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圈外的边缘人(随笔) ——梁云山与文学的不解之缘
梁云山先生的名字,在黔城文化人中,如雷贯耳。朋友天池山(笔名),壮溪(笔名),也不止一次提及。这次他突然加我微信,说读过我的作品。我俩虽未谋面,在聊天中,便逐渐熟络起来。
文字里,他倾诉了自己与文学两相欠,说是应了“前世相欠今世相见”的一句俗语。他一生与文学有着不解之缘,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谁欠了谁?
聊天中,他说:“文学大多数人忽略了一个常识性问题,误以为文学就是写作,却不知比写作更重要的是读书。爱好文学的,必定爱读书,但不一定能成为作家。然而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就必须坚持读书一辈子。”他的这一看法,我是赞同的,可悲的是,现在爱读书的人越来越少。
他还说,他一生就爱读书,爱写作,遗憾自己年近八旬,还是作家圈外的边缘人,甚为遗恨。但他始终又不愿放弃,纠缠自己的“千年妖孽(文学)”,与它有一种说不清,却又道不明的情缘,缠绵又悱恻,厮守一生。
叙说中,我知道了,文学给云山带来的,是无尽的苦难和烦恼。
童年云山,读书几近疯狂,范围之广,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除了文学史上已定评的中外经典名著,哲学宗教戏剧,甚至非常冷僻的闲杂书籍,如《野叟曝言》《溪蛮丛笑》《东莱博义》等作品,他都有所涉猎。语文老师,见他如此勤奋,博览群书,人前人后,课内课外,总喜欢翘起大拇指夸他“你的语文功底像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
也许老师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小云山却当了真,一门心思想当大作家。说来也巧,图书管理员,竟是自己语文老师夫人,他竟被特许像老师一样进入书库选书。他拚了命的读,不知疲倦的写。说自己最崇拜的作家,就是鲁迅,有一身刚直不阿的硬骨头。
初三那年,命运弄人,他遇上了反右公社化大跃进。当时稚嫩的云山,习作中如实反映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且把它们编成《乡村纪实》。在他写完最后一字,就被早已守在他身后的班主任逮了个正着。升学考试,他考了全地区第一,又能写剧本,被湖南文艺学院戏剧创作系预科班破格录取。可惜在政审一关,录取被取消了。这也引起了教育主管部门的高度关注,后来连读普通高中的资格也被抹了。
回乡,云山当了民办教师,依旧没有放弃文学梦。一度想,要像苏联的盖达尔一样,做一个专门的儿童文学家,但又不知这条路该如何走。当时文艺界的风声越来越紧,连巴金这样的大作家也有人开始非议,他便不敢有当作家的奢望了。
改革开放,文学界有了长达十余年的春天。从民间油印小报,到官方正规报刊,遍地开花。各种民间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文学界呈现出一派自由轻松繁荣的大好景象。云山沉寂多年的文学梦,又重新被唤醒。时任《雪峰文艺》杂志编辑的一丁,曾一度鼓励他把握大好时机,利用身在乡村的优势,多写些乡土乡情接地气的作品。
一丁“下海”,云山继续笔耕不辍,开始把稿件往更高一级杂志社投送。他的中篇《苦杨梅》,与当时尚未出道的谭谈的《山道弯弯》,一同被摆在了某编辑部。结果是,《山道弯弯》发表了……
几年后,为了精神和艺术的的自由,云山离开了“体制”。一丁和他在南方发展的许多学生,都劝他南下,说开放包容的地方是最适合他的。他再三斟酌,放不下家庭,不能弃之不顾,就选择留在了家乡。
一丁曾一度千里迢迢专程赶来对故乡作最后的凭吊。残雪未融,他俩冒寒肃立已被大坝拦腰斩断的清水湖边,放眼远望,烟波浩渺,一片黄汤,陡然想起古人“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诗句,该是何等的令人肝肠寸断。
后来云山到了怀化,把创作的重点转向用画笔记录日渐消失的大湘西古城古镇古村落。记录托口旧镇,使他体力脑力严重透支,脑梗和脑萎缩使他不得不放弃写作,只对旧作予以增删修订,把主要精力却用于绘画创作。
看了他一生与文学两相欠,我就迫不及待想阅读他的文章。遗憾的是,我在网上怎么搜,也索不出他的只言片语。
后来,他发来几篇文章,我读的很认真。最喜欢的,要属《满喜》一文。其言干净,有文采,描写也很生动。如“满喜是开学一周后才来报名的,他是备取生,需等开学后有空额才能来校读书。满喜脸色白净,个子挺高,长脚长手,脱了上衣只见胸廓如搓衣板一般。上体育课操步伐老是甩同边手,尽管同学们哄笑不止,他仍然一板一眼,举手投足十分认真。满喜并不口吃,却不善言辞,说话一急脸就红,且喃喃不成语句。”
云山的作品,还很接地气,富有生活气息。如《学着做油粑粑的故母》,他在文中这么写道:“母亲先在家里试了试,米浆舀在铁盒里发出来的靶叫‘筒筒靶’,颜色焦黄,异香诱人,惹得我和弟弟垂涎欲滴。第一个粑,便被我俩分吃了。再撮一小坨米浆揉成一指长的扁条,捏在手中一扭,炸熟后放在白糖黄豆粉里打个滚,又甜又细腻,这叫‘白糖饺’。如果放在掌心揉成圆球,直接放在熬开了的红糖里边炸,熟后粘上芝麻粉,那叫‘糖麻丸’。母亲看着我俩又馋又开心的笑脸,一切的艰难和痛苦都抛之脑后去了。她高兴地说:‘现在不用眼馋人家的东西了吧,今天就让你们吃个够,不用做晚饭了。’”
云山的作品,反映现实,语言诙谐。如《父亲当过“黑教师”》,文中这样写道:“文革期间,老队长就要我父亲帮忙,有时要父亲给大家读读报,讲点新闻。大山深处有一个叫半坡的地方,有一所半耕半读的学校,两个教师都是文革期间只读过几天‘毛主席语录’的小学生,他们觉得教书比干农活都还吃力,三天两头借故缺课。大队书记来找我父亲代课。开始父亲不敢去,谦卑地说:‘我是来接受改造的。’书记说:‘对呀,你既然知道是来接受改造的,那就得听从大队的安排呀’……他和大队长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来个瞒上不瞒下,上面有领导来检查,就叫我父亲到林场劳动,领导走了,又叫他去上课。只是没有上级发下来的每月六块钱的补助。所以林场的农民都笑我父亲是不上正册的‘黑教师’。”
云山的语言,朴实无华,还具有浓郁黔城片区的乡土气息,风趣幽默。如《父亲的“睡”》,是这样写他母亲的。“当晚我一夜无言地坐在父亲身边,父亲却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例早早地安睡,均匀地打鼾。运动接近尾声,父亲被‘劝退’离开教师队伍,我被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留了下来。那一晚父亲谈笑风生,轻松而风趣地说:‘解脱了,轻松了。’母亲常为父亲的‘睡’忿忿不平:‘你就知道睡,你是前生欠了睡债。早死三年睡个饱,你死也要死在睡里的。’不幸被母亲言中,是当他苦尽甘来,平反昭雪之后,他真的在熟睡中永别了。”
云山父亲的一位生前好友,同病相怜,前来吊唁,送来一幅挽联,颤抖的童子体写着:“时哭时笑并非是疯,不言不语难道长。”
后来,还读了他的《罗岩江遇险记》《堙上古村——多少难解之谜》。从其流畅的语言,稍带诙谐的笔法,十分鲜活人物,可知其文学功底之深厚。
我静下心,回味其一生,长长地舒了口气,“造化弄人,人是犟不过命的”,心里却默默祈祷,这位作家圈外的边缘人,晚年幸福快乐!
附文:
满喜
梁云山
满喜是开学一周后才来报名的,他是备取生,需等开学后有空额才能来校读书。满喜脸色白净,个子挺高,长脚长手,脱了上衣只见胸廓如搓衣板一般。上体育课操步伐老是甩同边手尽管同学们哄笑不止,他仍然一板一眼,举手投足十分认真。满喜并不口吃,却不善言辞,说话一急脸就红,且喃喃不成语句。可是他又偏偏喜欢较真,一次上生物课,老师读错了一个字,他突然举手站起来说:“老师,你那个字读错了。”
老师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场景,一时反应不过来,停下讲课,迟迟不开口。满喜更加认真翻开字典指出某页某行,一字一顿地按拼音昭示正确读法。老师终于开口了:“你说的没有错,但请你以后不要在课堂里打断老师的讲课。”
满喜考这个学校的时候成绩是倒数第三名,但是还没过半个学期,却奇迹般地进入了前十名的行列。尤其是上数学课时,许多佼佼者都为某题难解而一筹莫展时,他却出其不意将大家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一时沾沾自喜的毫不掩饰洋洋自得之意。
然而他的生活习俗却近乎弱智。某日课余和同学们在教室里打扑克,只见他高声争辩,面红耳赤,引得教室外的女生纷纷赶来看热闹。女生们来了一个又一个,先后都迅速掩口忍笑匆匆离去。直到牌战结束,满喜起身时才发觉原来是自己裤裆前门忘记扣了,又羞又恼地他不由得对牌友们一番臭骂而了之。
满喜高考落第,学过裁缝,当过会计,后来下放农村。一日,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相亲,因翻船落水,被激流冲下十余里,毫无水性的他大难不死,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他始终紧紧抱着相亲的礼品没有放手,尽管那些廉价的糕点早已成了一团浆糊。
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憨厚诚恳,岳母家原谅了他的身材瘦弱,不会农活,不会应酬的种种缺陷,毅然将自己唯一的小女嫁给了他。满喜回城了,没有单位,能干而贤惠的妻子开了一个小小饮食店,他管财务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小日子还过得去。几年以后,稍有积蓄时,一场大火使他再次一贫如洗。我去他所在的乡中学监考,特意去看他,邻人见我穿了一件棉大衣,调侃的对他说:“满喜,县委干部来看你了,说你是千里马,要你去吃皇粮了。”
满喜笑了笑,呐呐的说:“没有的事,莫取笑我了。”
我们去邀他参加校庆,他不肯去,我们说不要他出钱,他便再不啃声,再给他说,只见他两眼一片茫然,神情木讷,凄楚之态,令人不忍直视。终于我们只好无言的分手。
后来,我还约过几个同学去看过他,他除了下意识的点头,喃喃不成言语外,便是目光散漫的随意四顾,谈及同窗往事,他概不插言,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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