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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蝉

作者:郭子洋 阅读:1888 次更新:2021-03-07 举报

  每年总有一只若虫最后出土,今年这只,名叫皮皮。

  雨下了两天,土壤松软,皮皮用有力的前肢掘开一个洞,钻出了地面。在此之前,它已经在地底下潜伏了一十三年,靠针状口器吸食樟树根须的汁液过活,几次蜕壳之后,它长大了,即将迎来最后一次蜕壳,变成一只雄蝉。

  皮皮喘息片刻,好生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蝈蝈在远处的瓜蔓上聒噪。天空清朗而幽蓝,一轮圆月挂着,但是樟树投下浓浓的阴影,周遭草棵茂密,皮皮看不见月亮,只能在一个缝隙处,被蒿草尖上一滴亮晶晶的露珠晃了眼睛。秋夜山间的润湿之气,令其振奋,亿万年进化的基因,驱使它越过地上卷边的枯叶,朝那樟树爬去。蝼蛄和蟋蟀在旁边窜行鼓鸣。同是穴居,皮皮跟它们有世仇,蝼蛄的祖父曾经咬过它尾部一口,蟋蟀的外公多次摇动触须戏弄它。都是过去的事了,区区小虫,何必计较呢?

  樟树也有些年龄了,皮皮多年来吸食其根汁,对樟树的生长也有些微损害,现在又要仰仗树干蜕变,应该心存感恩。不过皮皮顾不得抒情了,新的躯体在老壳里蓬勃欲出,刻不容缓。棕黑色树干覆盖苔藓,不易于爬行。皮皮环绕开去,在光滑处着急爬升,然后抓紧树干裂纹,保持垂直,不动了。头上的树杈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它没有往下看,否则顺嘴一叼,肥壮的皮皮便是一口点心。猫头鹰在注视旁边的沟壑,一匹鼠正在蠢蠢溜达。

  须臾,皮皮的背壳裂开,它奋力挣扎,浑身沾满粘液。它上半身直立而出,后仰身子,以利膜翅灌浆舒展,而后静静匍匐,膜翅渐渐展开,透明而网络清晰。皮皮成功了,好一只漂亮的雄蝉,锥形的腹部浑圆光泽,两只眼睛反射月光,墨玉一般晶亮。月亮好大啊,静谧,温柔、周围纤尘不染。皮皮欣赏她,赞美她,但是不需要她。皮皮期盼的是太阳。

  身边有蚂蚁上下,皮皮不明白它们夜里忙活什么。这时候,皮皮也看见了那屁鼠,那匹鼠很大,非常猖狂,在地下掘出许多通道和空洞,储藏玉米和花生。它妻妾成群,让它们怀身大肚,生出许多粉红色的小孽障。皮皮厌恶那匹鼠的恶臭,痛恨它毫无来由地胡乱挖掘,好几次若不是皮皮钻土及时,便被它吃掉了。

  猫头鹰无声地滑翔俯冲,皮皮亲眼看见那匹鼠陷入利爪,吱的一声惨叫,被猫头鹰带走了。皮皮想,你也有今天。皮皮看见猫头鹰飞去的方向,一片小杉树的边缘,露出了湖泊亮光光的一隅。

  湖畔水汽重,气温下降,潮湿的空气好像渐渐凝结成板块,起了大雾,笼罩四野。月亮隐形了。皮皮仰望树冠,朦胧中黝黑一片,好像浓雾中顽固不化的一团乌云。在这岑寂晦暗的夜里,阴冷的雾气湿漉漉的,皮皮的膜翅上渐渐覆上了细微的水滴,眼睛也潮湿了,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它并不气馁,因为东边的雾气正在发亮,并且扰动起来,那是阳光在万里高空中炙烤大雾,使之上下寒热有别,于对流中渐渐化为无形。

  雾气凝结在花朵和叶片上,一部分被吸收,一部分收缩成早晨的露珠。

  太阳起初露出了苍白的面孔,不经意间便炎炎地燃烧起来,辟出了一片蔚蓝的天空。樟树和竹林的阴影投射在草地上,把草地分割成灰暗和金黄相间的条块,满眼都是晶莹的露珠。蒲公英和花生草星罗棋布,在阳光中绽放娇妍,在微风中陶醉起舞。钓鱼竹的细梢弯垂成美丽的弧形,几片樟树的老叶离枝而去,喝醉似的飘飘摇摇。

  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阳光灿烂,树木葱茏,不论飞到哪里,都可以将口器插进多汁的树干尽情吸食,更不用说那梦寐以求的交配了!

  皮皮感觉越来越温暖,僵硬的身躯也柔韧而有力了。它尝试震动腹膜,发出吱的一声,不理想,还得再等一会儿。它又尝试一次,有点连缀了,终于鼓起一口气,腹膜有力地震动起来。“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哟嘶,叽哟嘶……”真嘹亮,完美无比!

  皮皮昂扬高歌,左近也有雄蝉在争强斗狠,尖锐地唱着,由着本性压制对方。皮皮听不见,但是看得见。它很厌恶,再说此地树林阴翳,声音传得不远。它嗤一声飞起来,哎呀!飞到开阔的草地上,才看见天地多么辽阔,宽广的湖面好像被太阳点着了,无数的火焰粼粼跳跃。湖对岸,远山起伏,凝固得好像是假的一样。湖边一株大杨树,粗壮高大,绝佳的去处啊!皮皮箭一般射过去,趴在杨树上。

  杨树很聪明,前段时间干旱,它便关闭了部分供水管道,先行卸去了一半树叶,感觉轻松多了。剩下的树叶也泛黄了,正面像涂了油似的,反面有细绒,千片万片,在风中翻动反射阳光,皮皮置身在一片闪闪烁烁的光影中。

  “叽叽叽叽……叽哟嘶……”皮皮很自信,也很矜持,从容不迫地歌唱着。它绝不认为,一只雄蝉仅仅亮相一会儿,便有雌蝉慕名而来。这样的巧遇多半是可遇不可求的。再说了,何必着急呢,一旦交配,生活便失去了追求,趣味全无。在黑暗中忍耐一十三年,来到这万物荟萃的天地之间,怀着澎湃的激情,为何不尽情享受一番?

  紧邻杨树,是一片金黄的稻田。有人开着拖斗摩托车来了。驾驶员是一个强壮的汉子,他的父亲,一个精干的老汉坐在旁边。摩托停在稻田外,父子俩把打谷机从拖斗里抬下来,一群麻雀从稻田里无声地腾空,叽喳着逃进了杉林,不过它们也吃够了。它们吃得很糟蹋,攀着稻穗弹腿,熟透的谷粒洒落在地。它们强有力的短喙能把谷壳剥开,专吃白米。

  老汉父子俩刚在稻田边安顿好机子,三个妇女就提着镰刀从小杉林里钻出来了。因为下过雨,早晨她们就先走一步,穿过杉林,到后面的杂树林里去,瞧瞧倒伏腐败的枸树上有没有木耳。

  “幺叔,从哪里开始隔呢?”一个瘦削但是俊俏的妇女问道。

  “眼睛是长来出气的啊。”老汉埋头整理机子皮带。

  “嘿,老鬼,你家的田,我敢作主啊。”

  “你没看见机子摆在哪里么?”

  汉子把一摞饲料袋从机子上拿下来,揪一把沉甸甸的谷穗在手里扒拉着。

  “三哥,口袋怕是不够哟。你家这块田,谷线弯腰勾头的,怕是要打50袋。”

  “打来看。”汉子笑笑,从后腰扯出一把雪亮的镰刀跟大家一起割稻。他们排成横列,左手挽住一把稻禾,右手麻利地一刀,顺手就把稻禾放在一边,排成一线,方便拾取。

  “要得了。”老汉直起腰,看看割倒的稻穗。汉子就别上镰刀,回身去扯动机子转轮,噗噗,不响。又扯一下,用力过猛,差点向后翻到。他骂骂咧咧,再扯几下,嗒嗒嗒,机子发动,皮皮的歌唱被淹没了。但是皮皮不知道,依然不知疲倦的鸣唱着。

  中午了,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提着提篮走来,农人们坐在树阴下吃饭。老汉努努嘴,孩子便去稻田里拾穗。汉子涎着笑脸,不知跟那个瘦削但是俊俏的妇女说了些什么,女人捂着嘴,忍俊不禁。汉子的老婆,一个红胖的女人推了汉子一把,汉子翻倒在田埂下,引发一阵大笑。

  老汉吃得不多,喝了几口酒,从腰带上拔出烟杆装烟。他想迷糊一会儿,嫌皮皮吵人,便捡起土块摔上去,皮皮只好飞走了。不过皮皮不想远离这个地方,依山傍水,视野辽阔,凭什么把我赶走?于是飞到旁边一株椿树上继续鸣唱。

  “这只‘叽哟’怕是要干叫一火了。”很有经验的老汉喃喃地说。

  要是皮皮听得懂老汉的话,一定会惶恐忧伤的。

  日头偏西,皮皮累了,想换个环境,就往山坡上飞去。它不能像鸟儿那样飞翔,每次都像射箭一样,一箭就射到了半山。那里有许多椿树。椿树高而通直,枝丫集中于上半部,不遮阳光,下面就长满了蕨叶、火棘、野蔷薇和茅草,羊肠小道边,还有成线成片的野菊。蝴蝶在野菊上蹁跹,一只黄鹂飞到树杈上,它似乎瞧不起皮皮,或者已经吃饱,点着尾巴转几圈,又飞走了。一群土画眉在荆棘丛中吵架,追打着,嘎嘎地在荆棘中乱扑乱窜,把正在火棘上饱餐的一群黑头翁勒恼了,腾飞起来,上下扑闪翅膀,忽而又开心了,发出打碎玻璃一样的清脆鸣声,倏忽降下,掠过茅草白绒绒的羽翎,又落在另一树红艳艳的火棘上了。

  远远俯瞰,农人已经收割完毕。好快啊,太阳还未落山,五个人就把一大片稻谷装进了口袋。不知打了多少袋,只见摩托来回运了两趟。老汉必定很开心,昂着头在田里走了一圈八字步。谷草码成几堆,被夕阳照耀得黄灿灿的,而那一地矮矬的稻茬,仿佛正在为突如其来的分离发愣。老汉刚走,麻雀们便钻出杉林,落叶一般洒在稻田里。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布满了橘色的彩霞。不过这彩霞很可疑,不一会就幻化成了灰白色,并且松散蔓延,遮蔽了天空,那夕阳尚未坐山,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抹黑血似的残迹。

  “叽——”,皮皮收声了。暮色中,阴霾之气笼罩了山野。湖水也好,对面的山坡也好,全都墨绿了,甚至黝黑了。一阵风吹来,皮皮打个冷噤,感觉不妙,赶紧离开椿树,返回樟树,匍匐在枝丫的缝隙里,把希望寄托于明天。

  昏暗中,有风飒然而至。竹梢被吹得像马鞭一样挥舞起来,旁边一颗麻栎树上的藤萝也晃里晃荡。乳白色的雾气好像是突然从土里冒出来似的,在林间往复疾走。

  糟糕,下雨了!

  这雨带着秋寒,姗姗地来,仿佛胸有成竹,要在这山间安营扎寨。雨水从树巅层层滴落,不过树杈下面始终是干的,为皮皮提供了优良的庇护之所。皮皮有些沮丧了,期盼天明能够见晴。可是雨在半夜停了,天亮时又下了起来,而且更加从容。

  山间雨雾游荡,天地仿佛浸在牛奶中。斑鸠在树林深处咕咕,一小群灰色的竹鸡耷拉着湿漉漉的翅膀从树下经过,像鼠类似的一溜小碎步,钻进草丛中去了。随即来了一只黄鼠狼,拖着毛茸茸的长尾,鼻子贴地,很有把握地追踪竹鸡的气息。在它潜行的路径上,一只锦鸡怀着侥幸低伏着,眼看命在旦夕,终于按捺不住,一个纵跳,拔地而起,嘎嘎地嘶喊着斜穿过沟壑,消失在雨网中。黄鼠狼反倒被吓了一跳,茫然望天,回身走掉,把竹鸡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

  持续的寒气使得皮皮昏聩了,眼睛瞎了,脑髓也凝固了,好像已经垂危。

  也不知过了几天,太阳不期然跳了出来。大好的晴天,真个是秋高气爽。皮皮醒过来了,看见周围都是蚂蚁,有几只竟然大胆妄为,爬到他的腿上。皮皮没法跟这帮小虫计较,弹动粗壮的腿关节,蚂蚁惊慌四散。皮皮感觉温暖了,嗤一声飞起来。它本想到湖畔去,中途改变主意,打一旋,落在沟壑对面的一株冬青树干上。它砰然心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旁边,伏着一只雌蝉!不过皮皮自尊心很强,它不想草草从事。它是有骑士精神的,必得用歌唱去打动芳心。

  “叽叽叽叽……叽哟嘶……”皮皮信心满满地唱着。

  可是很奇怪,雌蝉竟然没有丝毫反应。仔细一看,皮皮伤怀了,原来雌蝉把尖尾插进多汁的树干,正在产卵!

  皮皮不知道,这是本季节里的最后一只雌蝉。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天晴,只要太阳高照,皮皮依然孜孜不倦地鸣唱着。那块稻田里,下过一场雨之后,汉子开着手扶式犁土机来了,他翻起松软适中的泥土,连续翻了三遍,换一个铁耙犁出沟垄,女人说笑着,且行且驻,怀抱一个圆簸箕,抓起油菜籽撒进沟里。

  又是一个无比瑰丽的黄昏,天边的轻云于鲜红中混杂湖蓝,一条黄骠马尾横亘当空,气势非凡。皮皮精疲力竭,僵伏在樟树上,望着那无视其存在的天空,回想着树下的泥土,那曾经潜伏了一十三年的潮湿阴暗的泥土,昏过去了。

  黑色的大蚂蚁包围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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