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爷（小说）

匪爷（小说）

塬上草

1

匪爷本不是匪，匪爷是正经八百的庄稼人。匪爷是在大哥郭老大、二哥郭老二先后被抓了壮丁、老父亲愤然离世之后，连夜背着他那有着一双三寸金莲的老母亲上了金牛寨的。

匪爷在他家排行老三，官名就叫郭老三。

匪爷祖上算是个大户人家，曾经有三二十亩地，在爷爷那辈儿上达到鼎盛时期，人丁兴旺，有三十多口。

匪爷的爷爷是个识文断字的乡绅，民国初年，曾经参加过一个革命党，在乡间还组织过革命活动，后来失败，被袁大头的嫡系捉住砍了头。树倒猢狲散，一大家子就这样散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到父亲这辈儿上，家道中落，由乡间望族沦落为佃户，真是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古话。

匪爷小时候读过私塾，本想着长大了考状元光祖耀祖，谁成想，他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战乱，哥哥郭老大被拉了壮丁以后，没过两年，二哥郭老二也被抓了壮丁，临走的时候，二哥哭得跟泪人儿一样，父亲、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忧愤交加就一病不起，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二哥被抓走的时候，匪爷才15岁，他亲眼看着二哥被抓走的时候，亲人分离的凄惨场面。他是老三，两个哥哥被抓了壮丁以后，父亲也走了，匪爷就下决心要保护好母亲，因为他是母亲身边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男人。

当时，匪爷虽说只有15岁，但是他觉得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要让母亲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让母亲成天老是提心吊胆的。匪爷一边做着地里的农活，一边在屋里孝敬自己的母亲。

母亲是个小脚，三寸金莲的那种，走起路来都不稳当。干不了地里活，母亲就在屋里纺线织布。母亲小时候就学得一手纺织的绝活。每当她坐在纺花车或者是织布机上时，母亲就显得特别自信，纺花车被她摇得嗡嗡直转，线儿在她手里越来越长……梭子在她手里灵活得就像一条鱼儿，在密密匝匝的线儿中间游来游去……母亲的心不大，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过光景，然后有一天，老大儿子、老二儿子都能回到她身边。然而，母亲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抓壮丁的又来了。匪爷听到风声，就连夜收拾了家中细软，背着母亲逃走了。往哪里逃？他心里没谱。走到半道上，他忽然想起金牛寨。

金牛寨可是个土匪窝。不过，他老早就听说金牛寨的土匪不祸害老百姓，只跟官兵和有钱人过不去，所以，匪爷就背着母亲朝着金牛寨的方向奔去。

2

那天夜里，天晴得很好，天上有残缺的月亮，照得山野小路明晃晃的。匪爷背着母亲走了一夜的夜路，天露明，才来到金牛寨寨门跟前。几个守寨的汉子挡住了匪爷的去路。

嗳嗳嗳，我说你这是哪路神仙，敢冒冒失失闯金牛寨？一个守门的土匪横在匪爷面前。

我，我是，我是上山投奔金大爷的。匪爷气喘吁吁。

金大爷？金大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算老几呀！另一个土匪摇头晃脑地爷走过来。

我，我听说金大爷就是个活菩萨，不祸害穷人，还是个孝子，所以就来投奔他老人家。匪爷说。

你连这个都知道？这个倒是不假。那你为甚来投靠我们金大爷？横在面前的土匪问。

我大哥、我二哥都叫官兵给抓了壮丁，我父亲一气之下就走了。现如今山下又抓壮丁，我要是再被那些个狗官兵给抓了，那我妈就活不成了！匪爷想哭。

狗日当兵的，净祸害老百姓！看来你还是个大孝子。横在面前的土匪往一边站了站说，我们弟兄也多是在山下活不下去了的，才上了金牛寨的。

匪爷说，就是，就是，都是被逼的！

另一个土匪说，你先安顿老人家在这里歇息一下，我去给金大爷通报一声。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过去给金大牙通报的土匪腾腾腾跑过来说，金大爷听说你是个大孝子，就请你上山砰砰码。

匪爷听不太明白，就问，砰砰码，啥是砰砰码？

一个土匪说，就是见见面儿。

匪爷好像明白了，就点点头说，感谢这位兄弟代劳，还劳烦这位兄弟给小的引个路，我好拜见金大爷。

3

匪爷背着母亲拐弯抹角来到金牛寨忠义亭。只见忠义亭正中间的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义”字，义字前面的虎皮宝座上仰面斜坐着一个光头彪汉，两只大眼活像两只铜铃，定定地看着下边的匪爷。

放下背上的老娘，匪爷双手抱拳，单膝跪下，说道，大当家的金大爷在上，受小的郭老三一拜。

金大牙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说，郭老三，你倒是个知道礼数的主儿，快快请起。

匪爷立直了身子，再次双手抱拳，向金大牙行礼说，小的郭老三今日幸会大当家的，意欲投靠金牛寨不为别的，只为着大当家的仁义远播，我与母亲也来逃个活命，尔后为我母亲养老送终，还望大当家的高抬贵手，接纳我们母子二人。

金大牙说，如若不是听说你是个大孝子，怎能放你进寨。他看看老妇人，就朝一旁站立的小喽罗一挥手说，还不快给老夫人赐座？！

一旁站立的小喽啰赶紧搬来椅子，招呼老夫人坐下。

老妇人点头微笑说，大当家的仁义，老朽这里谢过。

金大牙欠欠身子，哈哈笑着说，金某一向敬重孝老之人，更敬重为人母者，你虽为郭老三的母亲，上了山，也就是我金大牙的母亲。

匪爷感激涕零，再次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说，感谢大当家的不弃之恩，这么说，大当家的愿意收留我们母子了？

金大牙说，看在你们子孝母慈的份儿上，你们就留在山寨，先安顿下来，再作打算。

4

上了金牛寨十天半个月之后，大当家的金大牙看匪爷不但是个孝子，还能识文断字，智勇双全，就留他在身边做字匠。

匪爷最恨官兵，为他大哥和二哥，也为父亲，更为背井离乡的老母亲。

金牛寨缺少文化人，金大牙对匪爷甚是器重，有啥要紧的事儿都爱跟他叨叨，匪爷也是一心主政跟定了金大牙。一年后，二当家的狗蛋儿害伤寒不幸毙命，金大牙就让匪爷坐了金牛寨的第二把交椅。

匪爷跟金大牙闹不和，是在两年多以后，金大牙跟官兵暗地里勾勾搭搭，还准备把金牛寨的弟兄们拉过去改编充军。

为这，匪爷一百个不情愿。弟兄们十有八九也不情愿。

弟兄们听到风声后，集体到忠义亭给大哥金大牙单膝下跪，求他收回成命，不要中了官兵的奸计。大当家的表面上答应众弟兄的请求，可背地里仍然跟官兵私下往来甚密，为的就是在国军中混个一官半职，为自个儿今后的出路着想。一天夜里，料水的（放哨的）来报，金大牙今晚假装下山逛窑子，其实就是去跟官兵的头目碰码。匪爷跟弟兄们一合计，即火速着人飞马下山，来到春芳楼探得实情。原来金大牙明着不行，他就来阴的，和官兵首领刘团长暗中商定，准备设计靠窑子（投靠官兵）。

匪爷说，将计就计。

5

三天后，金大牙在忠义亭传下口令，明天夜里三更时分码人（集合），五更时分到达二道梁子，破了大财主刘占山的窑子(抢有钱人家)。弟兄们一听欢呼雀跃，好长时间没有勾道关子（合伙出击）了，手都痒痒了。

第三天三更上道。四更时分，金大牙和他的几个铁杆儿弟兄被五花大绑。匪爷当着弟兄们的面儿说穿了金大牙此次带弟兄们下山的真实目的。众弟兄再次单膝跪地求大当家的更弦改章。金大牙说，叫老子改变主意，除非我死喽，否则没门儿！匪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对大当家的说，当兵的不是啥好东西！想想当年宋江的下场，若投靠官兵，必遭陷害，恳请大哥收回成命，弃暗投明。

金大牙说，我意已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不怕死！

匪爷痛哭流涕，来到金大牙面前说，既然大当家的去意已决，那弟兄们也就无话可说了，没想到重情重义的大哥竟然被狗官兵灌了迷魂汤，今生不能再做兄弟，那就等来生吧！

金大牙仰天大笑，骂道，你个白眼狼，哥哥我一向待你不薄，哪曾想今日栽在你手里。来吧，动手吧，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说完，又是哈哈大笑。匪爷送上断头酒，单膝跪地说，大哥，对不住了。金大牙说对不住个球，老子要不是看你是个孝子，又是个能识文断字儿的，你哪能活到今日！说罢，金大牙把一碗酒一股脑儿倒进嘴里，顺手把大黑碗摔在地上。

刀斧手手起刀落，金大牙一命呜呼。

匪爷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金大牙死后被弟兄们厚葬。

又过三天，官兵一窝蜂涌向金牛寨。匪爷招呼各位小把头开会合计。忠义亭上，一个个小把头都怯于官兵的长枪利炮，不知所措。匪爷一拍桌子说道，我有一计可破官兵。二当家的满囤和众把头甚是惊喜，忙问，大当家的，有啥妙计就赶紧放个话，就甭再卖关子了。匪爷跟弟兄们如此这般细说一番，二当家的和弟兄门连声叫好，说匪爷真乃诸葛再世，此计甚妙。

6

上金牛寨只有一条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兵来到金牛寨山口，在一块平坦地面上安营扎寨，养精蓄锐，准备攻打金牛寨。是夜五更时分，只听金牛寨上喊声震天，官兵以为是金牛寨土匪下山袭营，睡梦中惊醒的官兵势急慌忙正准备操家伙迎敌，突然从山口蹿出一彪人马，手里举着白旗，喊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只见远处山上灯笼火把似火蛇般游动，还喊着千刀万剐郭老三！郭老三，叛徒！

传令兵急急忙忙跑进大帐中，刘团长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来回踱步，抓耳挠腮，不知是何情况。传令兵喊道，报、报告长官，下山的人马并非是来偷袭我军营的，他们是来投诚的。刘团长半信半疑，问道，啥，投诚的？扯淡，莫非是来诈降的？人在那里？带我去看看。传令兵说，就在帐外。刘团长说，带进来。

五花大绑的匪爷不慌不忙走进帐中，对着刘团长哈哈一笑，却不说话，只是拿眼睛轻蔑地看着刘团长。刘团长问，为何发笑？匪爷说，笑我大哥有眼无珠。刘团长问此话怎讲？匪爷说，我大哥为投奔刘团长丧了性命，我等弟兄死心塌地跟随大哥，不想竟遭三当家的算计。我上山晚，势单力孤，又与三当家的尿不到一个壶里，就合计着准备下山靠窑子，不成想走了水（走漏风声）。一不做，二不休，遂于深夜杀了守寨门的，我就背着我的老母亲，带着三十多号弟兄下山，哪想到却换来如此待遇，老天无眼啊！我命休矣无妨，可怜我那老母亲，也要跟着我遭此劫难。

刘团长一听他下山还带来了老母亲，心中疑虑当下消然。上前问道，你说你母亲也与你一同下山，此话当真？匪爷道，长官不信，请出帐外一看究竟。刘团长走到帐外，真真切切看见一位老妇人和几十号人立在帐前，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人群里有人高喊，国军昏庸，我等下山不值！刘团长喝道，休要胡言，再瞎咧咧割了你们的舌头！便走到老妇人身旁，笑眯眯地问，哪个是你儿？老妇人气愤而不屑地看了刘团长一眼，朝着刘团长唾了一口唾沫，说，我儿不是在你帐中？劝他别来，他就是不听，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山上！刘团长哈哈大笑说，老夫人息怒，老夫人息怒！说完，折身返回帐中，亲手为匪爷解绳松绑，还连连道歉，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待明日破了金牛寨，我当力推为你加官进爵，让你母亲安享荣华富贵。

当夜，匪爷一干人马被安顿在营中歇息。

次日一早，匪爷来到刘团长帐中。他对刘团长说，一早进帐，不为别的，只为两件事，一是向刘团长汇报一下金牛寨上的布防情况，二是请求刘团长给郭某帮个忙。刘团长一听，欣然答应。匪爷如此这般，给刘团长介绍了金牛寨的布防情况，然后说，第二件事，算我求您的。刘团长说，啥子事情还这么郑重其事。匪爷说，我妈从小行善，不杀鸡不宰羊，听见响鞭放炮都害怕，在山上，一遇上打枪她都要钻进山洞里躲起来。她听说明儿个咱要攻打金牛寨，就一直跟我嚷嚷着要走。我说往哪走？她说，回山上，还住山洞。我给我妈说，不用回山上，山下也有山洞。刘团长问，真有？匪爷说，还真有。在哪？刘团长问。离这不到一里地，有一个山洞，当初我背我妈上山的时候，走到这里不知道往哪走，就在那个洞里歇过脚。刘团长说，郭老三，你真是个大孝子，就凭这一点，我答应了，把你妈暂时送到那个山洞里，着老太太身边的贴身丫鬟过去伺候，我再派个当兵的一同过去保护他们，吃的喝的多带点儿，等拿下金牛寨，你就可以天天陪在你妈身边了。匪爷一听刘团长要派兵保护，心里就骂道，老狐狸，这不是过去保护，分明是在我妈身边安插个眼线。匪爷心里这么想，可是脸上却笑成一朵花，嘴里还连声道谢，说，刘团长对家母关怀有加，实在令郭某感动，此次攻打金牛寨，郭某不才，愿打头阵，拿不下金牛寨，愿提头来见刘团长。

刘团长说，你我弟兄，你的母亲就是我刘某的母亲，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当日夜里，刘团长把攻打金牛寨的时间定在子夜时分。

7

亥时过半儿，正在熟睡的官兵营中，粮草库和弹药库，一边火光冲天，一边爆炸声震耳欲聋。金牛寨土匪下山劫营了！金牛寨土匪下山劫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金牛寨上二当家的看到官兵帐中起火，按照事先约定，二百多号弟兄直扑军营。一时间，官兵军营乱作一团。抱着三姨太睡得正香的刘团长，急急忙忙披挂出帐，看见眼前已经乱成一锅粥，急忙朝天鸣枪，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慌张，不要慌……喊话还没完，只听得“砰砰”两声枪响，刘团长应声倒地。

经过一阵激战，官兵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连衣裳都没穿齐备，就成了刀下鬼。再看那些俘虏，有的只穿一件裤衩，有的光着膀子，一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二当家的跟匪爷郭老三汇合一处。二当家的问，家母现在何处？匪爷一拍脑袋，哎呦！忘了，光顾着打仗了，把我妈都给忘了。说完，赶紧朝通天洞飞奔而去。来到通天洞里，只见那个官兵已被捆了手脚，此时还在酣睡之中。四下搜寻一遍，已没有了匪爷母亲跟贴身丫鬟的踪影。过去查看通往山上的暗道，门紧闭着，只是上边拴了一条红头绳。看到这里，二当家的和匪爷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此次与官兵交战大获全胜，匪爷立了头功。回到金牛寨，匪爷先去给母亲磕了头，然后来到忠义亭。二当家的和众弟兄已经聚齐，列队欢迎大功臣匪爷。匪爷走进忠义亭，众弟兄双手抱拳，齐声喊道：匪爷威武，旗开得胜。匪爷威武，马到成功！匪爷被这排场的场面弄得怪不好意思。他也双手抱拳，边往里走，边频频点头，说道，二当家的英明，弟兄们英勇，同喜同喜！

众弟兄坐定，二当家的提议要论功行赏，这头功自然要给匪爷。匪爷说此次交战，弟兄们一个个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况且，还有十几个弟兄为此还葬送了性命，这功要记也该记在那些走了的弟兄们身上。此外，还要给跟着我一起下山的三十多个弟兄们记上一功。我郭老三何德何能，如果没有弟兄们的出生入死，就凭我一个人，恐怕我早就被官兵五马分尸了，哪还能活着回来？我跟我母亲今日都能活着回来，就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奖赏，所以，我啥奖赏都不要，恳请二当家的和众弟兄能答应郭某的请求。

二当家的跟众弟兄拗不过匪爷，只好遂了匪爷的心愿。

此战让匪爷一举成名。一时间，匪爷巧用妙计大败官兵的故事在金牛寨传得神乎其神。很快，方圆百里，匪爷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官兵闻风丧胆。逃荒的要饭的，一股脑涌向金牛寨，为的是能跟着大英雄匪爷混口饭吃，逃个活命。匪爷跟二当家的议定，凡穷苦人上山，来者不拒，好生安顿。匪爷对二当家的说，这几日上山的人中大有文章。二当家的问，此话怎讲？匪爷咬着二当家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只见二当家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然后是连连点头。

8

当日，金牛寨贴出告示：匪爷大寿，晚上大摆筵席，不醉不散。是夜，金牛寨张灯结彩，肥吃海喝，热闹非凡。二更时分，酒宴散尽，匪爷等酩酊大醉各自散去。黑黢黢的夜幕下，三二十个黑衣幽灵在一处碰头后分数路四散而去。不多时，只见一个黑影飞身跃入匪爷院内，黑影悄然飘至匪爷卧室窗前，听得屋里鼾声大作，窃喜，遂进入正房内，正要推门入卧室，只听鼾声戛然而止，还传出匪爷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你这厮好生大胆，我等好生待你，你却要取我性命。黑衣人吓了一跳，伸出的手急忙缩回。他想折身出来，忽闻鼾声又起。黑衣人想，原来是梦话，害得我虚惊一场。一不做二不休，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边想边推门进去。黑衣人想，匪爷好汉，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的官兵仇人，是他们花钱让我取你性命的。他举起大刀，正要砍下，忽然屋里屋外灯火齐明，酣睡中的匪爷哈哈大笑从床上坐起。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身欲夺门而出，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呐喊，贼人莫走，吃我一剑。匪爷高声喝道，莫要害他性命，留下活口，押到忠义亭，听候发落。

那夜，金牛寨将二十多个黑衣人如法炮制，如数擒获。忠义亭里，匪爷和二当家的正襟危坐。二当家的说，你等扮作穷人上山，我金牛寨待你等不薄，为何下此狠手？拉下去砍头！黑衣人像捣蒜一样边磕头边说，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我们也是拿人好处，为人做事。我等鼠辈有眼无珠，不该见财忘义。我等该死，我等该死！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望好汉爷高抬贵手，饶我等一命。匪爷问道，那你们说，你们拿了谁的好处，又是替谁做事？黑衣人战战兢兢说，我们都说，都说，是官兵，上，上次你们金牛寨跟官兵结下梁子，他们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每人给一百块大洋，等杀了你和二当家的，烧了金牛寨，然后每个人还有一百块大洋。我等该死，我等该死。

二当家的和匪爷头碰头咕哝了几句。二当家的说，今儿个你是遇到我们匪爷心善，要不是，你们一个都活不成。每人给你十个大洋滚下山去，以后若再作恶，见一个杀一个，听见了吗？黑衣人把头在地上磕得山响，连声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多谢二位好汉爷不杀之恩，日后有用的着的定当誓死效力。二当家的说，滚下山吧，你们好之为之。待黑衣人一溜烟出了忠义亭，二当家的和匪爷相视而笑，笑声中充满了放荡不羁的狂野和不屑。

9

两年后，二当家的偶感风寒，时冷时热，热时身子滚杨，冷时浑身打颤。匪爷等四处求医，无力回天。

临走前，二当家的让匪爷召集各位把头到他屋里。二当家的躺在病床上，双手抱拳对匪爷说，我今天把我那七十多岁的老母和金牛寨的弟兄们一起托付给你。可恨我不能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就拜托大哥您了。

匪爷点头说，请二当家的放心，你的母亲就是我郭老三的母亲。二当家的闻听此言，就要翻身下床给匪爷叩头。匪爷轻轻将已经

奄奄一息的二当家按住说，金牛寨的弟兄们信得过我郭老三，我当竭尽全力为弟兄们寻找一条好的出路，绝不辜负各位兄弟和二当家的。二当家的紧紧拉着匪爷的手说，有大哥这句话，我就可以瞑目了！

匪爷潸然泪下，单膝跪下，双手紧紧握住二当家的手说，既然如此，请二当家的放心，郭某不才，但愿肝脑涂地，誓与金牛寨和金牛寨的弟兄们共存亡。话音刚落，二当家的含笑而去。

二当家的走后，匪爷定下规矩，金牛寨从今往后：不抢，不杀，不淫；重农，兴工，强兵，肃纪；上下平等，兄弟同心；若遇外敌，以命相抵。此规一出，各位把头一一照办，不消三年，金牛寨粮丰，工利，兵强，纪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安居乐业，堪称世外桃源。官兵曾先后数次来犯，均以失败而告终。

10

那年深秋，山下新来一波官兵，将原来国军盘踞多年的地盘尽收自己囊中。

    一日，山下料水的上山来报，山下有一位新军的军爷要上山见大当家的。匪爷一听火冒三丈，哪来的愣头青，竟敢上山送死？料水的说，我问他是哪路人马，这位军爷就是不说，他让我传话给大当家的，他说他是大当家的一个直近亲戚，要我务必带他上山。守寨门的把头不敢做主，就让我先回禀一声，再做决断。匪爷又问，他说没说他是哪里人？问了，他说他老家跟大当家的在一个地方。匪爷说，敢冒充我老家的人，带上来让我见识见识，如若不是，一准又是个汗线（探子），那就就地插了（杀了）他。

约一个时辰，自称是大当家亲戚的军爷被带进忠义亭。匪爷问道，算你有胆量，敢冒充我家亲戚上山诳我，快快报下名号，免得做了无名鬼。那人却说，三弟今日做了山大王，总不能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认吧？匪爷一惊，你给谁叫三弟？你到底是谁？来人道，要知我是谁，总不能这样吧？那人用手指指眼睛。匪爷一挥手，示意取下挡眼（蒙眼的）。把头立刻为那人解下挡眼。那人用手揉揉眼睛，说，三弟好大的气派，难道连你二哥都不认得了？匪爷近前一看，半信半疑地说，你真是二哥？那人说，不信你瞧瞧，二哥后背上有一块黑痣，你不会不记得了吧？说完，那人掀开上衣露出后背。匪爷定睛一看，激动地说，二哥，真的是二哥。

匪爷单膝跪地，说，三弟见过二哥，怎不早些告诉弟弟实情，害得哥哥遭受此罪。二哥问，老母亲可好？匪爷说，好着嘞。那年你被抓了壮丁之后，眼瞅着下一个就挨到我了。过了不到两年，官兵又来抓人充军，我害怕也被他们抓走，就趁天黑背着咱妈逃了出来。没地方安身，听说金牛寨的土匪不祸害穷人，我就跟妈商量想上山躲一段时间再说。没成想，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这里一呆都快十年了。大哥呢，他还好吧？一提到大哥，二哥的兴奋劲儿突然没有了。他哭丧着脸说，大哥他，走了，五年了，好像就在昨天一样。匪爷问，大哥他，他是咋走的？战场上，还是染病？泪如雨下。都不是，是被奸人所害。大哥他死的冤啊！匪爷一听大哥被奸人所害，一时怒不可遏，厉声问道，是哪个狗奸人，我一定要给哥哥报仇！二哥说，大哥在部队很会打仗，从士兵到班长一直到营长，每立一次功，大哥就官升一级。本来原准备提拔当营长的张二狗没有当上营长，只能给大哥当副手，他怀恨在心，在大哥面前明里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暗里却勾结在司令部当参谋的舅舅，寻找机会除掉大哥。有一回大哥与共军交战，共军队伍里喊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一致对外，共同抗日！的口号。哥哥觉得这仗打得没劲，就有些牢骚满腹，心里不痛快。张二狗察觉到大哥消极剿共的倾向，就添油加醋给他舅舅打小报告，诬告哥哥通共。他一个人诬告大哥不说，还纠集了几个跟他走得近的连、排小头目，联名状告大哥是通共。大哥被捕后，二哥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营救也没有成功，结果我也受到大哥的牵连，从连长一下降到一般战士。我心里憋屈，就在一次打仗期间，趁乱逃出那个不是人呆的地方。

匪爷听着，怒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他说，那些狼狈为奸、禽兽不如的东西，早晚要遭报应。那后来呢？你到了哪里？二哥说，后来，等一会儿再给你慢慢细说，先带我去看看母亲，我都想死她老人家了，做梦都想。

11

郭老二见到母亲，先是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说，老母亲在上，请受不孝儿子一拜。妈说，可是我家老二？真的就是？老天有眼，我儿又回来了，快起来快起来，让妈好好看看。郭老二起身走到妈跟前，说，孩儿不孝，一走都快十年了，多亏三弟在你身边。妈，你一向可好？妈说，好，好，有你三弟在跟前，啥都好。郭老二跟母亲紧紧抱在一起。母亲问道，小二呀，你都回来了，你大哥在呢？郭老二一听，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匪爷也跟着二哥双膝跪地。妈问，这是咋啦？你大哥他？匪爷说，妈，我大哥他……他走了！母亲一听，立马昏死过去。老二、匪爷赶紧起身，又是掐人中，又是拽耳朵，边哭边喊，妈，妈，你快醒醒，你快醒醒！

匪爷火速传唤郎中给母亲号脉。号完脉，郎中说，没有大碍，就是急火攻心，开几副药，调理调理就好了。郎中开了药，着贴身丫鬟把药熬上，母亲这才慢慢苏醒。

当日夜里，匪爷和二哥喂母亲吃了药，等母亲情绪稳定之后，郭老二才将哥哥怎样遭奸人所害，他怎样营救没有成功，以及后来逃出部队后，怎样参加红军，一一给母亲和三弟叙说一遍。

听了大哥和二哥在军中的不幸遭遇，匪爷火急火燎地说，二哥，你这是咋的啦，才逃出火坑，咋又跳进屎盆？那个啥红、红军就能对你好？我就知道，当兵的没有好东西。母亲也说，逃出来了还不赶紧回家，咋又跑到那个啥军里去了？郭老二说，妈，三弟，今儿个咱是一家人在一起，我就给你们说说红军的事儿。郭老二说，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军队，是专门帮穷人做事的……从二更一直说到五更时分，郭老二把他在红军队伍里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思，一股脑儿倒出来。母亲跟三弟一开始半信半疑，到后来，他们就像亲自到红军队伍里走了一遭。

母亲说，要是像你说的那样，那红军还真是好。

匪爷若有所思，点点头。

最后，郭老二说，三弟，你虽然是土匪，可是，我们部队在山下也经过一番调查了解，得知金牛寨的土匪是不祸害穷人的，相反，在三弟坐上金牛寨头把交椅以后，你还实行重农兴工强兵肃纪等新政，把金牛寨治理得如世外桃源一般，如今是威名远扬，万众归心。你们是为穷人办事的，红军更是为推翻反动统治、解救天下所有穷人而战的，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你如今在这里占山为王，撑得了一时，却难撑得了一世，只有跟着红军打天下，才能让天底下所有的穷人都能过上好光景……

母亲说，三儿呀，我看你哥哥说的靠谱，要不你就跟金牛寨的弟兄们说道说道？匪爷挠挠头说，这么重大的事情，我得跟弟兄们好好合计合计。

12

一连两天，匪爷闭门不出。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反反复复思虑一遍。从大哥到二哥，从父亲到母亲，然后又想到了金大牙、狗蛋儿、满囤和金牛寨。当他想起他最后给二当家满囤的那句承诺：一定要竭尽全力，为金牛寨的弟兄们寻找一条好的出路时，两天来一直压在他胸口上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他掀开了。

第三天的早晨，火红的太阳从金牛寨东方的山巅冉冉升起。

匪爷从屋子里走出来，传令各位把头巳时到忠义亭议事。不多时，众把头齐聚忠义亭。

匪爷说，各位弟兄，今天把弟兄们招来，是有一件关乎弟兄们前途命运的大事要跟各位弟兄们商议。

二当家的磨扇双手抱拳说，大当家的，有啥你就直说，只要对弟兄们好，弟兄们都听你的。

众把头一听，齐刷刷立起身子，双手抱拳，面向匪爷说，二当家说的是，我们都听大当家的。

匪爷摆摆手，示意弟兄们坐下。

匪爷说，上次金大当家的要带弟兄们投靠国军，我和弟兄们坚决反对，那是因为我对国军有切肤之痛，他们催粮要款拉壮丁，祸害老百姓，无恶不作，所以我等坚决不从。这回见到我二哥，才知道国军不但祸害百姓，而且内部腐败、黑暗，我大哥就是在国军中遭到奸人陷害含冤而死的，二哥受到牵连被迫趁乱出逃参加了红军。

一个把头高喊道，红军是哪路神？

匪爷说，这位兄弟问得好，这就请我二哥来给兄弟们说说。然后朝门外喊道，二哥请进！

郭老二双手抱拳，边向各位示意，边微笑着走进忠义亭。他立在忠义亭正中间，立正，唰的一下给个位把头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掷地有声地说，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为穷人打天下的军队……

郭老二话音一落地，就赢得众把头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匪爷说，二当家满囤临走时把金牛寨的弟兄们托付给我郭老三，我誓言要给弟兄们一个好的结果。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今天终于来了，三天前驻扎在我们金牛寨山下的那支部队就是红军，如果弟兄们愿意，咱们明天就下山投奔红军，不知弟兄们意下如何？

众把头齐声喊道，穷人的部队，我们跟，我们跟！请大当家的带着我们投奔红军！

又是一个火红的金秋的早晨，在金牛寨通往山下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五百多号人马排成一条长蛇，向山下运动……

作者简介  塬上草，本名董彦礼，河南卢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