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和我
我是经常在外地流浪的小木匠,渐近年关,外面也没了伙计,便早早回家来过年。
谁知在家里没过几天,本村的陈财主就找上门来,说有点木匠活需要在年前做。说是财主,不过是在村子里过得比一般的农户富裕些。
有活当然还是要干的,况且又不用出村,最重要的是本乡本土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就一口应承下来。说好了中午管顿饭,一天一个铜板。
第二天,我便收拾家什到陈财主家去应工。刚走到院里,就见堂屋里,陈财主和他的狗正亲密接触。狗的两条后腿直立着,两条前腿分别搭在陈财主的肩上,后仰的头和卷曲的尾巴与腰身正好组成一条优美的曲线,陈财主正把一块食物放到狗的嘴里。见我进来,陈财主把头摆了一下,狗便四腿着地站在地上。这忽然使我想起了两年前曾纷纷扬扬的有关陈财主和狗的故事。
也是将近年关,陈财主到邻村一个小寨子里去讨债。寨子在大山深处,山路逶迤曲折,壁峭环山。陈财主讨债回来,走到山寨深处,突然从山坳里闪出一个黑色的蒙面人。蒙面人手操一把闪亮的砍刀,立在当道:
“要从此地过,留下买路财。”
陈财主说:“走亲戚的,身无分文,不信尽管来搜。”
“先把你的上衣脱下,扔过来。”
陈财主把上衣脱掉,扔过去。蒙面人一无所获,又说:
“把裤子和鞋脱下来。”
陈财主脱掉外裤,扔过去说:
“鞋就算了吧。”陈财主想:脱了鞋子跑都跑不得的。
蒙面人手晃砍刀大声说道:“脱!快脱!”
陈财主正不知所措,就见蒙面人背后的山坳里探出一个狗头,接着那狗就像飞蛇一般窜了过来,落在蒙面人一侧,再一跃身,正好咬住蒙面人持刀的手腕。蒙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惊慌失措,便用力挣脱了,惊慌地朝着另一条山道落荒而逃。狗还要追击,被陈财主喝住。狗是如何到这里的,陈财主百思不得其解。自此陈财主对狗更是宠爱有加。
陈财主见我进来,向我交代说:做的是年关备用的桌子板凳,木料都是现成的,都是一个人就能干了的活计。
接了活计,便在陈财主家里开始了叮叮当当的生活。到底是财主的派头,每天有酒有肉,过得很滋润。
与我接触最多的,除了那些家什木料,就数狗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那狗或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或坐在那里盯着我干活,或卧在一边在叮叮当当中安眠。特别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它总是坐在我对面,直愣着耳朵,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吃饭。我把面条或大米扔到地上,它就站起来,走过去用鼻子闻一闻,再回来坐回原处,或者它连动一不动,只瞥上一眼,继续盯着你吃。只有把肉扔在地上,它才站起来去吃掉。每一次吃了肉,眼睛里就会露出感激的光芒,也透出无限的贪婪和坚持的期盼。每次看到它不满足的样子,我总是尽量强迫自己生出慷慨之心,多喂它一些。日久生情,与狗的关系也日渐亲密起来。有一天早晨,来到陈财主家,正要干活,那里也找不到了斧子,院子里、屋子里找遍了也没有。那狗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懂得了我的着急,竟然跑到厨房里衔着斧柄跑到我的面前。原来是女主人用斧子砸煤丢在厨房里了——午饭的时候,我狠狠地多赏了它几块肉。
陈财主家里是肉锅不倒的,除非不想吃肉的时候。陈财主大概看我好歹也是个匠人,所以是天天备肉。狗也便天天受到我的赏赐。我与狗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了。
我干活就在院子里,或四合院的西厢房里。肉就在西厢房南头屋顶上的吊篮里。这吊篮用一根绳子系着,绳子通过屋顶一个定滑轮到南墙跟,再通过一个定滑轮从南墙上顺下来,拴在一个钉子上。女主人买上肉之后,总是分割成二两大小的肉块,用盘子装好,放进吊篮里。把吊篮升好就不怕狗和鼠类的糟害了。
并不是谁的家里都可以肉锅不倒的,我的家一年四季也闻不上几次腥味。这几天妻子身体不痛快,总是没有胃口,便生了歪念,想偷一块肉给妻子吃。在陈财主家偷肉是再容易不过的,不久就来了机会。一天,见女主人往吊篮里放了满满的一盘肉,下午该回家的时候,见陈财主家没人,我便到西厢房解开绳子迅速把吊篮放了下来,随手取了一块肉,用早已准备好的塑料纸迅速抱了,揣在怀里。又把盘子里的肉重新摆置了一番,看上去还是满满的。然后又迅速把篮子吊到原来的高度。我刚刚把绳子系好,身后“汪——”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扭转身子,发现狗正看着我,我也不知道狗是何时站到我背后的,也不知道是否看到了我偷肉的行为。我小心地从狗的身边绕过去,便往外走,谁知那狗竟然跟了出来。我走出大门,狗在门口站着对着我“汪汪”大叫,我有点恐惧。当时正好到了晚饭时间,大街上空无一人,我便飞快的往家跑。那狗竟然一边叫着一边追了过来,我更加害怕,刚跨进街门,就立马把门闩插上。到了屋子里心还嗵嗵地跳着,狗在门口“汪汪”的叫声好像总能隐约听见。
吃晚饭的时候,妻子问我为什么割肉,我说要让她开开胃口。妻子说我没事,还埋怨我不该乱花销。
第二天,心里还惴惴不安,不知那狗会对我作何反应。到了陈财主家,那狗只对着我“汪”了一声,像是对我提了个警告,就不再“说”什么了。我才觉得有点心安。可是自此之后,那狗总是卧在吊篮底下。我想,难道那狗卧在那里,是对我作的防备吗?又想自己是瞎捉摸,不就是一个狗吗,都是自己想的太复杂了。
日子过得依然很平静,心想偷肉的事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一天下午,我路过厨房门口去小解,听到厨房里的女主人对陈财主说:“前几天,往吊篮里明明放了十块肉,可是去拿肉的时候就剩九块了。”
陈财主说:“你怀疑是木匠干的。”
“家里没有其他人来,还能是谁呢?况且他一直在家里干活,别人想偷那来的机会啊。”
陈财主说:“该不是你记错了,就放了九块吧。木匠不像是偷东西的人啊。木匠天天有肉吃,他会馋那块肉啊。”
“明明是数清楚的,不会有错。”
陈财主说:“算了,不就一块肉吗?就是他张口向咱要,我们也得给他一块啊。”
“这不是一块肉的问题,家里有个贼,你能放得下心吗?”
“也是。你就多操点心吧。活也做不了几天了。”陈财主说。
……
我怕他们冷不防出来,不敢再往下听,就轻手轻脚地到厕所里去小解。心慌意乱,也不知怎么小解完的。小解后,我定了定神才走了出来,心想:可不能叫人家看出慌张来。
几天来,一直想着如何打消陈财主的怀疑。一个常走江湖的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就在我心有不安的时候,且发现了一个让我大大吃惊的事情。
有一天,为了赶活,我起得很早,我知道陈财主也是起得很早的。走到陈财主门口,却没有遇上狗。心里就有点奇怪。刚要进西厢房,眼前的情况让我大吃一惊:西厢房的一个八仙桌正在自行移动,再看桌子下面,那狗两腿直立,两条前腿和头一齐顶着桌子,像人一般不费力气就把桌子移到了吊篮底下。然后狗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对着桌子,身子一躬就跳到了桌子上,接着立起身子,两条前腿正好扒住吊篮,伸直脖子朝吊篮里看了看,就跳了下来。下来后,又头顶着桌子移回了原处。那狗从西厢房出来,见我站在窗前,立在那里看了我好一会儿,便走开了。我想,这狗真的不是一般的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单凭别人说出来是断然不敢相信的。同时我也暗暗高兴,觉得有了洗清自己的机会。
当天,我就把我见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给女主人说了。
女主人听了半信半疑地说:
“前几天丢了一块肉,我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呢。难道是狗干的好事。”又说:“以前我家的狗是从来没有偷吃过东西的。”
我急忙说:“近来没有没过肉吗?”
“没有。近来就只有那一次。”女主人说。
我急忙说:“我看到的情况可是千真万确的。”
女主人说:“我知道。”
女主人走到西厢房把吊篮放下来看了看说:“没有丢肉。”
我想,狗是不是见了我,不敢偷了。这狗他妈的比人还精。我甚至有点后悔,如果先从吊篮里拿掉一块肉,再去告密就好了。
日子还像平常一样平静,而我的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心里总惦记着应该发生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越是平静的日子,我越是有点不安,如果就这样平静下去,女主人不怀疑我贼喊捉贼才怪呢。狗倒是好像没有发现什么,与我还和往常一样。只是每每看到狗,我的心里就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又过了几天,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也是一个早晨,女主人,用一根木棒,在家里把狗打得“嗷嗷”乱叫。这是关起门来打狗。那狗在院子里,屋子里钻来钻去。最后还是陈财主把老婆拦了下来。
那天,我也正好到陈家来上班。我在门外清楚的听到狗在院子里那一声一声“嗷嗷”的凄凉。
我走到院子里,陈财主和女主人还在吵架,陈财主说:“不就是一块肉吗。甭说没吃,吃了又怎么样,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吗?”
“这狗都是你宠坏的,不是你天天宠着它,它有那么大本事,那么大胆子,敢搬着桌子偷肉吃吗?”女主人说。
看看那狗,我从没见过它如此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拖住尾巴,两眼无光,呆呆地立在那里。可是见我进来,它忽然来了精神,两眼的光射着我,“汪汪——”地大叫,好像还准备冲上来。一边的女主人狠狠地踢了它两脚,它便拖着尾巴恹恹地跑走了。
还有三天,陈财主家的活就干完了。在这三天里,狗的表现和往常大有不同。它不再在我叮叮当当的生活中走来走去了,中午也不再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吃饭,我偶尔把一块肉扔到它面前,它离也不理就走了。我心里真的有点不快,又想:畜牲!脾气还不小。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活终于做完了。庆幸年关又在家里挣了近三十个铜板。接着就是过年,年过得也心满意足。关于在陈家的故事也渐渐淡忘了。年一过,就又该计划我流浪的木匠生活了。
过年在家里休闲是心安理得的。过了正月十六,再在家休闲就撑不住气了——一个大老爷们在家里无所事事,是无法向熟人朋友交待的。正好一个亲戚说,他村有人找我去做活。我就收拾了家什,准备明天一早就起身。
第二天,天色已经微亮,我挑着家什就出了村。刚走到一个沟道里,就听到身后传来“汪汪——”的狗叫声。这叫声和平时的狗叫有些不同,这叫声里分明含着一种怨怒和仇恨,把周围的空气叫得颤颤发抖。我扭转身一看,正是陈家的那条狗,它两眼逼视着我,飞快地跑着,我已经明确地感到它是针对我而来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想出应急措施,狗已经飞到我的面前,在离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又像飞蛇一样腾空向我扑来,两个前爪正逼着我的正前。我挑着的担子,还没来得及撂下来,就慌乱地仰面倒在地上。狗窜到我面前,屁股向后撅得老高,宽大的上唇在不断地伸缩着,两个犬牙露出来又掩上,掩上又露出来,上唇两边长长的胡须,随着上唇的收缩不停地前后移动炸张着。我吓得失魂落魄,一动不动等待着狗的袭击。谁知狗摆了一会儿恶狠狠的架势,又扭头往回跑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收拾行装。忽然见狗又扭转身子直瞪瞪地看我。这时我已经回过神来,顺手操起地上的扁担。狗又对着我“汪汪——”大叫。我就拿着扁担乱舞。那狗竟然毫无畏惧,再一次从我的脚下窜来,死死地撕扯我的棉裤。我拿着扁担不知如何还击,只好两手握紧扁担的中间,用扁担的一端狠狠地向狗头戳击。狗松了口倒在地上。我慌张地又在狗头上狠狠地戳了几下,直到狗断了气为止。我瞅瞅路上也没人看见,慌忙收拾了行装,擦了一把汗,又匆匆赶我的路去了。
后来,我听说陈财主发现了狗的尸体,把它带到了家,还给狗买了棺材,埋到了他的祖坟上。
清明节,我回家上坟,于是便想到陈财主的祖坟上看一看。在陈财主祖坟旁边,果然有一座狗墓,墓头还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爱犬飞蛇。
我顺便拿出一块肉放在墓碑的前边。
晚上,我梦到狗那飞蛇一般地身姿,伸着前爪在向我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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