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连载）第三章

 中篇小说：陌上花（第三章）

文／唐万清（四川邻水）

                    （八）

        且说陌上花当年跟了贾老四贾文言，觉得容貌，文化，口才虽没有贾老五贾文学强，但某些方面，似乎更生猛持久些，再加上一身牛气力，犁田耙地，栽秧割谷，干农事是一把好手，跟他心里踏实。于是，就老实巴交，死心蹋地跟着老四过上了平安平淡的乡村日子。除了清明节，带了孩子去贾老五衣冠塚前烧把纸，告诉孩子，他爸是打鬼子被炸死的，是英雄外，几乎就不再念叨他了。

        老四口里木讷，心里不笨，知道用行动疼媳妇了。有什么好吃的一定留给她娘儿俩，有时赶集卖两担柴，也给媳妇买点头巾，手帕之类的，给孩子买点杂糖，麻花什么的。久而久之，夫妻感情更好了。经常深更半夜，弄得地动山摇。孩子早跟姜老太睡。姜老太心想，多发生地震才好呢，兴许再震出个孙子孙女来，就两全其美了。于是姜老太在隔壁假装睡着了，心里却数着隔壁老四撞山墙的次数，天啦，两千多下了。她突然妒忌起陌上花了，想当年，老四他爹播种时也没这么厉害。一个过番苕，便宜你了。

         姜老太禁不住将老丈夫皱皮拉垮的冷冰冰的手从被窝里向自已下边拉了拉……

         第二年，陌上花添了一个胖儿子。把姜老太高兴得合不拢嘴。老四逢人便喜得呵呵呵地憨笑。仿佛屎壳郎掉进了蜜罐。

         可是，偏偏好人命不长。好日子还没过好久，就在偶然机遇救下那位游击队队长后的第三年，偏遇国民党拉壮丁。老实巴交的贾文言不知道做手脚，白白被国民党生拉活扯了去。陌上花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认为是自已害了他，没有及时告诉他砍下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结果囫囵一个，又壮实，不拉他去当壮丁，拉谁去呢？！

         “都怪我，都怪我！”陌上花捶胸顿足，抓拉着自己的头发，恨死自己了。

          原来，隔邻队的包家有位男人看到抓壮丁的来了，一咬牙，叫老婆用菜刀狠命地砍下了自己大拇指。抓壮丁的一看，血肉模糊的右手，没了大拇指，只好狠狠地一顿暴打，口里说：“算你狠！”但也只能作罢，抓一个没有了右手大拇指的人去干啥呢，又不能握枪扣板机！于是便逃脱了被抓壮丁的厄运。得以永远和妻子儿女在乡下过着男耕女织的平稳日子。

          陌上花也恨过老四，咋那么笨呢？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嘛，你自已应该知道噻。抓壮丁是不抓残疾人的。难道你怕一时疼吗？你个死鬼呀，咋那么笨呢？我的命啦，咋那么苦呢？前面遇到个俊的死了，现在遇到个实的偏又那么笨，被该死的国民党抓了去。天啦，你叫我娘儿仨咋过呀？！

         陌上花清楚地记得，老四被抓走那天的情形。陌上花一早起来，热了冷饭给老四吃了去挑苞谷粪。远远听见一声哨子声，几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突然在伪保长带领下从梁子上冒出来。他们像按鸭儿一样，赴向老四。老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掀了粪桶，反剪了双手绑着。老四边挣扎边吼道：“凭啥子抓我？凭啥子抓我？”一个长官模样的头儿，斜叨着土烟卷，一手用手枪顶了顶帽子，一腿抖着上前来。“老子抓的就是你。为党国效力，无上光荣。是每个良民的职责。前方吃紧，上锋命令多抓壮丁以壮军威。咋啦，不愿意，看老子不崩了你？！”

         于是，像土匪一样不由分说，拳打脚踢后抓起走了。还没来得及跟妻儿老小说声话，就被抓走了。

         半坡上，粪便一坡就是。粪桶早被摔得七块八块的。突然的噩运把陌上花的心也击碎了，像这桶板一样，破裂开了。

         陌上花再次昏死过去。

          醒来时，姜老太正在床边一把泪一把涕地哭。姜老太的老松树皮一样的老爷子也无可奈何地垂了头，唉声叹气。据说上塆的张毛，下塆的李夜壶也被抓了。只有几个太小，太老和残疾的男人逃过一劫。

          后来，幸好听说，国共两党决战的关键时期到了，战争不久就会停止了。还听说共产党不杀俘虏。但愿，老实巴交的他爹别逞能，别为狗日的蒋该死的死心塌地的卖命。逢着机会投靠解放军就更好了，听说解放军对咱老百姓可好了。要是参加解放军该多好，偏偏被国民党拉了去当壮丁。

         但愿别再如老五般当了炮灰！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宁愿当解放军的俘虏活着，也別当蒋该死的士兵死去。

        陌上花想到这儿，心里禁不住燃起一丝希望。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狠狠心，还得把曰子过下去。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拉扯大，边扯拉孩子，边等她的男人。

                      （九）

        不知何时，陌上花满头青丝竟冒出了白发，在屋前老杏树下被秋风吹得颇有些凌乱。暗红色的杏叶被秋霜冻得更红更暗了，偶尔飘落下来，也湿湿的，沉沉的，重重的，仿佛陌上花心中的一声声叹息。

         陌上花象往年一样，用捞耙在树下捞着落叶。两个儿子，一大一小在帮母亲把落叶装进小背篼里背到灶门前。

        山垭口上的云雾浓浓的，久久不见散开。姜老太蹒跚着脚步在地坝上刮着快霉烂的黄豆，想趁天晴晒一晒。因为山里人知道早雾晏晴，早霜午阳。姜老太的老伴一一那位像松树皮一样搭拉着脸皮的男人，正用颤巍巍的瘦肩扛着半蛇皮口袋的豆子向地坝倾。稀疏的胡子愈发灰白。自从文学被日本钢炮炸没了，就呕得腰杆再也没直起来过。前年老四又被抓了壮丁后，更直不起来了。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脸嘟也没有多少肉了，脸皮凹了进去。唯有眉棱骨，鹳骨，下巴骨反而更凸兀起来，被瘦瘠凌凌的鼻骨一串，像极了火柴棍摆成的“王”字。

         这贾富贵，就是陌上花的老人公。名下原本有五个儿子的。可惜大儿子二儿子均在三岁时因染上了红痘，被隔离着生生饿死。三儿子倒健在，偏偏是个智障，山里人称哈儿。傻里傻气里，一天只晓得吃饱喝足后，坐在门前石板凳上向人哈笑。笑的时候，口嗒子一溜一溜地往下滴。叫人一看就恶心。就甭谈娶媳妇了，连个娶媳妇的念头也不敢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这看似威武雄壮实则傻哩吧唧的哈儿呢！

        四儿子，五儿子倒是出众。一个憨厚实诚，是做活儿的好手。一个聪明机敏，俊朗能干，是做官儿的胚子。但一个被钢炮“嘣”的一下没了，一个又被“啪”的一下抓走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回不来了。听从猴儿沟回来的赶城人和从幺滩回来的挑盐佬说，国民党最近又吃大败仗了，被共产党的解放军打得哭爹喊娘，死了不少人。那个什么蒋中正蒋光头蒋该死气得在重庆渣滓洞白公馆松林坡杀害了许多共产党地下党人。连妇女，小孩最没放过。就是这狗日的狗急跳墙也没阻止到解放军前进的步子。四娃恐怕也难逃当炮灰使的厄运。

         这可怕的想法，已从心里冒出来一个多月了。却不敢说破，怕陌上花再也经不住一击。毕竟两个孙儿还指望她拉扯成人呢！这可是咱贾家的血脉和唯一的希望呀！即使见了上塆张毛他爹，下塆夜壶他娘，也不敢打听，不敢说。生怕噩梦成真。

         山垭口的云雾终于淡了些，一丝白花花的太阳惨淡地用云雾缝里探出苍白的光，懒懒地可怜兮兮地晒向这半泥半石的晒坝来。皱巴巴的生了褚褐色斑的黄豆粒，有气无力地躺在坝上，没有光泽，粒粒干瘪，像一群嗷嗷待食的营养不良的山民的黄浊浊的眼儿。

                       （十）

         但噩梦并不因为贾富贵的强忍不言和陌上花的满怀侥幸而放慢或停止了到来的脚步。

          “这是预料到的！”贾富贵想，“昨日，偷黄豆吃的老鼠满屋叫，就是找寻不着。吵得心烦。隔壁家的老黄狗白起呜呜呜地哭了一晚上。猫也惨乎乎地叫着。听了，惨兮兮的，阴森森的。听老辈人说，这必有灾难降临！”

        贾富贵抖抖索索的穿好旧破老棉袄，用稻草绳胡乱扎了腰！趿着一双草鞋，穿过过道，来到堂门外，坐在苦棟子树桩削成的横凳上吧塔吧嗒抽着叶子烟。烟圈也像他满脸的愁苦一样，在他头顶盘旋，盘旋，久久不肯散去。

        “呱”的一声，老呱的叫声从天而降，贾富贵心里一个激凌，被吓得脸色僵尸一样惨白。

         接着，看见山垭口一队行人，当兵模样的，向这边村子走来。当头的还骑着一匹枣红马。身后有五名士兵，均穿着草绿色军装。走近了，才看清，所谓军装，不过打满补丁的旧衣，领上缝了两块红布，帽子也软塌塌的，没有国军的挺阔。帽子前沿正中的红五角星也旧得有些泛白了。

         “老大爷，您是贾文言的爹贾富贵贾大爷吧？”来到庭院坝子中，看见坐在堂屋门口横凳子上抽叶子烟的贾富贵。骑在马背上的长官模样的人下马前来问道。

        “是，您们是？”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川东游击总队华蓥山先遣队。这是我们指导员彭指导员。”身边士兵赶忙介绍道。

         “长官，有……何……吩咐？”贾富贵颤巍巍地问道。

           “不是长官，是指导员，大爷！”

            “哦，指导员啊？有有有何指导？”贾富贵仍然有些不祥的感觉！！

            “我们指导员奉命南下途中前来看望战斗英雄贾文言的父母妻子孩子！”士兵怕贾大爷耳背听不清，提高了声音说。

           “啥，战斗英雄？？谁呀？”

           “贾文言，您老的儿子！！”

           “啥，文言成英雄啦？他不是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去了吗？”陌上花听见庭院的说话声，三步并做两步从吊脚楼门口直奔院坝而来。

           “这位就是陌上花吧，文言老哥经常把您们全家福拿出来看呢。”另一个年级小点的士兵说。

          “对，原先是被抓了壮丁，现在却成了我军的英雄！！张毛，夜壶都是你们村上下二塆的吧，他们也立了功，也是英雄！！这过程，挺复杂，先把嘉奖令给你们再慢慢跟你们摆吧！”

         于是，贾富贵激动地接过嘉奖令转交给陌上花。顺便扯了几根板凳来，让解放军战士坐了慢慢告诉是咋回事儿。

          事情是这样子的。指导员一边掰吃着乡亲们从灶的掏出来的烤火薯，一边讲起了陌上花第二任丈夫贾文言离奇的从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