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的潭与山
浙江省仁和县的消失与仁和镇的出现,其间足足相隔了89年。
北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钱江县更名为仁和县,这是仁和县最早的得名。元世祖至元二十二(1285年),江浙行省成立,此后,杭州为省治,杭州路治钱塘、仁和县,辖钱塘、仁和、余杭、富阳、临安等8县和海宁州。到了明朝太祖洪武九年(1376年),杭州府隶浙江布政司杭严道,杭州府治钱塘、仁和,辖钱塘、仁和、余杭、富阳、临安等9县。民国元年(1912年)2月,杭州府被废,以原钱塘、仁和两县并置杭县,直属浙江省,并为省会所在地。有了并置后的杭县,钱塘、仁和县随即一起从我国地图上消失。
2001年8月,仁和又再次出现在浙江省地名册上,不过,此仁和非彼仁和,它的名称叫仁和镇,由杭州市余杭区原东塘镇、獐山镇、云会乡三乡镇合并而成。该镇地处余杭县北部,东连塘栖镇,南、西南接良渚镇,西北、北与湖州市德清县为邻。
合并后的仁和镇,有风光旖旎的大湖泊三白潭,也有令人称奇的小山包獐山,并以出产青石著称,人称“石头城”,镇子上的这座奇形怪状的小山因形如鹿科的獐子而得名,与三白潭相距数十里。
一
说獐山是个小山包,其实仍觉得有点“囊中羞涩”,因为它只有七八层楼宇那么高,而且山上没有草木、没有泉流,更没有鸟兽,即使找遍角角落落,见到的也就是裸露在外,常年经风沐雨的坚硬岩石。《杭县志稿》载: “属于五四区云会之章山,石色灰黑,是供建筑之用。”
1843年11月17日,根据《南京条约》和《五口通商章程》的规定,上海正式开埠。,它也是英国人开始在獐山开采“供建筑之用”的“獐山青”的因由。
虽说,在历史时空中似乎长时间凝固了的獐山,一如既往地低矮不堪,但一山的青石能建造多少幢华丽而坚固的高楼大厦?价值几何?我们的古人并没有发觉和仔细地计算过,他们看到的只是光秃秃的如此小的一个山包,既无诗情画意,又没藏着金银财宝,故自古以来没人对它关注和过问,十里开外,几乎无人知晓。
等到有人发现它价值的时候,时间已经翻越到了十九世纪中叶。
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跟杭州、苏州、广州等“大城市”相比,上海还是个临江滨海的“区区草县”和“沙船世界”。那年,担任苏松太兵备道、上海道台的宫慕久,按照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清政府与英国政府签订的《南京条约》,与英国首任驻沪领事巴富尔谈判上海开埠,以及西人居留地问题,并商定《上海土地章程》(又称《上海租地章程》)。过了两年,即1845年11月29日,宫慕久与巴富尔同时公布了《上海土地章程》,划定洋泾浜(今延安东路)以北、李家厂(今北京东路、圆明园路一带)以南的土地准许英国商人租地建屋。此后,这里就成为了我国最早的外国不经意间,且延续了将近一个世纪。
“上海在中国海岸上占有对外贸易最重要的位置”,“实际上,它是中华帝国的大门,主要的进口。”一个被人蔑称为“茶叶大盗”的英国植物学家福琼尚且能将上海的地理优势及其战略地位看得如此透彻,何况那些持洋枪洋炮对其觊觎已久的英国殖民主义者!
而在福琼来沪之前,就有英国商人忙着为将要开埠的上海租界寻找修路造楼的优质石料。他们派人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往南,在离上海不远的杭州段一条支流的河畔,不经意间发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是当时被称为章山的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山,一眼便见它那裸露在山体外的灰黑色青石。
上海开埠初期,上海工部局(即“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市政工程所需的石料,主要采用招商承包的形式供应,直至光绪十四年(1888年)5月,上海工部局经理优兰德与清朝洋务局提调徐承礼、仁和县县官肖治辉就塘栖章、陡二山的划界绘图进行谈判,并签订租地开山采石协议,协议明确规定,租借期为18年。不久,英国人就开始堂而皇之地在这里开采被他们称为“獐山青”的优质石料,自然是殖民主义者惯用的掠夺式开采。
獐山石矿附近有座500吨级的獐山港,港口有个埠头,岸线长达3.71公里,设有7座码头。石矿开采出来的青石石料被工人从码头装上货船,一艘艘货船浩浩荡荡地通过獐山港,途经武林高桥一侧的武林头码头,拐弯北上,由京杭大运河转向黄浦江,源源不断地运往上海外滩一带。
二
当英国人拿到租借采石协议之后,就急着招募工人。
不过,他们哪里知道,这獐山周边的乡镇,一个个都是江南水乡、富庶之地,百姓或经商或务农,虽然大多家庭的日子谈不上有多富裕,但依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开店、耕作过日子,只要天下太平,养家糊口、不愁吃穿是没啥问题的,现在要让他们放着安耽日子不过,被招募到洋人办的石矿去干那些既陌生又危险劳累的活计,打死也不去!
那么,石矿干活的人从哪里去找?英国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看彼时周边的省份,贫穷、落后的地方多得去了,但精明的英国商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沉重的石料从陆路运,成本高,沿京杭大运河水运,可节省大笔开支,因此当时英商招工的目标也是很明确的,他们无奈地等呀等,终于有一天等来了一批船民。俗话说:“人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那些船民吃得起苦受得了累,工薪要求也不高,只要能糊口就行。当时,也许连英国人自己也会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也为解决了劳动力问题乐得合不上嘴。
原来,晚清时期,在京杭大运河上穿梭往来的,有一批专门跑运输的船只,这类船只要比仁和县一带的民船大得多,前舱赤膊,占了船体的三分之二还多,这是用来装运货物的货舱,一般能装五六十吨,船两侧留有不宽的船帮,供船民用一支长长的竹篙来来回回地撑船用。后舱有一个罩在船体上的方正而高耸的木盖,木盖正面开一扇可移动的小窗,其上搭一个略有弧度的结实雨棚,不论寒冬还是酷暑,一家大小都得在这个十分逼仄而又不通风透气的空间里挤住在一起。
一家几口一年到头在船上吃喝拉撒,不分昼夜地装货、卸货,无数次地顶风冒雨来回于船帮用足力气撑船,跟岸上的人又似乎隔着一个世界,这生活有多难多苦,不当过船民的哪会知道。所以,当他们发现和自己货船经常擦肩而过,急需要人的獐山石矿之后,便将船只停靠下来,纷纷上岸,过起了他们理想的陆上生活。当矿工有多险多累,他们心里很清楚,但大运河边难得的一方土地愿意接纳他们,成为他们的居留之处,却也圆了他们长久以来的一个梦。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从苏北那边过来要当矿工的船民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有人曾经做过统计,獐山石矿工人最多的时候有一千三百来人,其中十有八九是在大运河上靠跑码头搞运输,有着从事水运业传统的江苏盐城、扬州一带的穷苦人。
从船民变身为矿工的上千工人,不仅穷得叮当响,财产几乎为零,而且语言、生活习惯、民风习俗都与当地人格格不入,因此,与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扰、长期处于乡镇社会的边缘,只在矿上抱团而居,顾自生活,成为大运河边一个十分独特的工人群体。
獐山石矿的工人也是分等级的,有技工、普工之分。技工如打制炮钎的、炮工之类,干的都是技术活。按一般的分级法,八级是技工的最高等级,但獐山石矿没那么高,一般五级到顶。五级技工拿的工资几乎是普工的一倍,还有其他种种的福利优惠。自然,工作最危险的也是那些不时地拉紧爬山绳往岩石上攀爬,将自己挂在山崖上,抡起大锤在坚硬的岩石上叮叮当当地打炮眼的炮工,而在宕口一榔头一榔头敲碎石块的普工,待遇自然要低一等,但他们也有可能被山上突然滚落下来的石块砸中的危险。
“出事啦,出事啦!”有人带着哭腔边跑边喊,这类凄惨的呼叫声,在一百多年间不知有过多少回。
三
为了替上海的英租界建设源源不断地提供足够的青石石料,这边的獐山石矿也开足了马力。光绪十九年(1893年),獐山石矿开始开办獐山轧石厂,生产“金钢”牌石子。英国商人用了三台足足有80匹马力的轧石机,机轧石子一天的产量一般可达到300吨左右。这些有品牌的优质石子,成为上海、杭州、苏州等地的采购商指名道姓要采购的石料,用它作为混凝土骨料,曾为这些城市尤其是上海外滩一带建造过无数精致而又坚固的西式楼宇,而且常常成为供不应求的抢手货,一家家在石矿办公室等着要货。
“(獐山石矿)开采两年之后,因为山太小,英国人决定移师河西的陡山。陡山绝对高度134米,在平原人看来,那无疑是一座大山了。山大,采石的宕口就大,宕口大了,名气也就大了,但石矿还是沿用了獐山这个名字,以至于以后的一百多年里,很多不知情的人总是错把陡山当成了獐山。”曾当过獐山石矿矿长和中国砂石协会第二届理事会副理事长的金和平先生如是说,可见,掠夺成性的英国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
到后来,英商为了节省成本,将青石石子用更大的货船装运,由一艘大马力的轮船拖拉着一长串地通过獐山港,运量提高了好几倍。上海外滩、南京路上的旅馆、银行等英式建筑,开始一幢幢地拔地而起,屹立在黄浦江畔,与蓝天白云相映衬。
如此过了一十八年,即20世纪初期,英方租地开山采石的协议到期,但此时恰逢我国改朝换代,时局大乱之际,没有一个官方要人会有闲工夫去管这类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这让英商忽然发现天上竟然掉下来一个大馅饼,于是,他们不顾违背协议和丧失信用,赖在獐山继续着以往的开采,青石石料依然一船船地往外运,如此延续了又一个十八年。
直到1926年,一批英商雇员还占据着獐山这个愈发显得小的山包。不料第二年,江浙大乱,兵驻杭州的大军阀孙传芳在北伐军的猛烈攻击下经过一番苦战,被打得个落花流水,溃败的士兵甚至逃窜到了獐山。英籍雇员见势不妙,一个个溜之大吉,躲进了上海英租界里,再不敢回到原先的地方。
1927年2月,北伐军进入杭城。时隔不久,石万昌、福康、大源等商号便成为上海工部局市政工程石料的主要供应商。
石万昌用两万五千银元从英商手里购得獐山石矿的经营权,之后,便将獐山轧石厂改称“石顺记”,贴上名牌“金钢”牌石子的标签,并用自己的船队运送石料,在这些供应商中坐大。
不过,这种局面也没能维持多久,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尤其是1937年惨烈的“八一三”淞沪会战和上海沦陷之后,獐山石料在战乱中失去了主要市场,开采、经营也就无以为继,不久,杭州也被日寇攻陷,日本兵随之占领了獐山,石矿老板石万昌等人跑了个精光,由此矿区整个儿地陷入了瘫痪状态。
矿停了,獐山不再有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和隆隆的开山炮声,上空也没了滚滚烟尘的笼罩,獐山人每天都可以看见满天的蓝天白云,红彤彤的夕阳静静地落山,以为可以过上一段安静、没有扬尘的日子了,却见一小队的日本鬼子在身边时有骚扰,令他们愤恨不已。
四
“獐山乡自称‘石头城’,是苕溪沿岸开挖石矿最多的乡镇之一,石矿的收入是该乡经济的主要支柱。走在路上,隆隆的开矿炮声不时传来,扬起的白色粉尘遮住了夕阳。洛阳桥也笼罩在这傍晚的烟尘中,使遗址看上去像披了一条白色的丧服。”考察良渚文化的考古工作者蒋卫东,曾经在路过獐山时写下了这样一段令人惊奇的见闻。
自清末石矿开采以来,獐山的上空时常被这种隆隆炮声掀起的白色粉尘所遮蔽,透过四处飞扬的灰蒙蒙粉尘,蓝天白云、落山的夕阳也变得时隐时现,当地人家即使天天打扫屋子,地面、饭桌、大小家具上全会蒙上一层粉尘,令居民感觉在这里居住很有些不爽。
但这獐山青石也确实名不虚传,2011年4月21日发表的一篇长篇报道《聚焦砂石行业砂石产量的巨幅增长》中说:“杭州獐山石矿初始年产量在8万吨内,到1977年年产量达89万吨,是我国华东地区建筑石料的主要供应基地之一。产品中5-40mm、5-25mm、5-15mm三种规格的石子曾被中国砂石协会多次评为优质产品。”而这种量大质优的石料生产带来的巨大财富,近四十年间英国人究竟拿走了多少,至今已无据可查,倒是上世纪人民公社化时期当地的一则民谣,透露出一丝信息。当时,獐山公社“近水楼台先得月”,拥有一处小石矿,光靠这一社办企业“卖石头”所得,财政收入就超过周边的不少公社,故有民谣称:“东塘云会七厂八厂,不及獐山轰隆一响。”东塘和云会,是獐山的两隔壁,当时同属于余杭县塘栖区。
獐山石矿开采历经一百来年,走的是一条曲折漫长而又有些传奇色彩的道路,到2010年,一山的石料终于被开采殆尽,在石矿宕口留下约一万亩的土地。这片土地全是青石铺底,地基异常坚硬,能承受任何高大、沉重的建筑和机械设备,即使放在全国,也显得十分独特和珍贵,或者说,根本就找不到类似的地块。
如今,獐山青石矿矿山遗留下来的这片广阔坚实的土地,已成为仁和的新希望,将要为他们创造更多财富的地方。
十年前,按照余杭区区委、区政府的统一部署,獐山镇(街道)将这片地质坚硬、无处可寻的土地出让给了仁和先进制造业基地。基地是杭州余杭区三大“工业高地”之一,总规划面积约57平方公里,率先启动的就是以獐山石矿宕口遗址为核心,面积6.48平方公里,约一万亩的土地。
仁和先进制造业基地东至京杭大运河,南至杭州绕城高速,西至东苕西塘河,北至杭宁高速、武獐航线,距离杭州市中心武林门仅17公里。建立至今,它已经招引了包括阿里巴巴旗下的菜鸟物流等大中型企业30余家,规划建设中国智能骨干网(杭州)项目,打造亚洲领先、高科技智能化最高标准的物流仓储,同时,阿里巴巴数据中心、未来科技城辖区内的孵化项目转化基地也落实在这块土地上,另外,国际金融巨头摩根士丹利也选择在此打造“国际级高端科技产业综合体”,初步形成了以高端装备制造业、新能源汽车制造为主导的产业格局。
仁和先进制造业基地正在努力成为“余杭工业重要增长极”,2017年余杭区人民政府工作报告如此指出。。
评论[0条]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