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街轶事

一辆10路公交车从湖滨发车，往城西北方向行驶，在沈塘桥附近拐了个弯儿，转入一条笔直的砂石马路，砂石路面仅够两车交会，起风的时候，马路上尘土飞扬。在直道上行驶几百米后，车子停靠在正东的文二街车站。这里，一边是拥有高楼大厦的一所所学校，一边是农田开阔、阡陌纵横、水塘密布、农舍点点的村庄。车子再次启动，往前行驶几百米转个弯儿，停靠在浙江丝绸工学院（后更名为浙江理工大学）校门一侧，这里便是10路车的终点站，不过已经是文一街的地盘了。

一

1963年夏末的一个早上，阳光不再炙热，白云在蓝天上缓缓飘动，一群从田野上飞来的鸟雀“呀、呀”地从头顶轻快地掠过。我乘坐一辆三轮车，车上摆着简单的行李，兴冲冲地来到文二街的杭州师范学校报到，开始了我漫长的从教生涯。

这里是杭城的郊野，公交车站上，只见上下车的乘客稀稀落落，寥寥可数。如果不是星期天，不要说在这郊外的车站，就连城里的起点站，也常常是人影稀疏，晚上，想找人问个路，在黯淡的灯光下还真当要费一点时间和功夫。

一条几乎一眼能望得到头的步行马路，跟10路公交线构成公正的T形，这就是后来成为“文教区”核心的文二街。

步行马路两旁栽种着一株株高大的杨柳树，树边直直地仰卧着一条又长又深、没有任何遮盖的排水沟，正好为喜好在河边塘旁蓬勃生长的杨柳树常年提供足够的水分。一座座校园围墙依傍着这些绿枝飘舞的大树，墙内是清一色的中等专科学校：杭州师范学校、浙江幼儿师范学校占据了北面，南面是鲜有学员身影的省团校和财贸干校，还有夹在两校之间，跟街面保持一段距离的杭州商业学校。除此，几乎不见有什么公寓和住民。

步行马路上，除了校园播放为广播操配乐的扩音喇叭声，以及偶尔响起的短促、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路寂寥，少有人影。

进校不久，我便在传达室听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在好几个月前的一个早春，公交车站近旁农田里的大片油菜花灿烂地开放了，丝丝春意伴随着花香融入空气中。一天凌晨，天色还有些朦胧，学校的两扇黑色镂花铁门还紧闭着。一只背壳青黑、裙边肥厚的菜花鳖正在校门口的水泥地上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那模样，好像这里就是田畈，或者就是它刚上岸的那口大水塘的边上。

      “来人抓甲鱼啊！”传达室胡师傅一声叫喊，校园里一群早起的学生闻声纷纷往这边奔来，都是第一次碰到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抲牢老鳖的办法。女生怕老鳖咬，站得远远的，男生则迅速地取来各色扑打器具，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只见被叫喊声、啪打声惊动的老鳖突然加快爬行速度，往紧靠校门的排水沟直奔而去，不一会儿，就一头栽进深沟的浑水里，消失得踪影全无。

初来乍到，令我惊诧不已的，不只是这里的空旷静寂，野气十足，而且还有那非同一般的校园建筑。

离大门不远，是一幢显眼夺目的三层教学楼，歇山式屋顶，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黛瓦青砖，棕色门窗上装饰着各式花纹。而校园里的宿舍楼、礼堂、琴房，也同样飞角吊檐，华美别致，在绿荫丛中跟教学楼遥相呼应，浑然一体。

大屋顶宫殿式教学楼是文二街上最独特、壮丽的一道风景。因为造价要比一般的楼宇高好多，杭城所见不多，大多集中在文教区，除杭师之外，还有它隔壁的幼师、斜对面的省团校，近在咫尺的文三街的杭州电子工业学校。

哪知杭师这些宫殿式建筑在文二街上只存在了半个世纪！本世纪初，居然戏剧性地变身为坐落于街头路边的多幢多层高档公寓，紧依着一座座高楼大厦，公寓里一家家屋子的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裤，以及不知为何物的杂件。

不过，也有学校不似杭师这般地命运多舛，就说跟它一墙之隔的幼师。2004年2月，有单位准备拆毁校园里的宫殿式教学楼，在原址上建造高楼大厦，这等筹划惊动了市里的城市规划及文保部门，多位专家纷纷赶到现场，为歇山顶建筑估算价值及其文物意义，并作出“决不能拆”的评议。最终，它转危为安，幸免于难，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今。虽然，常年的风雨侵蚀使建筑外墙略显得灰暗了些，却也不掉一砖半瓦，依然故我。

二 

文二街东端有个小商场，商场口，一家缺这少那的百货商店呈直角形。跟着店堂转弯，在一条十来米长的小马路两边，分布着邮局、新华书店、理发店、照相馆、饮食店、小菜场等总共不超过10家的店铺。除了百货商店稍大些外，其余大多店面逼仄，仅十来平方米甚至不足。

    商场正对着一条小河，小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西溪河”。西溪河里清净的河水缓缓地流淌，有时还能看到游弋的小鱼。左右各前行数十米便见高高耸立在小河之上，模样相似的两座石砌拱桥。一条直通卖鱼桥，一条过求智巷。每逢清早和傍晚的上下班辰光，就不时地有人推着自行车从小而陡的桥面上擦肩而过。

    农历五月，“黄梅时节家家雨”，只要老天持续地下几天大雨，西溪河的河水便开始一日日地往上涨。这时，住在附近的捕鱼人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机会。

 他们在商场靠南的小拱桥两旁忙碌着，将一张大网牢牢地固定在一个结实的支架上。一端是用两条厚厚的弧形竹片交叉着撑开渔网的四个网角，另一端是扛着大网的一支又粗又长的毛竹竿。待张罗定当之后，捕鱼人就开始双手紧攥一端的毛竹竿，时不时地做着下压或松手的动作，使渔网一忽儿上升到水面，一忽儿降落到水下。在毛竹竿下压渔网刚刚露出水面的那一刻，往往可见十几、几十条白花花的小鱼儿在墨墨黑的大网里活蹦乱跳。粗略算算，这扳鱼佬一天的收获还真不好说！

    小街上的店铺大多门庭冷落，只有新华书店会在午间、傍晚和星期天出现人头济济的场面。局促、压抑的店堂两侧，是一排排放满各类书籍的书架，正面面街靠墙处，摆一个收银台。一次，我嫌店铺里人多拥挤，取本书横跨着门坎翻看着，正自以为得计，不想被营业员一眼发现，并用手指着发话道：“哎——哎——，你——，就是你，往里挪挪！”

    晚上，作为班主任，我照例要去教室巡视学生的晚自习。一次，忽然发现有几个座位空着，便问边上的学生：“人去哪了？”“去商场了。”不觉诧异：“漆黑一团，去哪干嘛？”“说是去买书呢。”“书店不早就打烊了吗？”“排队买《毛选》呢。”

我哪放得了心，于是便沿着星光闪烁的马路前去寻找。还未走过露天电影院门口，一阵嘈杂声便从书店方向传来，只见不远处，在昏黄的路灯下排着一长条队伍，班上的几个学生果然也紧挨其中，有的还在人前搁一块大砖头，显然是为朋友预留的位置。闻讯赶来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图舒适的，索性在地上铺条草席，可坐可卧，照样可以舒舒服服。

这令我惊诧——确实是漏夜排队购买《毛选》！“这小书店明早开门够呛。”我暗想。第二天，不出所料，这是文二街新华书店历年来最盛大的一次售书活动。

    在靠近小拱桥的理发店里，一字儿排开几张老式理发椅，在其对面墙上嵌一面长条形镜子，一只洗头的瓷盆架固定在店堂中央，近旁有一只煤饼炉子，炉子上搁一把似乎几年没擦拭过的大水壶。从开门到打烊，煤饼炉子一直不停地燃烧着，大水壶也就整天热气腾腾。水开了，只听得壶盖“噗噗”地响，理发师便停下手里的活，过去提起水壶往长长一排竹壳热水瓶里灌，一天的洗头剃须、泡茶喝水，怎么用都用不完。

这爿理发店在男女学生中间时常被念叨的时候，约莫在冬天和夏天。

当时的校园里，男生之间互相理发已成风气。有的拜师学艺，有的自学成才，有的已经推、剪自如，更有的差不多接近专业水准。但一到“严冬惨切，寒气凛冽”的冬季，还真没人敢用冰冷彻骨的自来水往自己头皮上浇，按部就班地做完擦皂、搓发、洗头等一系列动作。于是，这些被冬日的寒气逼得失去了勇气的男生们，才忽然记起了街角上的那爿理发店，以及那里面一直燃烧着的煤饼炉子、热气腾腾的大水壶与暖和和的屋子。

女生呢，恰恰相反，炎热的夏天才是她们留一头短发的最佳季节，尤其是一帮怕热会出汗的，便早早地相约着去理发店剪了个短发，不但感觉上凉快些，而且也增添了几分精神气儿。

跟理发店一墙之隔的饮食店，像店内摆放的方桌似地方方正正，店堂正中的方柱子上挂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成不变的菜单。学生都一个不落地在学校食堂里用餐，到店堂里吃饭的大多是在这里临时干活的工匠。拿一角钱叫一碗阳春面，简简单单，吃饱肚子就行。每年7月，是毕业生陆续离校，跟老师、同学依依惜别的时候，但即便在这个节点，饮食店依然冷冷清清，不见有什么宴请之类。

文二街街面虽小，但这些商铺却也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在这里过普通日子是没啥问题的。不过，这种“一业一店”、几近原始的商业模式，怎会存在于都市的街区里？着实让很多人匪夷所思。我仔细探究过个中原因，似乎也不难解释。首先，这里的街面紧临西溪河，再没有可扩张的店铺铺位，从地理上彻底消除了商家同业竞争的忧虑和机会，其次，师生大多闭门而居、不喜好逛街的书生习气和有限的消费能力又使得这里始终无法形成较浓的商业氛围。由此，一个简陋、逼仄如此的小商场，居然在杭城赫赫有名的文二街上稳稳当当地存在着，一成不变地足足持续了几十个春秋。

三

紧靠商场的露天电影院，是一处何等浪漫、实在，让人既享受艺术又考验肌肤的地方。

    大门旁，左面的高墙上张贴着一张张电影海报，墙面上开一个售票窗口。只要天气晴好，总会有人在诱人的电影海报前驻足观看，售票窗口也时常有等候购票的或长或短的队伍，显示着仅有数百个座位的电影院供需失衡。

露天影院里最显目的自然要数那块微微泛黄的大银幕了。它正对大门，紧贴着院里终端的一座高大围墙，银幕的四个角被紧紧地绑缚在两支粗大的毛竹竿上。即便如此，有时幕布仍会随风微微地前后凹凸，左右晃动，电影里的影像也会稍稍地扭曲变形。座凳由一条条现成的水泥板搭建而成，一律低矮，从最后一排到第一排稍微有些倾斜，但座位间的距离却是十分有限，看客只能笔挺地坐着，连腿脚都没法伸展，哪有什么舒适度可言？好在这水泥座凳低矮得可以，实在看不出会有什么安全隐患。

    春秋两季冷暖相宜，清明晴朗、繁星点点的夜晚往往接连不断，是观看露天电影最惬意不过的时光，也是影院最闹忙、收入也最丰厚的季节。此时，常常太阳才落山不久，天色还未转暗，就有看客急吼吼地来到入场口，耐心地等待检票，因为电影票上不标示座位，先来者先选。也有住附近的，一家子或协商或抓阄，抽中的人先行一步，在水泥座凳上放一二本书籍，用以示人“座位有主”，然后不住地往大门口翘首张望，生怕被不讲规矩的人一把撸掉书本，自说自话地一屁股坐下。

    夏天的日脚长，地面上弥漫着的暑气总是迟迟不肯散去。这辰光，一般人家还在狭小的天井里一拨一拨地泼水，还要再等上一阵子才会开始摆放小桌子小凳子之类，端上一碗碗饭菜，大呼老公小妹快来吃饭。但一家人如果决定要去看场心仪的电影，那规矩就大不一样了：夜饭时间提前，“老公小妹”也早早地坐在桌前，一家人匆匆地吃过夜饭，大家七手八脚地整理好厨房，关好房门，呼这喊那地叫上邻居、朋友，一路结伴而行，从影院的小门鱼贯而入，挑选一个离银幕不远不近的正中座位。有幸遇上习习凉风，权当在空旷通气的室外乘一会儿风凉，难得聊一会儿家常。

    此时，墙根草丛里的昆虫们仍然不知疲倦地、自得其乐地鸣唱着，而叫了一天的知了已经不愿再继续发声，唯有那些憋了一整天的青蛙们，终于耐不住寂寞，时不时地“呱——呱——”几声，远胜于那些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的蟋蟀、知了之流。

    紧随着展开的，是看客与蚊虫间的战争。只听得四周噼噼啪啪的拍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些牵着孩子的细心妇人，索性带上一盘蚊香和一只火柴盒，候天色转暗，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红头火柴轻轻一划，火光在黑暗里一闪，慢慢地移向绕着圈儿的淡绿色蚊香，不消一刻，一缕细细的青烟便夹带着清香从脚下缭绕而上，受益四方，皆大欢喜。

    立冬刚过，室外寒气逼人，可影院职工哪舍得整一个冬天关门打烊，窝在家里让儿女吃西北风去？于是选择没有雨雪的天气，电影照放不误。起初，很让我觉得惊讶：这大冷的天，难道还有不怕风吹不惧寒冷的捧场客？不过，这疑虑很快就被影院扩音喇叭里传来的音乐声击破。

冬天日短，电影院开门已是月色朦胧，只见被白炽灯照得雪亮的大门口，看客一个个抖擞精神，厚重穿着，遮头蒙脸，恨不得只留出一双眼睛。考究者已早早地准备好一块长长的自制棉垫，拿来放在水泥凳子上安慰臀部，而多数人只能紧贴冰凉，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即使冷得直打哆嗦，甚至瑟瑟发抖，也要坚持到影片放映结束——享受艺术的热情看谁能阻挡？！

待到银幕上出现“再见”二字，影院的大门徐徐打开，步行道上立马人声鼎沸，有评说影片思想、艺术特色的，有议论情节设置是否合乎生活逻辑的，有质疑人物形象真实性的，有对演员评头品足的，那慷慨激昂、此起彼伏的评论声，一脸的思索状，随着人们一路到家，不，到校。

    没过多久，我也欣然加入“组织”，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袍冒寒观看一场场露天电影，在回家路上迎着飕飕的寒风激辩的人群里也会有我的声音。

四

文二街跟东头的小村庄毗邻而居，鸡犬相闻，做了几十年互不相扰、和睦相处的好邻里。学校就近组织学生到村里“学农”，村民在学校里做点临时工，也是常有的事。村子里的农舍，大多散落在离砂石马路较远的另一端，村民偶尔会成群结队地上文二街来看场电影，来回也得走一个来小时，还不忘带支手电筒。

我喜欢站在二楼自己宿舍的窗口，遥望那缤纷的田野，田野上空的云起云消，雾聚雾散。因为在我看来，这装点天地的田野和乡间小道，才有无可比拟的美艳和非同一般的静逸。

    这田野最美的自然莫过于春天。在人们不经意间，仿佛一夜间农田里漫野的油菜花忽然齐刷刷地绽放了，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地迎着柔和的阳光，显得格外热烈、精神和鲜亮。在微风吹拂下，摇头晃脑的菜花们似乎有了生命和灵魂，知恩感恩报恩似地给养育自己的那片肥田沃土精心地替换上一件崭新的外衣，硕大无比而又金光灿灿，由此，也显得自得、自豪和爽心、开心。

 田野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菜花的清香，引来一群群蜜蜂和彩蝶。蜜蜂发出颤动的嗡嗡声在早春的天空四处扩散，跟一群群彩蝶一起，不断地拍打着菜花的花瓣，弄得茎杆微微抖动。此刻，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一首七绝忽地从我的思绪里跳将出来：“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原来，诗中那动静相谐的画面，优美质朴的意境就在自己眼前！

    渐渐地，田野里的灿黄变成了深黄，不消一个礼拜，又转变成葱绿。七月过后，在灼热的阳光下金光灿烂，没过多久，又变成了斑驳的杂色。冬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毫不谦让地占领了茫茫大地，农田里一片耀眼的白。

每当天气晴好的日子，晚饭过后，便有师生三三两两，跨过沙石马路在那条田间小道上漫步而行，一路上，是看不尽的小桥流水、点点池塘、矮矮农舍。此时，日落而归的农人家舍上空开始升腾起袅袅炊烟，构成了一道傍晚乡村的风景线。

        哎，这教人难以忘怀的文二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