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证据的证据
已是立冬,行道上的法国梧桐纷纷谢顶,掉落地上的枯黄叶片被环卫工人张牙舞爪的竹扫把划拉着,移动着,聚拢着,像一群不受待见的俘虏,不情愿地,连同那些肮脏的垃圾,成一堆一堆,像一冢冢小小的坟,埋葬着冬天的落寞。
吃过早点,北风没有稍停的意思,追着脚跟,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像一条亦步亦趋的巴儿狗。我裹紧外套,匆匆往单位赶。
单位门口的两棵雪松依然苍翠健硕。粗壮的枝条伸展开来,墨绿的尖刺应是老叶,青绿的尖刺该是壮年,嫩黄的尖刺是初生的婴孩吧,却一枚枚都不是省油的灯,叶尖上显着锋芒。阳光曦暖,黄嫩嫩地洒将下来,那些小小的针叶,抹了蜂蜜一般。忽然想起一个诗人的两句诗“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这是我的新单位,昨天下午组织上的领导刚把我送来,宣读了我的职务任命书。我想爱它,但愿不是针尖上的蜂蜜那样的爱。
门卫看见我,赶紧从办公桌前跳起来,冲我颔首微笑。他的脸红扑扑的,烤火过了的缘故。我闻见一股扑鼻的香味,似乎是烧透的香肠。一低头,一个大功率的五面烤正在勤奋地工作着。一根发热管五百瓦的那种烤火器,前后左右连同上面共十一根管子。原单位的工作需要,经常在村委会和村干部一起烤过这玩意儿,熟悉得很。五六个人围坐在烤火器前,上头的一面烤些洋芋、卤翅、腊肉、青包谷……就着乡亲们自家酿的烈酒,和村干部一起说着酒话,聊着事情。酒喝好了,过后甭管公事私事,一准给你办,办成率高高的。五面烤的三个面全亮着,热浪袭人。向上的一面,红亮的三根发热管有些刺眼,两根火腿肠一对小情侣一般并排卧着,烤得吱吱冒油。看见我注意到他的烤火器及附属内容。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赶紧弯下腰,按着开关,吧嗒吧嗒关火。
我赶紧说,那个……谁……不好意思,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别关,别关,天气冷,烤着火才坐得住……就是要经常检查线路和插座,注意安全,别引发火情就行。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叫我老王就行。会注意的,会注意的。老王点头哈腰,脸上窘迫的神情还是很浓。
为了不让老王持续紧张尴尬。我点点头,摆摆手,赶紧抽身朝办公室走去。身后感觉着老王的目光一直护送着我走进办公楼。
八点半,上班时间到了,我借着上厕所和涮洗杯子的机会楼上楼下瞄了一下。除了几个办具体业务的办公室开着门,里面传出电脑启动的叮铃咚隆声响。几个副职的办公室门还在紧闭着。昨天我嘱咐办公室小李,叫通知今早九点半开个班子会议,我了解一下单位近期的重要事务。刚把茶泡上,小李敲门进来了,汇报说九点半的会议都一一通知了,问需要准备些什么材料?若没有其他事情,他马上去准备会场。
我稍稍思绺了一下,今天也就是个见面工作会,熟悉新单位而已。昨天的欢迎会上关注点是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套路,具体工作还没有了解过。既然到了新单位,还是领导,就算我不打算玩所谓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摸摸单位的底数路子。再说昨天组织部的领导在酒桌上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还没有咀嚼到深味。我点点头,吩咐小李不用准备什么,就拉拉家常的工作会而已。小李应着声,刚要出门,我又想起有必要事先了解一下单位的细枝末节,他是办公室主任,应该清楚明了,便叫住他坐下聊一聊。
小李犹豫了一下,侧着身子坐着我办公桌对面,脸上挂着貌似空姐的笑容,看上去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紧张的神情。
我呷了口茶。开始问起单位的琐碎:有多少职工?男的多少?女的多少?年纪大的多少?准备生养二胎的多少?每年办公经费预算情况,办公室情况,各科室情况等等。小李如数家珍。问题不疼不痒的,问着问着就没了。原本想打听一下几个副职的工作态度,今天看着他们大清早玩闭门羹的情况,我多少有些不悦。但一想初来乍到,也不便一下子就让人生畏生厌。再说,我原先所在的扶贫办,有些领导能见天见到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种事见怪不怪,问多了就算手里没拿紧箍儿,人家也会把你当唐僧看。
我挥挥手让小李忙去吧。小李一脸恭敬地立起身,轻轻地退了出去。
九点半的会,我九点二十就坐在会场。小李也先后脚到了,他抱着个大记事本,应该是要做会议记录。一抬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堆着笑,赶紧给我的杯子续满水。
雨后春笋一般,会议室里领导班子就齐了。昨天是第一次见面,加之酒意朦胧,多少记不齐整人脸和人名,寒暄中,又加深了印象。坐在我左边的分别是赵副主任、李副主任、工会姜主席,右边的依次是孙副主任、马副主任、小李。
会议开始,一些官话套话家常话的就不入小说了,小打小闹,无关痛痒。直奔主题吧。
我问道:单位当下最迫切的事是什么?最难办的事是什么?我刚到单位,需要得到大家的配合,做些实事才行。
原本轻松的会场忽然就严肃起来。大家都绷着脸,抿着嘴,面面相觑一番,一个个表情复杂而单一。
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我左右看看,没有眼神交流。如若像那些无厘头的影视作品一般,时间可以反复倒流穿梭,再怎么穿越,整个办公室也是一个模样。从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在桌上挪动了几个厘米,三两只苍蝇在窗台前舒展着翅膀,飞起,落下,却也没有制造嗡嗡的噪音。一切都像被画家的笔固定在纸上一般。
我忽然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单位是不是有什么棘手得不能再棘手的事情等着我,我被赶鸭子上架了。我一个扶贫办刚提起来的副职,也就是一般科室的负责人,自我感觉也就是在接访工作中,对那些被别人抛过来踢过去的所谓皮球事多了些耐心,做了些让群众满意,让领导省心,我认为也就是些体现一下人文关怀即可的小事,有些小小的口碑而已。实职副科也就履职了一年半,呼啦一下就正科了。组织部的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表情不愠不火,语气却又语重心长的场景忽然跳跃在眼前。难不成拆迁办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肩头忽然有重量感。昨晚酒席上,组织部的领导说的一句话沉甸甸的:你现在的担子重了!我默数了一下,一共八个字,一只肩头上四个字。我忽然对早上与小李的攀谈不满意起来,早上怎么就不先问一问这两个问题,多多少少心里有些底。这样想着,我看向小李,他手里的笔早就停止书写了,笔尖和纸始终保持着一厘米左右的距离,身子微微前倾,木然地看着记事本,一付随时准备着记录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模样。
只好先拿小李开刀了。
小李,你是办公室主任,承载着上情下达,下情上报的重任,如果一个单位是一辆性能优良的汽车,办公室就相当于动力十足的发动机。对单位的事物,肯定了若指掌,你先来说说看。这样的官腔味十足的语言一出口,我都有些面愧。
小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几个副职,目光又回到我脸上,眼神慌乱而不安,旋即眼皮子耷拉了下去,从视线上推测,应该是恰恰看着我握在手中的茶杯。一改给我第一印象的镇定自若。
领导,我……我……
怎么啦?有什么不便吐露的,单位的事就是大家的事,我初来乍到,有什么难题说出来,大家合计一下不就解决了,再说就算解决不了,不是还有上级嘛。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高个子顶着么。
说话的工夫,我快速扫视了一番。几个副职都把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小李。小李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
领导!小李的腮帮子蠕动了几下,显现了几下牙槽骨和咬肌的暗纹。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也……没多大的难事,也就是……修磨隆县道的时候遇到了点困难。一家当路的农户……不愿意拆迁,工程耽搁下来了。
什么磨隆县道?
就是磨盘屯到隆兴村的一段。
磨盘屯?磨盘屯就是我的老家啊!我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这条道不是早修了两年多了吗?去年春节前通的车,我回老家都走过多少回了。路修得很好啊!宽敞平整。
文主任,是这样的。赵副主任插出话来。这路修得早了,您老家的一段按照工期早修好了,但是修到隆兴村一段的时候,冒出个二愣子,他的破房子就在路中间,死活不肯搬迁。
是赔偿不到位?还是赔偿标准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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