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丽格的雨伞

[一]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光彩。许静修牙痛得厉害，捂着肿起的半张脸。那个刚从外地转来的男生就坐在她的前面。老师在用英文讲一个笑话，讲得神采飞扬，把学生都逗乐了。许静修托着半张脸爬在桌子上胡涂乱画。铃声响起的时候，许静修慢慢抬起头，整个脸被疼痛牵扯着。她发现她俯笔画下的图案居然是前排男生的背影。
他穿着黑色的T恤。领子下面是一个丑丑的小人。他的头发短短的，球鞋很白。她把他画得安安静静，端坐在2005年的某一个夏日的午后。
上课铃响起之前，他从外面跑回来，急急地呼吸着，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手里攥着什么，微笑地看着她，他把手摊开，是几枚小小的花椒。他说，院子东南边的树上摘的，你含在牙疼的地方，就不那么痛了。
她信任地点了点头，含了一颗，他看见她摊开在桌子上的画。她来不及掩饰。脸忽然就红起来。
果真，牙不那么疼了，麻麻的，木木的。半张脸失去痛觉。
放学后，她把那张画，悄悄地放到他的桌兜里，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二]

他的家不是这里的，家住在一个在她的想象里十分遥远的城市，隔着长长的旅程以及无数的灯火。
他住在姑姑家，他来这里备战高考。这个学校的升学率远近皆知。
许静修并不是一个认真听课的好女生。她的眼近视得厉害，却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他偶尔会回头来借她的笔记。他说他听不太懂这边的方言。
许静修无奈地朝他摊摊手。说笔记忘在家里了。后来静修开始认真做笔记，只为借给他。她买了新的软皮本，把老师讲的一字一句认真地记上。
然后课下用笔敲敲他的背，递过去。
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家是一个方向的。放学，他们踏着夕阳慢慢地走。许静修说，恩，你以后考哪里呢？他说出一个学校的名字。而后他反过来问她，你呢?
她想了想，然后笑了，她说我考不上大学的。
你会的。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我相信你，你很聪明，其实，从你的笔记里，我就发觉你是一个有条理的女生。
她觉得那个黄昏异常地美好,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她，母亲在爱尔兰，父亲不知道在哪个灯火酒绿的场所流连。每日每日，她都用钥匙旋开一座空荡又冷落的房子。
不再能称之为家的处所。
她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课本。我相信你，她想起黄昏的夕阳下他认真的表情，心里默念着他脱口而出的大学的名字。忽然觉得一切离她近在咫尺。

[三]

高考之后，他们聚首。各自问过答卷的情形。两个人都信心满满。
因为那不是太著名的学校，而他去那里仅仅是因为那里的荷花特别美。校园里有一座小山，山后是一个小型的飞机场。
我请你吃饭吧。男生说，她说恩。
走在街上遇见一家很小很小的花店。门口正有一个女孩捧着一大束花进去。
你等等，他跑进去。
很快就出来，手里是一朵香水百合。她有小小的失望。他说，那个……玫瑰卖完了。说完他的脸先红起来。
其实她最喜欢的便是香水百合。她拖起他的手说，走，去吃饭，我请你。
他们去了一家海鲜店。他有些抗拒地抻了下手，别去这里了吧。海鲜，多贵。
她说我有的是钱。
为了不扫她的兴，他还是跟着过去了。她要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豉椒爆花蛤、武汉糍粑鱼、盐水皮皮虾、还有麻辣小螃蟹。
她挽起袖子大快朵颐，良久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吃。她看着他说，快吃啊，不吃简直暴殄天物呢。于是他也学她的模样，挽起袖子，但却像是鼓足勇气去做一件很可怕的事。
风卷残云过后，他抢着去买单，可是他的钱不够，他的眉头立刻印出汗来。她笑他傻傻的可爱。
他们分手在一个街角。她说我要去爱尔兰一段时间，你明天能不能送送我。
他点点头。
她转身走掉，她脚步轻快，仿佛所有以前欠失的恩宠在这一刻蓦然降临。

[四]

她没有等到他为她送行。一个人的机场，有靡靡的雨轻轻地洒着。她撑着雨伞，似乎又撑开了久违的孤独与失落。
她频频回首，但还是没有他的影子。
飞机上她的眼泪忍也忍不住。十七岁的女生知道什么是爱呢,觉得倾慕于他，与他三言两语地搭讪过，与他走过同一条铺满金黄落叶的街道，亦或是在凉茶店里一起喝过一碗玉米糖水，那就是爱了。其实远远不够。
她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王菲的歌里唱，我们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那么渺小与卑微，被时光轻轻一吹，便各奔东西。
她被那所大学录取了，荷花已开过，叶子还绿着。有一座小山，长满了香樟树，地上零落的种子像是金鱼的眼。她坐在小山上看飞机滑过头顶，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为何失约，却把她丢弃至此。
她重新变回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
她踏上校门的那一刻就开始收到各式各样的情书。络绎不绝。
似乎进了大学，恋爱成了必修课。她看着那些临摹来的或者自己编的酸酸的有些词不达意的句子不觉浅笑。这哪里是她心中爱情的样子。
后来一个叫蔡志航的男生引起她的注意。他坐在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他在纸上画各式各样的画。他很安静。
有女生和他搭讪，但他的平静像一股排斥的力量，似乎让人不可靠近。
蔡志航与她发生交集是缘于两场演唱会，她在苏打绿的演唱会上遇见他，和台上的吴青峰一起唱小情歌，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接着又在邻近的一座城市的林一峰的演唱会上看见他，又跟着台上的林一峰轻轻地唱：我间中仍会想我们会见面，在那间红磡近黄埔的商店……
她觉得诧异极了，居然会这么的巧合，似乎他们各自的心灵被彼此偷窥了，一下子变得熟悉又了解。她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他也显露出讶异的表情，咧开嘴冲着她笑。里面人声糟杂，她听不清他的话。后来就跟着他一起唱，放弃你却再没可能梦想，像失去甜蜜的合唱。
他在街上买花给她，这次是玫瑰。她说为什么每次都遇到你。真的会这么巧。
他笑着说，为什么不觉得我是在刻意制造机会。

[五]

他们把桌子并到一起，两个貌似寂寞的人，竟也可以如胶似漆的。
他们每个人一只耳机听喜欢的音乐。他们把前桌的同学画成猪鼻子和猫耳朵。
他们一起去吃红豆冰，到空荡荡的电影院看一场寂寞的电影。
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爱。他深知她还很小，很多的东西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今日的咫尺，谁能保证不是明日的天涯。
她甚至还时常想起那个人来，隔着时光的长廊，走到她的跟前来，气喘吁吁地递上几枚青色的花椒。医治了她的疼痛和寂寞。
可是他在哪里呢。或许生命中有的东西的错失，只是为了给未来让路，让你遇到真正适合你的。比如现在的蔡志航。于是她决定用心地来爱身边的他。
她想不到她在这个学校里还会遇到他。他还是短短的头发，黑色的T恤，和在她一场雨里遇见。他们各自打着伞，相对说不出话来。
没有分别很长的时间，却像隔着万丈光年。
他们坐进一家凉茶店里。
原来他那天海鲜过敏了，他不能吃海鲜，但是为了不扫她的兴，宁可吞下毒药。他当天被送到医院，姑姑看着他，让他哪儿也不能去。后来他又因为爸爸为他更改户籍的事被取消了录取资格。
他考到这里来已是2年以后，他忘不了她，但是他连她的电话都不知道。他想过来这个学校找她，但人海茫茫，即便找到，又怎样来解释。
而他现在只想告诉她，他曾经很喜欢她。直到现在依然喜欢。
他们出来之前，她的电话响了，是蔡志航的，她走出去接，心跳过速像做了背叛的事。
只是隔了2年的光阴，她坐在他的面前，觉得他们都不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她说，我曾经也喜欢过你，只是我们错过了曾经，到现在已经走不回去了。
他们分开在街角，雨水仍是很大，内心纠结脑袋昏沉。走了好远，她才发现，她拿错了伞，拿成了他的那一只。她抬起头看着伞骨，想起伦敦最有名的那家叫布丽格的雨伞店来，布丽格雨伞的设计绝对不会改变，小小的浑圆如覆碗的造型，只能把一个人保护的严实，而两个人共撑就总会有一个被淋湿，这多么象她曾经的爱情。
伞的中间有点漏，一点一滴打在她的眉心。像是一个人的眼泪。
她的牙又开始疼。
她想等她见到了蔡志航，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打发掉她的疼痛和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