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蚌寺
有多久没去西藏了?初春的一个清晨,当我在晨熙中醒来,我问自己。
记得上次去是2013年,六年过去了,我惊讶地发现,我竟如此地眷怀西藏,多少次邯郸重步,西藏的蓝天白云、神山圣湖、白塔经幡,一次次在梦里款款向我走来,我耽恋在西藏迷幻而又温情的环抱中。
4月1日,当我再次踏上西藏的土地,我发现,我目光触及的一切,统统都变了。
出发之前,我已经定好了这次的行程,上次进藏主要是在前藏转,这次的主要目的地是后藏,拉萨市区该去的地方差不多都去了,唯一剩下一个哲蚌寺,我决定在拉萨待一天,补齐这个缺憾后,第二天就去日喀则。
到拉萨后直接去了仙足岛,我定的民宿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在拉萨妇幼保健医院站上车,坐公交去往哲蚌寺。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哲蚌寺原来是建在半山腰上的,站在山脚往上看,一层层的白色建筑层层叠叠由低往高延伸,在周围黄褐色的山峰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据我所知,从规模上讲,在整个大藏区(川、青、甘、滇、藏),哲蚌寺毫无疑问是最大的。不光规模大,在旧西藏时,政治地位也是最高的,五世达赖罗桑嘉措进驻布达拉宫之前,这里就是他的驻锡地,他在这里的前邸——甘丹颇章,作为旧西藏政府的代名词,从1634年到1959年,一直延续了300多年。
宝蓝色的天幕上寥落地点缀着几处白色的云朵,灼人的光线从高邈的天空激射下来,刺得人面颊、脖颈生疼,在一片让人眩晕的白光中,眼前的一切都像在燃烧似的扭曲蠕动,心在突突地跳,双腿像绑上了铅袋一样,咬紧牙一步一晃开始上行。这里海拔快5000了,越往上走,呼吸越困难,胸闷气喘越厉害,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到最大,尽力向外排着热,刚到皮肤表面,就和扑到身上的冷风撞在一起,外冷内热,又冷又热,好一个“苦”字了得!
一路上游人不多,除了见到两个乞讨的藏民之外,一个喇嘛也没看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闷的酥油的味道,除了自己的喘气声外,渺无声息。
约半个小时后,当我游魂一般挪到甘丹颇章大门口时,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疼得像要炸开一样,一下瘫坐在石阶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些年看过一些有关西藏的书,对甘丹颇章多少知道一点,但仅仅局限于在纸面上,现在,当我身临实地,看着眼前这栋真实存在的三层小楼时,心情除了激动就是忐忑,这里,真的就是“伟大的五世”罗桑加措住过的地方吗?
说到五世达赖,应该先说哲蚌寺,说到哲蚌寺,则必须从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说起。
宗喀巴,原名罗桑扎巴,公元1357年出生于安多宗喀地方,从小就聪慧过人,7岁出家为僧,17岁到西藏求法学经,34岁时,对佛经密乘教典,灌顶诸法已有深造,38岁以后,“偏缘一切显密教授而修正,得经中所说之真实功德”。
自从松赞干布时期佛教引入西藏以来,先后产生了诸多教派,宁玛派(红教),噶举派(白教),萨迦派(花教),苯蕃派(黑教)等,宗喀巴17岁到西藏求法之时,正值西藏教派林立,其中势力最大的是萨迦派和噶举派,到38岁学成时候,统治西藏政教事务的是噶举派。
就像中国任何一个封建王朝一样,噶举派在统治西藏二百多年后,到了后期,不可避免地陷入因循守旧,不求上进,腐化堕落的历史桎梏中。对此情形,宗喀巴深感佛法式微,前途渺茫,“各派均失佛教本旨,不受戒律,胡作非为……”,于是发愿创造新派,这就是格鲁派(黄教)的发轫。
1392年,36岁的宗喀巴开始收徒,从者13人,1409年,创建格鲁派第一座寺院——甘丹寺,1416年,宗喀巴派弟子嘉样曲结在拉萨西郊建立哲蚌寺,这是格鲁派建立的第二座寺院。
1419年,63岁的宗喀巴在走完跌宕起伏的一生后,在甘丹寺圆寂,宗喀巴逝世后,格鲁派分成达赖和班禅两大支系。
1517年,第二世达赖根敦嘉措出任哲蚌寺法台,在任期间,他将别人赠给他的一所别墅改名为甘丹颇章,作为住所。从此以后,甘丹颇章就成为格鲁派历代法王的住锡地。
整整100年以后,1617年,在今天西藏山南的琼结地区,随着一个男婴的呱呱坠地,西藏历史进入一个新纪元。
小孩名叫阿旺·罗桑嘉措,出身于琼结地区一个贵族家庭,六岁的时候被四世班禅罗桑曲结认定为四世达赖云丹嘉措的呼毕勒罕,迎取到哲蚌寺供养,并拜四世班禅为师,研习佛法。
此时西藏为噶玛派政权统治,自宗喀巴创建格鲁派以来,经过将近180年的发展,格鲁派已经在全藏开枝散叶,深入人心,这招致噶玛派当政者的嫉恨,噶玛政权开始不断打压格鲁派,格鲁派处境日趋艰难。为此,格鲁派不得不设法自卫图存。
1641年,蒙古固始汗部崛起,眼见固始汗部日益壮大,年仅24岁的五世达赖与老师四世班禅商榷,准备派人去青海,密召固始汗部进藏勤王,固始汗本人早年曾经入藏学法,并拜五世达赖为师,对达赖尊崇备至,闻言自然应允,立即起兵进藏。
作为成吉思汗的后人,固始汗部打仗自然是所向无敌,兵锋所指,孱弱的噶玛政权很快就土崩瓦解,“西藏王臣莫不俯首称臣”,固始汗成为西藏三部之王。
占领全藏后,身为五世达赖的学生,尊师重教的固始汗“遂以西藏三区十三州政教全权悉以供养五世达赖喇嘛”,达赖顺水推舟,遂建立了以格鲁派为核心的甘丹颇章政权,从此,格鲁派由一个饱受欺凌的边缘教派,一跃成为在西藏占统治地位的第一宗派。
日光殿,罗桑嘉措以及前世诸法王修持、办公和休息的地方,这里并不大,也不如想象中的豪华。但看得出来,这里是经过精心维护的,显得干净整洁,静谧庄严,颇有几分庄重肃穆的感觉,使得进到这里的人都自觉地屏声静气、懔然敛容起来。
想来也是,如果回到过去,在藏人心目中,这里就相当于天上的玉皇宝殿一般,何等尊贵,何等神圣,何等高不可攀!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嬉戏踏足的?这让我想起了拉萨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那些藏民,那是何等恭敬,何等虔诚!尽管作为汉人,作为无神论者,可能会觉得费解,但这是人家藏人的信仰,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尊重。我们国家这点好,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大家彼此尊重,和平相处,彼此之间没有根本性的利害冲突,不像有些国家,说起来全民信教,但不同宗教之间,甚至同一宗教不同教派之间,大家水火不容,彼此视对方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从古至今,不知引发了多少血雨腥风的人间惨剧。
像世上其他事物一样,宗教这个东西也具有两面性,既有教化众生这一好的方面,又有消极避世这一不好的方面,以佛教为例,佛教是重精神而轻物质的,关于这点,对于个人来说,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把它作为统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主导思想,恐怕就有问题了。因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之所以存在,必须以物质为基础,离开这个基础,别说兴旺发达,只怕连生存都有问题。孟德斯鸠说过:“人生来就要传宗接代,就要吃饭穿衣,就要从事一切社会活动,所以,宗教不应让人过一种过于静修的生活”。前些年在川西游荡的时候,听见有些当地人开玩笑,说既然菩萨这么灵,汶川地震的时候,它在哪里?玩笑归玩笑,但既然有人这么说,说明至少在部分人心目中,这个疑问是隐约存在的。依我看,过去西藏之所以长期贫弱,除了地理因素外,恐怕和当时那种宗教支配一切,政教不分的政治制度不无关系。
沿着逶迤的山路继续向上,山路的顶端就是措钦大殿,这里位于寺庙的最上方,殿前有个很大的广场,这里是哲蚌寺僧人上大课和举行宗教仪式的地方。回头看,大殿正对疏朗宽阔的拉萨河谷,远处一溜雪山像画屏一般一字排开,气势恢宏。
措钦大殿正门平时一般不开,游人都是从左边巷子里的侧门进去。从日华朗照的室外乍进入昏暗的大殿,眼睛一时很不适应。大殿很宽敞,几十根周身裹着氆氇的方柱,分着几排,一溜向大殿深处延展过去,中间的几排方柱,沿横向摆着一排排的坐垫,可能是光线暗的缘故,本来空间很高的大殿让人感觉到一丝压抑。
大殿四周有许多由木墙,木门隔断的窄仄房间,房间里密密麻麻摆着各种佛龛、坛城,以及大大小小各种不知名的法物法器,其中有几尊高大佛像十分引人注目,这些神祇脸上各种表情,有的平和安详,有的面目狰狞,从高处俯视着膝下的这些善男信女,个个法相庄严,不怒自威,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走出大殿,一直被某种力量压迫着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起来,在神灵的世界里遨游了一圈,又回到人间了。耳边微风吹动风铃在响,殿宇之上,金色的宝幢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远处雪山之上,两只鹰鹫在澄明的空气中静静地游曳着,像是镶嵌在一块巨大蓝宝石上的两只眼睛,好一个瑰丽自由的世界!
回到仙足岛,赶紧洗了个脸,站在洗手台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眼眶发黑,脸似乎有些浮肿,躺倒床上,全身无力,头疼欲裂,明天还去日喀则吗?我心里想。伴随着一阵朦胧睡意袭来,怅恍迷离间,鹰鹫遨游天地的场景翩然浮现眼前,霎那间,一种源自内心的充实和喜悦自胸中溢出,将我紧紧包裹起来,良久,当我渐渐平静下来,我听到一个幽远的声音在耳边絮响,那是喜马拉雅女神在向我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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