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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溪(小说)

作者:王开阳 阅读:174 次更新:2024-06-12 举报

 

1

 

一辆绛红色奥迪轿车,缓缓地驶进了一条被两边破旧的楼房夹着的一条狭小的巷弄里。

驾车的张尹,是湘城一所重点高中的教师。

她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生怕被迎面而来的什么车堵住了路,弄得进退不得,在小巷里插了蜡烛。

长长一条水泥巷路,没一方巴掌大的泥地,自然也不见了耐看的绿色,眼前的路面已经开裂。她透过前窗玻璃,注视着两旁一个紧挨一个,侧着身子小心走路的行人。

蓦地,她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大缺口,里面的白地上,清晰地划出了六七个停车位,而且居然还剩有二三个空位,这才放下心来,让车子缓慢地向前移动。

她选了个靠近巷面的位置,稳稳地将车子倒了进去,熄了火,跨出驾驶室,习惯地拢了拢齐肩的短发。

已进入中年的张尹,体态修长,身段保持得很好。今天,她穿一件浅驼色薄呢大衣,脖子上围一圈黑色真丝围巾,下身着一条深褐色西裤,配一双刚擦拭过的黑色半高跟皮鞋,浑身散发着知识女性的自然和端庄。

她走近路边五颜六色的水果摊,礼貌地向摊主点了点头,摊主听完她的问询,站起来侧着身,指了指左边不远处的一幢五层高楼。

她按方向看去,一座水泥楼梯裸露在大楼外面,外墙上铺贴着早已过时的小方块青灰色瓷砖,不少地方已经一块块地剥落,露出点点灰黄的水泥。不过,在这一路破旧的巷弄里,这幢楼房也算是不同一般地高耸和显眼。

“你是来找它的?”摊主问。

“嗯。”张尹点头,道了谢。

这条不知名的小巷,跟张尹家和她工作的学校处在城区的两端,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七拐八绕地找到这个端点来,跟这条喧闹的巷子及其中的五层旧楼发生什么瓜葛。

 

2

 

张尹的家庭组成很单纯。

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被送去英国读书,在亲戚的照拂下,现在差不多已是小绅士一个,在异国他乡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父母、公婆都有丰厚的退休金和宽敞的房子,自理能力还强着呢,没必要为他们买米送菜,只要常回家看看就尽了孝。

先生是大学里的教授,校某研究所的所长,平时带几个研究生,一周上8节课。研究所所长是个虚职,而且谁也不会要求所里的课题非得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完成不可。所以,没课的时候,就在家里一杯茶一支烟地做起了学问。

一间足足有二十来平方米的书房,壁角处放一只精巧的高脚花架,上面摆一盆按季节变换,花儿开得正盛的水仙、腊梅之类的盆景,紧靠一扇落地玻璃窗,自然是安放写字台的最佳位置。一排排紫红色的书橱,摆放在写字台的周围,橱窗里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古今中外的各类书籍。

窗外,是一片终年青翠的小竹林,在阳光的映照下,那欲滴的翠绿,隔着干净透亮的玻璃,比外面观看似乎更让人赏心悦目。

早上,等张尹出门上班去了,屋里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先生穿一套宽松的休闲装,将一杯龙井茶放在大桌面的右侧,慢腾腾地在一张实木真皮椅子上坐定,打开宽屏幕笔记本电脑,移动鼠标,点开新建文档,“笃、笃、笃”地先码上论文题目,静待一番,候文思逐渐涌动之后,一双修长的手指便开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犹如朗朗在弹奏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

不消一月,早有腹稿的一篇观点鲜明,论述严谨的学术论文便大功告成

久而久之,先生形成习惯,非得在这样宁静、舒适的环境里,才能顺畅地写出些有质量的文章来,再往熟悉的刊物一发,成果看得见摸得着,在系里,每年发表的论文,论质论量都排得上A等。

无需坐班的大学老师还有一个人所皆知的好处,就是可以兼做些家务,下厨房烧个饭做点菜什么的,没一点时间上的问题,何况,先生早已摆脱了依赖菜谱的状态,厨艺正处于持续上升的阶段。

该做的家务让先生一把揽走了,作为一家的主妇,张尹下班回家,即使想下厨,也只有打下手的份。

 

3

.

不想,后来先生受学校组织部的青睐,被推荐当上了科研处长,开始了坐班生涯,天天“朝九晚五”,一大清早就得急匆匆出门,步行1020秒在校车停靠点候车。

虽说,这科研处长是学校里的中层干部,但跟教务处长、

人事处长相比,也没啥实权,只有坐班、忙活的份。

开初,先生很有些不适应,几次想提笔写份报告,辞了这份工作,保留回归书斋和厨房的时间,但又迟迟下不了笔。

他犹豫不决呀。

推掉了部里的推荐,目无组织不是,今后如何面对部长校长?何况,处长又不是行政楼走廊里的一把拖帚,什么人都可以随手拿来使用一番,之后就扔到角落里不再问津。这大学的处长,绝对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角色,候着头想当的,足足可以排成一支队伍,你决计不当,将到手的职位拱手相让,不就是与人为善嘛,如果有人将此事发到微博上去,点赞的肯定不会只是一二千的数目。

“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你上哪找后悔药去?”张尹自以为比先生少一点书生气,劝告道。

先生也暗自思忖,还是慎重些,拖一拖再说。

一拖就是好几个月。

这坐班一旦坐久了,也就变得习惯起来。习惯成自然么,自然了,一切皆顺。

再说,耳边不断地响着下属带有几分谦恭的“处长、处长”的叫唤声,为求个科研经费之类的事儿,连系主任也得亲自出马,不紧不慢地走上十来分钟,一路来到科研处。

刚跨进处长办公室的大门,便喊一声:“大处长!”立马给端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他递上一支中华牌香烟——当然,办公室是不许抽烟的,递支烟,类似于送上一件小礼物,然后,将自己一屁股埋进他对面的皮沙发里,亲切得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系主任跟他隔着一张办公桌,先漫无边际地海聊一番,再逐渐接近那件要办的事儿,商量妥了,才欣欣然离开,还不忘客气地道一声:

“拜拜,今后有事还要来找你!”

你说,这处长的待遇跟家里一杯茶一支烟能相提并论吗?

先生仔细地作了斟酌,再三权衡利弊,决定不再执著地不识组织抬举,而且一改常态,早上起得比张尹还早。

处长带头迟到不就成了下属的一个话柄?下午下班,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自然也应该是他自己。

如此这般地率先示范,下厨这类家庭琐事,还真没法两全其美,只得对不起,让张尹下了班自己处理去。

 

 4

 

张尹所在的重点高中,属于城区名列前茅的那种。

现今早已不是“读书无用论”的时代,哪个高中生还胆敢声明不要上大学的?非但时常念叨,还一个个紧盯着全国重点大学,而且还非要选什么985工程”、“211工程”的,虽然也没几个明白985”、“211这些奇妙数字组合的背后,蕴含着什么丰富复杂而又无上光荣的含义

而且,她还是学校里不多的业务骨干。

当然,跟丈夫似的大学教授、博导相比,还有点儿差距,但撇开业务骨干不说,令人刮目相看的,还在于她既非历史教师也不是地理教师,而是被当今社会含着捧着的数学教师。

数学是高考最难迈的一道坎不是?占分份量最重的不是?要登上“985”、“211”高地得靠它在前面冲锋陷阵不是?一心想上大学的,谁敢不下苦功好好地学,谁敢在课堂上学了,不接着更换门庭,继续努力地去接受培训和补课?

这就决定了数学在中学各门课程中的地位,也决定了数学老师在各科教师中的地位,以及眼下成为热门的学科培训、补课中的地位。

张尹暗自地庆幸自己在考大学时,一不小心填报了数学系,如果当时填写了心仪的外语系,也就没了今天的风光日子——英语哪比得上数学一茬茬的补课生多。

当然,在课外挣点儿补课金这类事儿,她也是水到渠成,逐步到位的。

起初,受亲朋好友,或者某位领导之托,帮个忙,卖个人情当然是不可以收费的。

后来,似乎在一夜之间,培训、补课像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成了社会三百六十行里的一个新兴行当,朝阳产业,只需看看大街小巷里到处张贴着的“XX教育”、“XX培训”的宣传广告,就可见其繁荣发达之一斑。不仅需求量越来越大,而且家长、学生的胃口也越吊越高,尤其是数学,不是一流教师的不要!

拥有这块丰厚资源的教师,恐怕很少有人愿意白白地将其浪费掉的。虽然,教育行政部门也不断地公布种种限制措施,吓跑了一部分胆小怕事,或正在积极地申报高级职称的人,但俗话说“罚不责众”么,乐此不倦的仍大有人在。

精明能干,但在这方面后进的张尹,经过一番考虑,想清楚之后,没作一点儿张扬,就在家里办起了补习班。当然,执照是没有的,即使是不难搞定的工商执照。

好在补课地点不需要像“XX教育”、“XX培训”那样,设在街巷里一个类似店铺的小屋里,也不用靠到处散发宣传广告,说某某补课生由多少分提高到多少分,或某某补课生被提前保送北大清华之类,不堪其苦地招揽生源,凭她一流重高高级教师的身份,难道还怕没有自己上门要求补课的学生?老实说,能挤进她的补课学生名单,家长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个个心满意足了。

可凡事总有个两面性,问题也紧跟着出现。差不多每天晚上都需要准备一叠补课材料,天天九点关不了家门,不仅自己累得不行,连先生也忍无可忍。

“我这出版社催着要的书稿还让写不?”

他终于抗议道。

张尹确实忙昏了头,忘了先生科研处长的头衔和“朝九晚五”的工作。

“这补课方式得改改。”

她跟同事一番交流,参考一些同行的做法,开始改变策略,专招“一对一”。

这“一对一”确实好处蛮多,补课的人数减少了大半,屋里自然安静了不少,针对性提高了,质量也跟着上了一个台阶,自己的工作强度反倒大幅降低,先生也不用在一阵阵的嘈杂声里,皱着眉头迟缓地码字,无可奈何地准备再次提出抗议。

一个家里只有五十上下的两口子,还教授、高级教师的,生活自然过得要滋味有滋味,要质量有质量。

但如今,先生决计不再“身在曹营心在汉”,要让他捎带下厨房的活,已铁定成为过去式。可这营养一定得及时跟上,菜肴需要不断地改善,家里也不能没人拾掇整理,弄得乱七八糟成为补课生的笑柄。

看来,这治家理念和方式得改改了。

她上书房跟正在整理一叠资料的先生商量,两人竟想到了一块,异口同声:

“请阿姨!”

 

 5

 

阿姨就是保姆。

在湘城,没一个东家会王保姆、陈保姆地这般叫唤,更没人张三、李四地直呼其名,叫“阿姨”,似乎不只是发音和照顾记忆等方面的问题。由于呼唤声是亲切的,声音也很柔和,可以表达对人并无尊卑之分的高尚态度,以及对于社会行为礼仪的认同和尊重。

阿姨的工薪比前几年已经上涨了五六成,还在积极地赶超泥工、木工。

虽然,像泥、木工之类,是当前的紧缺工种,工薪不断地往上涨,也在情理之中。但现今的农村青少年(更不用说城里的)还是打死也不学这个,弄得建筑商、包工头之类叫苦不迭。

其实,像泥、木工之类的技术工,即使工薪再涨,在城里过话也不容易。虽然人人都会说“一分钱应该掰成两半花”,但房租、饭钿能省么?不少人还得再加上一笔不菲的烟酒开销,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得所剩无几,能将一叠人民币寄回老家尊老爱幼的,可以断定队伍不大。

惟独阿姨不同,住家的,吃的、住的全由东家包了,如果有幸遇上一个不是那么精巴或不够精明细心的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也尽可大胆地往他家的卡上刷,买一次菜多报几块钱,也没啥事体。退一步说,即使被发现了,就那么点事儿,能被告上法庭吃官司去?一个个心里淡定着呢。

张尹和她先生当然也极愿意附和“阿姨”这种美好的称呼,至于工薪的涨减,两人观点十分一致:

“那得由市场说了算,不认也得认。”                              

 

 6

 

可这请阿姨也是桩挺烦心的事儿。

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找到这座隐藏在巷弄里的保姆介绍所,中介的热情推介该听一听吧?但糟糕的是,这类介绍谁也说不准是真是假。

按理,中介应该负有推优去劣,激浊扬清的责任,但实际上,他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收取中介费,能推出一个多一个的收入,哪管谁优谁劣?何况,他自己也刚跟人家照面不久,除了能见到的一张人人都有的身份证,又不能发个红头文件,让乡里、村里将此人的现实表现、家庭信誉搞个鉴定,甚至ABCD地评个等级什么的。中介手里没有掌握更多的人事资料,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在听了中介一番真伪莫辨的推介之后,还得像父母亲替儿子相亲那样,对眼前的求职对象一一过目,作一番比较、挑选。

其实呢,这阿姨会不会做事,菜疏烧得好不好,人品如何,等等,又不会写在脸上,靠你自以为是的察言观色,即使速成一套相面术,也没一点儿用处。

再说,老练的阿姨一个个都是江湖中人,什么样的东家没见识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这一套,如何在保姆、家政界立足安身?即使刚出道不久的,这一家那一户地看过去、做过来,也算是修炼过了,只需再过几年,修炼成精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体。

张尹虽然具备一个优秀数学教师的一切素质,逻辑思维称得上一流,但要应对一个老到的江湖中人,却未必敢说没一点儿问题,不会出任何状况。

不过,一摊子家务总得有人拾掇,现今又粘上了这么个“刚需”,找阿姨的事她推得掉么?于是,她选了个星期天学生补课的空档,自己驾车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个藏在五层旧楼里的保姆介绍所。

 

7

 

张尹不紧不慢地登上了那座裸露在外的水泥楼梯。

这楼梯的台阶要比一般的高些,上面还有点点水迹、果壳纸屑什么的。上上落落的人也不少,有保姆模样的人提着旅行包、行李箱,匆匆跟人檫肩而过。

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迈,每上一个平台都要稍微歇一会儿,登上五楼,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跨进保姆介绍所,张尹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

一大间屋子的南北两面,被分隔成若干个小间,每个小间靠近窗户的地方,都摆放着一张陈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杂乱地放着台历、圆珠笔、簿册,还有茶杯、碗筷、康师傅方便面之类,紧靠两边发黄的墙面,凌乱地摆着一排椅子或方凳。

除了南北两面的一排小间,其余空间算作是大厅了。

大厅里放着一排排长条的木靠椅,天花板上吊着几盏从未擦拭过的,并非明亮地放着光的吊灯。有人建议:

“开个灯吧,幽暗得像似走进了黄昏。”

“啰嗦!”中介不耐烦了。

小房间里,每间都有七八号各色穿着的女人,满满当当地挤坐在一起,来晚了的,就只好在幽暗大厅里等候中介的召唤,或跟路过的东家搭讪,自我介绍,讨价还价。

张尹正在观察、忖度着,冷不防被一个眼明手捷的中年女中介一把拉进了一间小屋里,脚还没站稳,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就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人年轻,老实,又会烧菜,你一定会中意的。”中介显得很自信,像是看透了张尹的心思。

张尹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女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一头短发似乎没好好地梳理过,脸色也不太好看,但面善,本分,一问一答,也不多言语。

“家里大白天没一个人,说是找保姆,其实需要的是管家,人品必须放在首位。”

“再说,家里也没多少事要做,身体弱点,只要没什么传染病倒也无妨。”

她忖度着。

张尹还是先将这女人撇下,去一间间小屋探视,竟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于是,又回到那间小屋子,将那女人叫到大厅里聊了聊,也没聊出多少话语。

求职的女人都聚集在这里了,苛求也没用,图个人品,就她了——她还在惦记那些在家里等候补课的学生呢。

接着是办理手续,缴纳费用,急急地下楼,发动汽车带阿姨回家

第二天中午,张尹又从学校急匆匆赶回家,带阿姨去医院检查了身体。

下班回家,顺便到医院将体检报告单取了,站在停车处,一项项地仔细往下看。

乍然一惊:右肺萎缩!

回到家里,她径直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将“肺萎缩”输入“百度”,点击,再点击“百度百科”,立即跳出一行字来:

 

肺萎缩是由多种原因引起的肺部通气障碍,必须即时手术治疗。如果延误时间过长,则功能将丧失。

 

这下可着实吓着了张尹,只听得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

她急忙将刚回到家的先生唤来,两人面对着体检报告单一筹莫展:

“这‘即时手术治疗’,我们想学雷锋做好事也力不从心啊!”先生开始无奈地皱眉。

张尹面露笑容,对着在厨房忙碌的阿姨招招手。

阿姨一脸迷茫地走出厨房。

   张尹客气地让阿姨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尽量平和地、柔声细语地展开一番问询:

“你平常身体有什么感觉吗?”

“做家务没事的,干田里的重话会有点儿气喘。”阿姨如实回答。

“读初中时最怕跑步了,每次跑下来都气喘吁吁地,连气都透不过来。”阿姨实在弄不懂张老师为什么要这样问,于是添加了一句。

X光透视过吗?”

“什么光?没听说过呀。”

“这可怜的女人,连自己的身体状况什么都不清楚!”张尹动情了,只得将“肺萎缩”的体检结果及治疗建议给阿姨一一说了。

阿姨惊呆,一时手足无措,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做手术?家里哪有这个条件!我回去好好养养,没事

的。”

等她开始镇定下来,反倒安慰起张尹来。

“那我把你送到车站,先回家养养?”张尹小心地探问。

“把我送到保姆介绍所就可以了。”阿姨幽幽地说。

 

8

 

第一次找保姆就将张尹给吓懵了。

在第二次去保姆介绍所之前,她就给自己规定:一定要选个脸色好的,身体健康第一嘛。

张尹挺不情愿地又一次走进保姆介绍所。

一进门,就一眼瞧见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外面的大厅里,就着黯淡的灯光,低垂着头,一针针地织着毛线,也不往来来往往的人瞧。

张尹不让中介拉扯,先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间间地往小屋里探头张望,忽然,她发觉有人在向她点头苦笑。

原来那女人已经进了小间,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放下了手中的毛线活计,一脸的倦怠和无奈。

张尹也对她笑了笑,走到她身边。

“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你老公,让他来接你?”

“别,别!他病着呢。”女人的话里带着几分忧伤。

张尹默然。

这次带回家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用橡皮筋将头发随意地往脑后一扎的女人,算是接受了上次的教训。

体检结果,一点问题都没有。当然,身强力壮,会做事,工钿是需要往上涨一点的。

上街购物,是阿姨每天的必修课,购物要给钱不是,那这账又该如何结算才放心?她一时没想清楚,就去敲邻居家的门。

邻居开门,探出半个身子,听完微微一笑,立刻甩出一个点子:

买卡,购物卡,规定阿姨只能在指定的超市里购卖东西,如发现经济上有什么疑问,可以查对小票,要不露马脚是很难做到的。

张尹一听,连连感叹自己白痴,还数学高级教师呢,连这么低级的问题,也要郑重其事地去请教别人,还对此毫不知情。

一番自叹不如之后,立马去超市买了张储存卡,输进一笔钱,叫来“马尾辫”一一交代,她也点头称是。

张尹是忙人一个,学校的事,学生补课的事,哪一件不要花时间费心思?早就将邻居及时查对购物小票的嘱咐丢到了九霄云外。

等她记忆起来,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

她抽了个空,坐下来一张张地查对那一叠购物小票,仔细回忆购物日期和接收到的东西,发觉有几张小票付了钱却不见东西,这才觉察出了问题。

她叫来“马尾辫”,指着小票问道:

“这东西怎么从没见过呀?”

“都在的,你再仔细想想。”“马尾辫”回答得理直气壮。

她又指着另一张小票:

“我家从不在超市买衣服,这件一百多元的衣服给谁买的?”

“哦,那件打折的衣服?我看着合适,就替自己买下了。”看来没法瞒过去,“马尾辫”只得直说,但回答没一点儿气短,感觉羞愧的意思。

“买衣服的钱该你自己付,怎能划在我家的卡上?”张尹坚持以教育为主。

不想“马尾辫”恼羞成怒,立马抛出一句硬梆梆的话:

“不满意?上市场再找去!”

第二天一大早,“马尾辫”拖着她那个大号行李箱,示威般地甩着那束油光发亮的头发,自己一把打开反扣的门,不辞而别,扬长而去。

张尹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无奈。

 

9

 

俗话说:“一二不过三”,这回,真让急着找保姆的张尹碰上了对头的一个。

阿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白溪,刚四十出头,老家在几百公里外的山区,身材颖长,一头徐肩短发,皮肤也比一般的农妇白皙得多。除了出生年月、籍贯写在身份证上外,另外据她自己介绍,双亲已经过世,男人走了,膝下无子,家里能让她牵挂的,只剩下在县城打工的小弟和村里溪流边的一幢二层老屋。

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工钿,她说:

“你说。”

“四千,够吗?”

“行。”

张尹听着,明白了大半,还留下一个疑团:

这“男人‘走’了”,是“男人‘没’了”,还是“男人‘离’了”,或者是“男人出远门不回家了”?同时,只觉得这山里女人真是个苦命人,无法想象她以前怎么对付着那些凄苦的日子,不禁有些同情起来。

张尹一向不关心别人的隐私,不像有些女人,非要对好奇的私人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像这类会触痛人心的够私人的问题,能一追到底么?就让它这么地悬着,好在这其实跟做阿姨也没什么直接的关系。

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的白溪,心怯怯的,夜深人静时,想起以往那些伤心事,如今又孤身一人地流落到陌生的大都市,便在床上叹息流泪。

不过,她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暗自伤心就够了,不能让东家老是面对着自己一张苦瓜脸,弄坏了家里的气氛。”她告诫自己。

所以,平日里她也能强打起精神,跟张老师一家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每天早上,张尹跟先生几乎同时急匆匆地上班去了,这个家等于全交给了白溪。

但张尹从不在出门之前,交代这叮嘱那的,显得很不放心的样子,也不会在家里的明处故意放几十元钱,试探一下阿姨的手脚是否干净,诸如此类。

白溪自然是看在眼里,心中有数,更觉得张老师跟先生真诚仁厚。她不敢懈怠,将家管得像自己的一样。

张尹一家住的是高档社区,房子不小,又是一楼的边套,一式的落地玻璃门窗。朝南的窗外,是一片小竹林,稍远处,香樟、玉兰、桂花、石榴等粗大树木,被杜鹃、黄杨之类的灌木紧紧地围绕着。各色植物呈现的缤纷色彩,穿透玻璃进入室内,令屋里也仿佛跟着变得多彩多姿起来。

更远处,在淡红色的屋顶和翠绿的树林之上,横着一段染蓝抹黛的青山,在天空中勾划出一道波浪形的曲线。天气晴朗、空气清净的时候,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分辨出那山上一丛丛的树木,和山顶上那两座铁塔模糊的身影。

蹲在家里,也可以整天听那各种鸟雀的鸣叫声,看着它们在院子里跳跃、觅食,有时,还能看到在树间跳跃的松鼠,和偶尔一窜而过的黄鼠狼。

晚上,虫鸣声在屋外此起彼落,更显得夜的静寂。

白溪先前以为,只有自己的山村才会有山青水秀的美景,不想在湘城的公寓里,也会见到这么美丽,空气清净的地方,一阵赞叹,啧啧称奇。

她觉得不能辜负了这番大好风光,于是隔三岔五地将一扇扇玻璃门窗里里外外地擦得锃光瓦亮,引来补课学生的互相嘀咕:

“这外面的草木怎么一下变得鲜亮起来?”

“屋子里也好像比先前明亮了许多?”

补课的心境也忽然好了不少。

有几次,张老师或她先生的老人家病了,白溪就帮着接过来服侍,又是端茶又是递饭的,甚至连擦脸洗脚这类事也抢着替老人家做,弄得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说:

“这阿姨心慈,会体贴人,没得说,可以打10分了。”

每年春节临近,各家各户的阿姨像大江里的潮水,退潮一般地回老家过年去了,弄得有些东家没了辄,在餐馆里吃过年夜饭,大年初一就纷纷选择出游,有的远走三亚,有的住进了邻近乡县的“农家乐”。

家里有老人的,虽有亲戚照看着,却总是搁在心里头,每天都要打个电话问候一番,电话那头,老人又犯起了嘀咕,说腰疼得不行,埋怨胃也不好。

白溪却与众不同,连大年初一也不愿回自己的山村老屋。张尹既惊奇又求之不得:

“真的不想回家?回家去吧,我们自己安排。”

“一间老屋,一个人,能快乐地过年?”白溪真的不想

回家。

“也是。”张尹为白溪感到无奈。

除夕夜,张尹把父母、公婆请来家里,一家人吃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白溪用心地将家乡菜做得地地道道,十来道菜疏一道道地摆满精致的餐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家人吃得新鲜而又有滋有味,过年的气氛远胜于在餐馆里“集体会餐”。

 

10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白溪的脸色也变得红润好看起来。

张尹早已经不把白溪当保姆,白溪也不再将张尹当东家,两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相处得几乎亲如一家。

白溪还没回过一次小山村。

“回去一趟来回要好几天,张老师和先生吃饭咋办?”白溪心想。

张尹反倒替白溪不放心,不时地催促她:

“还是抽时间回去看看吧,如果屋子漏了,也好叫人来修修。”

“都旧成这样了,要修也得大修了,看什么去?”

白溪似乎对老屋失去了兴趣。

有几次,白溪等一家人用完晚餐,洗刷完碗筷什物,连厨房里的地砖也擦抹过一遍之后,天还没暗,就去小区的中心广场,看大妈们手脚并用地跳广场舞。

广场舞其实并不一定非要一个广场不可,在现今,能找到一块能播放音乐,不被人骂着赶着的平地,就该谢天谢地了。这里的小区条件好,大妈们选了个铺了地砖的椭圆形平台,平台四周被浓郁的大树包裹着,旁边紧靠着游泳池。过了夏天,虽不见了一池清水,却也留出了大片寂静的空间。

跳舞的也就十来号人,乐曲声调得很低,被同小区的人驱赶的概率几乎为零。

领头的,是小区美容店三十来岁的老板娘,随身带一只储存舞曲、影像的三星电脑和一个小音箱——她自己也处在初学阶段。

张尹发觉白溪对广场舞蛮感兴趣,便鼓动她说:

“闲坐在家里,还不如去跟大妈们学学?”

果然,白溪不几天就学会了不少,什么《小河淌水》啦,《十送红军》啦,《青藏高原》啦,这些乐曲她原本就熟,哼哼都没啥问题的,现在只要合着节拍,跟着大妈们动动手脚就行,跳着跳着就开始着迷。

做阿姨的还能跳得一手好舞?说是东家鼓动她去的?这不,小区又出新鲜事了!

于是,那些好奇性重的女人,一个个像福尔摩斯似的,将白溪一家的老底摸了个一清二楚。

紧接着,奔着她“男人走了”的自白,“做介绍的”也急吼吼地过来了。

介绍人私下告诉白溪,男子就住在小区附近,快奔五十了。原先也是务农的,家里有水塘,有承包地,可这里的村子个个都是块宝地,后来建设成了好大好大一个湿地公园。他家早早地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了字,几年后分得了三套拆迁房,留一套自己住,另两套对外出租,光租金收入就比务农那阵子高出好多。

男子的老婆本来好端端的,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卧床不起,男子三日两头地带她到大医院请什么主任、专家看病,但总不见有什么起色。

他开始在家干起了女人活,洗衣做饭,抹桌拖地,还替女人喂饭洗身。好在上中学的儿子吃住在学校,才不用操更多的心。可他还是将搓麻将的嗜好给了结了,在家里整整服侍了女人三年,女人还是去了。

“好人哪,现在这样的男人上哪找去?”介绍人连连感叹,好像没有女人嫁给他就会遗恨终生似的。

白溪认真地听着,却没个态度,也不搭一声腔,弄得急着想促成这段姻缘的大妈几乎跳脚。

张尹也听说了这事,心想,跳舞大妈毕竟是同一个小区的,有名有姓,有地址可以寻找,说的话该是负责任的,何况她们也是出于好心,话也没什么错。

但白溪“男人走了”那句模棱两可的话还搁在心里,哪好随便給她出主意。

 

11

 

其实,“男人走了”只不过是白溪难以启齿而含糊其辞的一种说辞。

在离湘城几百公里之外,有个小山村,四围全是山,一派小盆地的旖旎风光。

近处的山不太高,满山草木葱笼,柳杉、银杏、松柏等神态各异的大树粗壮得令人肃然。远山朦胧,重重叠叠,紧紧地贴印在不时变换着颜色的天幕上,像是为山村精心设置的一道道奇幻的布景。

村子里树木密布,流水潺潺,各种鸟鸣声在五彩斑斓间不停不歇。晚上,鸟儿归巢去了,除了雨后哗哗的流水声,再没一丝声响,寂静得会让初来乍到的人感到些许的不适应。

碰上皓月当空的夜晚,不用打手电也能顺着门口的小道,一家家地串门,让长长一条影子,一步不落地紧随着自己。

偶尔,一场滂沱大雨密密匝匝地敲打着树叶,发出很大的声响,过后,草木显得更加翠绿和鲜亮。

近年,山村开通了公路,一路蜿蜒地往山上爬,村里人上前山后山,走一趟县城,即使去趟很远的省城,只要在汽车停靠站等车就行。

白溪的男人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做得一手总能让人叫好的木工活,帮人出个点子,常常十拿九稳。

后来,随着打工潮的兴起,他与村子里的一批手艺人一起去了县城,跟媳妇的小弟一同承包居民的装修活。由于手艺不错,加上为人本分厚道,跟人打交道的功夫了得,接来的生活一大堆,起早摸黑也做不完,远比以前走村进户替山里人打家具挣的钱多。

可男人有一块心病,自己已经是三十几的人了,还没个孩子,看着比他年轻的男人都已经是一个个抱着背着,一路地逗着玩,引来一串串银铃般的嘻笑声,“阿爸、阿爸”嗲声嗲气地叫唤,羡慕煞人了。

他不停地埋怨媳妇生不出孩子。

“这生孩子的事哪能由女人说了算?”白溪听烦了,很有点不服气。

男人责备不成,反被媳妇不停地催着去省城医院看看。

“老是啰苏,去一趟就是了,难不成会是我的缘故?”

他要子心切,也就顾不得面子,顺了白溪的心思,去了趟省城医院。

这一查可就露了马脚,原来是他的精子质量不行,被医生诊断患上了男子不育症。

医生怀疑他饮酒过度,当然也不是什么结论,只能说跟男子不育有些关联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自己身上,沉默、苦闷、无奈,心像楼底下空落落的房子。

白溪倒是不怨不烦,像往常那样过日子。

不过,男人对医生的说辞很有些不认同。

“坐着的哪知站着的累?”他心想。

这木工活一天干下来,累得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不喝口酒活络活络经脉,第二天干活哪来力气?再说,饮酒这嗜好说戒就能戒吗?世界上那么多“饮酒过度”的人都不会生孩子了?他差点笑出声来。

他不在意医生的规劝,每天收工回到出租屋,将小圆桌往天井一搁,跟小弟照喝不误。

小弟也顾不得媳妇吃喝什么,每天晚间,不在姐夫屋里喝得面红耳赤不回家。有几次实在摇晃得走不了路,就打开手机,大着舌头唤媳妇:

“你,你,你过来——一趟!”让媳妇搀扶着,迷糊地回到家倒头便睡。

 

12

 

这年的夏天分外炎热,当头的太阳像火球一般,让人昏热得透不过气来。

男人和小弟跟往常一样,摸着黑回到出租屋,草草地冲了个凉,就将小圆桌搁在天井里,泥地已被太阳曝晒得坚硬发白,屋里一盏光秃秃的小灯泡,透射出一束昏黄的光。

两人随便弄点过酒的小菜,打着赤膊就你来我往地对饮起来。

小弟给姐夫倒酒,姐夫笃笃桌子:“满上,满上!”

姐夫再给小弟倒酒,小弟也笃笃桌子:“满上,满上!”

头顶上开始聚集一片片的乌云,天边滚动着阵阵的雷声。

“甭管它,喝!”姐夫仍在笃桌子。

“喝!”小弟也边笃桌子边回应。

两个“赤膊大仙”喝得醉眼朦胧,不知左右。

恍惚间,忽然觉得有人就候在他们的身边。猛地抬头,只见两条汉子正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再细看,原来是过去为承包一套房子的装修,一直来跟他们你争我斗的同行木匠。

“找上门来了?这算是哪门子事?乌龟跑不快能怨兔子?”

男子从凳子上摇晃着站起身,但还没等风凉话讲完,一个拳头就晃着对准他的脑门抡了过来,男人哪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来不及躲闪,就被“嘭”地一声打了个正着,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脚跟。

小弟眼看姐夫吃了暗亏,眼疾手快地来了个声东击西,拳头一闪就打中了另一个的左肩。

那人“喔”地一声,明显地愣了愣,觉得这挨的一拳力道好重,自认不是较量的对手,便“噌”地跳开,扯着嗓子喊:

“哥们,这回放他们一马,快闪!”

边喊边跌跌撞撞地转身便跑,在黑暗中消失得踪影全无。

“得了手就想撒丫子跑,哪有这等便宜事?”

迅速回过神来的男人,已顾不得被刚才这重重一击弄得头晕目眩,额头也开裂般地疼痛,猛地一拳挥将过去,只见对方影影绰绰地身子一晃,就“砰”地一声赫然倒地。

小弟抓住时机,猛地扑了上去,揪着对方的衣领接着一阵狠揍。

被激烈的竞争弄得心神不宁的两方木匠,终于在雷雨前上演了一场凶猛的龙虎斗。

“不好,见血了!”小弟惊叫起来。

那个倒地的开始口吐鲜血,腿脚直蹬。

邻近屋子里的民工见状,立即向110报警,男人也急急地拨打了120

120打着强光灯来得飞快,但刚将人抬上车,医生也说了声“不好,汽车赶紧启动,掉转头连同鸣笛声一起,迅速地隐没在黑暗中。

120刚走,警车便闪着一红一蓝的警灯,鸣着可怕的警笛接踵而至,车子刚“嘎”地响了声,就从车上跳下两个神情严肃的民警,迅速掏出手铐,以极快的速度套住一脸惊恐的男人和小弟的手腕,“咔嚓”、“咔嚓”地上了锁,随即将两人先后押上警车,立即掉转头,连同警笛声一起疾驰而去。

不久,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一个让人惊悚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

四个外来木匠在出租屋斗殴,被打倒的那个随120到医院抢救无效身亡。

 

13

 

小弟媳妇神色慌张地赶到小山村,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大姐,不好了,不好了,他们,他们两个被抓起来了!”她依然惊魂未定,有点慌不择言。

“什么,什么?你快说清楚!”显然,白溪也被弄得挺紧张、慌乱。

一听男人跟小弟犯了人命案子,白溪一下瘫坐在地上。

两个女人哭得昏天黑地,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白溪从呜咽中醒悟过来,立刻起身随便捡了几件男人的衣裤,拉着小弟媳妇边走边说:

“快,上县城!”

她俩奔上马路,又是挥手又是喊叫地拦住一辆过路卡车,径直上了县城。

一打听,男人和小弟被关押在同一看守所里。

两个女人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看守所,一进门就要求

先见男人一面。

“现在不能见!”接待她们的是一个戴眼镜的警官,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凶狠霸道,回答却斩钉截铁。

“那见我弟行吗?”白溪小心地试探着问。

“不行!”说得跟前一样干脆。

警官目视着面前两个惊惶无助的女人,顿了顿说:

“要么,请个律师?律师能见。”好意地帮她们出了个主

意。

白溪疲惫地回到山村,只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大门像一张要吞噬一切的大嘴,四周的墙壁也似乎随时都会向自己扑来。墙边大树的枝杈上,还有两三只乌鸦,用嘶哑的声音“哑——哑——”地叫个不停,更加让人感到不安和颤栗。

村子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传闻,在路边嘀嘀咕咕,指指点点,交流着各自辗转得来的五花八门的讯息。

有人叹息:

“白溪这女人的命好苦,被她阿爸阿妈找了个倒插门女婿害了。”

有人一脸的不屑:

“这个野男人本来就来路不明,好人怎会要了人家的命?!”

跟着大人来凑热闹的几个小孩,猫着腰将小脸紧贴着白溪家的大门上,透过一条细细的门缝,一个紧挨一个地眯着眼向屋里张望,回头轻声告诉大人说:

“还哭着呢。”

“哭,哭,已经迟了。”一个女人起了同情心。

不一会儿,只听得“忽”地一声,大门突然打开,弄得那些说长道短窃窃私语的女人一个措手不及,一个个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只见白溪泪流双行,也不正眼瞧人,将两扇大门敞开,然后,一声不吱地返身就往里屋走,“砰”地一声,将内室的门关死。

孩子叫喊着一哄而散,大人觉得遭了个没趣,也慢慢散去。

白溪相信和善的警官,第二天又到县城里跟弟媳妇商量,一起去律师事务所请了个律师。

只隔了两三天时间,一个将白色短袖衬衫掖进裤腰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公文包的胖乎乎律师,一路找到白溪的家里,果然带来了在看守所跟男人会见的情况。

男人跟律师三言两语地讲述了打架的经过之后,马上就转换了话题:

“原本想跟我媳妇白头到老,但这缘分却被我生生地毁了,我只能跟她离婚。”

男人的口气很坚定,不过,在菜色的脸上,眼框已经红了一圈。

面对这个情义十足的汉子,律师觉得,要想替他们挽回这段婚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还是劝说男人:

“你想明白了,再下决断也不迟。”

“不行!是我亏欠媳妇太多,她还年轻,我不能耽误她一辈子!”

执著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这男人现实着呢”,律师心想。

……

眼下,律师面对着这个一脸惊恐,心神不定的女人,不得不将一份早已准备好了的“离婚协议书”推到了她的面前。

白溪十分忧伤。她懂得这个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男人,内心开始被绝望所笼罩。

白溪心想,这回男人可能要坐一辈子的牢,他绝不会让自己独自待在山村里孤独终老,最后像阿爸阿妈那样葬身山林。如果自己执意不签,他在监狱里更过不好日子。

她思量了好久,虽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但还是颤抖着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然后,她丢了笔,也顾不得身边有律师在,身子一上一下地抽泣起来。

 

14

 

其实,男人在进看守所的那一刻,心里就估摸着,听120医生的口气,这人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不过,要说打死人,最先打中的虽然是他的那一拳,这拳也确实不轻,但估计这人最后是被小弟一阵乱打才死的。

可小弟的媳妇刚怀孕不久,让他担了杀人的罪名,这弟媳妇之后的生活咋过?孩子还养不?

想想自己,已被省里的医生确诊不能生育,今后铁定是无后了。

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不能生育的男人,如何面对祖宗先人,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自己女人和天天要碰头的同村人的面前?

男人苦涩地、前前后后地思考之后,决定自己认了这桩罪,怎么说也对小弟一家还有他姐有个交代。

在警官的多次审问下,男人凭着一腔热血,一口咬定人是他打死的。

“管不了小弟怎么说,即使他一股脑儿地往自己身上揽,都没一点儿用处。”男人下了决心。

当然,男人很清楚,警官也不是好糊弄的,他一定会仔细地去查证,既不会搞逼供信,也不会听一面之词。但那天晚上,天漆黑一团,雷声连连,小天井里只有一线亮光,出租屋里又不会装监控,而那怨鬼的同伙,早在他倒地之前就已经一溜烟地跑了,现场只有他跟小弟两个人,要查实怕也不容易。

小弟被押进看守所之后,脑子便成了一团浆糊。

在警官面前,他只管痛哭流涕,嗫嗫自语,后悔得几乎要一头撞死在墙上。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斗殴的经过,由于事情来得突然,确实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不过,他还真的不知道哪些是人的要害部位,打不得。

法院的判决在律师的预料之中。

男人是主犯,被判处无期徒刑。小弟从轻量刑。

白溪获悉后悲痛欲绝,眼泪扑落扑落地往地上掉,全身

颤动着不能自主。

她在床上不吃不喝地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才勉强地支起身子,只觉得房子旋转得厉害,两眼直冒金星,身体不由自主就软了下去

 

15

   

泪水涟涟地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子,白溪觉得渐渐缓过气来,才慢慢地起身,一面哽咽着,一面开始做饭,收拾屋子。

屋子已经不新,是她跟男人结婚之前,阿爸叫人建造的,

那时,小弟还在县城里读中学,难得回家一趟。

白溪从小长得好看,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很贴爸妈的心。所以,阿爸阿妈情愿怠慢儿子,也要坚持为女儿选个入赘的女婿,舍不得让她嫁了,家里不再有融融的乐趣。

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老两口也操碎了心。

他俩不时地关注着前山后山的年轻小伙子,但千恩万谢地托了人去打探对方父母的口气,人家一听说要入赘,没一个不摇头的。

“就算他家姑娘天仙下凡,我儿子也不能给他。给了他,我靠谁养老?”

“倒插门的婚事?现在还兴这个?”有人觉得不解。

经过多次碰壁之后,阿爸阿妈焦急万分:

“自己将女儿最好的时光藏着掖着,让她错过一段段不错的婚姻,万一……”,愁得连吃饭睡觉都不甜不香。

可时光一天天地过去。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太阳刚从山凹里闪射出金色的霞光,这时,从后山来了个替人打家具的汉子,跟阿爸阿妈正好撞了个满怀,他俩好奇地从头到脚地将他打量了个够。

汉子长得高大结实,脸相憨厚本分,步子迈得很大,也不回避陌生人的目光。阿爸阿妈含笑地向他点点头,他立马微微地欠身回了个礼,没一点儿做作和不自然。

第二天晌午,他俩又找了个地方,在暗地里瞧他干活。

只见他拿锯推刨动作麻利,运斧用凿也有板有眼,身边放着一只已经成胚的橱柜,棱角分明,光滑明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主人踱着步,沿橱柜转了一圈,指指点点,看得出是在为他的手艺叫好,汉子也应承着,对着主人比划,一副很尊重人的样子。

他俩再细细做了打听,这汉子还没有家室,老家离这里遥远着呢,也没听说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汉子一定是老天赐给我们的!”

阿爸阿妈兴奋得几乎要掉眼泪,赶紧将女儿唤来,老远地指着让女儿看,说:

“这就是你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

女儿不语,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这桩婚事。

阿爸请了娘舅去跟汉子聊了聊,汉子静静地听着,似乎也不怎么上心。

一天,汉子在村口迎面碰上一个长相好看的姑娘,一打听,原来就是他心里还犹豫不决的说亲对象,汉子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收了目光心还砰砰直跳。

“这缘分来了挡都挡不掉。”

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便随便找了个说辞,一口答应了这桩倒插门的婚事。

阿爸阿妈一脸的兴奋,才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忽地落了地。

“以后有了小孩,孩子得跟我姓。”男人好歹也不肯让这一步。

阿爸阿妈没法说服他,想想自己反正也不靠他传种接代,就依从了,只要每天能跟女儿生活在一起,听得到女儿阿爸阿妈的叫唤声就行。

在阿爸老屋的地基上,一幢两层的新楼房渐渐地矗立起来,仿佛在青山绿水间忽然生长出一棵硕大的樟树。

这新房在男人的指点下,建造得没一点山区老房子的影子,倒更像是县城里的现代住宅。

楼房的正面,是一大块用水泥浇灌的平坦空阔的白地,大门口铺一条宽阔的台阶,门框由三条青石垒砌而成,大门上按两个叮当作响的大铜环。

楼上隔成四间房,间间都有一二扇花格子大窗门,窗户对面,不是大片苍翠的山林,就是一眼能望见的村口那株长了几十年的大樟树,以及不远处潺潺而流的白白的溪水。

楼底下,先建了个大灶头间。

虽然,每年这里都会有大水从上游直冲而下,但阿爸所选的地基比一般人家的都高,连来了洪水都不用怕。村里人都说,全村的风水让他们一家独占了。

造楼房的钞票,阿爸阿妈拿出大半,那是他们几十年来省吃俭用的一笔积蓄。男人也很懂道理,大方地拿出了这几年做木工打家具挣来的所有收入。

男人开始起早落黑,为自己结婚打造家具。

不出一月,桌子、眠床、床头柜等家具一件件地开始摆放在屋子里,使原本空荡荡的新家,变得像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活儿出在自己手上,样式新不说,还十分地牢固着呢。

结婚之后,男人更努力地前山后山到处游走揽活,有时吃住在打家具的主人家里。白溪陪伴在阿爸阿妈身边,在县城读书的小弟趁休息天回一趟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村里人露出羡慕的眼光,说老天还真让他们等来了这一天。

 

16

 

过去了好几年,白溪仍旧很喜欢这座新房的宽敞、亮堂。

清早,推开窗门,一抹明晃晃的阳光便照射进来,扑面而来的,还有从满山浓郁鲜亮的草木间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幽香。她跟男人、阿爸阿妈住在楼上,小弟的房间一直空着。一楼除了灶头间和吃饭的桌椅,几乎没摆放什么东西。

白溪越看越觉得这空荡荡的底层应该放些什么,但放什么好呢?她也一时说不上来。总之,一大间屋子空置着,浪费了怪可惜的。

她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有了想法。

她挑了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天,早早地吃了早饭,跟阿爸阿妈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在车站等了一会儿车,登上公交便去了前山。

听说那里的“农家乐”办得正红火着呢,她要图个眼见为实,反正来回也不过两个钟头的光景。

前山也是个小山村,说到风景还没这边的好,不过离县城稍近一些。

她在村子里转了转。

村口,一条大黄狗大喇喇地躺在正中央,眼睛朝走过它身边的人瞅瞅,懒得挪动一下身子。

远处,一群老母鸡正“咯咯咯”地摇摇摆摆地走来,好像已听惯了嘈杂的人声,跟游人互不相干地各走各的道。

在靠山的一边,仿佛有统一规定似的,各个“农家乐”都将自家的招牌菜、价格一一写在一块牌子上,或挂着或搁在门口招揽着生意。

往各家院子里看,多多少少都有些客人。

有的,惬意地啃着瓜果,有的,靠在椅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两三孩子在做着游戏:“锤子、剪子、布——”,“锤子、剪子、布——”,我赢你输地争个不断,老人有些倦意,双目微合,似乎只要阳光停留在自己身子上就行。

现今城里人的生活慢慢地变得好起来,上“农家乐”早已被他们当作一种时尚。休息天,约一帮亲朋好友,去有山有水、风景靓丽的地方坐坐,一家人一起喝个茶,吃顿饭,也花不了多少钱。城里人休闲乐了,农家也赚了一份辛苦钱,无论对谁都是一件挺好的事儿。

白溪很是钦佩第一个办“农家乐”的人。

“真当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呀,出了个改变城里人和乡下人生活的好主意,称得上是个功臣了。”

她琢磨着这人的头脑是如何地活络、如何地聪明。

“眼下得逮住这个机会!”她对自己说。

从前山回来后,她就跟男人和阿爸阿妈商量,学着人家也办个“农家乐”,反正自己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底层的屋子空着也派不了什么用场。

男人觉得凭他一人干活要养活一家人不容易,也就跟着阿爸阿妈一起应允了。

白溪说干就干。

她在楼房的底层和门外的白地上,面对着山林、溪水,端正地摆放一些桌椅板凳,都是本地的竹制品,也没花多少钱。

在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挂一块“哈哈农家乐”的招牌。

“‘哈哈’这名字挺有意思,来这里的人不就是想休个闲找点乐子么?”她自言自语。

不过,这字却写得有点歪七扭八的,怎么看都不太顺眼。

“现在才羞愧自己读书不多?迟了!”又自嘲一番。

“哈哈农家乐”卖的是门前的风景,那茂密的山林,哗哗而流的白白的溪水,清净得让人禁不住想要大口呼吸的甜丝丝的空气,加上女主人做的一手有滋有味的地道的农家菜。 

刚开始,过来的客人大多来自县城,点的也都是普通菜,赚不到啥钱。不过,荤菜料都在离村子不远的农贸集市上购买,蔬菜只管从自己家里的地上拔,烧菜的活出在自己手上,成本也高不到哪里去,短期拖着没啥压力。

不过,白溪已隐隐觉得,如果再这样没多少客人,她的“哈哈农家乐”怕会招架不住,毕竟这里离省城远了些,要兴旺起来一时怕不容易。

“做生意这种事栽了就得认,只是别被村里的一帮人看了笑话就行。”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心底也有一丝的不安。

 

17

 

村口溪流边的那棵大樟树,像撑开了的一把巨大的阳伞,将那些闪亮的阳光和点点的雨水,遮挡在浓密的树叶之外。

这时,照例有一群闲人,团团围坐在一个个石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回忽然有了中心,就是眼前本村的“农家乐”。

“木匠家的‘农家乐’怕是挺不下去了。”一心想依葫芦画瓢的人挺懊恼地开始说道。

马上有人应承:

“你说咱这山旮旯吧,哪一家夜里关过门?连小偷也不惦记的地方,还有什么猪头三来找乐子?”

“‘哈哈’还不如倒了好,省得大家天天看着心里活落落。”有人幽幽地说。

“木匠家的媳妇看着蛮能干的,谁知道也是块撑不起台面的布料。”

“女人家能上树么?头发长见识短,这不就应验了?”

闲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没完没了,话也越说越难听。

以前当过村长,一头白发的老人,听着听着觉得刺耳,于是开始表达不满:

“别专管损人好不好?木匠家的媳妇惹你了?借你家的房用了?”

身边人群中,没一个比村长资格老,也没一个能说得过他的,便识相地转换话题,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聊别的事体。

可这番议论还在樟树底下余音缭绕,忽然驶来一辆中巴,“嘎”地停在“哈哈农家乐”的门口。

从车上走下来一班人,个个朴素穿着,像是干公务的,径直跨进了屋里。

 “这村里就你一家?”领头模样的人好奇地问迎上来的白溪。

白溪一笑:“一家都吃不饱,还敢有第二家?”

头回遇到那么多像有公务在身的客人,白溪哪敢怠慢?便将他们引领到面对山林、溪水的座位上,端来一杯杯茶水,又将一盘盘装得满满的花生、瓜子,端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待招待得妥妥当当之后,她才嘻嘻一笑,探问客人有何来意。

领头模样的人倒也不含糊,回答说,是来这里考察投资环境的。

白溪听了似懂非懂,也就不再问询。

这班人走后,没过许久,双休日来的客人忽然多了起来,都是开的自驾车,一辆接一辆,从省城来的逐渐超过了县城的。

白溪哪来得及招呼这么些络绎不绝的客人,急忙拉来了阿爸阿妈,帮着自己忙前忙后。

 

18

 

一天,已近晌午,两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进了“哈哈农家乐”。

他俩各穿一套黑色西服,一个里面穿一件花格子衬衫,另一个穿件白衬衫,领子都挺得直直的,还一个个系着印花领带。

“花格子”发现女主人的目光里满是疑惑,这才发觉自己的一身服装跟这里的气氛是如此地格格不入,随即哑然一笑,主动解释道:

“刚不久在陵城签了一份重大项目合同,还来不及换休闲装,就来这边透透空气,吸收点负氧离子,放松放松情绪。”

两人开始点菜:清蒸甲鱼、爆炒鳝丝、辣子鸡丁、香菇菜心和酸辣肚丝汤。“白衬衫”要了两瓶燕京啤酒,“花格子”下午还要开车,只要了一听王老吉。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还想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白溪立马为他俩换了杯新茶,端来两盘满满的花生,“花格子”道了声“谢谢”,“白衬衫”也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两个男子仿佛有约定似的,闭口不谈公司的事,只管放松情绪,闲着无话可聊,便面对山林嘀嘀咕咕,不停地调侃起来。

“花格子”掉过头,将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盯着在眼前忙碌的女主人看了一番,笑着说:

“这村姑长得倒蛮标致的,跟这里的大好景色相比,也

算得上是一道养眼的风景。”

“白衬衫”忙不迭地点头,接着补充道:

“要如放在城里,一件裸露膝盖的短裙,配一双半透明长筒丝袜,连那些号称‘美妇’的,都得一个个嫉妒死,不往江河里跳才怪。”

说完,他忽然一把拿起啤酒瓶,将金黄的啤酒咕咚咕咚

地往两只酒杯里灌,也不看白色泡沫开始往杯子的四周漫溢。

“白衬衫”慢慢地站起身,左右各端一只,走几步凑近女主人。

“哎——哎——,你想干嘛去?”“花格子”想伸手拉他,没拦着。

“白衬衫”脸上堆满热情,面对着一脸惶惑的女主人,伸出右手端着的酒杯,嘻嘻一笑,说:

“来,跟山村美女干一杯!”

白溪冷不防被人吃了豆腐,愣了片刻,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从没让男子如此轻薄过,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了。

阿爸阿妈闻声,也急忙从屋子里赶了出来。

“不得无礼!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想挨揍不成?”阿爸扯直了嗓子喊。

阿妈的脾气一向不急不躁,她瞄了一眼“白衬衫”,轻声对女儿说:“客人喝多了,喝多了,甭理他就是。”

“白衬衫”悻悻然:

“好歹不识,果然是村妇一个!”

那边,“花格子”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你看,这回惹事了吧?君子动口不动手么。”

他站起身掸下手,推开面前的一盘花生,走上前去将“白衬衫”拉回到座位上,将洒了一半的两只啤酒杯在桌子上放稳妥了,才走近女主人,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顺便将账结了。

“白衬衫”还在嘀咕,被“花格子”一手扶着,一手对女主人一家扬下手,说声“拜拜”,一步步走上马路。

他打开宝马后座的车门,将同伴慢慢扶进车厢,系好保险带,自己则一头钻进驾驶室,扯了扯保险带,系紧了,才轰轰地发动车子,向省城方向一溜烟地开走了。 

白溪一怒之下,将空地上的桌椅板凳全扔进了屋里,并发了毒誓:

“今后再碰这营生,猪狗不如!”

白溪抛弃的营生,被那些早就看在眼里的村民当作宝贝似地捡了起来。

没过几年,这里的“农家乐”做得风生水起。

每逢双休、节假日,自驾车一辆接着一辆,马路边停靠着宝马、奔驰、奥迪、大众。在村子里,穿戴整齐的城里人超过了灰头土脸的山里人,“笃、笃、笃”的皮鞋声,满村子地回响。

小山村发达了。

 

19

 

不想阿妈五十出头就得了一种怪病,县医院里的大夫也拿不准,催着阿爸带她到省城医院检查。

但阿爸为女儿结婚造房之后,家里不负债已经谢天谢地,哪有什么闲钱?他开始前山后山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钱,连远房亲戚也没漏掉一个,但山里人有几家有余钱的,在一无所获之后,阿爸急得要去跳楼。

阿妈看在眼里,硬是不去什么省医院。

谁料这恶病发展得好快,没过几个月,阿妈就直喊疼,常常咬着被角蜷缩在床上,满脸的痛苦难忍,叫人看着心被揪似地痛。

临终前,她勉强睁开眼睛盯着阿爸,似乎还念念不忘老伴后面的日子怎么过。

阿妈过世后的第35天,白溪为她做“五七”,男人、小弟也一起守灵。

之后,她开始整理遗物,小心翼翼地拆着阿妈在病中一直盖着的那条旧棉被。她试着用手指轻轻地触碰靠近被角的那些斑斑点点的小洞,谁知破碎的棉布竟像细纱那样,一丝丝地往下掉,撒得满地都是。

白溪心疼得扑倒在棉被上嚎啕大哭,一时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妈走后,阿爸从此茶饭不思,六十不到的人,脸色憔悴得像大病初愈的老人,原本壮实的身子整整地瘦了一圈,衣裤宽松了不少,裤腰带也长出了一大截,白溪帮他给剪了,省得拖着难受。

不管刮风下雨,阿爸天蒙蒙亮就窸窸窣窣地起床,随便划几口早饭,便颤巍巍地出门往山上去,端端地坐在阿妈的坟墓旁,一坐就是半天,嘴里絮叨个不停,有时候还不忘带一份饭,放在墓碑前,喃喃地说:

“饿了饿了,也拿不出好东西,随便吃点吧。

面对阿爸一副凝滞得无法捉摸的神态,白溪看着心疼,问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咕哝着,说是远远听到阿妈的呼唤声:

“是的,那是你阿妈的叫唤声,轻轻柔柔的,不会错。”

白溪隐隐地为阿爸担心。

一天清早,他又自个儿上了山,没到晌午,就被村民抬了回来。

他掉下了山崖,全身鲜血直流,被大伙七手八脚地将身子搬上了眠床,只剩下越来越弱的细细的气息。

阿爸十分恐怖的离世,又一次让白溪哭成了泪人儿。

她不停地揣度着,这老天是否找错了人,或者之前,全家没做好避灾消灾的那些事儿。

“一个走了一辈子山路的山里人,又是个有明晃晃太阳照着的大白天,怎会自己掉落到山下,说没就没了呢?”白溪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难不成是阿爸跳崖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悚,身子像跌入了寒冬冰冷刺骨的溪水里,心“嘭嘭”地狂跳个不停,再不敢继续往下想。

不料,这一闪念,竟使她产生了跌入万丈深渊般的恐惧感,怎么也摆脱不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半夜三更,一会梦见阿爸在悬崖边鲜血淋淋地坐着,一会见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呵呵”地笑。

惊醒之后,便猛地翻身坐起,一边不停地在床上大口喘气,一边使劲地摇着难得从县城回家一趟,睡得沉沉的男人。

男人被推醒后,支起身,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晚上做梦是受白天事想多了的影响,阿爸已经走了,猜想他是怎样过世的,还有什么用吗?”

从此,即使大白天,白溪也非得拉上男人,才敢走近埋葬阿爸的一堆黄土。

后来,听了村里老人的话,她叫来一班道士,在门前白地上做了一场法事。

道士一个个身穿黑色长袍,用唢呐,笃板、锣、鼓等各色乐器,敲敲打打出一番奇特的音乐,口中喃喃地诵着经文,好像唱歌一般有板有眼,为阿爸超度亡灵。

再后来,男人在阿爸的墓前立了块高高的墓碑,叫石匠刻上“先考某某某之墓”的字样,并在上面涂上金粉漆,比阿妈的要整整高出一尺多。

之后,白溪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单薄,再也回不到原先的样子。话语也少了许多,男人从县城回家,也跟他说不上几句枕边话,跟邻居更是简单地应对几句,算是表示客气。

 

20

 

整天忧郁不快的白溪,陪伴着溪流边那套不小的房子,不远处,不时地传来“农家乐”的喧闹和播放音乐的声音,她也充耳不闻,而且越来越觉得大门对面的一道道苍山,一天天地变得灰暗起来。

她心想,如今男人和小弟又犯了事,要如再这样在山村老屋里憋屈自己,形单影只地过日子,总有一天会被弄得疯掉。

如此地思前想后一番,她从橱柜里翻出一些旧衣裤和棉被棉毯之类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折叠好,打成一个大包袱,搭乘一辆便车,径直上了县城。

她跟小弟媳妇住在了一块。

山村里白白的溪水照常潺潺地流淌着,可溪边的那幢二层楼房的大门上,两个大铜环紧扣在一起,被挂上了一把大铁锁,落寞得再也不见了主人的身影。

几年后,村子里那些靠“农家乐”致富的村民,也差不多将他们一家淡忘得一干二净,好像这家子人在这村子里并没存在过。

白溪很想在县城里找份打工的活。

一天,一家专做奶制食品的小工厂贴出了招人广告,她

急匆匆地去报了个名。

没过几天,老板派人将她叫唤了去,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问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

白溪递上身份证和初中毕业证书。

“工作经历么,这次还是头一回。”她嗫嗫地说。

“但一定会好好学,好好干的。”她认真地下了保证。

穿着工作制服,蓄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老板倒也爽快,跟旁边的年轻妇女说:

“就她吧,你登记下。”

一个月后,白溪第一次拿到了打工得来的工钿,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心想,今后怀着身孕的弟媳妇可以有足够的营养了。

弟媳妇生产超过了预产期,是顺产。接生的医生笑吟吟

地对她说:

“祝贺你啊,是个八斤重的大男孩!”

白溪乐得俯下身子跟弟媳妇拥抱在一起:

“阿爸阿妈在天上看着,一定乐得呵呵笑呢。”

小弟媳妇自然也乐呵呵地笑。

宝宝出生之后,弟媳妇更离不开大姐,白溪也打算长住县城,留在弟媳妇的身边。不然,母子俩的生活怎么也没法过下去。

她们一直等来了小弟刑满释放。

小弟离开监狱回到县城,直冲着他来的,是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世界真的一切都变样了”,他心想。

大街上已矗立起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天上的太阳似乎显得更加明亮耀眼,门口的小河里,水也比过去流得顺畅,也清爽了许多。

媳妇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一番,给宝宝换上一套半新的湖蓝色衣裤,跟大姐一起,站在门口等候丈夫归来。

宝宝很乖巧地站在两个大人之间,紧紧地粘着阿妈,正骨碌着眼睛,左右张望着来往的行人。

小弟从街路的转弯角上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也不见消瘦。

他先毕恭毕敬地弯腰向大姐鞠一恭,说:“姐,想你了!”眼圈红红的。

大姐也噙着泪水,连声安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再走到媳妇面前,还没张口,媳妇便将一个肉墩墩的小家伙往他的怀里塞。

小弟“哎呦”一声,将小家伙接住,忽地一下增添了几分真实、温馨的感觉。

他掂了掂分量,感觉好沉。

媳妇说:“这孩子活泼好动,应该是随了你。”

“叫一声阿爸”,小弟在门口跟媳妇并排站着,轻轻地刮了下儿子的鼻子。儿子含羞地别转了头。媳妇笑着,拍拍宝宝的屁股,催着说:

“是阿爸呀,叫呀,叫呀!”

儿子才脆脆地叫了声“阿爸!”身子猛地朝媳妇扑去。

媳妇一把接住,接连亲了几口,抱着儿子的双手一上一下地耸着,宝宝赶紧抱住阿妈的头颈,背对着这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阿爸,嘎嘎地笑个不停。

“好一个可爱的小性命,家里真的添丁了!”小弟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欣慰。

 “阿爸阿妈呀,我为你们传宗接代了,你们好好安息吧!”小弟禁不住泪如雨下。

大姐一听他提起阿爸阿妈,也陪着流了一番泪。

“如果没大姐照顾,我们母子俩这日子怎么过呀!”

眼泪已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小弟不知怎么感谢大姐对自己一家的恩情。

他不想活在以前的阴影里,努力地想抹去过去的记忆,但思绪又不受控制地经常闪回到那可怕的监狱:

一间狭窄的小屋,屋子里什么家什都没有,跟外界永远隔着一道铁栏栅门,见不到天空和太阳,整天要面对的,是同室的赌徒、毒贩一张张丑陋的脸,耳边响着龌龊得不堪入耳的话语。

他万万没有想到,打一场架,也会带来一场审判,被关押到那种从未想象过的肮脏地方,一蹲就是好几年。

“如今,这倒霉的黑暗日子总算到头了。”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从此之后,小弟再也不敢弄拳动脚,酒也慢慢给戒了,安安耽耽地继续干他的老本行,伴着老婆孩子过起了小日子。

白溪在附近跟人合租了一间房,还是跟小弟一家吃在一起。每月发了工资,一分不花地交给了弟媳妇。

“两家合在一起用,省着点,也好给小弟经济上一些帮衬。”她在心里暗想。

小弟不断地安慰大姐:

“姐夫没有前科,人缘又好,不信老天会不开眼。”

但他哪里会知道,大姐在姐夫的逼迫下,早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眼下,他俩什么关系都不是。

 

21

 

白溪四十了。

生日那天傍晚,小弟早早地收了工,带着一只盒装的大蛋糕回到家里,媳妇已做了好些菜肴,摆满了一个圆台面。

小弟学着城里人,将取出的蛋糕放在桌子中央,插上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关了电灯。

“大姐,许个愿吧。”

大姐憋住笑,双手合十,默默地许了个愿,然后鼓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一家人拍着掌,合着节奏唱起了《生日歌》。

唱完歌,小弟切了那块蛋糕,先恭恭敬敬地给大姐递上一块大的,自己跟媳妇一起,道一声:

“姐,生日快乐!”

然后将剩余的,一块一块地和媳妇、宝宝分着吃。

第二天一大早,白溪像往常一样提前来到厂里上班。

忽见厂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正在议论纷纷,一个个怨愤交加的神态,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她急忙排开人群,挨近一看,只见厂大门上被交叉地贴上了两张盖着大红印章,写着年、月、日字样的封条。

左右打听,才知道警方来调查过好几次,厂子里多种产品违反《食品安全法》,直接危害儿童身体健康,要追查小胡子老板的法律责任。

凶狠霸道的小胡子老板却不知了去向,工人上个月的工钿还没一个拿到手。

白溪感到心“突突”地跳,脸上露出些许的不安。

不几天,县城里忽然疯传是白溪投的诉。

白溪是厂里的质量检验员,老早就对老板的行为表示不满。

“少年儿童是长在花园里的花骨朵,你怎忍心在食品里掺假?”她责问老板。

小胡子老板勃然大怒:

“混账!这厂子是你开的?轮得着你来指挥我?神经病!”

骂过后,他一时还不解气:

“当时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才收留了你,不想也是个不识抬举、不知好歹的家伙,可恶!”

他狠狠地警告白溪:

“如果今后再敢噜苏一句,停工扣罚工资,赶出厂门,永远别想再回来!”

白溪忍气吞声。

小胡子老板依然故我,没有一丝要停手的意思。

“怎么办,怎么办?”白溪想得头都发疼。

有一天下班后,她终于走进了质管所。

那些没拿到工钿、找不到新工作的老乡,听了坊间的传闻,开始将全部的怨气发泄到白溪身上。

有人指责,有人谩骂,尤其是先前跟她有过争执,被老板扣了奖金的,还扬言要砸她的屋子,将她赶回山村去。

白溪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投诉,会砸了老乡的饭碗,如今哪一家过活容易呀。所以,即使被那些本来在厂子里见了面点点头,说一句“今天天气……”的老乡,愤恨得像要送瘟神似地将她赶出县城,她也没感到有多大的怨愤。

“这帮人正在火头上,还是走为上策。”小弟脸色煞白,变得胆小了许多。

白溪低着头,用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心都凉了半截,叹口气说:

“看来,也只剩下这条路了。”

她不敢回小山村的老屋,让小弟将她送到去省城的火车站。

小弟帮她在售票窗口买了张车票,看着她心事重重地登上了开往湘城的火车。

其实,按白溪的心意,老早就想离开这县城了,省得跟在山村里一样,时时有男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心里堵得慌,做什么事都有些不上心,只是小弟干活总是不顺,拿到手的工钿越来越少,常常没什么活干,蹲在家里长叹短吁,这才定了心留下来,准备再帮衬他度过一些日子。

“毕竟小弟已经是三口之家,而孩子该花的钱又是五花八门。”她总是为小弟担心。

“湘城不像县城,那可是个大地方,她一个初中毕业生,

又是匆匆而去,没一点思想准备,哪会有什么工作在等她?”她真切地感到前途渺茫,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房屋、树木,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白溪左思右想,跟那些没一丝手艺的农妇一样,首先想到的是保姆介绍所,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不料第二天,白溪就被和善爽快的张老师接纳了,比县城食品厂小胡子老板的录用还容易。

 

22

 

话说跳舞大妈介绍的那个男子,心里越来越着急:

“那么贤惠能干的一个女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他整天心神不定地在张尹家附近转来转去,锲而不舍地想跟白溪有个瓜熟蒂落的美满结果。

白溪生怕影响张老师一家的生活,才应允跟男子见了见面。

两个公司高管,从“哈哈农家乐”回到湘城,一晃就是十几年。忙过了上市前的大量准备工作,公司终于在深交所中小板正式挂牌上市。

从深圳回来,兴奋之余,总裁回忆起以前公司发展的那些事儿,就想到了陵城那份重要合同,以及顺道在山村农家乐的休闲,还有在那里发生的自己最失颜面的那桩事儿。

他向董事长提议,趁休息天一起去趟小山村,好好地舒缓一下心情。

董事长自然同意,心中暗想:让总裁有机会向女主人表示一番歉意,省得老是搁在心里,像欠了人家一笔账似的。

宝马轿车在山村的马路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停车位,董事长和总裁下了车,从村口一路走去,见到的农家乐不下五六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董事长忽然大发感叹:

“看来,这里的山村并不闭塞,那女主人的经济头脑也不比我们这些人差呀。”

总裁“嗯、嗯”地点头称是。

凭着记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二层楼房的方向走,却不见了高挂在大树上的“哈哈农家乐”的招牌,再往前去,看见的是楼房前一片空荡荡的白地,地上有不少弯曲的裂痕,像虫子刚爬过似的。大门上的一双铜环已生出绿锈,被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锁紧扣着,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

“可是这里?”董事长有些疑惑不定。

“就是这里。”总裁异常肯定。

两人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十分惊讶。

董事长去旁边一家农家乐打听,主人不假思索:

“您问的是‘哈哈’么,村里打头阵的那家,怎会不记得?”

“那为啥不打理了?”董事长继续问。

“让我想想,对,好像是一气之下的事。”他也露出一脸的无奈。

总裁一听,更是后悔不及,大叹酒醉害人。

回到湘城,总裁便派人去了解女主人的行踪,得知她已流落湘城做了保姆,更是歉疚不已。

他跟董事长商量,决定帮女主人恢复“哈哈农家乐”,并以个人名义投入一笔资金,将其更名为“哈哈农家乐有限公司”,可不知她在湘城的哪家做了保姆。

后来,公司的人在县城找到了女主人的弟弟,小弟打手机给大姐,大姐起先有些含糊其事。再打,愈发一字不露。

 

23

 

小弟在县城的处境越来越不妙。

他原本就没多少手艺,是姐夫一手带着他边学边做,才开始有了独挡一面的能力。但在以前,装修生活都是姐夫一手承接来的,凭自己的手艺水平,哪个装修户会找他去干活?何况,眼下搞装修的人越来越多,装修户却越来越少,他只好求人接点零活,勉强维持一家的生活。

比这更甚的,是他得知姐夫替他揽下了打死人的罪名之后,他才感到什么是男子汉的仗义和责任,而这已经像种子那样,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底。

他整天恍恍惚惚,心思无法集中,进不了干活状态,觉得自己对大姐、姐夫每个人都有无法原谅的罪过。

“你枉为男人,是个担当不起责任的家伙,下地狱的应该是你才对!”

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神情萎靡,不止一次地在心里狠

狠责骂自己。

考虑再三,他终于定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出一趟门,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代替大姐寻找那所关押姐夫的监狱。

他选了一个阴暗的早晨。

趁媳妇、儿子还没醒来,他把打工来的一点积蓄和一张小字条放在眠床边的小方桌上,拎起塞满换洗衣服的背包,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外面的树木、房屋被一层薄纱似的浓雾笼罩着,眼前模糊一片,周围也静悄悄地不见什么人影。

他轻轻地将房门关上,推了推,没打开,再听听屋子里也没什么声响。于是,顶着晨雾,头也不回地迈着沉重的脚步,一路往前走去。

 “在监狱附近租一间房,或许能找到一份木工的生活,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让自己有更多的机会探望蹲了多年牢的姐夫。”他相信,要使自己心灵得到暂时的安宁,这是唯一的一种选择。

换了几趟火车,小弟又去汽车站换乘汽车,随着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一路颠簸。

两边,稀疏的树木“忽——忽——”地从车窗外掠过。远处,一抹朦胧的山脉挡住的了他的视线,他将视线渐渐往上移,只见天空厚厚的乌云正大片大片地簇拥着,一道曲折的白光,忽闪着直往地上钻,响雷随即在空中炸开:

轰隆隆,轰隆隆!

山雨欲来!

小弟脑海里忽然闪过十多年前在出租屋里跟人凶猛斗殴的一幕,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汽车颠簸得更加厉害,车窗玻璃被关得严严实实,在狭长而不通风的车厢里,小弟紧靠着座椅迷糊着,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前方的那座监狱。

监狱坐落在一片荒漠的土地上,周围野草丛生,看不到什么高大的树木,连灌木也稀稀疏疏,少得可怜。

一座高高的围墙,上面安装着可怕的电网,随处都有摄像头,监控着周围的一切。

忽然,从西北方向刮来一阵阵狂风,随着“呼呼”的风声,铺天盖地的沙尘吹打得草木沙沙作响,路边的电线也发出“呜呜鸣”的声音。

一群群飞鸟“呀——呀——”地叫着,匆匆地从监狱上空掠过,没有一丝想要停留的样子……

突然,他觉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摸摸索索地伸手去取,打开一看,发短信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片刻,按键,显示出一排字:

 

小弟:

我在离县城很远的地方,在那里还凭老手艺过日子。前几天宣布我立功减刑了,再等几年就能回县城,还跟你一起打工。

姐夫

 

小弟看完,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天啊,苍天有眼呀,苍天有眼呀!”

他顾不得车内乘客异样的眼光,不断地自言自语,声音沙哑,泪水夺框而出。

满车的乘客狐疑地盯着坐在后排的小弟——

头发蓬乱,神色忧郁,满口絮叨。

大家便开始议论,说这人是否出了精神上的毛病,要不要报120

霎时,车厢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窗玻璃上,从上面一条条地流到下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颤抖的手在手机屏幕上摸索——他要将短信立刻转发给大姐。

白溪已干完厨房里的活儿,不锈钢双槽水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有些许水渍沾染的地砖,也被她仔细地擦抹过一遍并将一张一次性塑料台布平铺在精致的餐桌桌面上,四菜一汤已经摆上了桌,估计不一会儿,张老师和先生就会回来。

她听到手机发出的短信铃声,并不在意地打开瞄了一眼,忽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屏幕。

“啊——啊——”,她感到心马上就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泪水像山村雨后的溪水“哗哗”地流泻,也不想用巾纸擦一擦。

直到响起“叮当、叮当”的门铃声。

                                            20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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