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文字 ——以朱自清先生两篇散文为例

　　朱自清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散文大家，他的两篇散文代表作《荷塘月色》和《背影》，是我们中学就读过的，现在读，还能有新的感受——文学经典的一个特征，正是常读常新——《荷塘月色》让我们欣赏到荷塘月色美景的同时，也感受到作者的沉郁的心情，以及那个时代的压抑的社会环境。《背影》通过父亲送儿子去上火车，细心照料儿子，为儿子操劳忙碌的几个背影，用质朴平淡的文字，把父亲对儿子的关爱，自然真切地表露出来，父子情深跃然纸上。

　　什么样的文字是好的文字？我想起曾经在哪儿看到的，一位随笔作家说，她到叶圣陶先生所在的一个文学编辑部去办事，听到叶圣老在隔壁办公室跟人家说，好的文字是你在一边念的时候，别人听不出你是在念稿子，而是感觉你在和人家说话（大意）。那么好的文字，我的理解，就应该是质朴的、晓畅的、不用刻意雕琢和刻意美化的那种文字，像谈话一样自然流露出来。

　　现代中国老一辈杰出的作家，文字大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试以蒋梦麟先生为例——蒋先生是前清策论秀才，在美国获得哲学及教育学博士学位，任过北京大学校长，他在《现代世界中的中国》这本书的《新潮》部分的引言里这样写道：“这本书里要讲的是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经验。经验是宝贵的，可是宝贵的经验是付重大的代价买来的。个人的经验是如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经验，也是如此。”我们看这段话，开门见山，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学究之气，没有一点洋腔洋调，大小都能看得懂，老幼都能听得明白。这就是好的文字。

　　“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一项重要的内容，是提倡白话文，倡导人之一的胡适先生，文字清新明了，不故作姿态。中国现代作家如叶圣陶、夏丏尊、梁实秋、王力等人的文字，也是这样，而朱自清先生更是其中很著名的一位。

　　叶圣陶先生在《朱佩弦先生》一文里，就高度评价朱自清先生的文字：“近年来他的文字越见得周密妥贴，可又极其平淡质朴，读下去真个像跟他面对面坐着，听他亲切的谈话。现在大学里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提到的。”叶圣老这些话，讲的是朱自清先生，也同样是用平淡质朴的文字写出来。

　　让我们再回到朱自清先生那两篇散文名作上，看看叶老先生讲的那些平淡质朴的、口语化的文字，是怎样从他笔下流露出来的。先看看《荷塘月色》里的部分描写：“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突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夜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文字细腻，文情并茂而不作。再看看《背影》里的部分描写：“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起头直接干净，平实感人，就好像是对着你说的……好了，不用引用太多了。我们读了这样自然、朴实的文字，是不是能感觉到作者像是在跟我们面对面坐着谈话呢？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有自己的独特的风格，他的文字，只需读上几段，就能感觉出来，《荷塘月色》和《背影》之外，读他的其它散文，也有同样的感受。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美，不仅美在文字上，还美在味道上，这味道是不可多得的中国的味道，对现代散文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杨振声先生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中指出：“他文如其人，风华是从朴素出来，幽默是从忠厚出来，腴厚是从平淡出来。他的散文，确实给我们开出一条平坦大道，这条道将永久领导我们自迩以至远，自卑以升高。”对朱自清先生散文的成就，以及他为现代散文所作的贡献，给以高度的评价。沈从文先生也在《不毁灭的背影》里说：“惟从现代散文发展看全局，佩弦先生的叙事散文，能守住文学革命原则，文字明朗、素朴、亲切，且能把握住当时社会问题一面，贡献特别大，影响特别深。从民九起，国家教育设计，即已承认中小学国文读本，必用现代语文作品。”可见文学经典的力量，亦可见文学经典也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成就出来的。

　　朱自清先生不仅是杰出的文学家，还是个很有气节的思想家。抗战胜利后，美国支持蒋介石打内战，当时社会上物价飞涨，物品奇缺，很多人在饥饿和死亡线上争扎。美国为了支持蒋介石，就运来一些面粉，说要“救济”中国人，好让中国人“感谢”美国，不反对它。朱自清先生看透了美国的用心，认为美国的救济是对中国人的侮辱。他和一些学者一起，在一份宣言上庄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份宣言表示，坚决拒绝美国的“援助”，不领美国的面粉。朱自清先生宁死不食嗟来之食，誓死捍卫民族尊严的决心，表现出一个正直的学者应有的民族气节，当为现代中国文人之楷模。沈从文先生曾就朱自清先生的为人，作过这样的比喻：“其为人也，温美如玉，外润而内贞……经传中称的圣贤，应当是个什么样子，话很难说。但历史中所称许的纯粹君子，佩弦先生为人实已十分相近。”沈先生的话，为朱自清先生的为人，作出了很好的概括。

　　《荷塘月色》和《背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散文杰作，影响过无数的读者，可有专家说它们已经过时，还说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会让学生浮想联翩，而父亲过铁路去给儿子买东西又有违反交规之嫌——大概他们也会认为，四大名著有不少暴力色情的描写，也不用读了……专家也好，什么家也罢，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自由，不过要给一部作品定性甚至要把它从中学语文课本中移除出去，不只是几个专家或几个什么家的事，还要看广大的读者答应不答应。有人就爱否定前人，否定经典，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