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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谷枪声

作者:宋元浩 阅读:902 次更新:2024-01-27 举报

亡魂谷枪声

 

红色香囊(上)

 

奶奶,您好!这么久了我都没给您写信,心里总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奶奶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您讲,可打开键盘后,我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今天,《日历》显示黄道吉日。瞧,这天气特别晴朗,通红通红的太阳从东山顶上冒出来,把我阳台上的玫瑰花、太阳花照得涨红脸蛋笑了起来。

小豆子的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我和妈妈要出席他们的婚宴。奶奶,您晓得这是为什么吗?小豆子家与我们家同住在“东方红”小区,她妈和我妈都退休了,两家的关系相处得蛮融洽。我和小豆子的关系更不用说了,我们俩在学习上你追我赶、你超我越,谁都不肯落后。老师和同学们夸我们俩是“学霸”,尽管我对“学霸”一词感到刺眼、刺耳。这回,我们俩总算“过五关斩六将”,“大战”下来见了分晓。小豆子夺得了全区20个县市的“理科状元”;而我报考的是文史类科目,我荣获全省高考文科总分第一名。我们两个小丫头都“金榜题名”啦!老辈人说,我与小豆子家的“风水都沾上‘笔架山’的仙风灵气了。

奶奶,“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个时候,我特别想的就是您!为啥?我摘取了全省高考文科状元的桂冠,这应该首先感谢您呀,我敬爱的亲奶奶!

今年的高考作文,我选择的是记叙文。您猜孙女写的中心事件是什么?兴许,奶奶这回猜不到了吧?假如我是您的话,我同样是猜不到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我都不如诸葛亮那般聪明,他学富五车。加之,诸葛亮与庞统在“水镜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真本事,他料事如神,神机妙算,天上的奥秘他懂得一半,人间的事情他无所不知。因此,我仅仅是个凡人,岂能看透“隔着肚皮”的人心?

奶奶,您告别我们13年了,不知您在那边过得怎样?您和爷爷在一起吗?我是从您讲的故事中认识爷爷的。从那时起,我心中的亲爷爷那般的高大魁伟,钢铸铁打。无论他在我的梦中还是画中,他都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红军英雄。在中央苏区的大小战场上,他带兵打仗勇敢顽强,冲锋陷阵,摧毁了敌人的一座座碉堡、炮楼,他是红五团的团长兼政委。他身先士卒,战功赫赫。这正如您说的,他是千里马、大英雄!他是我们家的骄傲,是奶奶您的老战友、好丈夫。

奶奶,我这次在高考作文里写起爷爷来非常顺手,我感觉到每个字都好像是从心里蹦出来的。虽然,有好多同学的爷爷都是老红军,老革命,老将军,可只有我写了红军爷爷,叙述了他与“红军石”的故事,他是我们家的红太阳!

当年,您讲有关爷爷的故事时我并不全懂,可我像黄牛倒草一样,在脑子里倒来倒去,反复咀嚼、琢磨。去年寒假,时间虽然很短,加之天气又冷,可我总想把红军爷爷的故事写出来,它是我们家的宝贵财富、“金字招牌”。为此,我下决心不跟小豆子、小青青她们玩耍了。整整几十天时间,我几乎忘记小豆子养的八哥鸟会说“席饭”、“上学”的客家话了。每天,我都静下心来读书、看报、查资料、学写作,就像一个机器人那样按部就班,毫不懈怠。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好不容易把爷爷的故事写成了草稿,储存了下来。

我心想:倘若我能把红军爷爷写成小说该有多好!爷爷的故事很生动、很感人,只可惜我没有亲眼见过爷爷。而我只能凭借奶奶您讲的故事,尝试塑造出一位真真切切的亲爷爷来。其实,我的心中有千千万万个红军爷爷,他们比我年长六、七十岁,有的同学比自家的红军爷爷起码更小七八十岁呢。

奶奶,《仰望》是我学习写作的“处女作”。这么几万字的军史小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我只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刚刚起步,这自然是不能让您满意的。譬如写作技巧,比如谋篇布局,比如情节结构,比如场景描写、叙述、抒情、议论等等,我都全然处于半生不熟中。不过,我很喜欢它,因为您对我讲的爷爷是我的亲爷爷,他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奶奶您亲爱的老公。为了爷爷,您信守了整个一生,您把满腔的热血和爱都献给了爷爷,献给了红军,献给了*和全国的劳苦大众,献给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您和爷爷融为了一体。我呵,我不仅有功勋卓著的红军爷爷,而且还有信仰坚贞的红军奶奶呵!

奶奶,我的这篇处女作——《仰望》,是以您讲述的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的,同时也是以您带有客家话的口吻记述的,采用第一人称写法而终极全文。

哈哈,奶奶,请您说说,我算不算是个校园小作家呀?您是我的作品主人公,您是最有话语权的!奶奶,我亲爱的奶奶,您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来阅读、修改《仰望》!您把爷爷的故事传承给我,我要把爷爷的高尚品德和精神永远传承下去,以致将开基创业的那一代红军英模塑造得更加完美!

 

奶奶给我讲的故事

 

你的爷爷和红军石的故事,已经陪伴我70多个年头。我想:只要我还活着,你的爷爷也就活着,红军石照样闪闪发亮。我托付过你的老爸和叔叔:如果我不在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这就是把“红军石”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地往下交,让它永远像太阳、像灯塔,照亮红军后代前行的路!

是的,它不是普普通通的石头,而是一块滴血的具有魂灵跃动的,时而呈现那双黑亮亮的眼睛、葵花般浑园的釉红赤亮的脸庞,时而又显现出众多男女红军将士身影的奇特而传神的“万宝鏡”。每当捧起它,擦拭它,凝望它,我心中的感情潮水就像奔流不息的绵江河那样,激浪汹涌,惊涛拍岸。

你瞧,那些不死的英魂,总是飘散不去、化解不了?她,不就是冒名顶替红军女子团团长兼政委储华同志的客家三妹子——俞三秀么?!他,不就是这块红军石的创意策划制作者——“红师长”么?!哈,“我屋里的”他——红五团的团长兼政委尤强,不是还和生前一样,他仍然那般憨厚敦实、虎气生生?!哟,他们不是都牺牲了、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英雄先烈?不,他们没有死,他们一直还活着!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们仍然在愤怒、呐喊、厮拼、搏杀;为了华夏之未来,他们和千千万万年轻人一样,扑下身子、撸起袖子,埋头干、加油干,朝气勃发地在祖国辽阔广袤的土地上,春耕、夏种、秋收、冬藏……

瞧,这块几经粗糙地雕凿、细心地磨锉的金字塔似的不及两斤重的石头,镂刻下三个工整的中国文字:“红军石”。眼下,这醒目的令人旌动的血红血红的颜色,是我特地涂上去的油漆,为让红军石所赋予的色泽、嘱托和使命,永久萌动在我的心头,照耀我的人生,激励鼓舞和启迪后代!

 

 

“特使”上路

 

那个初冬,我很不情愿记起的日子。天旋地转,日昏月暗,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俗话说:“九冬十月打雷公,十只牛栏九只空”。依据迷信的角度说,凡事都得图个吉利、造化,可又偏偏遇到了这种鬼天气,这乃是诸事不宜的征兆呀,且莫说出门上路。然而,使命难违,我不能不动身起程。

朝着小路、近路,翻过山,拐过坳,下川谷,趟溪流,迂回辗转,钻出丛林,我急冲冲地赶去从没想去且又未曾去过的地方——龙角山。

根据侦察的情况得知,国民党反动派又要举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了,被捕的300多名革命同志和留下来坚持游击战争的红军指战员,昨日连夜被国民党反动派押往龙角山了。中共苏区中央局领导机关,虽然积极部署力量组织了营救,可因诸多因素所制约,却没能阻拦住敌人这一暴行的实施。

我是东凌山地下联络站的负责人。此前,党组织曾经先后委派我在京西站、南面山站负责联络工作。自从“朱毛”红军取得“大柏地战斗”胜利之后,*在赣南闽西建立了革命根据地。这回,为了及时了解、揭露反动派的疯狂杀戳,党组织授命我化装赶往龙角山执行特别任务。是呵,我该去,必须去,我要为红军哥哥的丈夫收尸,为众多红军兄弟姐妹招魂!

雨,骨碌碌地从厚厚的云层里撒落下来;风,冷飕飕的风,就像荆棘丝茅般袭击我,侵扰我,我恍如又被那伙狗娘养的匪徒逼进了箭林刀丛之中。啊,天神哪,你可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的焦急!你呀,你就帮我停住风、歇住雨吧,让我顺顺利利地去完成党组织交给的神圣使命!

在惊雷炸醒的噩梦中,在心血和泪水模糊的瞳仁里,我面前的山路,显得那么曲曲弯弯、泥泞崎岖,它就像不可逾越的千难万险似的。立时,我的腿肿了,脚软了,竟连往日那毫不畏惧的勇气与坚强也似乎躲着我,使得我的心里火烧火燎,不知自己到得了还是到不了那个地方?尽管上级领导对我寄予于厚望,尽管我希望再次看到他还活着的那副样子,他是多么好的呀!

龙角山,今名红军山,一座可怕的吃人吐骨的山哪,我临行前已经听说了它!它座落在赣南四大盆地之一的瑞金城北,与我家相距大概20里路。

龙角山是武夷山西麓的一座小山脉,被称为龙雾障。这里是个风水宝地,为古瑞金的八大景之一,书名“大嶂云樵”。曾经,风水大师说它犹如跃动的巨龙,从莽莽苍苍的武夷丛林腾跃而起,那龙尾尚留深山,龙头朝西北昂望,龙角叉开,与林密涧深的山峦河流融为一体,形成锁定南北走向的一道小小的关隘,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瞧它那副令人害怕的威势,好像它真的会吞噬我们的红军将士,掠夺和毁灭我们劳苦大众为之奋斗终生的翻身、解放、自由、幸福。哥哥呵,兄弟姐妹呵,你们真的会死在这座山头、埋入这杯红土么?我不敢相信且不愿相信,虽然正义邪恶天晓得,可我又不能不信它的大逆不道。

哥呵,你是一位钢铸铁打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是红五团勇敢顽强屡立战功的好团长好政委!你怎么可能这么快死去?你年仅25岁,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死不得呀!你的面前、你的脚下,有多少路还得走;你的对面、你的背后,有多少穷凶极恶张牙舞爪的敌人,还得你和同志们去把他们消灭。毛主席刚刚西去,中国工农红军刚刚西去,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刚刚“乔迁”。这些天打五雷轰的国民党反动派竟然如此疯狂、残忍,妄图扑灭熊熊燃烧的革命烽火,摧毁我们用鲜血、生命垒筑起来的红色政权,你难道甘愿死去?你那颗血肉凝聚的心,能够平静地停止跳动?你的眼睛会闭上么?你是否会给我及我们的儿女留下点什么……

我忘不了,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黑暗的岁月——

 

红都乔迁后

 

1934年11月10日,正合红都“乔迁”(即中央红军长征北上抗日)后一个月。国民党东路军第10师抢先占领了瑞金县城,“红色故都”失陷了,老百姓心中的天再次“由红转白”,中央革命根据地人民再次被笼罩在暗无天日的杀戮与灭绝的恐怖之中。不几天时间,国民党军沿绵江河岸筑起了10里城墙,并在交通要道口修筑了雕堡25座,桥头堡2座,各个雕堡还修建了外壕栅栏,设置哨卡,派驻重兵清剿和搜查红军和地方游击队。

街头巷尾,乡村路口,贴满了反共布告,勒令共产党员和在共产党领导的机关、学校等部门的工作人员,不论男女老少,限期20天内分别到所在的乡、区、县登记“自首”,“抵抗者”一律处死。他们大肆叫嚷:“大乱三天、大杀三年”,蒋光头(老百姓称呼蒋介石)责令:“茅草过火,石头过刀,人要换种”,妄图一举洗劫和剿灭中央苏区军民坚持游击斗争的熊熊烈火。仅11月18、19日两天,国民党反动派就在云集、九堡两区杀害数百名革命群众,搜捕区、乡政府主席、政委、特派员、裁判和工人、农民、妇女50多人。他们在竹马岗杀害革命群众数以千计,创下骇人听闻的“万人坑”事件;并动用20多种酷刑残害革命干部和群众,诸如“坐飞机”、“打雷公”、“踩扛子”、“石磨碾”、“钉十字架”、“灌辣椒水”、“烧蚊香火”、“沉潭落井”、“剥皮抽筋”等。他们无恶不作,千夫所指,挖瞎乡苏干部曾光炎的双眼,“五马分尸”游击队员钟海棠;还有的干部被沉潭,有的被破腹挖心,有的被毒药毒死;还有的妇女被轮奸、割乳,用花针扎乳头……“血洗村”、“无人村”遍布城乡处处,真可谓:“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短短几个月时间,瑞金县的革命干部和群众就被敌人杀害了18000多人。

国民党第10师特别党部在《收复瑞金纪事》中写道:在清剿区,“无不婪烧之屋,无不伐之树,无不杀之鸡犬,无不遗留之壮丁,闾阎不见炊烟,田野但闻鬼哭。”多么悲哀、凄凉的瑞金人民,他们承受着多么残忍而又无奈的岁月!武夷山频频在垂手顿足,绵江河在掩面哭泣……

可眼下呵,我竟连想都不敢想地又要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赶去龙角山履行人生最不愿且最艰难的命运差遣:收尸,为了红军哥哥,为了亲爱的丈夫,为了孩子他爸,为了300多名骨肉同胞、兄弟姐妹,我要拢聚他们被残害的阴魂,埋葬他们未冷的尸骨!

我想不到、尽管怎么想也想不出那个可怕的龙角山,究竟是一个怎样神差鬼使的地方?红军将士的鲜血流淌在那里,生命耗尽在那里,躯体被埋葬在那里,它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天煞而又奇特的一方红土呵!?

我紧赶慢赶地朝前走着,走着,似乎难以走出丘陵逶迤沟壑绵延的血腥薰天的红土地,腿脚越走越感到酸软无力。然而,我深知无论如何也得趁早走到我该走到的路的尽头,反正会出现的终究是会出现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毫不迟缓地朝前赶去,脚下似乎又拖了曾经在敌人的班房里拖过的那副铁镣,那般沉甸甸的,可我的心里却又感到轻飘飘的。我深一脚浅一脚,仿佛并非在用脚走路,而是在用脑袋顶着天地爬行。

路边空旷荒寂的田野,草木衰败枯死;那汩汩流淌的溪流,那骑在牛背上吹着竹笛打着唿哨的牧童,以及耸立在屋顶烟筒里飘出的袅袅炊烟。我的双腿磨蹭着路上的尘土、沙石,磨蹭着毛蓝布缝制的系了根鞭布条的裤管裤裆,大腿间那两片柳树皮般柔韧的肌肉,感到麻麻的、酸酸的、痛痛的。一条僵死的长蛇似的烂泥路,越走越细,越走越长,瘫软而弯弯曲曲地伸向遥远的天边。

走在这条漫长而艰辛的路上,我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件悲壮惨烈的故事。就在这条路的那头,也就是那片山呵,一位受命从中央苏区北大门——广昌战役赶赴南线去指挥作战的将领,因叛徒告密而遭到国民党的重兵伏击,被战死在这座龙角山的阴山窝里。当时,将领只带了一个警卫班,战士们统统战死在这片山野上,将领的头盖骨被打烂了,裂开了……

呵,我一时半刻说什么也弄不懂这些年轻的生命,为什么会这般迅疾而悴不及防地战死在那片荒坡野岭?战争的双方都是为了什么?国民党兵的大多数,不都是出身于劳苦大众的农家子弟?他们仅仅是为了吃饭、穿衣、讨老婆、生孩子吗?当他们把枪口对准、把炸弹扔向自己同胞兄弟姐妹的时候,他们是否想到了什么?是否都闭上眼睛,停止了心灵与脉膊的启合和博动?

“哑——哑——,”几声凄楚且寒呛的尖叫,伴着一阵凛冽的霜风袭来,倏地令人瑟索颤抖。抬眼望去,路头干枯见底的水塘边,那棵赤裸裸的凿树枝杈上,扑腾腾地飞起一只乌鸦,那狼嗥狮吼般的叫声,撒落在一片荒凉冷寂的土地上;那长长的鱼钩似的嘴甲,和那双锐利有力、捕捉敏捷的脚爪,似乎把我的头颅和灵肉都撕擒了去。接着,在路的那头东北边的山背处,又飞来了一群黑压压的乌鸦。“哑、哑”的叫声不断,掠过秃顶的树梢,掠过低矮的云雾,它犹如催命鬼似的揪紧我的心,驱使我加快脚步,拼命地往前赶去。

 

真假女团长

或许,我注定是一个奔波操劳的苦命女人。按中华民族历来的传统习惯,中国的女子和男子所肩负的人生使命是截然不同的。就普遍情况而言,男子主外,崇尚做一个“好汉子”或豪杰大侠,或“志士仁人”;女子主内,贤惠、贞洁,“三从四德”(三从指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然而,战争并不亚于大自然的病毒瘟疫,并不亚于狂风恶浪、洪水猛兽对人类的摧残与毁灭;由此,对于女性来说,它并没有丝毫的通融与让步,老弱病残、妇幼儿童同样承受着战争所带来的死亡和杀戳。

红军旋风女子团,是中央苏区机关组织起来的一支执行特别任务的部队。红军北上抗日后,瑞金的天空乌云翻滚,朔风怒吼,人们再次被笼罩在黑暗之中。这时,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敌后游击战争的旋风女子团,被国民党兵团团围困在绵江河北岸的龙珠塔下,她们和敌人展开了一场场殊死的搏杀。

龙珠塔呵,这座镇河妖、泣鬼神的千年古塔,见证了旋风女子团的英勇顽强、喋血鏖战;见证了绵江河由清变浑尔后变成血水横流。寡不敌众的旋风女子团连连败北,飒爽英姿的红军之花,一个个倒在龙珠塔下,倒在如泣如诉的绵江河畔。那一蓬蓬灌木丛里,那松杉下、枝叶间、枯草上,泼洒了一层层炽热的血渍;那一株株候鸟常驻的古藤老树,吮吸一缕缕沸腾着青春的气息。凛冽的朔风吹来,扬动起一股扑鼻难闻的血腥味,以及那醉人心扉的红土地清香……瞬刻之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女红军战士,一个威震八方的战斗集体,惨遭一群豺狼虎豹的撕扯啃咬,他们统统倒下了,敛气了,捐躯了。

这位女战士在双腿被打断、子弹被打光的情况下,她不幸落入敌手。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严刑拷打,她大义凛然地向敌人宣告:“我是*党员,姓名储华,属虎,21岁,担任中央红军旋风女子团团长兼政委……”

依据女红军如此坦然的口供,敌人对她产生了几分神秘的感觉。

这位漂亮娟秀、满口客家方言的山妹子,她是真团长还是假团长?尽管敌人不可能不怀疑她,但又不敢不相信她自己的供认,即便她具有无所畏惧的胆气和坦然轩昂的品性,她也不至于将自己推下油锅呀!于是,敌人对她采取了特殊的政策与“礼遇”。而对于其他被活捉的女战士,敌人却肆无忌惮、毁灭人性地加以凌辱与蹂躏,被轮奸的轮奸,被贱卖的贱卖,被杀头的杀头,被分尸的分尸;遇有生动秀气、年轻貌美的,他们就让地主、豪坤拿金条、光洋来领回去当小姨太,做七姑八姨,有的还把她当“礼品”犒劳取悦上级长官。

不过,对于这位自称为旋风女子团团长兼政委的储华,敌人不仅不敢对她“非礼”、侮辱、霸占,反而给她好吃好住,以宾主的礼节相待,企图软化、腐蚀这位女红军头子。敌人可没想到,这位女红军头子不吃软,她绝食了三天三夜,把“服侍”她的一班人捣沽折腾得叫苦不迭,喊娘骂街,竟连一个字、一句话也未曾得到。主案的国民党长官沙哑着鸭公嗓子大声吼叫:“把她绑起来游街示众,割去她的舌头、喉咙,将她乱枪打死!”说归说,气归气,鸭公嗓子算个什么?即便他是更大的长官又岂能随便动弹她、结果她?!

当然,敌人有谁知道“储华”的真实身份呢?他们哪能理解我们革命同志的理想、情操、品格和精神?!在那个战争年代,我们队伍中的每一个同志,莫说他是中共党员、共青团员,或是正规军、游击队、赤卫队员,就拿历经战争考验的苏区老百姓来说,纵使在任何危难的情况下,为了保全同志、保全组织、保护革命的胜利果实,他们都会选择抛弃自己,牺牲自己,以个体的大无畏精神换取整体的全局利益,以最小的损失而赢得最大的胜利。

那天,国民党反动派五花八绑地押解着储华同志游街示众时,我正好执行任务路过瑞金县城的西门口街头,我亲眼目击了当时的场景。

初冬的清晨,本该辽阔而明净的天空,被几朵形状、颜色极其怪异的残云笼罩、遮掩。那些云朵中,有暗蓝色的,也有青灰色的;有紫黑色的,也有赤棕色的;有的像一缕缕从农家屋顶的烟筒里冒出来的瓦灰色青烟,软软地柔柔地袅袅升腾;有的像凹凸不平的断崖绝壁,阻挡住后面驱赶过来的缓缓蠕动的黑色和白色羊群。这些弥漫而昏暗的阴云,遮断了本该湛蓝蓝的天空,晴朗朗的红日。古老的山城瑞金,似乎伴着几分燥热在飘浮、移动。

忽然,西门口街头骚动起来。四、五个身穿土黄色军装、歪戴帽子的国民党兵,手里端着长枪,他们大声地吆喝着,使劲地赶开满街涌动的群众。紧接着,一辆牛车拉着一个偌大的木笼子顺着人流势不可挡地走了过来。近前后,一位年轻的女战士在木笼子里巍然屹立,一群匪兵押解着她紧随左右前后。仔细看过去,女战士挺起的胸脯上挂着一块犹如土砖坯大小的木牌子,那上面写着“共匪婆储华”五个墨汁大字,并把“储华”两字打了红笔“XX”。

随着涌动的人群,我不动声色地察看这种曾经不止一次见到过的情景。

瞧,女战士釉红赤亮的脸庞上伤痕屡屡,分明是被千节竹鞭抽打的,那一道道口子上渗出殷红红的血液。然而,她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却深不可测,神光灼灼,似乎能透过乌云迷雾而看清人世间的一切阴险狡诈的嘴脸,能窥视出裹着人皮的一副副狼心狗肺。这是一副多么深沉、愤慨、澄澈而热烈的目光,它给了围观过来的市民们无穷无尽的启迪与警示,以及那坚定的信念和巨大的力量!不过,她哪是储华呀?我是认识储华的。从个头高矮看,她和储华不相上下,容貌也差不多,可真正地说,她们只是异父异母的生死姐妹呵!她们只是在理想、追求和向往的标签上,刻上了“马恩列斯”的印记而已。

那么,真正的储华在哪里?她身为一名留守中央苏区坚持游击斗争的堂堂的团长兼政委,怎么能让自己的姐妹去充当“替罪羊”,去做被敌人按在砧板上乱砍乱剁的一块肉?难道……不,在我们红军队伍里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事情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中的隐情我是知道的。

我们看到的这位被捕的自称储华的姑娘,是野猪窝人,她姓俞名三秀,人们喜欢称呼她“三妹子”。三妹子的两个哥哥都参加了红军。她的大哥在攻打赣州时自告奋勇报名当了“敢死队”队员,在执行百门“棺材炮”炸毁东河大桥西岸的城墙时,他和300名“敢死队”勇士一起,被朝外倒塌的城墙埋在了东河西岸。她的二哥跟着大部队北上长征,至今杳无音信。她自己则肩负着誓死捍卫红色政权、保护家园的神圣使命,可眼下她的父母双双都被敌机炸死了。

三妹子牢牢记住哥哥临行前对她说的话:“我们穷苦人只能依靠共产党,信赖毛主席、朱总司令,永远跟着红军走,坚决和敌人斗争到底!”这回,三妹子因双腿伤残而被俘,这是残酷的战争逼迫自己承受的一次极度严峻的考验与洗礼!或许,经历过战争遭际的人,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都不会侥幸地拒绝或者躲避战争的祸害,因为生与死,浮与沉,贫与富,荣与辱,都由不得自己了。我们力图取得成功和胜利,就必须用头颅、热血、直至生命才能予以换取。三妹子,她就是这么一位热血满腔、深明大义的客家妹子。

国民党大规模的清剿、烧杀,已经荡平了红色中华的首府瑞金。根据苏区中央局陈毅同志的指示,红军旋风女子团务需立即撤出瑞金,向梅岭山区转移。团长兼政委的储华同志作出了转移的具体部署:大部队连夜出发;留下特务排负责红色中央论陷后的情况搜集与通联工作;委派团部作训参谋俞三秀全权指挥。储华率部转移时,把一块刻有“红军石”三字的金字塔石头,郑重而严肃地交给了三妹子,并对她讲述了“红军石”的由来与要旨——

 

红军石与“红师长”

 

这块“红军石”,不是一般的石头!她是红三军团一位师长采集并雕刻而成的珍贵信物。这位师长受命率部北上抗日前夕,他紧紧地拉住一位女红军指挥员的手说:“你不会忘记吧,当年是我把你接收到队伍里来的!”

女红军抬眼望了望他,她的脸上红云急骤,既羞涩又感激地连连点头。

那个日子,她是终生也忘不了的——

那天一大早,太阳刚刚屋背的后山露出个头来,她就送哥哥去队伍里当红军。妹妹送哥当红军,这在当时的中央苏区并不算是新鲜事。而这回,妹妹是“剃脑兼带吹——”,她是力图达到一箭双雕的。

哥哥深知妹妹的心事,他特地与妹妹打个早赶来兵营驻扎地。尽管哥哥心里没数,可他还是恳切地对招兵的红军兄弟说:“你把我妹子也算上一个,她今年17岁,个头适中,身体结实,人不笨,吃得苦。论跑,她跑得过山兔子;论机灵,她当得条猎狗。”哥打的比方,引起在场的人一个个捧腹大笑。

坐台子的大高个子连忙抬起头来,朝着妹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接着,他露出几丝笑意后又摇了摇头说:“哈,她是母的,只会下蛋不会啼鸣。”

妹子听出这位兵哥的话里带刺,她越想越觉得对方瞧不起自己。哈,这还了得,“老虎不发威,还以为是猫狸”,妹子要来真的了。她撸起衫袖,卷起裤腿,朝着对方扬起右手说:“怎样,我和你比试比试如何?”

大高个子马上应答:“好哇,赛跑吗?我可是‘飞毛腿’,而你就说是山兔子也休想撵得上我!”他叉开两条长长的腿,显出一副大男子的气概。

妹子见状,她挥手把长长的拖尾辫往颈脖子后一甩:“谁当裁判?”

对方答道:“我们的营长。”

此时,一位身材魁梧、鼻子尖下面长满黑黑胡茬的中年男子走出了人群,他嗓音琅琅地应答说:“行,我当裁判!”看样子,他十分乐意当这个角色。

场地上,随着“一----二----三,起跑”的口令声,长短不一的两条腿,犹如转得飞快的轱辘一样不停地朝前滚动。比赛全程300米,男女双方跑呀跑呀,100米,200米,男士一直领先。当进入目标50米后,双方发起了猛烈的冲刺。男士甩开大步疾奔,就像跨栏、跃马那般;妹子呢,她腾起身子使劲地超越,犹如紫燕展翅,又如箭翼离弦。快到终点时,10米,5米,3米,妹子一声高喊:“我不会输给你!”倏地,她就像藏族同胞虔诚地朝拜菩萨那样,“扑通”一声趴倒在终点线上,与对方踩线几乎在同一秒钟……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待大家回转神来后,场地上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与欢呼。这时,挂面胡裁判宣布比赛结果:“双方平局。”

大高个子不服气地说:“营长,她耍小心眼,这还算什么?”

妹子喘着粗气,脸色通红通红,她满不在乎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裁判严肃认真地说:“‘飞毛腿’一直领先,可妹子并不畏惧、怯场,更不半途而废,她态度端正,思想纯朴;二是、妹子急起直追,奋力争先,坚韧顽强,她有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精神;三是、妹子在关键时刻,灵活机动,创造成绩,又不犯规。”裁判说得眉飞色舞,他那张小舢板似的嘴巴微微地翘起,那人中两旁的胡茬在轻轻地颤动。他对妹子最后冲线的动作避而不谈。事实上,他做的不是一场比赛的裁判,而是在审定一个好的女兵胚子。

众人高喊道:“好,评判合理,我们赞成!”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飞毛腿”眨了眨眼睛,他木然地呆在一边没再作声。

裁判攥起妹子的手朝“飞毛腿”说:“算上一个,我看中她了!”

听说“看中她”三个字,妹子满面绯红,心头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烧得浑身发热……一个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女性,对于“看中”两字是很刺耳的。

妹子当兵后,被分配在胡子裁判的营部当话务员。虽说胡子是一个堂堂的营长,可他平易近人,不摆官架子,妹子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一样。

妹子听说,营长是湖南湘潭人,是和毛主席的小弟毛泽覃一道参加南昌“八一起义”的。他读了三年私熟,人顶聪明,琴棋书画,战略战术,兴趣广泛,才华横溢,他写得一手漂亮的中文字。他曾跟表叔学过雕刻印章,代写状子、文书等,他的确是一位不平凡的“贵人”,妹子打心眼里钦佩他,敬重他。

反过来,胡子营长也把妹子当成“苗子”来培育,他手把手地教她练习投弹射击,摸爬滚打,格斗厮拼,研习军事技术,灵活利用地形地物,把个山妹子调教得出类拨萃,鹤立鸡群。短短的几年时间,妹子当了连长、指导员、营教导员、现又调红军旋风女子团任职。胡子营长更是战功赫赫,远近闻名。在一、二、三、四次反革围剿中,他连战连捷,被上级提升为团参谋长、副团、正团,这回他又被红三军团司令员彭德怀破格升任为师长,同志们热切地唤他“红师长”。就这样,妹子与红师长的缘分犹如命运注定似的延伸了下来。

红师长爽朗地说:“你是我们的红军之花,我为你感到骄傲!”红师长的目光似乎照耀了女红军的全身,照亮了她那颗难以用言辞表达的心灵天空的一切:希翼、追求、爱情和未来。红师长亲昵地把左手搭在她的肩上,右手轻轻地拢了拢她额前的那绺浏海,他带着兄长的口吻说:“我就要上前方去,你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他随手从腋下的挎包里掏出一块石头,双手捧到她的胸前说:“这是我从广昌浒湾战役的阵地上捡回来的,‘红军石’三个字是我一锤一凿地把它刻好的。”接着,红师长扼要地讲述了“红军石”的由来。

红师长说,许湾战役是红军第五次反围剿的主战役。本来,红军不该再和敌人硬拼下去,可是,由于左倾军事路线的蛮横专断,李德、博古下令“坚守广昌”,“保卫中央”,“死守北大门”,誓死与蒋介石的100万精兵“血战到底”。阵地上,36架敌机在天上连番轰炸,几百门大炮在地面上不停地炮击;美制武器装备的敌兵就像带着毒针的黄蜂一样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年轻的红军指战员的青春、生命,就在这无奈之中纷纷地枯萎、凋落,纵遇天神相助也难以挽回战争濒临惨败的结局。中央苏区无奈;彭德怀无奈;红师长更加无奈。

正当红师长下令撤退的刹那间,一颗重磅炮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只见山石红土漫天飞落,一块片石“嗖嗖”地朝红师长的头上砸来。说时迟,那时快,红师长倏地闪身避开,只听“咕咚”一声,片石栽倒在红师长的身后。他转身把这块石头拣起来,他左瞧瞧、右看看,俨然像一位艺术大师那样,仔细地端详着刚刚获得的这枚珠宝。他笑呵呵地朝同志们说:“祸去福来,这乃是吉兆也!撤退是暂时的,革命终久会成功!”于是,红师长把它雕刻成了“红军石”。同志们说:它是一块神石,它预言着中国工农红军一定会胜利。

眼下,当红师长把“红军石”交给自己挚爱的人——储华保存时,他思潮翻滚,浮想联翩,他激动且十分深情地说:“是呵,这块宝石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传奇珍品!每当看着它,我就会想起许许多多壮烈牺牲的同志和战友,他们睁大着眼睛,跃动起身子,怒吼着、咆哮着冲向敌阵。他们无所畏惧的身影,以及那杀声如雷的呐喊,时时刻刻震响在我的耳旁,烙刻进我的心中!”

女红军接过这块约一寸半厚,每边六、七寸长的等边三角形似的“红军石”,心头立时涌起一股热流,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从手心一直流进了心里。她怔怔地望着红师长高大魁梧的身躯,望着他那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以及他那挂在嘴角两边的笑意,她的心中一切都明白了。

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分明是红军哥哥的那颗滚烫的心呵!它镂刻下红师长的千言万语,镂刻下“朱毛”红军的钢铁誓言,镂刻下工农红军被剿灭不了、驱散不尽的军魂!这金字塔似的‘红军石’,代表共产党和工农红军的最高理想,她是最广大劳苦大众的心尖尖!

呵,她读懂了“红军石”上的文字,她发誓用血和泪磨砺它、冲洗它,红军是一定会打回来的,革命是一定会成功的!这位接过“红军石”的女红军,正是真正的红军旋风女子团的团长兼政委——储华同志。

 

太阳会死吗?

 

“嗒、嗒、嗒,哒、哒、哒……”一阵阵机关枪重机枪的吼叫,倏地挟着风、掠过云地翻卷而来。我的心被一下子揪紧了,胸膛里的血仿佛涌得更快,沸腾了,炽热了,它就像一股怒涛在奔流不息的绵江河里汹涌激荡。

唉,四十里路漫长、曲折、崎岖、孤独!多么糟糕,清晨刚刚从雨后升腾起来的太阳,这时只剩下一竹竿高了。一路上,我走过竹马岗,走过“万人坑”,走过龙珠塔下,走过长长的龙背似的十里红土岗坂,走过满岸的垂柳、古樟时而泛起血渍般紫红色云彩,时而又扬动青天白日旗似的残碴碎片一样的长弓河……走呵,走呵,我不停地紧赶慢赶,可我却没想到还是来迟了!

枪声响起来了,敌人已经进行惨无人性的大屠杀了!我们的同志,我们的红军哥哥,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倒下去了?我这个红军地下党的“特使”,还能看到些什么、侦察到什么呢?于是,我犹如触电似的提了提精气神,加快脚步。一股无法遏止的力量,冲激着我、催唤着我,我再没有感到先前那种疲惫与酸软了。我下定决心要把国民党实行秘密屠杀的情况了解清楚,为党组织做好烈士掩埋、遗属安置以及揭露罪恶等等,提供准确而切实的依据。

太阳,历经十多个小时的仰头爬坡、穿云破雾,它默默地静静地往前行进而困倦了,疲乏了。它垂下头捧着那轮尚未燃尽的火球,忧郁而缓缓地朝远处赤红色的山峦顶下坠落;那镀金边似的狭长明亮的云带,混杂在绚丽鲜艳的天空中,那蓬红枫眼看就将被点燃似的。呵呵,太阳从东山来到西岭,由攀爬登临到躬身下坡,它真的太累了,它真的要倒下去了吗?

是呵,我心中的太阳倒下去了,他死了吗?他真的会死?当人生烛火即将燃尽的时候,他是否会像残阳如血那般令人仰慕、瞩望而挽留、眷恋呢?

紧跟着姗姗降临的暮霭,我来到龙角山上。这时,枪声早已熄了,白狗子早已跑了。那死一般沉寂的山峦上,似乎再也听不到沙沙的风声,汩汩的流泉,而间或只听到那乌鸦贪婪且阴毒的一声声凄呖得令人心寒的鸣叫。

爬上低矮的光秃秃的山头,我朝着西北边的阴山窝驻足望去。咳,一个有几丈深的长宽不下二、三亩土地大小的山窝里,横七竖八、斜五搭六的红军尸体,一层一层地堆叠得满满当当,厚厚实实。细细地看去,那破旧的补钉贴补钉的褪成乳白色的衣裤和军帽上,沾满了暗红赤褚色的血汁。尽管那一阵阵仍带温热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可它并没让我感到难闻作呕,而使我的心口剧烈疼痛倒是那一颗颗被枪弹穿破的脑壳,那胸脯上身板上犹如绽开褚色、紫色花瓣的一具具尸体,无不令我涌起椎心刺骨的痛楚与悲哀。

他们都是谁呢?他们分别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家在何处?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是在天山脚下还是在海角天涯?他们在家里是哥哥、弟弟还是姐姐、妹妹?他们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他们的爷爷、奶奶、老爸、老妈尚在否?如若没了,他们是被白狗子吊打逼死的,或是被刺刀捅死的,或是被秘密杀害的,还是被盘旋在屋顶上的敌机炸死的呢?他们——我们的同志、战友,我们铁的红军英雄!他们都是情深意挚的战友、兄弟,都是我们同心合胆的同胞——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呵!他们的青春、生命为何就这么来去匆匆呵?

天神哪,请让我向如此大义凛然、如此壮烈牺牲在这阴山窝里的300多名革命志士发誓:你们的英灵不会死去!我们留在中央苏区的党组织和同志们,一定会为你们收尸招魂,让你们安安静静地长眠在这块红土地,为了穷苦人的未来,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解放,继续播种希望,播种爱情,播种财富,播种幸福!安息吧,同志们!太阳死不了,它还会从东方升起来!

 

 

 

耸立红土的客家妹子

 

突然,我的耳畔陆陆续续地传来微弱且沙哑的喊声:“大姐,大姐,你过来,你过来呀……”顿时,我的身上竖起一层恐惧的鸡皮疙瘩,似乎血液突然停止了流动,心跳也就像时钟一样停摆了。那喊声是朝着我的吗?除了我之外,这里还有谁呀?此时,我感到头昏眼花,可又镇定地站稳双腿,伫立不动。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野。朦朦胧胧的夜幕布满天空,浮浮沉沉地披盖在山野上。晚风打着唿哨吹来,急速地在耳旁盘旋、回荡;枯草,不停地在身边摇动手臂;松杉,倔强地挺起胸膛,摇曵着枯黄而不愿死去的枝杈针叶,发出“呼噜、呼噜”的鼻息,又好像它们在演奏一曲深沉、悲戚的挽歌。

那喊声分明是活人所为,而且还是个女声,可为何就是看不到人呢?她是谁呀?她真的还活着?这漫山遍野的死尸,不都已经魂不附体、血染红土了?!难道她是鬼么?是一个死不瞑目的“隐身鬼”么?她居然这么凶现而急躁地跑出来了?听说人死了要待七天之后才会现形?眼下,他们刚刚被国民党反动派处死,他们的阴魂未散,这哪能是鬼呢?那么她究竟是那一位?

据说,我家村子北边的那块红土岗板上,时常都会出现成群结队的妖魔鬼怪。凡是碰到黑沽隆冬的夜晚,或是星月黯淡的冬夜,那一大朵一大朵淡蓝色的磷火,就是鬼怪手里举着的灯笼与火把呀。它们聚拢在一起,正在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庆祝晚会呢!你瞧瞧,它们时而游戏,时而歌舞,时而呐喊,时而哭泣……随着风的大小,那鬼火时大时小,若是被谁撞上了,鬼魂就会粘身、附体,谁就将大祸临头,遭灾罹难,引发病痛,甚至命归黄泉……

想到此处,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手脚抑制不住地打抖、颤动,心中不停地祈祷:假如你真的是鬼,你也别伤害我、威吓我,我是来执行特别使命的好人。为了牺牲的革命同志及其家属,为了他们的灵魂能得到安息,我必须出色圆满地完成任务。我求求你,千万、千万别把我吓跑了,要不,我是无法向组织上交待的呀!拜托你高抬贵手,让我好好地镇定下来吧!

此时,我真的听到有人在喊:“大姐,我是三妹子,你别怕,我没有死。”

啊,三妹子,她就是因打断了腿而被白狗子活捉的那位蹲了班房而被押解游街示众的“共匪婆储华”!她没有死,她真的还活着?我喜出望外地朝传过来声音的死人堆寻找,我的心里越是高兴则越是焦急。那声音微弱、亲切、诚恳、析盼。哎呀,声音就在耳旁,那么,人肯定就在不远处呀!

为了寻找目标,我的整个身心都倾注在昏死的夜色中。果然,我沿着阴山窝东北边的小路走去不几十步,一方有点特别的红土堪上,盖着一顶破旧的红军斗笠。我掀开斗笠一看,唉呀,有个人头,一个披头散发、红土搽面的人头在不住地摇动。我不知自己此时想到了什么,只见那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在夕阳的反照中显得尤其明亮;那两片像猪肝似的嘴唇上下启合,一层厚厚的红土将她严严实实地埋住,她的胸脯在一起一落地搏动,这证明她的脉膊还没有停止跳动,三妹子仍然挣扎着坚持生命的延续。

我蹲下身子,掏出手绢为她擦拭头上、脸上的尘土,抹去她眼睫下被泪水淤积成的两行清晰的污渍。随后,我弯下腰去死劲地挥动着双手挖土,边挖边喊:“三妹,你受苦了!那帮天煞的雷打火烧的白狗子,是一定会遭报应的!”我的脑袋轰轰地作响,喉咙里好像被那股涌动的血堵住了,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跌落,滴到了三妹子的头上,脸上,滴湿了她身边的一层红土。

“大姐,你别挖、别挖呀!我、我活不了了。”三妹子睁大那双黑亮亮的眼睛,严肃而坦诚地对我说:她被打残的双腿在蹲班房时已经溃烂坏死了,她被白狗子当特殊罪犯用牛车拉到龙角山来时,我是强忍着疼痛站立起来的。”

三妹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当初,那个鸭公嗓子是主案官,她痛骂了他三天三夜,骂绝了他的今生,骂罢了他的来世。她被拉到这断头山上来,也是那个挨千刀的鸭公嗓子下的命令:“决不让共匪婆好死!我要让她亲眼看到成堆成叠的共匪、泥腿子,像一阵狂风一场冰雹似的死得那么快捷、冰冷,让她喘着气、睁着眼地忏悔、愤怒,直到她自己慢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没等话声落地,鸭公嗓子举起枪来,“怦怦”地开了两枪,打在三妹子的左右臂膀上。紧接着,鸭公嗓子得意地把手一挥,要求国民党“枪杀队”最先把三妹子掩埋在高堪上的土堆里,并用一顶破斗笠遮掩住她的头颅,以标明不准射击的具体方位。三妹子说:“大姐,我的双腿没了,我的双手也被打断了,埋掉了,僵死了。真的,你别再挖了,让我与你说说要紧的话!”

我听着、听着,泪水再次扑簌簌地潸然而落。我深知,这是一位普通的红军战士临终前的肺腑之言,是她被迫赶赴另一个世界时的纯朴、清静的心境!我不能违反、也没有任何理由不顺从这位英勇赴死的同胞姐妹的意愿呵!

 

“我屋里的”他

风渐渐地小了,夜色渐渐地暗了。在这个深沉的傍晚,我仿佛看到躲在山林里的狮狼虎豹,它们正在吞噬、舔舐涌动着战争与罪恶的血的溪流。

摇晃的松杉没精打采地伸展着手足;摇晃的枯草掀动起单薄的衣裳;我静静地听着,心在胸腔里“怦怦”地搏动。三妹子的话声不再那般有力了,音速渐渐地慢了,音量也渐渐地小了。她说:“大姐,你晓得的那块储华吩咐我要好好地保存的‘红军石’,我已经转到红五团政委尤强的手里了,可尤强政委这回也没有摆脱掉敌人的魔掌……”她的双眸迟钝地转向阴山窝下。

当听到三妹子提起尤强、尤政委,我的心又一次浓缩了,凝固了,我似乎被千趾耙搔挠了一番,使我竟连吸进肚子里的那口气也喘不出来。

红五团的团长兼政委尤强,就是我屋里的他。我们俩是三年前结的婚,生育下一儿一女。三年,春夏秋冬轮番往返、周而复始。说短,实在太短了,它就像易涨易退的山溪水一样,只是咕噜噜地暴涨了那么几回;说长吗,的确算得了长,若是我和他在一起能真正待上一天,这在我看来也胜得过一年,照这么算来,三年顶一千零八十年呀。人活十辈子,日子也没有那么长呀!

那时,我和尤强过的的确是个穷日子,可我们却苦中有乐。人世间的那种儿女情长的滋味,我同样在他的身上分享到了。说起我们俩圆房(即结婚)的那件事来,或许你会觉得我们可笑,我纵使下几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晌午,尤强他妈在牛栏里捣沽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后,她不容我们有丝毫顾虑地说:“你们俩今晚圆房吧,早生儿早得力,免得老人总操心。”我是从小就被抱养过来的“等郎妮”,我的命早已注定,婚姻也就铁定了。

我走到牛栏里一看,唉呀,这哪是新人房?里面那一截是哼哼嚎叫的猪,加上那头呼噜呼噜喷鼻的黄牛婆;外面这截搭了一张木板床,床上垫的是稻秆,盖的“被子”是破了几个窟隆的草席,树筒当枕头,板皮做栅栏,人畜共处,与蚊虫同眠。尤其令人伤脑筋的是,山区的高脚蚊子凶狠蛮缠,要是被它叮上一口,那比扎了一针还痛。按照姆妈的吩咐,我们拔了一大捆驱蚊草(当地人唤它“辣寥”),把它堆在床沿边点火沤烟。烟雾缭绕,令人难以呼吸。

入夜,新郎官手举竹片火走进洞房,他对我说:“你看这‘门神纸’写得好么?”只见他满面笑容,兴致盎然。我木然地站在牛栏门口,我真的一个字都不认识呀!他说:“共有三条,一是‘夜黑天明’,二是‘夫胸宽广’,三是‘妻怀日月’。”他的话音蛮嘹亮,好像铃铛那般“咣当”作响。

对于第三条我很感兴趣,“妻”代表的是我呀。我忙问:“日月表示什么?”

他把竹片火插在床头,随后伸出双手揽住了我的腰,揍近我的脸,把那撮麻扎扎的胡须贴在我的嘴唇上。他装腔作势地说:“哎日月嘛,那则是阴阳的意思,男人如日头,女人似月亮,日昼夜明,照耀万物,庇护生灵。”

他解释得既简明又深刻,我不无疑惑地看了看他说:“你只上了半年学堂,为何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虽然同吃一锅饭,可我对他还是半生不熟的。

他反诘我说:“上学靠父母,读书靠自己。这些好的辞句,我都是从自学中领会到的。”说完,他把我摁在稻草床上,手脚麻利地解开我的衣裤,带有几分羞涩且俏皮地说:“试试看吧,日月会不会钻进你的肚子里去。”呵,这个破天荒的夜,多么美好,多么有意思!我靠着他的臂膀,甜甜地睡去。

没想到,那诱人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而吝啬。没等我们一同睡到三更天,村子里就突然骚动了起来。狗“汪汪”地狂吠,人“呼呼”地乱跑,有人不停地高喊:“白狗子过河来了,‘割民党’又抓壮丁啦!大家快跑呵!”

这时,尤强立即把我松开,他攥起门角落里的那杆打野猪的土铳,透过漆黑的夜幕,着急地对我说:“你别怕,我即便被抓走了你也不要怕,我会回来的!”他思虑了一下又说:“夫妻一夜十月儿,早生儿郎报冤仇!”

听了这话,我浑身感到一阵凄凉。随后,我的耳边像吹过一阵风似的,他破门而出,很快就钻进了屋背山的树丛里,狗吠声随之消失。

嗬,那个新婚之夜,它留给了我多少亢奋与思念,同时又甩给了我几许恐惧和悲壮!这间牛栏是我和尤强成亲三年的婚床,它黑暗,潮湿,腐臭,蚊叮虫咬,可我俩在这里度过的一时半刻,都充满着温馨、情爱、智慧与乐趣,我多么渴望他能和我再聚首牛栏,欢度日月!因为,我们俩的未来就在这里!

如今,他走了,他可真的走了,他哪能再回到这里与我一同欢度“洞房花烛夜”呢?他这个“负心汉”,是多么的可怜而又狠心呵!

尽管,我知道社会的黑暗,敌人的毒辣,战争的残酷,可当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岂能保持常有的镇定、清醒与理智,我胸膛里这颗不紧不慢的、证明生命仍在向前行进的心,怎能不如撕如裂如剜如焚呢!我该如何面对,如何挺住自己的腰板,去承受这一雷打电击般的天灾人祸?尤强,他不仅是红军队伍里的一根柱子,一株经得住严寒霜雪吹打的松杉,他更是党和红军播撒在红色土地上的一粒优良的种子呵!他不仅是我的丈夫,老公,不仅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更是我们的儿女成长、教育的靠山和希望呐!

此时,我的心死了,我的泪干了,我没有哭,莫说是嚎啕。面对龙角山的阴山窝,面对填满沟谷的红军战士的尸体,我纵使悲天呛地又有何用?倘若千千万万的红军家属都到这座山上来嚎啕大哭,苍天照样还会闭上双眼的,上帝又岂能阻止住疯狂一时的群魔乱舞?企图以阴谋、掠夺、杀戳而独霸天下的国民党反动派,是万万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亡魂谷枪声

 

在泪眼模糊中,面对血淋淋的红土地,我腰麻腿软地呆立,幽思,凝望。这座浸泡在血色黄昏中的龙角山,在罪恶的枪声与残酷的杀戮中,倒下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埋葬下多少朦胧又美丽的梦!我仿佛看到亡魂谷的每一株树木以及茅草都竖起耳朵,它们听到风在呼啸,水在哭泣,它们感受到这里相当可怕又可恨,它们好像理解这里之所以说是阎王勾魂、魔鬼逞雄的地方。

相传,这里是一座远古时代的大集镇,拥有张百万、李百万,镇里的人口原先才几百人,可以“插草为标”所占有的土地却相当广阔,从武夷山的西麓到九连山的东溟,物华天宝,名气很大,方圆百里之内就算这里繁华富绰。东西南北的人纷纷来此经商、做生意,人口暴涨至两万多,享誉海内外。

这里,桑麻漫山遍野,沿河两岸古樟水杉郁闭成林,群山逶迤,丘陵绵延,牛羊多得胜过天上的白云。山下,万顷良田阡陌,红桃黄梨百里飘香;一幢幢民居雕梁画栋,龙凤呈祥;一个个女人身穿绫罗绸缎,脸上涂脂抹粉。不料,风云逆转,因地底下的“鳌鱼”换肩,那个没有天大却能把天翻过来的龙头鱼身之兽,竟然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半夜,把这座好端端的大集镇来了个八翻底,楼房屋宇耸起高山,河流变成沟谷,人们统统地被埋入了红土,幸存者乞讨四方……由此,这个曾经繁荣富庶之地,居然变成了被人们称为的“亡魂谷”。

“大姐,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尤强,找到‘红军石’的。这块用血泪和生命铸就的石头,是我们心灵中的旗帜、意志、信念与瞩托呵!”

接着,三妹子又说:“大姐,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既使你可以把我挖起来,背回去,敌人也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因为我是储华,我是红军女子团的团长、政委。为了保住自己心中的信仰与梦,我宁愿站着死,而不愿跪着生!”

三妹子十分动情地央求我说:“我的好大姐,我的好同志,请你在我的后脑勺上加一颗子儿吧!”她的嘴在喃喃地翕动,她似乎继续在说:我多么想活着和敌人拼倒底。可是,为了活着的储华,为了继续战斗的红军,为了游击战争的全面胜利,为了新中国的彻底解放,你就满足我这小小的心愿吧!”

我的手在抖动,我的心在滴血,我的情在汹涌,我的爱在燃烧!

我在想些什么?我该想些什么?我在犹豫些什么?艳丽的鲜花在灿烂的阳光下开放,在凛冽的西风中凋谢。我的面前横亘着阴山窝,堆积着几百具壮烈的尸体;我的眼下,崛立着一颗钢铸铜浇的脑袋,一位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英雄姐妹;我的脑海,映现出高大魁梧的红师长,英勇顽强的红军女团长,和我那位纯朴敦厚、诚实可爱的丈夫尤强;我想起了“朱毛”红军的千百万队伍,想起了苏维埃的红色政权,想起了中央红军第一、二、三、四反革命围剿的重大胜利,想起了毛主席等党政军三总部离开瑞金,突围转移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四道封锁线,想起了未来的祖国,万里河山红旗猎猎,载歌载舞……

这时,我的心情平静了,镇定了。我从破棉裤的内层布囊里抽出手枪,然后撕下一小团棉絮,把它贴在三妹子的后脑勺上。我仰首望了望西下的夕阳,望了望那片犹如泪浸血染的天空,连连地叩头、揖拜。我深深地懂得:夕阳落下去了,还会孕育出新的更加锦绣更加骄艳的明天的。

接着,我又朝着龙角山的阴山窝,朝着死难的300多名烈士,我咬破左手的食指,把殷红红的血滴在身前的红土地上。然后,我“扑嗵”一声地跪倒在三妹子的胸前。嗨,她那上半截的身子,犹如浮雕一样耸立在我的面前,耸立在红土地上,是那般的泰然、伟岸、俏丽和靓俊。她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缓缓地左右移动,她在注视、凝望着那片藏匿下如火如血的残阳似的山岚、峰峦,以及山窝下堆砌得严严实实的,为新中国宏伟大厦奠基的一张张从容而骄傲的面孔。此时此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向俞三秀连连地鞠了三个躬后,朗声地说:“三妹,大姐依你了,我们一定会为你塑碑的!”

我左手叉开,轻轻地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右手把枪口紧贴着那团棉絮,轻轻地缓缓地扣动板机,“怦”的一声,响彻了四野,划破了黄昏……

 

陪“红军石”到死

 

啊,我“屋里的”他,不能死,他哪能死呀!要是红军石在他的手里丢失了,他哪能担当得起那份重托、那份责任?他会成为红军队伍中的罪人哪!

……缱绻着夕阳的余辉,我在平静且安然的红军战士的尸体中间,找到了红五团的团长兼政委尤强。天哪,他睁着一双大眼睛,那炯炯的目光穿透沉沉的暮霭、浓浓的夜幕,仍然是那般神那般亮。我猛地朝他扑去,趴倒在死人堆上。原本一个个生龙活虎热血满腔的战士,一瞬间竟然成了一堆僵硬的死尸,这哪是不可避免的天灾,而是一场人为的战争所造下的孽呵!我下意识地用力扳开压在尤强身上的尸体,把那块他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的红军石取了出来。随后,我紧贴着他的躯体把他揽起来,将他倚靠在那棵被子弹打得百孔千窟的马尾松旁。我要让他像一尊雕像那样,耸立在我这个忘了哭泣、忘了悲哀,不能分辨出自己是死还是活的目击者眼前,以致嵌刻进我的记忆,永远滚烫、沸腾我这颗曾经麻木、孤独、冷凄、僵死过的,但又不愿死去且不能死去的心!

…… ……

一缕缕烙刻进我骨髓里的记忆与思念,犹如一把把干柴烈火,始终燃烧着我,炙烤着我,它溶铸冶炼了我这辈子的理想、信念、追求和渴望。“红师长”从浒湾战役阵地上带回来并刻下“红军石”3个中文字的这块石头,虽然不是金子银子、珍珠玛脑,也不是价值连城的书画艺术真品,可它却是我的生命与灵魂的“护身符”呐!我这辈子没有贵重的金银首饰,也不稀罕什么手镯、戒指、耳环、项链;可对于“红军石”来说,我却无时不刻地把它当成瑰宝一样珍藏着它,擦拭着它,凝视着它。自从在尤强手里把它接过来后,我就发誓要像中央苏区时期的客家“三妹子”俞三秀那样,为了维护党组织的利益、保护红色政权的胜利果实、保全同志们的生命而不惜牺牲自己地爱护它,珍重它,我要陪着它一直到老,到死,然后把它装进我的棺材,埋入我的坟墓!

我撑起身子,撑起我这副老态龙钟精神矍铄的躯体,从家里的中堂香案上,郑重且虔诚地捧起金字塔似的“红军石”,并把它紧紧地搂抱在我的心口上。啊,它历经了多少风风雨雨,凝聚了几多血泪与生命!此时,我的心中就像擎起了*和工农红军的一座巍峨挺拔的不朽丰碑!它——,岂能是我个人所拥有的一件珍品!我哪有理由(纵使是真诚而美丽的借口)把红军石带到我不得不去的“天国”!?它是中央苏区的,它是红土地上的一玫价值连城的瑰宝!它,属于*,属于中国工农红军,属于伟大的中华民族!我要将它交给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纪念馆”,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要像敬奉天地神灵、朝拜观音福主一样,让“红军石”永远闪光灼亮,辉煌百世!

 

红色香囊(下)

 

奶奶,我的处女作《仰望》您看了没有呢?昨夜,我梦见您了,您说:“好孙女,奶奶给你讲的故事,你把它记录下来了,这很好,奶奶为你点赞!”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奶奶,等我把它加工润色好之后,您兴许还会对我说:奶奶讲的你都写上了,奶奶没有讲的你也写上了。比方,那些诗情画意的场景,推波助澜的情节,生动感人的故事,形象优美的修辞,以及那些忘了自己的祖宗、手握“蒋家王朝”的短剑长枪而杀人如麻的汉奸、走狗,尤其是那位为掩护真团长储华同志而冒充“假团长”的俞三秀,以及“红师长”,以及倒在阴山窝里的300多名革命同志、红军战士等,您还说我写得蛮不错哩!

是的,奶奶,这些并不是我的凭空想象,而是我从您讲的故事中深化、延伸的思考与感悟。因为,我不是把《仰望》当成作文来做,而是把它当成重大的历史题材进行宏观的构思、挖掘、深化、创作,并调动各种修辞手段而精心创制的一篇文学力作。由此,一个红色的革命故事,发生在大背景下的中央革命根据地,它牵涉的地域在中央苏区,反映的重点是“中华首府”瑞金。

当年,在国际国内形势十分严峻的“大革命时期”,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等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在瑞金创建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人民政府。瑞金的政治历史地位厚重,她是我们中华民族子子孙孙永远不能忘记的“金銮宝殿”,她是世界爱好和平幸福的人们魂牵梦绕的红色高地。

奶奶,我为出生在红都瑞金感到自豪与骄傲!我拥有红军爷爷和红军奶奶,我家里绵延着红色基因,充满着灿烂的阳光,这正如奶奶您说的“红砖子红到岽”呵!嗨,奶奶,您说天下还有比我更幸运的同学吗?

曾经,我在初中级作文竞赛时写过《给爷爷的一封信》,获得了全校第一名。那时,我只是一个初二级学生,同学们都说我是个“文秀才”。我成了校园里的“小作家”,我的作品经常刊登在《未来》墙报栏上。偶尔,《中国少年报》也刊登我的小“豆腐块”,这无疑为我学好文科增添了信心与力量。

奶奶,今年的高考我是没有料到自己能“夺魁”的,因为我的历史成绩较差,平时考试的分数很少超过85分。而这次的考题,红色历史内容比往年的分量多得多,我的历史分数跃上了93分,创造了破天荒的记录。

奶奶,您晓得我的高考总分是多少吗?虽然我在全省文科考试中摘取了“状元桂冠”,可也只比“榜眼”高出1分呐,我的总分是716分。

坦率地说,我的作文写得好,同样是沾了“红色”之光的。我写红军爷爷的故事,这自然是我的强项,也就是我的独特之处,“人家没有的我有”,尤其关键的是我把奶奶您讲的故事牢牢地记在心里,这回正好“缺嘴子咬狗蚤”——碰上了。我的作文因红色而衬托、美化了起来,成为全省考生唯一的一篇满分作文,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兴许,这就是“时来铁成金”吧!

奶奶,听人说:“人的一生,好好坏坏都是因为命”。当然,世界上的鹤肯定要比鸡少得多,否则何谓“鹤立鸡群”?起初,有同学夸我是鹤时,我的心里就像流蜜似的。后来一想,我距离“鹤”还远着呢!倘若,我真正成为“鹤”时,我才是奶奶心中的好孙女呢!不过,我会努力的,请爷爷奶奶放心!

今天是8月19号,农历七月二十二日,我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这时,爸爸好像比我自己还更高兴似的,他把宰杀了的“土鸡”脱好毛后,嘴里就哼起了《我是一个兵》的老歌。奶奶,我把爸爸唱歌的录音转给您听吧!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
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敌人敢胆再侵犯,坚决把他消灭净!

奶奶,听说当年是您亲自送爸爸去当兵的。现在,我们家既是烈属又是军属,老爸是正师级职别,他跨入了新中国的大校之列。我想,当您和爷爷知道了这些情况后,你们肯定会很高兴的,我们的家赓续了红色血脉,继承发扬了光荣的革命传统。说起来,我还挺相信“龙生龙、凤生凤”的话呢!

奶奶,“8.19”正好是我的生日。命相师说我的“八字”有“双凤朝阳”,我的命重4·1两金,说我这辈子衣食不愁,人闲心不闲。这就是命吗?

我看到网上流传:“双凤朝阳”有两种说法,一是风水宝地,二是命格。据说,蒋介石的大特务头子戴笠的八字为:丁酉 乙巳 丙辰 丁酉,被称为“双凤朝阳帝王格”。命相师是个瞎子,他给戴笠的断语是:

“初年运塞事难谋,渐有财源如水流;

到得中年衣食旺,那时名利一齐收。”

假如按年龄算,我的爷爷与戴笠是同时代人,他们因“政见”的不同而归宿也不同。戴笠是蒋介石剿灭共产党和革命志士的一把锋利的“屠刀”,而我的爷爷则是“朱毛红军”的一名响当当的英雄战士。而现代的我呢?只是一个小孙辈,我的命运自然不能与爷爷、戴笠同日而语,而是向前推进了将近百年之久。我们这代人的人生观、世界观应该如何?我们与时代命运的关系又是怎样?

奶奶,“双凤朝阳”对于我来说如何解释呢?命相师能否给我一个可信服的说法?奶奶,我眼下就遇到了一点困惑与不解。我填报志愿为“北京大学政法系”,而《入学通知书》上却写着“北京大学文学系”。这实在叫我傻眼了!我羡慕的是那位头戴“蓝盾”大盖帽、且“一锤定音”的亭亭玉立的女判官!

一百年前,鲁迅、郭沫若从医转文,他们为的是喊醒中华民族这头“雄狮”,鲁迅举笔当投枪,他写下著名的七言绝句《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鲁迅、郭沫若他们下决心感化劳苦大众;如今,在中国步向法治社会的伟大进程中,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做一名司法、执法的先锋战士呵!

奶奶,我不相信命运,总觉得算命是一个人在人生转折时生发出的解脱而已。那么,我入学后还能不能改为攻读“政法系”呢?奶奶,请您与爷爷为小孙女想想法子吧,但愿在某个圆月高挂的梦里,爷爷奶奶都来为我祝福吧!

 

注: 客家话,普通话即是“反刍”。

客家话,即红砖子一直砌到屋顶。


(烂笔头2023-8-12/9-2022075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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