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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往事(小说)

作者:塬上草 阅读:655 次更新:2023-09-28 举报

 

南山往事(小说)

 

塬上草

 

南山的树叶依旧红,天依旧蓝,云依旧白,大雁连成“人”字,徐徐南去。

宋宝蛋须发皆白,在儿子和孙女的搀扶下,又一走进南山镇子北边的那片坡地——七十年前,也就是1944年的这个时节,他和他爷杠蹦子在这里亲手埋葬了他爹铁铳,他娘翠英,他妹子宝朵,后来,他又在这里埋葬了他爷杠蹦子……

 

那年秋,不知咋咧,南山的树叶子格外红,红得鲜艳,红得耀眼。当时,只知一门心思钻山沟采药打猎的杠蹦子,并不去多思谋这些,直到后来南山里发生了天大的变故,他才灵醒过来——原来,这血红血红的树叶子,是南山几百口子人的血给染的!

南山是个小地场,夹在秦岭和伏牛万千褶子里。这里的秋原本很美的,一架连着一架的山,五颜六色;散布在沟里洼里的人家,黄灿灿的玉谷棒子,沉甸甸的稻谷穗子,写着山里人的丰裕年景;川道里镇子上的买卖人家,也都各忙各的营生,静谧而舒心。

一日,这个偏僻宁静美丽的山窝子,突然闯进一拨队伍。山里人最怕跑刀客过队伍,早在队伍到来之前,家家户户都闻风锁门闭户,四门不出。

叫人奇怪的是,这股队伍进入南山镇子以后,百姓之前恐惧的事一件都没有生发。白日里,当兵的在街巷磊锅造饭、列队出操,在屋檐下治疗伤病员。黑日里,这些当兵的就睡街卧巷,怀里还抱着枪。

老百姓藏在屋里不敢出屋,就透着门缝窗洞,用眼窝咂摸着发生在外头的一切。经过一天一夜的咂摸,他们终于扔掉了恐惧,在第一缕晨光到来的当儿,吱吱扭扭,一扇一扇的门打开了。

原来,这股队伍是八路,是在跟狗日的小鬼子打了一场恶仗之后,钻进南山里修整的……

这支纪律严明、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八路军部队,在南山镇子受到百姓的爱戴。镇子上几个思想开化的乡绅大户,就动员大家捐款捐物,支援八路打鬼子。

杠蹦子的娃子铁铳在镇子上开着山货特产门店,眼见大家伙都在为八路军打鬼子做事情,就跟媳妇翠英合计,捐出一百块大洋,直接到布匹行里兑换成布匹,交给募捐处。

经过几日修整,八路军又有了新的任务,就撤出了南山镇子。八路军走的时候,脱下了破衣烂衫,换上了崭新的服装。可是,八路军前脚走,日本鬼子后脚就来了。鬼子领头的叫石原队长,他探听得南山镇子的老百姓为八路军筹款筹粮,恨得牙痒痒,还没进入镇子,就下令把镇子围了……从黄昏时分到鸡叫三遍,南山镇子遭到了疯狂的洗劫。一时间,镇子里狼烟四起,枪声不断,哭号声此起彼落。

铁铳和翠英的娃儿宝蛋在学堂放秋假后就跟着他爷杠蹦子进山了,躲过一劫。而他们的闺女宝朵就没有她哥幸运了,虽然被她爹娘急中生智藏进了柴火垛里,还是被小鬼子发现后用刺刀挑了。铁铳和翠英也都被鬼子用机枪突突了。

山货店在抢劫一空后,葬身火海。

 

杠蹦子是三天前领着孙子宝蛋进山的。

那天一大早,杠蹦子拿一根三四尺长的青杠木棍子,一头挑了两只狐狸皮一布袋药材,一头挑了半扇腊肉,走出他那石坎下的石头屋,关上柴门,落了锁,优哉游哉就去了镇子上……

杠蹦子一家分在两处庄住,一处是山里的石头屋,另一处就在镇子上。杠蹦子一辈子靠采药打猎为生,娃子铁铳在镇子上靠做点生意过活,虽说一家子不在一处,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杠蹦子老伴儿在世的时候,他跟老伴儿一个外头,一个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胜似世外桃源。老伴儿下世后,杠蹦子就一个人守在山里。采药打猎,加工炮制,跟往常没啥两样,而茶饭、浆洗、缝缝补补就没日前那么得心应手了。杠蹦子把从山里采回的中草药经过初步炮制后,送到镇子上,把打回的猎物,加工成皮货和腊肉,也送到镇子上,全部交给铁铳。铁铳不像收购外人的山货那样给他老子照单全付,而是由着老爷子的性子,他想拿几个银元铜板麻钱,全由他做主。

平日里,杠蹦子开销也不大,就喜好吃个小菜,喝个小酒,过过嘴瘾,酒过七成八成,就吆喝酒家老板再给皮囊里装上三斤五斤老酒,然后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朝山里走去。

前日个,杠蹦子下山送山货,正赶上孙子宝蛋学堂里放秋假,回山里的时候,宝蛋跟以往一样,又跟着他爷进山学打猎了。甭看他才十四岁,他跟他爷杠蹦子学打猎少说也有四五年光景了。宝蛋他爹铁铳不让他学打猎,要他好好念书,可是宝蛋心里不热读书,就喜好打猎,没法子,学堂放一回假,他都要跟随他爷杠蹦子进一回山。没想到,这回进山,却让宝蛋保住了一条性命,也给杠蹦子留下了一根独苗苗。

 

杠蹦子是在那天后半夜知道南山镇子遭到小鬼子祸害的。那天后半夜,杠蹦子睡得正香甜,就被一阵打门声惊醒。

杠蹦子问:“谁?”

门外说:“杠蹦大哥,我们是南山镇子上的。”

“咋咧,半夜三更的咋咧?”

“镇子出大事了!”

杠蹦子一听,呼坐起身子:“出啥子大事咧?”

“狗日的小鬼子……”紧接着就是一阵呜呜痛哭。

天露明,杠蹦子背着猎枪立在垭豁口,拿眼往镇子里一看,整个南山镇子变成了一片黑色的焦土,面目全非,一片狼藉,还有不少地方仍然在冒着青烟。

“狗日的,畜生!连畜生都不如!”杠蹦子肺都快气炸了。

 

镇子北边的那片慢坡地,从那天起就变成了乱葬坟。在这次劫难中,南山镇子的许多人家全家遇难,掩埋尸骨就只好靠亲戚朋友出面。杠蹦子把已经烧成黑炭一样的娃子、媳妇、孙女用简单的木匣成殓后,也埋在了那片乱葬坟地。一时间,数亩大的慢坡上,就飘起了几百个招魂的白幡,在秋日的风里,呼呼啦啦响着。

“宝蛋儿,给你爹你娘磕个头!”杠蹦子对立在他身边的宝蛋说。宝蛋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

“爹,娘,朵朵妹子,我们一定要给你们和乡亲们报仇!”

“这仇不报,我杠蹦子枉在这人世上走!之前,我杠蹦子只杀野兽,从今日起,我也要杀人了!我要杀了那些连野兽都不如的小鬼子!”杠蹦子两只眼里充着血,太阳穴上青筋突暴,手里死死攥着那条跟了他多年的猎枪。

“宝蛋儿,跟你爷一坨打小日本,你怕不怕?”

“爷不怕,宝蛋也不怕!”

“那就把爷平时教你收拾野兽的法子都用到对付小日本身上,咋样?”

“爷,你是老猎人,宝蛋全听你的!”

“乖孙子,走,先回山里。打‘野兽’,不能蛮干,咱要事先做些预备,等一切预备妥当了,咱再好好收拾这些畜生!”

 

那日夜间,杠蹦子领着宝蛋连夜进了一趟县城。日头冒红,他们就出现在县城里。他们先在一家饭铺里吃了早饭,然后就走进悦来客栈,爷孙俩美美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日嗑西山。他们走东市,跑西市,置买着打猎所需的一应物品。叫人奇怪的是,不年不节的,他们还买了不少的鞭炮、雷子炮,从来都是使唤木桶木勺的杠蹦子,还特意买了一对洋铁桶。一切置买停当,又在一家饭铺里填饱了肚皮,就趁着夜色返回南山的石头屋。

 

第二日天不明,杠蹦子就起来了。宝蛋被他爷悉悉索索的响动吵醒了。本来,像宝蛋这种年龄的小娃,每天的瞌睡是很多的,但是自从他的爹娘和妹子被小日本杀害以后,他的瞌睡一下子就少了,有时候半夜三更冷不丁就惊醒。他总是隐隐约约听见爹娘和妹子在哭喊,眼前就出现了他们在鬼子的枪口下、刺刀下惨死的画面。宝蛋从此夜里睡觉就变得灵醒了。

“爷,你要去哪?”

“爷正要喊你哩,你倒醒来了。哦,爷今日里出去一趟。听说小鬼子从咱镇子撤走以后,就在不远的熊沟那边扎下营寨,准备跟八路军打仗。我过去看看虚实,然后再做决断。”

“爷,我也要去!”

“乖孙子,这回你就不去了,爷一个人利索,等爷探清了虚实,下回再带你一坨去。今日里你只管在屋里睡觉,我把门反锁了,等爷回来哦?”

杠蹦子打好绑腿,手里提着猎枪,翻山梁过河沟,穿林子钻草丛,来到熊沟垴,远远就瞧见沟底的开阔地上,小鬼子扯起铁丝网,搭起帐篷,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范严密。

杠蹦子在山垴头四下转悠了半晌,心里就有了谱。午后,杠蹦子返回石头屋。

柴门一响,屋内就传出宝蛋的声音:“爷,你可回来了?”

“回来了!咋?饥了还是渴了?”

“不饥也不渴,就急着等你回来哩!”

“你爷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爷,咋样,探清底细没?”

“你说哩?”

“爷,快说,到底咋样么?”

“寻到那帮畜生的老窝了!”

“那准备啥时间去捅那帮畜生的老窝?”

杠蹦子给宝蛋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宝蛋一听,高兴地拍着手蹦着说:“爷,你真中!”

 

杠蹦子和宝蛋美美地睡了一夜一天。等到第二日后晌,杠蹦子就用那根担皮货药材和腊肉的青杠木棍子,一头一个洋铁桶的绑了。桶里搁着鞭炮、雷子炮,还有两盒纸烟,两盒洋火。

“爷,你说你要给小鬼子唱一出戏,到底是啥戏么?”

“甭问,打好绑腿,到熊沟那坨你就知道了!”

“爷,不拿枪?”

“用不上那家伙,只拿弓箭和刀子就中。”

日头压山,杠蹦子和宝蛋走出了石头房。走不多远,西边就黑定,东边山峁上爬出一轮玉润润的月亮。

“爷,熊沟远不远?”

“快到咧!”

宝蛋第一回跟着他爷走这长的夜路,翻山架岭,走不到三二里地,就累得浑身冒汗。再看那杠蹦子,虽说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肩膀头上还压着胆子,走起山路却跟走平路一般。他在前头走走停停,回头看看落下一段距离的宝蛋,等他撵上了,再紧着步子往前赶。

大概一个时辰,杠蹦子在一处山圪梁上驻足。

“爷,到了?”

“到咧。宝蛋,你看——”杠蹦子指着山下一片灯火点点的地场,“狗日的,这就是他们的老窝。白日里这帮畜生出去祸害人,黑日里都跟一窝猪一样拱在这睡哩。”

杠蹦子领着宝蛋沿着一条山中小路往山下走去走了一圪节儿,杠蹦子又停下了。他朝亮灯的小鬼子老窝看看,门口站岗的小鬼子看得一清二楚。杠蹦子贴着宝蛋的耳朵,给他说着啥。宝蛋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着头,说完,就把一只洋铁桶交给宝蛋,另一只洋铁桶则提在他手里。

“我过去咧!将才说的,你都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那我可过去了咧。你要当心咧,甭老在一个地场,多动动哦!”

“爷,放心吧,宝蛋知道!对付这帮野兽,你教我的法子我都记着嘞!”

又过半个时辰,宝蛋听到对面的树林里忽然响起密集而沉闷的呯呯嗙嗙的声响,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接一声脆生生的爆炸声。再看那小鬼子的老窝,顿时乱作一锅粥。放哨的鬼子蜷缩在沙袋堆起的掩体后边,朝山上放空枪。帐篷里蹿出一股又一股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穿戴齐整的小鬼子,活像一群绿头苍蝇,乱闯乱撞。只见一个挎军刀的鬼子朝着传来声响的方向挥舞着军刀。子弹长了眼,顺着刺刀指引的方向,雨点儿一样飞向山坡上的树林。杠蹦子躲在树后头,用烟头点燃一只又一只雷子炮,使劲儿甩向四面八方。子弹在他的四周嗖嗖作响,打得还没来得及落尽的树叶子哗哗落下。

就在小鬼子惊魂未定的当口,另一边的山坡上也传来了相同密集而沉闷的声响和爆炸声。挥军刀的小鬼子急忙调转方向,朝着另一处山坡拼命挥舞着军刀,密集的子弹犹如雨点般飞向那片山坡。

一阵过后,两边山坡上归于宁静。小鬼子的营地在乱过一阵之后,也恢复了平静。然而,没过半个时辰,之前密集而沉闷的声响和爆炸声重又响彻山谷,待鬼子营地再次乱糟糟响起枪声的时候,另一边山坡上也响起同样的声响和爆炸声。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当同样的声音再在山两边响起的时候,鬼子营地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声音,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骚动和慌乱了。

月西沉,露水爬上草叶树梢,秋后的露水冰凉冰凉打在杠蹦子和宝蛋的头上、脸上,衣裳也被露水弄湿了。看来,小鬼子已经被这爷孙俩骚扰得不中不中了,他们的再次袭扰对于这些已经疲惫至极的禽兽来说,似乎没有任何作用。而会合一处的杠蹦子和宝蛋这时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们猫着腰,摸索着靠近鬼子营地的岗哨附近。只见一个鬼子怀里抱着枪,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包上睡着了。另一个长长打了一个哈欠,伸伸懒腰,用手推了推那个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家伙,那个家伙却哼哼唧唧连眼都懒得睁一下。

杠蹦子和宝蛋藏在离岗哨不远处的草丛里。只见岗哨上的一个小鬼子径直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过来。宝蛋拽出腰间的尖刀,他捉刀的手却被杠蹦子按下了。

那个小鬼子肩膀头上挎着一杆枪,端直走到杠蹦子藏身的草丛边上,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就打在草丛上,溅在杠蹦子和宝蛋的头上脸上。杠蹦子朝宝蛋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动弹。小鬼子打了一个寒颤,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就转身返回岗哨。杠蹦子从宝蛋手里拿过尖刀,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就窜到那个小鬼子身后,小鬼子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的动脉血管就被割断了。杠蹦子像拖死猪一般把那个小鬼子拽到草丛后头。

“爷,死了?”

“死了。你在这,把狗日的衣裳脱了,我再去收拾那个死猪。”

“脱衣裳干啥?”

“甭多问,有用!”

当杠蹦子和宝蛋一人背着一杆长枪爬上山圪梁的时候,鬼子军营里忽然枪声大作,再次乱作一团……这时,东方已经泛出微弱的光亮。

 

这几日鬼子加紧在山里搜查巡逻。

杠蹦子和宝蛋昼伏夜出,准备给鬼子演一出更大更精彩的“戏”。经过三个黑日里的精心准备,演“戏”的各项前期工作都已准备停当。

那日早起日头刚红脸,杠蹦子和宝蛋就摸到鬼子据点附近的山圪梁上。

“宝蛋,你在这给爷四下瞅着,爷再往小鬼子近处走走,听见枪响,你就只管望山后头跑,然后在鹰嘴石那里等我!”

“爷,我也要跟你一坨去。”

“不需要恁多人,你去了怕是个累赘哩!爷这是过去‘钓鱼’,你先在一旁看热闹!”

说完,杠蹦子掂着那杆从鬼子手里缴回的快抢,一溜烟消失在丛林里。

正走着,杠蹦子以猎人特有的灵醒和敏感迅速扑捉到了野兽的信息。他停下脚步,支棱着耳朵四下搜索着来自各处的信息和动静。他用手在耳朵上搭个喇叭筒,四周的声响一下子就变得大了、响了。凭着他多年跟野兽打交道的经验,他判断有一群“野兽”就在他不远处活动。杠蹦子机警地蹦到一块大石头上,朝着传来响动的方向仔细打探。在密密麻麻的丛林深处,他看到灌木丛的树梢在摇晃。再细细观察,就在树梢晃动的地方,发现隐隐约约有几个草绿色的钢盔在晃动。

“狗日的,果真是一群畜生!”杠蹦子嘴里骂着,脚已经跳下了大石头。他故意踩上一块西瓜大小的活络石头,用脚使劲儿一蹬,那石头就骨骨碌碌往山下滚去。滚动的石头碾压在坡上的干树叶子上,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这一连串的声响无疑惊动了那群鬼子,只听他们叽哩哇啦喊着,还朝着滚石的方向开了两枪。杠蹦子生怕那块石头引不起鬼子足够的兴趣,就朝着鬼子的方向连放两枪。鬼子这回真的嗅到了某种气息,大喊大叫着加快了步子,朝着杠蹦子所在的方向追撵过来。

再说那宝蛋,爷爷离开之后,他就像个警惕的猫头鹰一样,攀上一棵桦栎树,四下张望着,万一发现他爷的身后有情况,他就会第一时间用枪声告诉爷爷。他把眼窝瞪得老大,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一阵子,他正在四下张望着,突然听到“咯儿——咯儿——”的叫声,紧接着草丛里就扑棱棱飞出两只野鸡,吓得他倚在树枝上的身子一晃。当他看清楚那是两只野鸡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被野鸡吓了一跳以后,正想着坐在树杈上松口气儿,这时山下又传来两声枪响。宝蛋的心里一紧。他麻溜下树,立在树下手搭凉棚朝山下张望,正在跑与不跑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又听到两声枪响。以他的判断,前边那两枪枪口是朝上的,是小鬼子的。而后边这两枪,枪口是朝下的,是他爷打的。

宝蛋判断他爷没事,就迅速爬过梁顶,朝山那边的鹰嘴石方向跑去。宝蛋跑着的时候,又听到身后传来零星的枪声。他一口气儿跑到鹰嘴石,藏在石头背后直喘气儿。

追撵杠蹦子的小鬼子在一处缓坡上停下了脚步。这时,小鬼子发现了比杠蹦子更让他们感兴趣的目标——不远处,有两个草人穿着跟他们身上一模一样的军装,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做着投降的动作。看到这两个草人身上的军装,这几个小鬼子不由得想起了前几天夜里被杀的哨兵。小鬼子嘴里呜里哇啦骂着,眼里喷射出仇恨的火焰,那火焰烧得他们急于要除掉两个草人——这简直是大日本皇军的耻辱!只见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拔出军刀举过头顶,发疯似地跑到草人跟前,一边喊着:“八嘎!”一边朝草人砍将过去。几个士兵紧随其后,也朝着草人聚拢过去。就在这时,只听“噗通”一声,那个举着军刀和两个紧随其后的鬼子突然跌落下去,后边的几个鬼子连连后退几步。当这几个鬼子反应过来之后,看到跌落下去的那三个鬼子已经被尖利的木橛穿透身子,一片血肉模糊。这几个小鬼子吓得魂飞魄散,四散而逃,没跑出几步,一个一个就捉住脚蹲在地上呲牙咧嘴、狼嚎鬼哭起来——原来,他们被铁夹子夹住了脚脖子,鲜血直流。这其中,有一个鬼子运气最好,既没有落陷阱,也没有被夹住。当一双双求救的眼睛投向他的时候,他没有过去帮他们弄开夹子,而是选择了向树林里面逃命。刚逃出不远,只见一张大网将他牢牢罩住,哧溜哧溜几下,他就被吊到了半空里。

杠蹦子把手里的绳索牢牢拴在一个树桩上,取下背上的弓箭,拉弓瞄准,只听“嗖嗖嗖”几声,那些在地上打滚儿哭嚎的小鬼子就一个个中箭毙命。吊在空中的鬼子不停地在大网里挣扎着、叫喊着。

“狗日的,我叫你今儿个坐坐土飞机!”说毕,杠蹦子解开拴在树桩的绳子,一松手,空中的小鬼子就呼的一下掉落下来。只听“腾”的一声和一声惨叫,网子里的那团肉就不动弹了。杠蹦子抓住绳索又使劲儿一拉,那团肉又被吊上半空,他又一松手,又是“腾”的一声闷响。

当杠蹦子挎着四根长枪来到鹰嘴石的时候,日头已经斜过头顶。

 

自从那七个小鬼子被杠蹦子弄死以后,小鬼子一连两天按兵不动。杠蹦子连续两天在熊沟垴的山圪梁上兜旋着,不敢贸然下山,他不知道小鬼子在耍啥把戏,更不知道小鬼子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第二日黑里,月亮还没有出来,杠蹦子坐在石头房外的老桦栎树下,嘴里叼着旱烟袋,一锅接着一锅吃着烟,烟袋锅里的火光在夜色里一明一暗。前几日,小鬼子日日进山搜索扫荡,这两天咋忽然就没了动静哩?杠蹦子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儿。可是,到底咋不对劲儿,杠蹦子一时也说不大清楚。

“爷,有心事?”

“嗯。爷就想,这两日小鬼子咋一下没了动静。”

“狗日的害怕了,当缩头乌龟了!”

“怕?我看未必吧?”

“爷,那你说咋啦?”

“这些狗日的是不是要撤走了?”

“撤走?咱还没杀过瘾哩,他狗日的就想走?”

“这些畜生如果走,咱也不能叫他们走得那么美,要在他们走的路上狠狠咬他几口!”

“爷,后半夜咱跑一趟熊沟,再去戳戳那些畜生的鼻窟窿、耳朵窟窿,去挖挖他的脚心!”

“宝蛋,越是这个时候,越得沉住气,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咱不知道鬼子想干啥,万一中了鬼子奸计,咱爷孙俩,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咧!”

这一个黑日里,杠蹦子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遍想小鬼子这反常的举动,终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不知啥时,杠蹦子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他睡了多长时候,一泡尿就把杠蹦子憋醒了。他摸索到炕头的洋火匣,正准备取出一根洋火划着点灯,却忽然听到小窗外头传来异样的响动。他迅速把洋火搁回原处,把耳朵凑近窗口,听见外头的响动不像是野兽,也不像是刮风,他隐隐约约听到此起彼伏的连续不断的人脚踩动树叶发出的呼呼啦啦的声响。他以猎人的高度警觉马上就想到了小鬼子,且即刻感到事态的严重。他蹑手蹑脚返回熟睡的宝蛋身边,先用一只手捂住了宝蛋的嘴,然后用另一只手摇醒了熟睡的宝蛋,并悄声对宝蛋说:“狼来了,不是一只,是一群,就在不远处,正在向咱们靠近,快,走房后树洞!”

月亮挂在树梢。杠蹦子带着宝蛋,从石头房后门连通的枯树洞里逃出,悄没声息地绕到压在石头房上方的大石头上,趴下身子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一群大约十多个小鬼子已经把石头房团团围住,并在步步近逼,看样子,他们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杠蹦子和宝蛋趴在石板上,看着小鬼子一步一步向石头房靠拢。杠蹦子从搁在一旁的布搭里拿出一枚手榴弹塞到宝蛋手里,紧接着又递给他一枚。杠蹦子手里也拿了两枚手榴弹,他先后拧开手榴弹的保险盖儿,宝蛋也学着他爷拧开了手榴弹的保险盖儿,两个人对视一下,同时拉动拉环,又同时把手榴弹掷下去,随之而来的是鬼子惊恐的嚎叫。伴着四颗手榴弹的接连爆炸,浓浓的硝烟腾空而起,飞起的尘土、碎石和小鬼子的钢盔、枪支、肢体碎片纷纷落下。

黑云遮住了月亮。

硝烟尚未散尽,就看见不远处的山林里亮起点点灯光,这些灯光快速朝着杠蹦子的石头房附近移动。

“狗日的,果然还留着一手!”杠蹦子骂了一句,“快往后山撤!”

杠蹦子拉着宝蛋的手,从石板上爬起来,攀着树藤哧哧溜溜就上了一道土坎。没有攀上土坎的时候,杠蹦子的心里还是得意和高兴的。一攀上土坎,杠蹦子就立时傻了眼,因为他看见在他们上方的不远处,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

“咱们被小鬼子包饺子了!”杠蹦子说,浑身冒出冷汗。

“爷,咋弄?”

“咱爷孙俩不能一路,要分开。”

“爷,我不跟你分开!要死,咱俩死在一坨!”

“宝蛋,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活着为你爹你娘你妹子你爷报仇!”

“爷……”

“乖宝蛋,听爷说,寻个地场藏起来,我把这帮畜生引开!”说完,杠蹦子一把甩开宝蛋的手,撒腿就跑,边跑,便朝空中放枪。

 

宝蛋从草窝里拱出来,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他扒拉一下骶脑上的杂草,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判断四周绝对安全,才立直了身子。

宝蛋一夜没合眼。自从他爷跟他分开以后,他就一直心惊肉跳。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他爷跟他分开后那一阵又一阵密集的枪声。他最牵挂的,就是他爷的安危。他趴在草窝里默默在心里祈祷,祈求老天爷保佑他爷平安无事。他的耳边还时不时回响起他爷临走时给他说的话:“宝蛋,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活着为你爹你娘你妹子你爷报仇!”

“爷,你不会死的,你是最好的猎人!跟这些野兽斗,你一定能赢!唉!爷,你能逃过这一劫么?”

宝蛋蜷缩在草窝里挨到天明。他试探着原路返回到石坎下的石头房跟前,不大的小院已经面目全非,石头房也被炸塌了。

茫然的宝蛋漫无目的朝森林深处走去。

 

日头爷像被狼吓了一样,黄巴巴没精打采挂在西边的树梢垴。宝蛋又饥又困,眼前金星飞舞,霎时一片黑暗……

当宝蛋灵醒过来时,一张老人的脸面在他眼里由虚变实。那脸上布满了沟沟坎坎,一双慈祥的眼睛疼爱地看着他。宝蛋仿佛梦醒,吓了一跳,硬生生就往起坐,却被一双大手摁下了。

“我……我这是在哪?你……你又是谁个?”

“娃子,先不怕,我不是坏人。我在打猎回窝的路上,碰到了你。你昏死在那里,就把你背回来了!”

“原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理应受宝蛋一拜!”宝蛋又要坐起。

“你先甭动弹!云儿,云儿,把汤端来!”

喊声落地,只见一个穿虎皮背心的姑娘端着热气蒸腾的木碗飘然而至。宝蛋的眼跟姑娘的眼结结实实地碰在一起。宝蛋把目光痴痴钉在姑娘身上,钉得姑娘脸红心跳。姑娘把木碗递给老者,就怯生生飘出门去。

 

救宝蛋的人叫董老大,狩猎为生。他的女人在生闺女小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死了,小云却活了。

宝蛋把他一家咋样叫小鬼子杀害,他跟他爷咋样为他爹他娘他妹子报仇,他爷为了保住他一条命咋样把小鬼子引开,如今不知是死是活,一一说给救命恩人听了。

“嗨,这些畜生,造孽呀!”董老大嗨嘘良久,又说,“这些日子,方圆左近的猎人都在传说,有一个老猎人神出鬼没,搅扰得小鬼子鸡犬不宁,还巧妙杀了不少小鬼子,原来不是一个老猎人,还有一个小猎人,你们真是不简单!”

“也不知我爷这会儿咋样了!”宝蛋眉头紧锁,眼里装满忧愁。

“英雄娃呀,你当真不知?”董老大定定看着宝蛋。

“恩人,你是不是……”宝蛋疑惑里夹杂着某种不祥的预感。

“英雄娃呀,我也是听说,具体是虚是实,我也把持不准。”

“你听说啥?”

“我听说你爷他……他被小鬼子杀了,还……还把尸首挂在树上!”

“啊?”宝蛋一阵头晕目眩,眼里闪着泪花,“狗日的小日本,我要跟他们拼了!”说着,“噌”的立起身子,抓起他随身带来的快抢就要出门。

董老大一把拉住宝蛋:“英雄娃呀,你这是去报仇哩还是去送死哩?”

“当然是报仇!”

“那要是仇报不了你又死了,咋弄?”

将才还像一只充满了气快要憋爆的皮球,听了董老大的话,皮球里的气一下就泄了。宝蛋把快抢重新搁回原处,一沟子坐在木凳上。

 

小鬼子在熊沟的树林里安插了许多明岗暗哨。听董老大说,这几日不断有猎人误闯熊沟岭,被小鬼子射杀。宝蛋也就暂时打消了抢回他爷尸首的念头。宝蛋他爷不能入土为安,宝蛋的心里就窝着一股复仇的怒火,这股怒火烧得他寝食难安。尽管董老大安排大她两岁的“姐姐”小云在他左右逗他开心,可是他的脸上却难见一丝笑容。小云给他端茶送水,浆洗缝补衣裳,最多只能换来宝蛋一句淡淡的“谢谢”。

“英雄娃呀……”

“董大伯,您就甭再耻笑我了!”

“此话咋讲?”

“我不是英雄,为了我,我爷惨死在小鬼子手里,如今还被吊在树上不能入土为安,我却躲在这里,这算啥子英雄么!”

“在我眼里,你爷是英雄,你也是英雄!你要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帮畜生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我去哪里寻他们报仇?”

“英雄娃呀,不急,不急,仇,你肯定能报,可能今日个,也可能明日个,或许后日个。你放心,这几日,咱南山一带的猎人不下二十几个,已经联合起来,要跟小鬼子斗。他们也有亲人死在鬼子手里,他们跟你一样,也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我们的人散布各处,正在打探消息,瞅准时机,到时候,够他狗日喝一壶的!”

“董大伯,您说的不是诳话?”

“你就耐心等他个三头五天,到时候,说不定有你高兴的!”

宝蛋听了董老大的话,心里就急急巴望着叫他高兴的那一天。

 

忽一日,有人来报,小鬼子要在明日往熊沟据点运送粮食,途中经过大东沟,然后进入熊沟。董老大命来人召集各处猎人弟兄前来商议,如此这般定下计议,各自散去。

第二日五更时分,董老大和二十多个猎人弟兄各自进入指定位置,分布于大东沟两边的深山密林里。宝蛋跟董老大分在一坨,埋伏于一处险要的悬崖绝壁之上。

天大明,远处天空就传来“嗡嗡”的轰鸣声,不大工夫,两只黑色的大铁鸟顺着大东沟呼啸而过,那铁鸟上还时不时“嗖嗖”飞出几梭子弹,子弹打在树林里,树枝被打折了,哗哗啦啦掉落一地。打在石头上,再弹出去,冒着火星子。猎人弟兄趴在石坎下,贴在树身上,纹丝不动。等那铁鸟飞远了,才一个个现出活物的本色,哈哈冻红了的手,跺跺冻疼的脚,低低骂一阵,议论一阵,复归宁静,把一双双眼盯着山下的河道,希望那不吃草不喝水哼哼叫唤的铁疙瘩早点出现。

日头爬上树梢,河谷依然宁静如初。猎人弟兄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先是前沟的黑豹子摸索着来到董老大跟前发牢骚,不多时又是前梁的李二狗说鬼子运粮车肯定不会来了。董老大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鬼子肯定会来,不来,那铁鸟来干啥?”李二狗挖挖骶脑:“那你说铁鸟来做啥?”“分明是在侦察,弟兄们一定要沉住气,耐住性子,不要乱说乱动,免得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听透彻没有?”董老大话里很有底气。李二狗又挖挖骶脑,心服口服:“还是董大哥有主意,只要他狗日的今日个来,就是等到天黑,也值哩!”话音一落地,远处再次传来“嗡嗡”的声音,眨眼功夫,那两只铁鸟再次沿着大东沟呼啸而过,子弹雨点般飞向树林里。

日头斜过头顶。初冬时节的日光照在山林里暖洋洋的。猎人弟兄吃过干粮,喝过水,有的斜靠在树身上,有的半躺在石板上,有的干脆拱在叶子窝里,迷迷瞪瞪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约摸过了一个来时辰,河谷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突突”声,正在迷瞪的猎人们不约而同被这声音唤醒了,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当他们把目光投向河谷里时,看到的不是运粮的大乌龟,而是一溜儿开过来的四辆三轮儿摩托,在猎人弟兄看来,那就是四只小乌龟。四只小乌龟在布满砾石的河谷里颠簸着缓慢移动。看到这几只慢腾腾的小乌龟,大家的兴奋一下子就消失殆尽,有的情绪一下就跌落到低谷,还抱怨情报不准,简直就是捕风捉影,劳民伤财。董老大让宝蛋各处走一遭,传话道:“不要着急,这是小鬼子的诡计,先用摩托做先锋,以探虚实,千万不要中了小鬼子的诡计!”董老大还给宝蛋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宝蛋听后,召唤几个猎人弟兄,即刻与那四只小乌龟赛起跑来,径直朝大东沟深处跑去。

那四只小乌龟从董老大的眼皮底下缓缓通过,才拐过一个弯,又闻不远处传来哼哼唧唧的马达声,定睛细看,只见跌跌撞撞爬过来一个大铁疙瘩,活像一只大乌龟,乌龟壳上立着七八个小鬼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董老大一声枪响,两边悬崖上便有无数大小石头纷纷滚落山谷。石头砸在河道里,溅起白花花的水花,砸在乌龟壳上,那乌龟登时原地不动了。鬼子急急忙忙跳将下来,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漫无目标地朝天鸣枪。再看那走在前头的四只小乌龟,也同样遭到了滚石的袭击,当坐在上面的小鬼子感到不妙时,即刻调转方向欲增援后头的大乌龟,此时河道已被大大小小的石头封堵。他们只好徒步回防,一时间枪声大作,喊杀声四起,一彪人马把这几个小鬼子死死堵在河谷里,不肖一袋烟功夫,就都做了猎人弟兄的刀下之鬼。

再看那只大乌龟,瘫在河道里动弹不得,两边的悬崖峭壁上,无数枝裹着火焰的利箭“嗖嗖”射将过去,中了箭的小鬼子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个火人,连滚带爬,嗷嗷直叫。大乌龟身上也爬满了火苗,火借风势,越烧越旺……

黄昏时分,猎人弟兄重回山林。经盘点,一人重伤,三人轻伤,歼敌一十六人,缴获各类武器二十余件,香瓜手雷子弹等八箱,罐头香烟不详……

 

这几日,小鬼子在南山一带疯狂扫荡,百姓的口粮、家禽家畜,十有八九被掠走,十村九空,民不聊生。

董老大和宝蛋,和那些猎人弟兄,见鬼子势头正旺,却不敢唐突行事,把个乡亲们的苦难看在眼,恨在心。

“嗨,真他妈憋屈!不中就跟小鬼子死干一场,大不了也是个死!”董老大把捶头直往自己个骶脑上砸。

“大伯,急火攻心,反而要坏事嘞!”经过几次历练,宝蛋好像一夜之间就成熟了不少,“咱不能只把眼盯在眼前这巴掌大一片地场,不如往远处看看,或许能寻到门路。”

“你的意思是?”董老大急切问。

“听说八路就在南山附近活动,只靠咱这几个人马,难以对付这些鬼子,咱不如联合八路,你看……”

“嗨,英雄娃呀,还是你脑筋活泛,我咋就没虑出这一层哩!”

俩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语嗑着,就听小云闪回来报:“爹,外头来一生人,言说有要事找你。”

董老大和宝蛋都把眼窝盯着小云,警觉而狐疑。

“那人可说清道明他的来历?”董老大端直立起身子。

“那人只说有要事,再问别的只是不言语。”

“过去先看看端倪。”董老大示意宝蛋跟他一坨出去。

 

那人确真是八路军派来的,有介绍信和红哈哈的印章作证。他说,这些日子,八路军部队不断闻听猎人弟兄巧妙与小鬼子周旋,并侍机杀鬼子、烧粮草,搞得鬼子狼狈不堪,都说猎人弟兄神勇广大,传得神乎其神。

“要说神,他最神!”董老大把宝蛋推上前,“我们猎人弟兄都是跟他和他爷杠蹦子学的……只可惜,他爷叫狗日的小鬼子给杀了,如今还吊在树上!”

“这些我们也听说了!所以,部队首长指示,希望南山一带的猎人弟兄能和八路军配合,一举端掉盘踞在熊沟一带的小鬼子老窝!”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董老大兴致勃勃,“我将才正跟宝蛋商议要去寻找八路哩,你却送上门来了!”

三个人在一坨如此这般商议一番,各自散去。

霜降那日,董老大领着猎人弟兄二十余人,于五更时分潜伏至头道沟、二道沟、柿树岭一带。同时,宝蛋按照那日进山八路告知的地点,也于当日黎明在东湖岭二道岔找到八路驻地。

日上二竿,小鬼子在头道沟等地的扫荡又火火展开。董老大带领的猎人弟兄五七人分成一组,同时在三四个村子偷袭鬼子,打一下就跑,跑了再回来,游而击之,土抢,弓箭,铁夹,土雷,陷阱,无所不用其极,搞得小鬼子蒙头转向。不时,熊沟据点石原队长的电话响个不停,纷纷请求增援。

“八嘎!土八路的干活!”石原队长恼羞成怒,迅疾命龟田小队长带领一拨人马,前往驰援,其余留守熊沟据点。

龟田带领的增援部队刚走出不到二十里地,山中忽然响起喊杀声,霎时,手榴弹雨点般横空飞将过来,不到一袋烟功夫,这四五十鬼子就一命呜呼。

再说熊沟据点。宝蛋带领着八路从隐秘的小路于日红时分摸进据点附近,但闻远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

据点里,石原队长获知龟田小队遭到伏击,气急败坏,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忽闻枪炮声四起,急忙挎着军刀,蜷缩于掩体后指挥反击。然由于大部鬼子外出扫荡,据点兵力空虚,虽拼尽全力,挣扎约半个时辰,终不敌八路的猛烈攻势,死的死,亡的亡。石原队长惶惶如丧家之犬,身边只有三五人护驾,最后落得被八路军铁桶般围困在中间。在八路军“缴枪不杀!”的喊声中,仍有三两个鬼子负隅顽抗,被八路击毙,一人效忠天皇饮弹自尽,最后只剩石原光杆司令,双手举着军刀,摆出与八路决一死战的架势。

宝蛋从一进入熊沟据点,就清清楚楚看见被小鬼子吊在树上的爷的尸首,恨不能食小鬼子肉,喝小鬼子血。这时,眼看着被八路死死围困的石原队长仍不肯放下屠刀,复仇的怒火一窜千丈。他对八路军李营长说:“这个畜生交给我吧!”李营长心领神会,把一杆长枪递到宝蛋手中,示意他可以开枪射击。宝蛋接过长枪,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瞄准。石原的双手在颤抖,脸在扭曲变形,两只眼里射出凶光。他垂死嚎叫着扑向宝蛋,只听“砰砰”两声脆响,石原的胸前便绽出两朵血花……

 

残阳如血,红叶似花。当年的乱葬坟,而今已经成了“南山革命烈士公墓”,前来献花祭奠的人络绎不绝。

宝蛋和他的儿子、孙女在山间采来野菊,精心编织成花篮,摆放在亲人的坟头。这个伤心之地,时时牵着宝蛋的魂。宝蛋年年都要来。七十年了,宝蛋已经记不清来过多少回。这回,宝蛋却反常显出恋恋不舍,他那满是泪水的双眼,久久牵着这片墓地。

“唉,来一回就少一回了!”宝蛋叹道。

“爷爷,还有我呢!”孙女看出了爷爷的心思。

“是啊,孙子,孙女,还有孙子孙女,无穷无尽啊……”宝蛋欣慰地笑笑,深情地环视那一座座无言的墓碑……

                               2016.08.09——08.23家、办

 

作者简介:塬上草,本名董彦礼,河南卢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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