具有如此合理性,其实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方哲学乃至西方文明的重大缺憾,我们可以称之为“尺度宿命”。
如果用科幻BDO的视角来描述,当西方人沉迷于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所带来的进步狂欢的时候,在那个时期的哲学最高峰康德那里,他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心灵居然不是像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块纯净的“白板”,而是在这块“白板”上,被先天地画满了“格子”,充满了预先设计。
这些先天的“心灵格子”静静地待在那里,沉默不语,不知是谁用怎样的伟力刻画上去的,人类世界的全部经验有且只能被这些“格子”所组成的精妙材料所包裹,其大,无远弗界,其小,渗透万物,人类对此毫无反抗的余地,也无法摆脱,这就像一种文明的宿命。
这种如BDO一般的先天的“心灵格子”就是一把尺子,或者说一种尺度,人类受限于其中。康德把这种“心灵格子”所指向的尺度叫做先天形式与先验范畴,它的构成材料便是时间与空间及其绑定的诸种知性范畴,简言之就是:时间与空间以及纯粹理性。它就像一块屏幕中的像素或一部相机的焦点,充满自信的西方人原以为通过这一部奠基近代科学的心灵相机,可以清晰地照出宇宙中的所有秘密,因为这是西方文明勇于进取所应得的真理奖励。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导致现代科学革命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分别在宏观和微观上打破了西方人自己的幻想,这部心灵相机在这种新尺度下完全失焦,原因不明。
例如,在相对论中,人们发现:时间与空间不再拥有康德所发现的先天不变性,而是会在接近光速的高速运动中全然可变;在量子力学中,尤其在量子叠加态中,上帝不再奉行经典的理性秩序而是居然会以“掷骰子”的方式来随机决定自然。至于光速不变和量子叠加态的秘密,至今不明。
这再次显示出能够画出这种“心灵格子”的那种伟大的东西,就像一个心灵的禁区或者黑盒子,沉默不语,巨大无外,充满未知,不可抗拒,宿命满满——这就是西方文明的尺度宿命,一种充满“邪性”的尺度宿命。
这种尺度宿命当然不会局限于哲学或人文领域,它早已蔓延至前沿科学。比如“费米悖论”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例子。“费米悖论”讲的是,在138亿年的宇宙历史中,按理说应该演化出数量众多的智慧文明,从而让文明充斥宇宙空间才对,怎么人类观测到的宇宙如此空旷孤寂呢?
2024年,刊登在《英国星际学会杂志》上的一篇论文,对此提出来一种新解释,叫“鱼缸世界”。简要地说,它讲的是:因为宇宙天然形成的星体尺度的缘故,绝大部分智慧生命都必然会被困在自己的母星上,无法逃离,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走不出自己的世界。
这篇论文通过各个角度计算与论证,给出了一个摆脱星球引力的关键参数,叫逃逸因子,如果逃逸因子小于0.4,则星球根本无法形成大气,也就不可能拥有智慧生命,而如果逃逸因子大于2.2,那么,一个文明要想摆脱星球的引力束缚奔向宇宙的难度和成本将大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而在可观测宇宙中,逃逸因子介于0.4到2.2之间的星球少之又少,再加之星球自然环境的差异,这就导致宇宙中能够有条件冲出母星的智慧文明,几近于无。
如果跳出这篇论文的具体科学论证过程,我们立刻就会发现,以这种方式来回答“费米悖论”,其实充满着“尺度宿命”。在其中我们可以发现,在时间与空间以及纯粹理性的尺度下所打开的宇宙,它所形成的星体尺寸就好像天然要压制智慧文明的进化之路,让它永远无法进化至宇宙文明。
从上述视角来看,整个宇宙简直就像一个另类的克苏鲁,或者是一个超级版的BDO,充斥着“邪”的要素;在其中,以人类为代表的智慧生物,拥有无法理解、无法克服、无法逃离的宿命。
东方哲学“芥子纳须弥”
然而,西方文化所展现的这种“尺度宿命”,真的无法理解、无法克服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东方的原生文化基因并不受限于这种消极的东西。
相反,恰恰在直面并解决这种西方文化所引起的尺度宿命的“邪性”的问题境界或问题场景里,我们才能再次看懂东方文化基因的真正价值。
文明的命运就是这么有趣,你之所短恰逢我之所长,文明演化的钥匙还真的就如共享单车一样,有运营区域之分。
在东方的佛学中,谈到“尺度”这种东西,有个非常有名的词语——芥子纳须弥,它来源于佛学《维摩诘经》,将相关段落翻译一下,大意如下:
有一位得道者维摩诘说,“诸佛菩萨有一种解脱法门,名为‘不可思议’。如果菩萨驻于这种解脱法门中,就能将巨大高广的须弥山纳入到极为微小的蔬菜种子——芥子中,芥子却并不会因此而有所增大,须弥山也不会因此有所减小,须弥山作为宇宙中枢的本相还是和原来一样……另外,将四大海的水倒入到一个毛孔中,也丝毫不妨碍鱼鳖鼋鼍这些生物的本来生活,而且,那些六道各界中的龙、神、鬼、阿修罗也都不会察觉自身已经被移入毛孔中,这些众生都不会被妨碍。”
若没有任何问题境界或问题场景,单纯看上述这段话,我们简直就会觉得那一位得道者维摩诘不是在讲真理,而是在讲玄幻小说。
如果把前边所讲的西方文化的尺度宿命所指向的问题境界带入进来,事情立刻就变得有所不同。
在这个视角里,这段佛经一开始就指出了如何理解尺度的问题境界,那就是:一种叫做“不可思议”的、导向心灵开悟的“解脱法门”,用现代的术语描述,“解脱法门”便是一种最高的认知方式或认知结构;而“不可思议”,则并不是我们日常所理解的“超乎想象”的意思,而指的是不能拘泥于较低层次的受限认知,尤其是导致思议无序的类似“分别心”之类的理性思维。
于是,转译一下,《维摩诘经》这段话开篇讲的,实际上是一种最根本的认知结构,它可以直达比时间与空间以及纯粹理性更深的层面。
大家看,这不妥妥地直指西方文化尺度宿命的哲学缺憾吗?这段佛经后边所讲的,将须弥山纳入芥子、将四大海纳入毛孔,实际上说的就是这种最高认知结构的非线性的表现形式,里边自然蕴含了关于这种最高认知结构的“禅机”。
在这样的问题视角中,从这段佛经的内容中,我们可以得到以下三点结论:
1、在佛学揭示的真理中,康德发现的“心灵格子”当然不是一种充满邪性的黑盒子,而是呈现为一种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的、直指开悟的最高心灵结构,乃至心灵天性。
2、在这种心灵结构中,时间与空间以及纯粹理性的秩序将完全退居二线,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心灵创造的设计材料或者创作玩具。
3、更重要的是,这种神奇的先天操作是如此高明,以至于完全不妨碍较低维度中的各个生命的原有生活。
我们回过头来总结,再来理解一下“邪”的含义,它不仅仅是一种跟秩序相对的反常与混乱,在未来,尤其是在跟硅基文明交互竞争的近未来,它更指向一种人类独有的非线性尺度的认知打开方式,而要看懂它,我们需要打破的想象力的壁垒是:不能将时间与空间及其绑定的纯粹理性当做打开世界的唯一尺度,也就是说要突破一种旧有文化所带来的尺度宿命。
(作者为清华大学社会美育研究所学术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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