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
序
英国著名作家雪莱曾经说过:“历史是一首用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的回旋诗歌。”我国唐代学者吴兢也在《贞观政要·任贤》中写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历史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历程,也是人类在各个时期各个领域不断探索发展、不断拼搏创新、不断战胜挫折的奋斗史。如何认识历史、了解历史、反思历史、借鉴历史,在创造历史进程中获得宝贵的经验和智慧,创造人类赖以生存的历史价值和精神财富,从而减少人类为之奋斗而付出的重大代价,这是值得研究和探讨的重大课题。从文学的层面纵观历史,使之能从曾经发生过的事件中看清本源,分清是非,“哪些可值得回味、欣赏、怀念,继承和发扬;哪些需要借鉴、摒弃、革新、鞭挞与惩治,让后人温故知新,明鉴识途,少走些弯路,多开拓进取”,以把握人类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生活,这是我创作小说《黄土地》的初衷。
从这个意义出发,如何挖掘《黄土地》的深层内涵,凸显作品的核心价值和社会价值,成了我孜孜不倦夜以继日思考、摸索和探求的文学创作之路。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农民,而这些农民终生都在和黄土地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地生活在这赖以生存的黄土地上。
我的家乡地处豫西伏牛深山区,有建县2000多年的历史。(西周初年乃古鄀国属地,后成为楚国都城丹阳之白羽邑有白羽城。公元前524年至506年为许国国都。秦、汉置析县,县域延及今淅川县南.后划内乡县辖,解放后设西峡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这里盛产山茱萸、猕猴桃,大板栗等土特产,是盛名中外的“中华猕猴桃之乡”和山茱萸之乡;二十世纪末又成了中华香菇的产销一条龙的集散地,被冠以“中华香菇之乡” 的美誉;这里人文历史底蕴深厚,……这里的历史文化、名胜古迹、典故习俗、人文情怀、风土人情等等情愫深深地熏陶了我,恐龙蛋化石的大量发现使西峡县一跃成为世界九大奇迹的恐龙之乡。所以,我对这一方热土有着一种鱼水相依的情结与恋恋不舍的情怀。
在我写作《黄土地》之前,就如何寻找文本的落脚点、切入思想的闪光点、捕捉历史的转折点、铺展故事的起伏点,成了我构思《黄土地》最大的难点。后来,我阅读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家名篇,从曹雪芹笔下的【红楼】、到施耐庵笔下的【梁山泊】、鲁迅笔下的【未庄】,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贾平凹笔下的【商州】,马尔克斯笔下的小【小镇】,或者福克纳笔下那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从那里我得到了启发,《黄土地》的立足点无疑就落在——生我养我的故乡豫西西峡县北堂小山村。
唐代诗人杜牧在《答庄充书》中说:“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 我们立志要成为一名写作者,或者成为一名有社会责任的作家,他写出的东西,首先必须确立“以意为主”创作理念,使自己的作品内存风骨,外扬正气,在社会得以立世、启志、励人;在此基础上再施以“气”及“辞采章句”,使作品塑造的人物有血有肉,其思想内涵、精神情操及人生意念得以升华,让人物的思想灵魂流芳百世,以积极的人生姿态影响后人,这也是我开展文学创作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黄土地》从构思创作,整整花去十年时间,正所谓“十年磨砺,始见刀锋”。真正动笔写作、修改到脱稿不到两年时间,而从构思至动笔却用了九年多,这期间真可谓绞尽脑汁、好事多磨。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农民的生活习俗也有一个比较深刻的了解,按理写作起来会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可往往一动笔却无法写下去,感觉千头万绪无从下手,三番四次推倒重来。究其原因,我想主要是自己对作品的整体架构和基调还没有把握好,尤其对作品的核心意义及创作思路在还没有明晰和确立之前动笔,就很难找到展开故事的切入点。晋代卫铄在《笔阵图》中写到:“意后笔前者败,意前笔后者胜。” 意思是说,思想意义在后而下笔在前者都是败笔;思想意义在前而下笔在后者都是佳作。如何确立“笔前之意”,也就是寻找评论家们通常所说的“种子”,成了构思作品的关键。
“种子”在哪里?我认为“种子”就是凡为文之“意”,是作品的内核——作者所要表达的深层内涵以及作品所要展示的核心价值。
《黄土地》应如何展示其核心价值,这是我常常思考却无从下笔的症结所在。直到有一年的端阳节,我的灵感才一下子打开。
“站在群众利益的高度谋事、做人!”于是,一个朴素的农民形象就耸立在我的眼前。这句话成了《黄土地》作品主人翁 “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的行动指南和动力源泉。
有了这个行动指南和动力源泉,于是,就有了主人翁对偷红薯儿童的恩威并施;就有了主人翁遭遇批斗革职后仍继续进行生产自救抓包产到户履行这个不是村长的村长职责;就有了主人翁“上面千头万绪,到了下面,归结到一条,就是要人民过上好日子”这一刻骨铭心的认识;就有了主人翁顶着政治压力辨清恩怨是非始终不言放弃抓生产搞建设的坚定信念;就有了主人翁不顾阶级立场雨夜挽救地主母女的宽阔胸怀;就有了主人翁土法上马打砖烧瓦改造危房使村民安枕无忧的举措;就有了主人翁顺应历史潮流站在改革开放的前沿把家乡建设成为“人人住别墅、家家有汽车”的誓言;就有了主人翁不惜牺牲与歹徒搏斗保护公共财产的英雄壮举……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农民衣食住行父母官的朴素情怀!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写到:“……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为时”即为社会现实。《黄土地》所要表达的正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是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践的一面镜子,是我国农村发展跨越60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这画卷之所以命名为《黄土地》,就是要充分展示作品主人翁的公仆精神,体现中华民族龙的传人刚正睿智、勤劳质朴、忠厚仁义的人性魅力,体现中国农民在生养与斯的黄土地上为过上好日子而奋斗不止、生生不息的不灭灵魂!
慎然,一个政党的成立,一个新政权的产生,她的成长道路崎岖曲折,没有前人指点,没有前车之鉴,难免会出现决策失误和走弯路,譬如建国初期的四清、人民公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但只要其宗旨是对的,最终目标是明确的,我们的人民都会深明大义、都会谅解错误最终会得到纠正。《黄土地》的主人翁正是怀着对党对人民事业的忠诚,在路线出现错误或偏差、时局出现混乱和迷茫的时候,他总是牢记党的宗旨,坚守着一个农民的道德良心和一个党员干部的理想信仰,时刻校正自己的思想言行,巧妙应对对待来自上面的错误和施压,充分展示自己的机智和老练,保持着“站在群众利益的高度谋事、做人”的坚定立场!自觉地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与父老乡亲融为一体,因而得到乡亲们的拥护和爱戴,最终为人民群众的富裕安康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今社会,在市场经济和个人利益的驱动下,一些人思想沉沦、良心缺失、道德伦丧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边缘。尤其我国农村,9亿多农民多么需要一个先进的代表、一个学习的榜样。《黄土地》的主人翁形象,无疑是改革开放新形势下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一个不可多得的农民楷模,也是一个共产党人自觉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宗旨的先锋模范。小说【黄土地】的着墨重点放在文革时段,改革开放后轰轰烈烈的场面戛然而止,作了略写。对此,本人有自己的考虑,读者是聪明的,定会理解我的用心。
上 卷
章氏 族史
章老太爷——小说中章氏家族第一代代表人物,旧绅士,妻章黄氏。民国“十八年年馑”时遭土匪残害致死。
王秀才——解放前渭阳县富户,旧绅士,章老太爷的好朋友。
章延平——小说主人公之一。章氏家族第二代代表人物,章老太爷三子。妻章董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高血压病无钱医治,不慎摔倒导致脑溢血死亡。
章延德——章老太爷长子,民国“十八年年馑”中,因霍乱病死亡。
章延进——章老太爷次子,从小喜习武。民国“十八年年馑”中被土匪开枪打死。
章延春——章老太爷四子,社教中被定为漏划地主,旧绅士。妻章何氏,女儿章腊,长子章真,次子章实,三子章剑。文革动乱中被批斗,后含冤自尽。
章奇子——乳名“章木犊”,章延平儿子,小说主人公之一。章氏家族第三代代表人物,新中国第一代农民的典型代表。妻兰青青。
兰青青——关中农村勤劳而伟大的母亲的典型代表。
雷胜利——土改工作队队长,原下村第一任支部书记。
孙芒儿——章奇子同学。南孙村组长、村长、支部书记,优秀的党的基层工作者。
黄新生——原下村组长、村长、支部书记,蜕化变质分子。
王文宇——王秀才三子。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官至副省长。三反五反时被定为右派,平反后高兴过度酒后猝死。
王文洲——王秀才次子,原下村小学校长。动乱中被迫害致死。
王文国——王秀才长子,旧绅士。
王善林——王文国儿子,章二鹄启蒙老师。王文洲死后继任原下村小学校长。
何定子——抗美援朝英勇负伤,荣誉军人。后被黄新生和花花残害致死。
豆荚——何定子妻。后被黄新生奸污,含羞自尽。
花花——旧中国农村中“换亲”陋习的牺牲品。和黄新生长期通奸,后两人一起害死了何定子。文革中花花又被定为坏分子遭批斗,自缢而亡。
文老师——三反五反时被定为右派,下放到九里店初级小学任教。曾和花花真心相爱,文革中被造反派殴打致死。
王金豹——原下大队民兵营长,文革中的造反派司令。
李多粮——原下村社教工作组成员,住九里店村。花花受黄新生指示引诱其下水,后和黄新生沆瀣一气。
黄建国——黄新生长子,文革中红卫兵头头。
李葵——李多粮儿子,文革中红卫兵头头。
章二鹄——小说主人公之一。乳名“木儿”,章氏家族第四代代表人物,章奇子次子。原为中学语文教师,后下海经商,海岛欣荣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妻罗丽。
罗丽——章二鹄妻,小学教师。善良、贤惠,中国式好媳妇的典型代表。
章四鹄——乳名“齐儿”,章奇子四子。当兵入党,转业后曾在国有公司任总经理,后辞职下海,北京大球国际集团公司董事长、总经理。一代为富不仁的奸商的典型代表。妻爱丝儿。
爱丝儿——章四鹄妻,本名发海利,艺名爱丝儿,演艺明星,曾因主演电视剧中女主角中国式好媳妇文心草而一炮走红。
王东民——章二鹄同学,真如意公司董事长,民营企业家,慈善家。
王学成——章二鹄同学,曾任渭阳县副县长。后受贿入狱,获释后开始经商,成了章二鹄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雷向阳——章二鹄同学,曾任海岛军分区后勤部长,后因奸杀夜总会小姐被执行死刑。典型的蜕化变质分子。
章大鹄——乳名“金儿”,章奇子长子。曾经的中学数学教师,后辞职下海经商。妻薛蓉。
章三鹄——乳名“泥儿”,章奇子三子。曾经的中学数学教师,后辞职下海经商。妻肖莉。
章剑——章延春三子,章二鹄四兄弟叔父,称“六大”,改革开放后关中农村第一批富裕起来的“能人”的典型代表。
柳国强——又名“柳强子”,暴发户,海岛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头目,后被镇压。
黎天明——章二鹄的欣荣公司承销楼盘开发商新北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总经理。
孙兴民——孙芒儿长子,全国人大代表。渭阳县“蚕桑基地”创建人,陕西新丝路集团董事长,民营企业家,慈善家,一代儒商的杰出代表。
顾立本——章二鹄经济官司的代理律师。
潘明——长虹大酒店总经理,“陕西五兄弟”老大。
严谨——海岛文学院院长,博士,“陕西五兄弟”老三。
梁博——海岛省国旅总经理,“陕西五兄弟”老四。
张星——长虹大酒店董事长,“陕西五兄弟”老五。
阮林——电视剧导演,爱丝儿情人,助推爱丝儿走红。
成鞠——原为爱丝儿艺校校长,后任军分区后勤部长,蜕化变质分子。
曹大富——暴发户,雷向阳犯罪帮凶。
章小虎——章氏家族第五代代表人物,章二鹄次子,小说主人公之一。海归,新欣荣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新一代儒商的典型代表。
孙小昊——孙兴民长子,陕西新丝路集团总经理,新一代儒商的典型代表。
章运龙——章怀德儿子。(又名章社有)
章小龙——章怀志长子,海归,美国翰思坦公司CEO。
章小豹——章三鹄儿子,大学生村官,一代新型农民的杰出代表。
章会赢——章四鹄女儿,海归,摇滚歌星。
麦亚逊——章会赢男朋友,美国摇滚歌星。
王欢欢——王学成女儿。由大学生村官被破格选举为白蟒原镇历史上最年轻的女镇长。
王向杰——王东民儿子,如意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后组织起渭阳县黑社会组织,被公安机关铲除。
第一章 白鹿原章三寻子
东方的天空刚有一点鱼肚白,戴着黑色六瓣瓜皮帽、身穿粗青布夹衣的章三老汉,双肩掮着褡裢和棉花,就已经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渭河北岸码头。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渭阳县境内的渭河白蟒原码头,只有一条小木船在摆渡。此时,木船已经起锚向南岸驶去,土黄色的渭河水面上,渡船越来越小,章三老汉再急也没有办法。于是,他寻到码头上一尊渡船靠岸时绑缠绳索的石墩坐了下来,放下左肩上掮着的两捆(一捆10斤)棉花和右肩上的帆布褡裢,看似消停地从褡裢里取出火镰、火石,点燃一支媒头(用火纸卷成的保持较长时间火种的细长纸筒),又取出一个年代久远被手掌把摸得明光发亮的黄铜水烟袋,按上一撮烟丝,“咕噜咕噜”地吸起水烟来。
章三老汉年逾花甲,中等个头,腰已经弯了,背有些驼了,一头灰白的短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以及黄得发黑的皮肤,显示着老人的饱经沧桑;可他双目炯炯,眉宇间透出的刚毅与英气,又明显流露出关中汉子坚定倔强的性格与魅力。正因为年轻时随同父兄们靠着一双脚板一副扁担两只筐,徒步来往于商州山区与渭阳县城贩运山货药材,章三老汉练就了一双钢腿铁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当昨儿后晌从邻村笀儿大(关中人称父亲为大)的嘴里,听到被抓了壮丁离家在外三年多的儿子章奇子,成了一名解放军士兵,就驻扎在离家七十多里、离西安城三十多里地的白鹿原原刘村、正做着攻打省城西安的准备时,章三老汉就再也坐不住了。就想立马动身,寻找到日夜思念的儿子,叫儿子回来。
当时,章三老汉和老伴章董氏正坐在自家空荡荡的茶水店里唉声叹气,唠叨着儿子奇子的事情,邻村笀儿大老孙头来到章三老汉的茶水店,一进门就大喊:三哥!大喜事!我刚从白鹿原原刘村姐姐家回来,在我姐姐家见到你儿子奇子了!——
原来,渭阳县城解放后,芒儿大见其自家日子好过了,就操心起远在白鹿原的姐姐,背着一口袋玉米面去探望。经过大半天艰难跋涉,到了原刘村,没想到姐姐的家乡也解放了,村里还住着好多好多的解放军。这些解放军大都是搭起军用帐篷驻扎在屋外,只有一些军官临时住在百姓家里。姐姐家里就住着一个营长和他的警卫员。姐夫对芒儿大说,这些兵是属于彭德怀领导的西北野战军的一个团,几个月前已经解放了延安,正在为解放省城西安做准备。凑巧的是,临回来的前一天,有一个解放军战士进来,好像是要向营长汇报工作。不一会儿战士从营长房间出来,笀儿大瞅着眼熟,也就多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个解放军战士也注意到了笀儿大。突然,战士叫了一声“孙叔”,又急急说道:“叔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奇子,是笀儿的同学奇子啊!”笀儿大想起来了,说道:“哈哈!我就看着眼熟嘛!你和笀儿上学时,不是经常在我家住吗!几年不见,奇子出息多了,穿上解放军衣服,更显精神、帅气,叔都不敢认了!”奇子问道:“孙叔,你去过我家么?见过我大么?笀儿现在干啥哩?”笀儿大说:“贤侄嫑急!听叔慢讲。你大那我常去,想喝茶了就去你大的茶水店。你大如今挺好,解放了,你大把大烟(指鸦片)都记了(指戒了),身体美着呢!……就是常常提起你,念叨你,说你一走就是两三年,也不给家里捎个信!……笀儿莫出息,念了几年书,和你叔我一样,还是打牛后半截子(指务农种庄稼)。——咦!你不是当了‘国军’么?咋又成了解放军?”奇子答道:“唉!嫑提啦!我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想给家里捎信也不好捎啊!好在解放延安时我们团投诚了解放军。” “好,好,好,太好了!太好了!你大知道现在国民党的‘国军’和共产党的解放军一直在打仗,‘国军’又一败再败,眼见得快要完蛋,只知道你在‘国军’,就成天操心你。你在解放军就好了,我回去告诉你大,你大一定会放心的,高兴的。”“解放军是咱穷人自己的军队,我打算西安解放后,就回家去看望我大。”奇子说。
三年前,章三老汉弟弟章四在西安城开的药店扩大经营,需要人手,而章四自己的一女三儿四个孩子又小,看到奇子已满十七岁,又念过几年书,心窍灵活,就有心带侄子去西安。章四回家后和哥哥商量,章三一听大喜,连连说道:“好,好,好!奇子在你那里哥放心,奇子也能跟着他四大学些本事。”当下,章四就带着侄子奇子,来到西安城内南大街粉巷的济民药店。奇子果然表现不错,样样事情都做得干净利落,深得四大喜欢。一天,奇子随同店里伙计“瘸腿”李相,一人一个背篓,一起去西安城外秦岭山下收购药材,遭遇一队国民党军队抓壮丁。他们一见奇子年轻力壮,抓起来就走。李相拖着一条瘸腿,追上去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一个军官摸样的人说:“别胡缠!再缠连你也一块带上走!这是吃饷当兵,又不是上刑场杀他!”奇子也劝解李相道:“李哥,你回去告诉我四大,让他也转告我大,让家里放心,就说我自愿当兵去了,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
当李相把这一切告诉章四时,章四懊恼不已,后悔不该派奇子外出收药。章三老汉知道后,更是气愤,大骂这国民党也真是太可恶了!你打不过人家共产党,却拉我儿子去挡枪子!当炮灰!真是岂有此理!随后,奇子就随部队来到延安守卫延安城。随同奇子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位河南逃荒到陕西的年轻人,叫刘顺,和奇子很是谈得来。一天,刘顺悄悄地对奇子说:“兄弟,解放军就要打到延安了,‘国军’快要完蛋了,你打算以后咋办?”奇子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完蛋也是迟早的事!‘国军’完蛋了,我还想回我四大那做生意。老哥你想咋办?”刘顺说:“其实,解放军本来就是老百姓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这延安城本来就是解放军的大本营。当年朱、毛红军来到这儿,在这住了十几年,联合国民党指挥全国老百姓打日本。日本战败了,投降了,国民党头头老蒋翻脸了。”奇子说:“听人说老蒋本来就不想抗日,是当年他的手下张学良、杨虎城二人在临潼华清池抓了他,他才不得不同意和朱、毛联合一起共同抗日的。”刘顺说:“对呀!这老蒋就是个独夫民贼!日本人投降了,他想一人坐江山,就打起内战,想消灭朱、毛。”奇子说:“这老蒋真是该死!不得人心!”刘顺说:“是的,正因为老蒋不得人心,不到两三年,美国人支持的蒋介石八百万军队,就被‘小米加步枪’的朱、毛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奇子问道:“刘哥,那延安咋就被国民党的‘国军’占领了?”刘顺回答:“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这不叫‘占领’,这是解放军故意让出的。当时,蒋介石王牌嫡系部队胡宗南大军压境,胡宗南气势汹汹,声言三个月消灭朱、毛!结果呢,朱、毛军队避其锋芒,战略转移,渡过黄河,让给胡宗南一座空城延安。朱、毛所到之处,百姓拥护,队伍不断壮大,打了无数的大胜仗。如今全国大部分地方已经解放,延安城也为期不远了!”奇子听后很是高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延安解放了,我就可以回家了!”刘顺说道;“既然盼着早点解放,将来解放军进攻时,咱可不能对着解放军开枪啊!”奇子则信誓旦旦表示:“刘哥,到时我一切都听你的!”
后来,解放军进攻延安,奇子所在的‘国军’部队一个团,一枪未放,全部投诚。奇子从此也知道了刘顺本来就是共产党,有意装着逃荒要饭,有意被抓了壮丁,有意混进了‘国军’队伍的。最后和他的战友一道,策反了这股‘国军’。解放军接管了这支部队后,对不愿意留下当解放军的,发给路费,让其回家;对愿意参加解放军的则整编到解放军队伍中来。此时,奇子非常崇拜刘顺大哥,就征求刘顺意见,刘顺说:“兄弟,你有文化,我看你的确是个人才,家里你还有两个弟弟,建议你留在部队。全国解放后,咱们一块建设新中国吧。你的前途无量啊!”就这样,奇子当上了解放军,编制在刘顺任营长的三团一营,成了营部的文化教员。随后,部队开拔至西安城外白鹿原,作为解放西安城的解放军之一部,驻扎在白鹿原上的原刘村。
章三老汉能不着急吗?
他心想儿子咋这么瓜(傻的意思)?本来你好好在西安城学生意,被抓了壮丁当了兵是万般无奈,可解放军给你路费让你回家你却不回,却自愿扛枪打仗,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难怪前段时间从北边延安方向开过来一队一队解放军,路过家门口,一直向南边西安方向开去。当时,章三老汉坐在自己家茶水店门口,看到不时有解放军来到店里打水。这些解放军和章三老汉以前常常见到的生蹭愣倔骂骂咧咧的“国军”不同,一个个和蔼可亲,打完水就和来到店里消费的顾客一样,放下几个铜板再走,搞得章三老汉很不好意思。人家村里好多人提着鸡蛋,端着茶水招待解放军,可这些解放军打了水却一定要放下茶水钱!还说这是我们的部队纪律,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再说你老人家开店也不易啊。
章三老汉想,怪不得人家解放军打胜仗,这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这些路过章三老汉茶水店门口的解放军,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看来这些解放军里面,肯定有我的儿子奇子!这碎仔娃子(对年轻人的爱称)肯定怕我留住他,偷偷溜了过去。不行,无论如何我得去白鹿原,把儿子叫回来。
当笀儿大说到奇子现在一切很好时,章三老汉急了:“好啥哩么!这马上就要打仗了,枪子可不长眼睛!他还不感到一点危险?解放西安城是干啥?是攻城!可这城不好攻啊!当年‘二虎(指杨虎城、李虎臣)守长安’,刘镇华八个月都攻不下来,你彭德怀就有多大能耐?他四大一直在城里做生意,前次回来说,这些国民党兵个个如狼似虎,都拿着美国人支持的先进武器,你能打过人家吗?咹!还不是白白去送死!”
笀儿大说:“三哥,现在解放军越来越厉害,关键是人家得民心,老百姓都拥护。国民党兵看起来都很凶,其实个个是草包,枪一响夹起尾巴就跑,这些好武器就都送到了解放军手里。”
章三老汉说:“不管咋说,这打仗不能说不死人的。我不管他谁最后坐天下,我就要我儿子平安顺当的回家,做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
说着,章三老汉就想立马动身。眼看天色已晚,就详细询问了芒儿大原刘村笀儿姑妈家地址,招呼老伴章董氏拾掇干粮,准备路费,决定第二天出发。章三老汉又盘算着要带儿子回来,恐怕要花大钱,茶水店余钱不多,于是打算背上两捆棉花,路过郭镇时,委托郭镇朋友胡道生帮忙卖掉,凑得更多盘缠,以便到时候事情好办。
章三老汉坐在石墩上,焦急地等待着。点燃了两根媒头,不知抽了多少袋水烟,足足一个时辰过后,摆渡船才开了过来。章三老汉坐了船,过了渭河,再向南走了五里地,到了郭镇,找到朋友胡道生,已是日上三竿。
胡道生是章三“自乐班”(关中农村群众自发组织,常常受雇于乡间的红白喜事)里的朋友,一支长萧品得极好。章三拉的二胡也是一绝,远近闻名,当年他发起成立自乐班,胡道生理所当然成为了班里的顶梁柱。章三儿子被抓壮丁,他也曾委托自乐班里的弟兄四处打听奇子下落。今日得知老朋友要去见已离家三年多的儿子,胡道生很是高兴。马上带章三去了自己熟悉的一家货栈,卖过两捆棉花后,又请章三吃了一碗红肉泡馍。章三老汉不愿久留,背起褡裢,告别胡道生,急急上路,向南朝着白鹿原的方向赶去。
第二章 章木犊满月灾降
章三老汉大名章延平,祖籍商州牧候关,出生于晚清的动荡年代。一生坎坷,命运多舛。章三的父亲章老太爷早年读过几年私塾,是一位有文化、很精明,也很勤劳的山里人。靠着几十年肩挑馬驮,贩运商洛山区各种山货药材到平川,积攒了不少钱财。
年轻的章老太爷秉承家族“崇文尚义重德”的祖训,让自己的几个男孩子都是先进私塾学堂读书,长大后再跟着他跑生意。
后来,章老太爷因生意认识了渭阳县白蟒原下原下村大财东王秀才,二人成了知冷知热的好朋友。王秀才见章老太爷有意在渭阳县落脚,又为生意方便,就将紧靠官道边上的二亩地便宜卖给了章老太爷。章老太爷就沿路边盖起三间门面房做货栈,后边再盖起三间上房连着对檐十间厦子房,于民国初年将全家老小接到了山外。
这时,章三的大哥章延德已结婚,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二哥章延进也已娶妻。从商州山里搬到渭阳县后,章老太爷带领几个儿子仍然做着山货买卖。赚了钱,就买地。几年下来,章家已有良田五十余亩,马车一挂,良马一匹,耕牛两头,货栈生意也越做越好,章家成了渭阳县颇有名气的生意人,大财东。
原先这里只住着黄姓、胡姓两户人家,离王秀才的原下村三里地,行政上属原下村管辖。随着章老太爷一家的到来,又有何姓、娄姓两家河南人逃荒到这里落户,虽然行政上仍然隶属原下村,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已经形成。由于此处离渭阳县城刚好九里地,路边章家又开着一家货栈,村名就被大家约定俗成喊成了“九里店”。
生意做大了,土地增多了,可章老太爷从来行事低调,家里从不雇长工。只是到了夏秋两季收种时节,才请短工帮忙。
到了民国十七年(即1928年)年底,章三延平已结婚生子,并且有了三女一儿:大女儿叫兰兰,六岁;二女儿叫红红,四岁;三女儿叫莲莲,两岁;儿子出生不久,尚未取名。
按照关中平原风俗习惯,小孩出生到给孩子取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人都会喜爱地喊其为“木犊”,大多数人会等到下一个“木犊”出生或即将出生,才会给前边的“木犊”取上大名。“木犊”也就慢慢变成了婴幼儿的代名词。有些人家很可能后边再无添丁,或者家里人叫得顺口舍不得改,“木犊”就作为乳名伴其一生。
因此,关中农村里,叫作王木犊李木犊赵木犊等各种姓氏木犊的比比皆是。此时延平的宝贝儿子出生不久,正处在被大家叫作“木犊”的阶段。这个木犊,就是后来章三老汉要去白鹿原找回的儿子章奇子。
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到了第四个孩子才是儿子。能够传宗接代了,章三延平尤其疼爱,视若珍宝。
章四延春小章三延平十岁,这时也娶了媳妇,只是尚无子嗣,在省城西安的一家药店当相工(指学徒),人称章相。
眼看着自己一生历经磨难,苦苦奋斗,将自己后辈们从商州的穷山沟里迁徙到了关中平原,如今又有了偌大家业,儿孙满堂,日子越来越好,父亲章老太爷心满意足,十分高兴。可他知道,创家业难,守住家业更难。
于是,章老太爷经常教育自己四个儿子,要牢记“崇文尚义重德”的祖训,要读书知礼,尚义重德;要踏实做事,谦逊做人;要勤劳致富,勤俭持家。章老太爷还爱讲:成由勤俭败由奢。讲给儿孙们最多的一个故事是:有一天,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头,肩扛着铁锨挑着粪笼去渭阳县城。走进县城时,粪笼里已经装上了半笼牛粪。此人看见一家财东门前贴了一张告示,说是要卖掉城南一块上等水田,开价三千大洋,心想这块水田正好挨着自家土地,就走了进去。找到管事的账房先生,问道:“你们家的土地价格还能否再谈?”账房先生一看此人挑着半笼牛粪来谈买地之事,觉得十分滑稽,腆着脸十分鄙夷地说道:“本来不讲价,你要买,可以讲,一千大洋给你。”旁边一群看热闹的人也哈哈大笑。挑粪者问道:“此话当真?”账房先生回道:“当着这么多人之面,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能有假?”挑粪者一句“那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回转身,大踏步向门外走去。背后传来账房先生一句大声地嘲笑,“下次来别挑牛粪,要挑上银元吆!”看热闹的人群又是一阵开怀大笑。一个时辰过后,挑粪者没有再挑粪笼,却带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背着一个破褡裢,又来到账房先生面前。进门也不答话,招呼小伙子取下褡裢,哗啦啦倒出里面东西——原来是一堆银元。挑粪者说:“掌柜的,你数数,看够不够一千现大洋?”一帮凑热闹的和账房先生先生一看都傻了眼,急问小伙子此人来路,小伙子答道:“这是我大,县南的王秀才。”账房先生一听大惊,早听说县南王秀才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可怎么也想不到王秀才竟然挑着粪笼捡牛粪!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有心按前言和王秀才成交,又怕东家怪罪下来不好交代。“这......这......”账房先生正在左右为难,主人孙财东端着水烟袋踱了来。“咋啦!想反悔?”孙财东说,“做人岂可无信!成交。”于是,双方写就卖地契约,这块上等水田就到了王秀才手里,王秀才和孙财东也成了常来常往的好朋友。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中国北方遭遇了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特大自然灾害,史称“十八年年馑”。尤以陕西灾情最重。
据后来官方统计,全省200多万人活活饿死;200多万人流离失所,逃荒乞讨;800多万人以树皮、草根、观音土填充肚皮,苟延生命。特大旱灾,加上风灾、雹灾、虫灾、瘟疫以及兵匪之患一起袭来。一时间赤野千里,尸骨遍地,甚至人间同类相食,真是惨绝人寰!
章老太爷倾注毕生心血建设起来的幸福美满之家,顷刻之间破败人亡,章氏家族遭遇灭顶之灾!
灾情其实从民国十七年(即1928年)已经开始。
由于干旱,夏粮歉收,靠着人力的桶担盆端,勉强种下秋季作物,又是几个月滴雨未下,不少农人地里的秋粮颗粒未收。章老太爷虽然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亲率自己除了在西安药店当相工的章四延春夫妇以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两个孙子打井取水抗旱,可秋季收成还是不够缴纳官府的‘皇粮’。
腊月初,章三延平儿子快要满月,章三高兴地和父亲商量如何给儿子过“满月”,父亲问:“你想咋样过呢?”
章三回答:“前边一连三个女子,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儿子,我想办大一点,办洋活(体面的意思)一点。”
父亲说:“儿啊!你三十几岁的人了,咋还不懂事呢?今年遭灾,家里存粮已经不多,穷人们家家户户开始断粮。王秀才支起大锅,已施舍穷人粥饭一个多月。村里不少人已经外出逃荒。你说木犊的满月酒该办多大?多洋活?”
章三说:“大,你看咋办?我听你的!”
父亲说:“我看咱不摆酒请客了!就咱家自己人一块聚聚,悄悄地高兴高兴就行。”
木犊满月这天,由于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天气极冷。
章老太爷和儿子们在家里屋子正厅烧起红红的木炭火盆,把两张大方桌合并一起,老伴章黄氏招呼大儿媳、二儿媳,作了一桌好菜,烫了一壶烧酒。
章老太爷与老伴章黄氏居首而坐,左边章老太爷一侧坐着章大延德一家五口,右边章黄氏一侧坐着章二延进一家四口,章三延平一家坐于下首,媳妇怀里抱着满月的木犊。
章家的正厅虽说宽敞,却也布置得简单清爽。由于方桌并到了厅堂中间,四周就变得空荡,原先摆放方桌的中堂位置的墙上,悬挂着装裱得十分考究的“崇文、尚义、重德”六个大字就显得分外醒目。中堂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天马自行空,下联:云龙远飞驾。——这是当年新房落成后,章老太爷特意让老朋友王秀才留下的墨宝。
章老太爷经常给儿子们说,咱家虽说祖上是穷苦的山民,可传下来“崇文、尚义、重德”的家训,实属不易!六字家训字数不多,可包含着深刻的做人处事的道理。咱的先人就是期望他的后人们好好读书,多学文化,当个明白人、智者。咱家有生意,更应该讲“义”,讲“德”,童叟无欺,凭天地良心做事。至于两边的对子是我加的,我希望咱们做人要像天马、云龙一样,当行当止,随行就势,不受外务所役使,不被世俗偏见所束缚,始终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奋斗,这样,咱们章氏家族就一定会富足兴旺。
大家都在等着章老太爷来个开场白,就可以动筷子了。正在这时,紧闭着的大门被人撞开了。章四延春脸色煞白,提着个竹箱,拉着娶回家不到半年的媳妇,出现在大家面前。章三延平急忙走上前,接过竹箱放置一边,问道:“四弟,你咋啦?没听说你要回来么!”延春放下行李,扑打着身上的白雪,结结巴巴说道:“唉!出......出事了,西......西安城......城里,出.......出大事了!”
章老太爷说道:“我儿不急,坐下慢慢说,慢慢说。”
延春与媳妇拉过一条长凳,坐了下来。接过大嫂递过来的热茶,喝过几口,延春这才缓过气来,说出了让大家感到十分吃惊又十分可怕的事情:“入冬以来,西安城内灾民越聚越多,开始还可见到一些慈善的富户搭起的粥棚,政府也成立了赈灾救济会,组织了一些救济,办起了粥厂。可时间一长,大家都不堪重负,富户们撤走了粥棚,政府也没有了救济,关闭了粥厂。于是因饥生盗,因灾生盗,整个西安城内盗贼四起,商户们已不敢开门营业,尤其是经营食品一类商店,往往门一开货品即被饥民一抢而光。政府派出军队维持治安也无济于事。一些仍然是饥肠辘辘的士兵也加入到盗匪的行列。没有办法,我们药店也只好关门歇业。尤其这几天大雪,城内已发现了几十具饿死的或者冻死的灾民尸体。我俩呆在西安城里没事可干,也不知咱家里情况还好不好,就搭乘顺路马车赶了回来。一路上,这不算太远的七十多里官道,我发现至少不下十多具无名尸体倒卧路边,无人问津。”
说到这儿,延春眼圈红红的,脸上露出受惊惶恐的神情。
章老太爷听着延春说完,表情严肃,冷峻,并不答话。招手让孩子们先吃,自己取来一个竹编的烟盘,拿出火镰火石,点燃一根媒头,取过一支古老而精致的黄铜水烟袋,“咕噜咕噜”抽了几口,弹掉烟灰,语言沉重的对大家说:
“儿孙们,今儿个咱家老小一十九口凑巧算是到齐了。眼见是遇到了我今生从莫遇到过的大灾年。刚才延春说的西安情况,其实我觉得并不突然。多年来战乱不息,民不聊生,为着增加税赋,政府默认咱这自古以来种植粮食的八百里秦川种植的大烟(指鸦片)却越来越多。加上干旱已经持续两年,老百姓本来已经歉收,可咱这儿驻扎的西北军和蒋介石还要打仗,沉重的田赋还有苛捐杂税把老百姓的血都已经榨干。
“近日,想必你们也听到了,渭阳县已有饿死多人的消息,多人自杀的消息,县城南门口还出现了让人吃惊的‘人口市场’,卖儿卖女卖媳妇。更加令人痛心的是县北岳家村一对年轻夫妇,不堪忍受饥饿煎熬,合力用绳子勒死自己一对一岁、三岁儿女,然后一道上吊自杀,可怜啊!”
章老太爷说着,眼圈发红,含着泪花,又点起一锅水烟,抽了几口接着说,“灾情已经很严重了,只因咱家囤中有粮,咱们一家人才莫有感到恐慌。延平本来还想给‘木犊’办个排场的‘满月酒’,是我挡住了才莫有办成。我想,乡亲们已经很艰难了,咱家虽然好一点,但绝不能铺张,不能张扬,要比以前更节约,更俭省。还好,最近下了一场大雪,人说‘瑞雪兆丰年’,麦子旱情已经缓解。我估算了一下,即就是明年夏粮大丰收,也还有小半年时间。虽然咱家粮食吃到明年莫有问题,但咱们节约一点有了剩余,帮帮乡亲帮帮亲戚岂不更好?
“今天当着大家面,我把话说死了!今天‘满月酒’吃后,从明天开始,大人小孩每天吃粮不超过四两,不够用菜蔬代替。每顿吃饭由你妈决定吃啥东西,咋样分配!”
说着,章老太爷看了一眼章黄氏,又扫视了一眼四个儿子,郑重其事问道:“你们可听清楚了!”
长子延德在四个儿子当中读书最少,吃苦最多,十几岁就跟着父亲翻山越岭贩运山货,最得章老太爷喜爱。本来就和父亲一样具有吃苦精神,近来也知道了渭阳县很多灾民死亡的情况。现在父亲这样安排也正合延德意思。父亲问起,延德马上回答:“听清楚了,就按大说的办!”
次子延进性格倔强,打小除了和哥哥一样随着父亲往返商洛山区与渭阳县城外,还喜好习武,喜舞枪弄棒,也曾在外边惹出诸多是非之事,甚至惊动官府,被父亲多次责备训斥,而延进对父母可是出了名的孝顺。面对父亲发问,延进毫不犹豫,立刻跟着延德表态:“我同意咱大作出的安排!”
三子延平从商州山区下来时,只有十多岁,来后也只是以读书为主。读书也并不上心,几年下来,私塾老师的满腹经纶没学多少,倒是老师的另一门技艺成就了延平的一门绝技。原来老师闲暇时喜拉二胡,延平总是缠着老师教他,老师也觉得应该照顾孩子的兴趣爱好,说服父亲跟着他学起二胡来。离开私塾学堂后,延平依然对二胡爱不释手,常常到处寻找名家,切磋技艺。久而久之,延平二胡技艺大长,成为渭阳县内一绝。他还几次与父亲提起,说行行出状元,搞艺术并不低贱,想成立自己的戏班子,均被传统思想主宰的章老太爷坚决回绝。虽然对父亲的武断很有意见,可父亲无论做出何种决定,延平也总是言听计从。此时见两位哥哥已经对父亲意见表态,也立刻随声附和,表示赞同。
四子延春,年龄最小,却是四兄弟中读书最多一个。小学读完,章老太爷送延春去了省城读中学。中学毕业后,延春按照父亲旨意,学做生意,进了一家药店当相工。章老太爷曾经进城见过药店老板,谈起延春,老板直夸其勤学上进,工作出色,对其赞不绝口。此刻听了父亲安排,不光表示坚决支持,还建议父亲道:“西安城内盗贼四起,想必咱家也恐须以安全为要。”
章老太爷听罢,脸上流露喜色,接住延春话题说道:“我儿此话有理!眼见年关渐近,地里也没农活可做,全家人无事减少外出,晚上你们四个轮流守夜,提防盗贼。”
末了,章老太爷又叮嘱老伴章黄氏说:“家里每天多熬些苞米粥,若有要饭的上门,大大方方的打发他们。咋不能像王秀才那样张扬,但能做的善事还是要做。”
一场满月酒,只有几个孩子忍不住饥饿,慢慢吞吞吃着已放得冰凉希渗的饭菜外,大人们都没有动筷子。章老太爷的水烟不停地“咕噜咕噜”吸着,延德延进延平的旱烟袋也“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着,只有延春不吸烟,偶尔端起茶杯喝喝茶。
章老太爷觉得事先想好的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这才放下水烟袋,端起酒杯,环视一下四周,说起与今天有关的话题:“今儿个延平儿子满月,咱章家喜添男丁,我自然高兴。为着咱章家兴旺,后继有人,今儿个不妨多喝一点!”
老爷子发话,大家齐齐端起酒杯,一时间杯著骤响。章黄氏又让儿媳们热了饭菜,一家人终于在有点喜庆的气氛中度过了木犊满月这一天。
一切按照章老太爷的吩咐进行。
白天,章老太爷和延德、延进、延平一起,要么拾掇农具,修理马车,务弄牲口,支起铡刀铡草;要么盘点货栈,整理山货,拣选药材。碰到好的天气,则拉开院子中间长长的簿子(一种竹子制做的晾晒工具)草席,晾晒上潮湿的山货或药材;延春两口不参与家里劳动,整天辅导着侄子侄女们读书习字;章黄氏则安排儿媳们定量做饭,定量配餐。只是施舍的苞米粥从不间断。大门口路过的饥民,总能喝上在章家讨到的一碗稀粥。晚上,厅堂里的柴炭一直烧着,彻夜不熄。四个儿子轮流当值,从不懈怠。
没过几天,章家施舍粥饭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章家讨粥的人越来越多。有时粥没熬好,饥民在门外就已排起长队。这时,章老太爷必然反复叮嘱章黄氏,柴火烧旺一点,动作放快一点。嘴里还不时念叨着“咱也是从可怜处过来的人,没有这些关中乡党,也莫有我老章头的今天!咱要帮帮这些穷乡亲们度过难关啊!”
在骇人听闻的“十八年年馑”已经逐渐拉开帷幕的时势下,在章老太爷主持的章氏大家庭里,反倒出现难得的温馨祥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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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饥馑年兵匪一家
好景不长。腊月二十六,离大年除夕刚好三天。早上,白蟒原镇镇公所几个人,由原下村胡保长带路,率领一队黑狗子(指身穿黑色军服的士兵),浩浩荡荡来到章家。
章家宽大敞亮的门厅里,大儿媳正在给十几个饥民盛粥。章老太爷坐在一旁,一手拿着水烟袋,一手夹着媒头,边抽着水烟边和一位喝粥的年长饥民拉着家常。
胡保长见到章老太爷,就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马上打起哈哈:“啊呀!大善人哪!还在舍粥哩哪?”
章老太爷离座,站起,上前一步问道:“胡保长,您这是?”几个儿子一见来了部队,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围了过来。
胡保长说:“啊哦,我介绍一下,这是镇公所马干事,这是驻军李班长,今天来是收粮的。”
章老太爷弄清了来意,不急不忙地说:“原来是这样。你们可能搞错了!我家把民国十八年的粮都已经纳完了。”
胡保长说:“莫有错!莫有错!现在是特殊时期,政府有令,有能力就多交一点。”
章二延进脾气暴躁,是远近出了名的“冷娃”、“二杆子”,听胡保长说还得交粮,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立刻骂了一句:“放屁!狗日的!你们这是啥锤子政府!一年四季剥着老百姓的皮,剥了一层又一层,还让百姓活是不活?”
看见延进发火,李班长一个眼色,士兵们立马端起长枪,枪栓拉得噼啪直响。
章老太爷见状,训斥延进道:“回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延进脸憋得通红,但不得不怒气冲冲退了回去。
胡保长又说:“上头发了话,我们也莫办法!老蒋背叛了革命,你说这该不该伐?咱西北军冯玉祥将军素来爱民如子,如果打败了老蒋,当了总统,咱老百姓还愁莫有好日子过?这部队要打仗,就要用粮。再说今年遭了灾,政府要赈灾,更要用粮。我说这老章头,要用粮,不向你们这些富户征收向谁征收?”
章老太爷说:“老蒋该伐,仗该打,灾该赈,粮该收。可我老章家不说现在是年初官粮已交到了年底,就是现在要交,也无粮能交了,余粮一家人也只能顿顿掐掐(指精打细算)凑合到明年夏收。不是不为之,实在是无力而为之!”
胡保长说:“这就是你老章头的不对了!你说你莫有粮食了,你支起大锅,施舍粥饭,听说已有一段时日,这是哪儿来的粮食?”
章老太爷一时语塞:“这......这是一家人从自己口中省下的,想做些善事。”
胡保长说:“做善事有政府呢,你们交了粮,政府统一赈灾,岂不更好?!”
斯斯文文的马干事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翻开一个黑色的夹子,说道:“老章头你听着,你以为你的官粮已经交到年底就多交了?王秀才已交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原头村的梁财东已交到了民国二十五年,......”
马干事还要继续往下读,李班长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手一挥,干干脆脆说道:“行啦!行啦!别跟他磨牙(指啰嗦)了!他妈的!现今这世道,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指穷人哭恓惶,富人也哭恓惶)!仓库门一打开,马上秃子鲨(读sa,指脑袋)上的虱子摆明了,就用不上废话了!”说着,手一挥,一队士兵就往里闯。章老太爷眼看已经拦挡不住,只好吩咐章黄氏开库门。
章黄氏打开库门,大家伙儿看到,四个大囤已经收起三个,只剩下一个粮囤尚有半囤玉米,旁边的几个麻袋装着小麦和马牛饲料黄豆和黑豆。李班长说:“你们看,你们口口声声说莫粮了,这不是粮食这是啥?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说你们欺骗糊弄民国政府,该当何罪?”
章老太爷上前,抱拳打拱,向李班长行礼道:“老总,行行好!行行好!您掐指头算算,这些粮食就是每人每天吃上半斤,一家大小将近二十几口,可否吃到明年?”
李班长一听大怒:“你这棺材瓤子(对老人的蔑称)真算是活腻了!士兵们提着脑袋在前方打仗,吃了今天还不知明天有无饭吃。你倒好,还算计着明年的粮食!”说着,指着马干事:“开票,再交官粮四年!”
章老太爷颤抖着声音苦苦哀求:“老总老总,不敢不敢!你不能这样啊!你这样可是让我们无法活下去了呀!”
延进忍无可忍,又冲将出来,手上顺势举着一把铁锨骂道:“我日你妈!老子不想活了!今儿个就和你拼了!”
延德连忙搂住延进后腰,口中急急说道:“兄弟,兄弟!冷静,冷静!千万不要动下烂子(指闯下祸端)!”延平、延春也急忙上前拉住二哥,好言相劝。
这时,李班长举起枪,朝天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声音极脆,极响,场面立刻静了下来。
李班长说:“他妈的!你还想造反?”
胡保长嘻嘻哈哈打着圆场:“哎呀哎呀!大家有话好说嘛!都是为国分忧,量力而行。四年不够,就交三年嘛!”
马干事此时正在开票,口中说道:“章家土地五十亩,一年一亩地一斗,现在存粮可交两年,即交至民国二十年(1931年)。”说着将一张凭证递于章老太爷手中。胡保长说道:“称粮装车,马上运走。”
事已至此,章老太爷只好吩咐延德套车装粮,和延平一起,在李班长率领的一队士兵押送下,运粮马车向渭阳县城赶去。
延德、延平走后,章老太爷看着库底只剩下不到一石玉米,旁边麻袋里装着的小麦被全部拿走,留下的黑豆、黄豆也不足五斗。想到一大家人日后生活,这个一生从不被艰难吓到的坚强老人,不禁心如刀绞,老泪纵横。
章老太爷此时想到,我是一家之主,绝对不能倒下去!我倒下了,老章家可咋办呀!虽然几个儿子均已长大,均已成家,可如今这样的大灾年,大荒年,连我老章头也是头一回遇到啊!
于是,章老太爷擦干眼泪,取过烟盘,打起火镰,点燃媒头,抽着水烟,招呼延进延春过来,也叫来老伴章黄氏,吩咐道:“你们都听着,人家端着枪来收粮,咱咋能霸王硬上弓呢?硬来注定吃亏!我盘算着咱家就剩下这点粮食,今后咱家也和饥民一样安排伙食,每天每人两顿粥,多搭间些菜蔬,也不至于饿死。政府收了粮,县城办起粥厂,统一救济饥民也好。”章老太爷又安排延春写了一张告示贴在门外,内容是: 告 示
敬告各位乡党:由于政府收粮,统一开办粥厂,章家从明天(即民国十八年二月五日)起,停止施舍粥饭,敬请广大灾民去渭阳县城南门口领取粥饭,还望各位乡党谅解并相互转告。
谨此。
民国十八年二月四日
民国十八年春节,不光老章家一切从简,整个关中大地都处在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之中。没有了社火,没有了爆竹,没有了烟花,没有了灯笼,没有了中国人喜过的传统大年——“春节”的丝毫迹象。最能折腾出点“热闹”气氛,最能吸引人的眼球的,是到处可见穿着白色衣服的孝子孝孙,伴着“乐人”如诉如泣的唢呐声的送葬队伍。这些人大都是饿死了,或者是由于饥饿病死了冻死了,再或者由于饥饿吃多了观音土肚子里结成了石头撑死了。总之,相对来说,这些死者还是幸运的,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多大了,咋死的,有多少人为他送埋,孝子孝孙是谁;春节期间,又下了一场大雪,大路小路上常常可见不知是饿死的冻死的还是病死的路人尸体。相对于前者,这些人就不那么幸运了。他们的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卧在路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还有的甚至两个或者三个相拥着倒在一起,从年龄上仅仅可以估摸出这些人有可能是夫妻关系,母女关系,父子兄弟关系或者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路人关系。直到一些好心人把他们拉走埋掉,或者就近挖坑就近掩埋,他们没有姓名,没有来路,没有孝子孝孙,没有送埋队伍,没有寿衣棺材,甚至连一张裹尸的草席也没有。这些埋人的好心人埋死人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好像现今公路上偶尔一条野狗被飞疾而过的汽车撞死了,有个好心人看见了,路边挖个仅仅能容下这条死狗的小坑,草草掩埋了事,心里并不会留下半点遗憾!
有一天早上,章老太爷听见门口有人说话,开门一看,原来是村里几个人,正在指指戳戳议论着自家屋檐下,倒卧着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说是壮汉,是指年龄,是指过去。现在此人猥琐的蜷曲在墙角,身上的棉衣已经开花(因破旧棉衣内棉花露了出来),两手相互插在又脏又破的袖口内,双目紧闭,眉毛和胡须上结了白白的一层霜,裸露的前胸硕大的脑袋以及肿胀的脸庞可以看出此人以前比较壮实,现在好像正在沉睡,可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蜡白蜡白的脸上却显示出此人永远不会再次醒来。章老太爷走上前,伸出两根手指试试“壮汉”鼻孔,又使劲抽出“壮汉”已经僵硬的手臂,摸摸胳膊,试试脉搏,摇摇头,叹口气,对大家说:“唉!已经死了多时了。”章老太爷吩咐延德拉来板车,取来一张草席,裹住“壮汉”尸体,抬上板车,和村里几个好心人一起,拉到离村不远大概只有二里开外的一个偌大的土坑里。这个土坑何年何月因何原因形成已无从考究,往年风调雨顺时坑里有水,是一个很大的涝池,也是附近农人的天然水库,一年四季,池边总有几部牛拉水车吱吱作响,池中的蓄水浇灌着周围的农田。可近几年持续的干旱,关中大地河水断流,水井干涸,这个被人们不知叫了多少年的“涝池”变成了今天的土坑。如今土坑里,正好被远近的好心人用来埋葬不知是怎么死的反正已经死在路边的无人认领的饥民尸体。此时在偌大的土坑底部全是垒起的新土,说明这些新土下面注定埋葬着不知是哪里的亡灵。延德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尚未挖过的地方,挖了一个长七尺,宽一尺,深一尺的土坑,放下“壮汉”尸体,盖上土,用铁锨拍了拍,大功告成。整个过程大家都很自然,都很熟练,也没人讲话,也没人哀伤,依然好像埋掉了一条令人恶心的死狗。
春节过去了,春天来到了。民国十八年关中的春天也和过去的每一个春天一样,冰冻沉睡的大地渐渐醒来,万物复苏,田地里的小麦也开始返青。可祖祖辈辈生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依然没有摆脱饥馑的任何迹象,依然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正如章老太爷所料,年前的一场大雪虽然冻死了不少已经饿得濒临死亡的饥民,但也提供了早春庄稼尤其是小麦返青所需的水分。小麦长势不错,地里的野菜比如刺荆苦菜灰菜等,也在麦田里和麦苗一样茂盛的生长起来。这些野菜,也就成了吃了一冬树皮草根锯末观音土的饥民们救命的食物。一片片麦田里,到处可见寻找野菜的饥民。他们不会像现今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偶尔得到一包野菜后,拣选了洗净了然后包饺子包包子或者凉拌或者清炒,当作稀罕珍贵之物精细来吃。这些饥民们不像几十年后一出眉户剧《梁秋燕》里女主角梁秋燕那样挖野菜,“一手提着竹篮蓝,一手拿着铁铲铲,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的极富乐观幸福浪漫之色彩。这些饥民大都是赤手空拳,穿着肮脏破烂的衣裤,有气无力地徜徉在麦田里,找到野菜,拔出来就吃,吃得牙齿绿了嘴巴绿了双手绿了甚至眼睛都绿了。
章家囤里的粮食愈来愈少,章老太爷时下也将平时瞧不上眼的各种野菜看得珍贵起来,全家人几乎整天都在自家麦田里挖野菜。稀粥里加上野菜,最起码肚子可以填饱,不至于上顿下顿全是稀粥,喝的人肚子里整天“框里框床咕咚”响。章老太爷吩咐章黄氏,趁着开春野菜茂盛一段时间,让大家多挖野菜,暂时吃不了的可以洗净晾干,做些储备,毕竟距离夏粮下来尚需一段时日。
一天上午,天气晴朗,虽说是早春乍寒,可太阳照在人的身上,还是让这些刚刚经过了严寒冬季的人们有了一些久违了的舒服感。章老太爷这时也来到了地里,看着儿孙们挖野菜。章老太爷瞅着微风下轻轻摇动的绿油油的禾苗,想到再坚持两三个月,夏粮丰收,人们再也不像现在这样忍饥挨饿,章家终于会走出困境,九里店、原下村也会走出困境,渭阳县乃至整个关中平原、陕西全省、中国北部都会走出困境,章老太爷竟一人哼起秦腔戏包拯包龙图的陈州放粮来。
突然,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片乌云。这片乌云迅速扩大,很快遮住了太阳。乍看起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对于干涸了几年的关中大地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农谚说:“春雨贵如油”,是说春天难得下雨,即使下也会是细雨霏霏,哪会来一场痛快淋漓的倾盆大雨?
细细一看,果然如此。这片乌云很快漫过了人们的头顶,却没有一星半点雨水落下,人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周围乃至整片整片的麦田里,霎时落满了好像土蚂蚱一样的虫子,这些虫子一落到绿茵茵的麦苗上,立刻像饿极了的关中饥民得到了一个白生生的细面馒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一时间这种土蚂蚱遮天蔽日,整个世界成了土蚂蚱这种虫子的世界。
经历过多种多样灾难的章老太爷大叫一声:“不好了!蝗虫来了!快快回家抄家伙,赶蝗虫!”
大家立刻回到家里,拿着扫帚,树枝,抱起柴火,赶到麦田,又是驱打,又是烟熏。可这种又粗又笨的土办法,相对于遮天蔽日的蝗虫世界而言,这些可怜的农人们又是多么的渺小!虽然大家起劲的扑打烟熏,依然无济于事,大家基本上是眼睁睁地看着蝗虫很快的掠过了自家麦田,欲哭无泪。
蝗虫过后,绿油油的麦田不见了,田地又变成光秃秃的黄土地。蝗虫飞走了,也带走了大家对走出饥馑迎来丰年的憧憬,大家颓然的蹲在地头,唉声叹气。
章老太爷忽然眼前一亮,对几个儿子说:“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你们看,这地头的黄豆苗,黑豆苗,怎么还好好地,一片叶子也莫被吃掉!这是为什么?这说明蝗虫不吃豆子!咱们给所有的麦田里点种上黄豆黑豆,虽然时间是晚了一点,到时收成会少很多,可总比颗粒不收好。”
说干就干,章老太爷指派延德、延进立即进城,高价买回黄豆、黑豆种子,为赶时间又临时雇佣了几个短工。这个时间短工好雇,不要工钱,只要干活时吃顿饱饭就行。全家人连同八个短工干了三天,终于给自家麦田里全部点种上了黄豆和黑豆。村里的其他几户人家包括王秀才以及他的很多佃户,麦田里也种上豆类植物。
这种防止蝗虫侵害的方法很快在渭阳县乃至整个关中地区传播开来,农人们纷纷效法,对当时乃至以后的防治蝗虫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豆子下种了,小苗长得不错,可接着又是持续的干旱,一棵棵豆株都长得小巧玲珑,豆角也大多干瘪。小麦应该分蘖了,抽穗了,灌浆了,被蝗虫啃得剩下为数不多的麦子得不到一点水分的滋润,都长成了非常纤细的小矮个、蝇子鲨(鲨,读sa,蝇子鲨,形容麦穗很小)。章家的五十亩豆子和小麦收割后,没有用碌碡碾打,全部由章老太爷和儿孙们拉回院子用棒槌捶打,打下的豆子和小麦各装了两个囤底。
一天夜里,月黑风高。到了后半夜,章家厅堂里依然亮着马灯,章二延进今夜当值。这样的轮值进行了半年也没事,大家思想难免松懈。此时延进看着是像练武之人一样闭目打坐,其实已经似睡非睡,渐渐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当中,延进听见“咚、咚、咚”几声,立刻睁开眼睛,几条黑影已窜到眼前。
“有贼!”延进大叫一声,马上被两个盗贼扑倒在地。
如果扑倒的是延德、延平或者延春,现在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好一个延进,从小练功,自有一副好身手。只见他仰面躺在地上,首先一个掏心拳,照准打在压在自己身上的一个盗贼的面门上,盗贼“啊呀”一声,翻身地下,鬼哭狼嚎起来。延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顺手抓住自己早就放于旁边的九节鞭,朝着扑过来的一个盗贼抡了过去,只听盗贼“啊”了一下,倒在地上,脑袋已经开花。
此时,其中一个翻墙进屋的盗贼已经打开了大门,盗贼们一拥而进。
领头的看见延进抡起的九节鞭打死了自己一个手下,一扬手,对着延进胸膛连开三枪,延进登时浑身是血,支撑不住,扑倒在地。领头的骂了一句:“他妈的!竟敢对着我兄弟下冷手!看看是你的鞭子厉害,还是我的手枪厉害?”
从延进一声“有贼”开始,章家人都已惊醒。章老太爷已经起床赶了过来。此时,延德、延平、延春已经手里举着铁锨棍棒,冲到了跟前。
眼看着延进被杀,可是盗贼们二十几杆长枪顶着,大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二儿媳和章黄氏以及延进几个孩子,扑在延进身上哭天喊地。
章老太爷带着哭腔喊道:“你们要啥就说话呀!为何打死我儿?”
领头的上前一步,用手枪指着章老太爷脑袋,气呼呼说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我兄弟的脑袋烂了莫有?你儿子不先动手杀我兄弟,我会开枪打死他么?我是来求财的,不是来害命的!”
借着马灯朦胧的灯光,延德、延平这时已经看清了这伙人,这伙人衣服虽然五花八门,不像正规部队的整齐统一,可每人左胳膊上都缠着黄色的布条,脸上除了眼睛以外,则是黑纱蒙面。哥俩知道这些人正是河阳郭麻子的“黄条军”,领头的正是哥俩在县城南门口上见过的招募官“大块头”。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给“大块头”说了几句话,章老太爷立刻觉得这个人竟然是年前曾经拿着枪代表政府来收官粮的李班长。
“大块头”听了李班长指点,对着章老太爷说:“看来你是一家之主,那我就和你一人说了!你若不想看到家里再有人死,就乖乖地痛痛快快地把家里的粮食银元财宝只要是值钱的东西统统拿出来,统统装上马车!”
章老太爷知道遇到土匪了,粮食注定是保不住了,好在家里钱财不算太多,也分几个地方藏着,尽量少点损失,平顺过关就好。章老太爷说:“各位行行好!只要不再伤害我的家人,我家粮食留给我一点口粮,一点种子,其余全部给你,银元钱财全部给你。”章老太爷喊过章黄氏,拿来库房钥匙,让延德打开了家里的库门。
“大块头”和师爷以及几个土匪提着马灯,走进库房。看到库房粮食并不像想象中多,“大块头”又气势汹汹说:“你这个老东西,该不是把粮食藏起来了吧,怎么才这么点粮食?”
章老太爷哭丧着脸,低声下气说道:“好长官呢,今年遭了旱灾又遭蝗灾,谁不知道?粮食都在这,小的不敢欺骗长官哪?”说着,章老太爷走到墙角,又用钥匙打开一个黑色的板柜,取出一个扎着口的布袋,交给“大块头”说:“这是家里全部钱财,长官你就全部拿走吧。”
“大块头”接过银元,提在手上掂了掂,对章老太爷说:“都说你是个大财东,看来你他妈的也不怎么样!叫你儿子套车吧,库房的东西全部装走”转身又对着众土匪喊道:“去!到房间里都看看去,看看还有莫有值钱东西!”
众土匪得令,马上到几个媳妇房间翻箱倒柜起来。章家屋里院里厅堂里,媳妇娃娃哭喊声夹杂着土匪的训斥声叫骂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
整个野蛮霸道地抢劫持续了一个钟头,整个章家被洗劫一空!粮食全部拿走了,是老章家自己的马车拉走的。两头牛被拉走了,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房间里值钱一点的东西,甚至新一点的被子都被抢走了。当章老太爷苦苦哀求留下一点豆子、小麦作种子时,被穿着马靴的“大块头”一脚踢在胸脯上,老人一下子被踢出去老远,翻倒在地,口鼻出血,顿时昏了过去。
土匪走了,一家人哭作一团。老人在儿孙们的呼喊声中醒了过来,延德拿着毛巾揩擦着老人脸上的鲜血。老人突然抓住延德双手,断断续续很吃力地说道:“空......空了!空......了!土匪把家......家里腾空了!儿啊!你......你......你一定带......带着家人,度......度过难......难关啊!”
老人说完,闭上了眼睛,握着延德的双手也无力地耷拉下去。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七十多岁老人,就这样在土匪的残害之下,永远的离开了他挚爱着的儿孙们。
全家人更加凄惨震撼的嚎哭起来,哭声引来了村上的乡亲们。其实乡亲们在土匪进村后就已经知觉,可大家有谁敢过来冒犯这些端着钢枪杀人如麻的土匪?此时大家劝慰着章家老小,又和长子延德商量着如何办理丧事,早点让逝者入土为安。
第四章 虎烈拉草菅人命
安葬章老太爷和延进的丧事办得比较简朴,但很隆重。村里黄、胡、何、娄几家乡亲们的成年人都来为章家父子送行。
这几家乡亲的日子虽然比不上章家富裕,可黄、胡两家有着自己的几亩土地,又都租种着王秀才王财东的土地,何、娄两家虽然属于王秀才王财东的佃户,可王秀才为人慈善,每逢灾年主动给佃户们减租。因此,整个九里店村抵御歉年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不是官府横征暴敛,预交田赋,可以说九里店村每一户人家还会有存粮的。尽管如此,村里从年馑开始到现在,还没有饿死一人,没有自杀一人,没有一户卖儿卖女卖媳妇的。整个一个村子尚能如此,这在年馑中的渭阳县是非常罕见的!
丧事的“大总管”由黄家老大担任。黄老大和延德同岁,办事稳妥持重,深得乡民们爱戴。早先家里已经做好了两幅上好的柏木棺材,本来是给章老太爷和章黄氏准备的。现在章黄氏健在,经过黄老大和延德商量又征求章黄氏意见,遂决定将她老人家一副先给延进睡了,过后再及时给她老人家置办。
章黄氏安排儿媳们清扫了囤底,抖落干净了囤底麦秸里的粮食。章家已没了拉磨的牲口,黄老大拉来自家黄牛,让村里帮忙的乡亲磨面出来,蒸出馍馍招待大家。
墓地选择在章家田地一处较高的地头位置,这是章老太爷很早以前就对四个儿子反复说过的。说这是章家专用墓地,从章老太爷开始及至以后的子子孙孙,百年以后都需安息在这里。黄老大安排村里十多个精壮劳动力,开挖垒砌一整天,两座关中农村常见的土墓终于箍成。
丧事只请了两吹乐人(指两个吹唢呐的人),这是黄老大和章黄氏、延德母子反复商量后才决定的。延德坚持最少要请八吹乐人,当时他心事沉重地说:“我大一辈子不容易,又遭这样横事,怎么说也得给老人把丧事办得排场一点。逢了灾年,咱请不起大戏,叫不了‘自乐班’,做不了道场,亲戚都在商州老家,路远不通知他们倒也罢了,可八吹乐人总还是请得起的!再说还有二弟延进,咱总不能悄没声息的葬埋了我大跟二弟!”
可章黄氏就是不同意,她认为走了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艰难的活着,丧事一定要简朴,最多两吹乐人,有一点响动足够!多盘算盘算活着的人怎么平安的活着要紧。黄老大综合二人意见,认为章黄氏讲的有理,如此操办,章老太爷和延进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的。
第二天,两吹乐人吹吹打打在前边引路,众乡亲抬起章老太爷和延进二人棺材,章家大大小小除章黄氏外全部穿起白色的孝服,哭哭啼啼地跟在队伍后边。就连几个月大的木犊也不例外,也穿着孝服,被延平的大女儿兰兰抱着,跟着大家伙儿哭得伤心欲绝。木犊恐怕最多的不是像大姐兰兰一样因为孝顺,而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场面,大人一哭,也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跟着哭。姐姐兰兰本来就哭着,这是爷爷二伯死去后真正伤心地哭,此刻弟弟哭了也不会去哄。因此哭声越来越大,一时间直哭地惊天动地,昏天黑地,直到安葬了章老太爷父子俩,烧过纸,磕过头,哭声才慢慢消失。
走了父亲和二弟,延德理所当然的执掌起家事来。土匪抢走了家里地面上的一切,可他们还是留给了章家一些糊口的粮食和菜蔬。
原来,章家也和关中众多农户一样,在院子内的隐蔽处挖有地窖,用来贮藏过冬的蔬菜诸如萝卜白菜土豆红苕之类。早在夏粮收下后,章老太爷就怕政府又来征粮,将收成一半的豆子、小麦藏在了地窖里。章老太爷果然想得周到。这次政府没来,土匪却来了。假若这些粮食全部放在地面的库房,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秋风萧瑟,天气转凉。
虽然依旧是干旱,地里的玉米长得不到半人高,腰间都是拳头大的棒子,可人们还是看到了希望。大家期盼着秋粮早点收下来,尽快结束食不果腹的饥馑生活。有谁知道,还有着一场场惨绝人寰的灾难慢慢走来,正在逼向这些可怜的庄稼人。
玉米棒子渐渐成型,虽然剥开绿绿的嫩壳,棒子上面的玉米粒还像一颗颗排列整齐晶莹剔透的小米粒,可这已经成为四处游荡的饥民大肆偷窃用以裹腹的美味。延德兄弟三个日夜巡视在田间地头,以防饥民们糟蹋尚未成熟的庄稼。
这一天,艳阳高照,天空似乎并无一点云彩,人们也无丝毫防备。突然,西北方向涌来几片乌云,乌云迅速覆盖整个天空,刚才还是灿烂阳光的大地立刻变成一片昏暗的世界。延德高兴地对众兄弟大喊:“要下大雨了!要下大雨了!这下好了!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延德话音刚落,黑暗的天空立刻划过几道明亮刺眼的闪电,随着闪电,接着传来一声声急促的震耳欲聋的炸雷,天空似乎像一口倒扣的巨大铁锅,锅底已经裂开,顷刻就要垮塌下来一样。当天上栗子大的核桃大的鸡蛋大的圆形冰疙瘩倾盆砸下时,人们惊醒了!“冰雹来了!冰雹来了!”延德大喊着,招呼着兄弟们双手护着脑袋向家里跑去。一些时刻觊觎着田地里的嫩玉米,一直和看护庄稼的延德他们“捉迷藏”的饥民们,此刻已经不怕暴露目标,也鬼哭狼嚎地双手抱头,寻找着躲避之地。
延德兄弟们跑回家不久,冰雹就停止了,天空又是艳阳高照。这场关中平原罕见的冰雹仅仅下了半个多钟头,可别小瞧这短短的半个钟头,它的破坏力、杀伤力却是空前的,毁灭性的!延德兄弟三个,个个被砸得鼻青脸肿。出门一看,地里的庄稼全都倒在了地里,个别坚强站着的玉米杆,豆子杆,杆上也没有了果实和枝叶,变成了光秃秃的光杆。树木上的枝叶也全部被砸落,这些也变成光秃秃的光杆的树木,比起深冬雪霜打过的各种树木来更显干净。一切都变成了光秃秃的,包括人们对秋粮下来走出饥馑的信心与憧憬。整个成了一个光秃秃的世界!
延德哭了,延平延春也哭了,整个渭阳县,整个关中平原都哭了!人们只好像偷窃的饥民糟蹋庄稼一样,掰下尚未成熟的嫩玉米煮了来吃。这些嫩玉米鲜嫩得真够可以,一咬到嘴里一口水,甜甜的,没有多少可以咽下的东西用来充饥。
几天过后,嫩玉米吃完了或者说变得干却了不能再吃了,人们又回到了以前的饥饿状态。没有了信心没有了憧憬没有了丁点希望的饥民们,也更加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各个村庄到处都有上吊的喝药的跳井的各种方式自杀的饥民。渭阳县城南门口的粥厂已经关闭,已经习惯了跑到那里讨口稀粥的饥民依然锲而不舍的守候在施粥广场。尽管不断有饿死的人倒在了原先熬粥的大锅旁边,可依旧有人顽强的或者说是麻木的继续等待。
真是祸不单行!雹灾过后不久的一天下午,九里店村通往渭阳县城的官道上,正在互相搀扶地走着的父女俩突然倒了下去,父亲不省人事,女儿吓得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路边九里店村正在地里点种豆子的黄老大。黄老大放下手中活计,走上前去查看,发现父亲已死。
询问女儿得知,父女俩是东边的潼关人,当地好多人都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母亲得病死了,自己和父亲逃难来到这里,不想父亲刚刚说自己不舒服,一下子就没人了。好心的黄老大回家拉上板车,喊上弟弟黄老二,一块将女孩父亲尸体拉到了村南土坑里。谁知两人还没有埋好父亲,一旁哭泣的女儿竟然也手足抽搐,不一会也暴毙而亡。于是两人又在父亲旁边挖了一个小坑,埋掉了女儿。
黄老大回家后,当晚就觉得头疼发晕,走路不稳,浑身时冷时热,酸痛无比。第二天,全身长满红点,说着胡话,腹泻不止,嘴里呕吐出黑黑的脏水,又腥又臭。黄老大媳妇叫来弟弟黄老二、黄老三,黄老大己经死亡。
黄家久居渭阳县,亲戚朋友众多,如今黄家老大死了,按照风俗习惯,必须通知黄家所有亲戚朋友前来参加葬礼。黄老二请章家老大延德作为“大总管”,全权安排处理黄家丧事。
延德通知了九里店村的所有成年人参与帮忙,村里一些大点的孩子也主动跑去帮忙,为的是混口吃喝。延德分派村里人通知了黄家所有亲戚朋友,又经延平介绍请来一个“自乐班”和六吹乐人,吹吹打打停尸三天,大家伙儿也吃吃喝喝三天,黄家这才热热闹闹排排场场体体面面埋葬了黄老大。
惊天灾难由此开始——
很快,参加黄家葬礼的大部分人相继染病,染病的大部分人相继死亡。
开始,大家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村里有人死了,乡亲们都会去帮忙。帮完忙后自己很快染病,又不知道如何去治或者说无钱去治,就只好躺在炕上等死。
当整个渭阳县到处都在传播该病时,人们终于知道此病俗称“虎烈拉”(霍乱病),是一种极易传染的恶性传染病。
人们开始谈“虎”色变,再也不敢趁着葬埋死人积极地跑去帮忙而混点吃喝。发病早死得早的人,被乡亲或家人挖个土坑埋葬。死人越来越多,乡亲们或者家人害怕染病或者已经染病,这些死人就被家人或者乡亲小心地抬到板车上拉到土坑里扔掉。有一些人上午还在拉别人,下午自己就发病死亡,又被别人拉走,扔进土坑。
九里店村南的大土坑里不久就尸满为患。这些尸体男女老少都有,相互叠加在一起,无人搭理,无人掩埋,数量也越来越多,散发着阵阵恶臭。人们开始唤这个大土坑叫作“万人坑”,这种“万人坑”,渭阳县境内就有十多个。此时,人们已经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哭泣,都像成了行尸走肉,整个渭阳县乃至整个关中平原都被死亡的极度恐惧气氛所笼罩。
这些“万人坑”的尸体,引来野狗野狼和饥寒交迫无可奈何且又胆大亡命的饥民。
野狗们在尸坑里横冲直撞,吞咬着被人们扔掉的尚未发臭的新鲜尸体,一条条野狗直吃得眼睛发红,冒出咄咄逼人的凶光;野狼也循着尸体的臭味来到了坑里,这些从北山南山东山西山或者说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野狼,毫不留情地撕咬着尸体以裹腹。一时间,渭河两岸狼群出没。这些野狼比起野狗更加胆大妄为,有些甚至跑进村里,对一些死去精壮男人的活得好好的老弱病残妇女儿童下口;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些胆大的饥民,他们也知道自己迟早死去,为了不做饿死鬼,他们怀揣尖刀加入到抢夺尸体的队伍中来。他们最能分辨尸体的好坏,专对肥腴一点年轻一点白净一点的尸体下手。
这时的“万人坑”里,已很难见到浑全的尸体,一具具尸体身上的尸肉被野狗野狼或者是饥民吃掉,变成了骷髅。尸体的肠子肚子等等内脏被野狗野狼们叼着到处乱撒,花生米大小的绿豆苍蝇,由于喝足了污血而欣喜地嗡嗡乱飞。
这里又成了疫病的超级中心传染源,传染附近十里八乡人们继续染病,染病死亡后再被家人或者乡亲拉来扔到坑里。扔到坑里的尸体又被野狗野狼或者胆大的饥民蚕食吞噬,再次成为传染源,传染十里八乡的乡亲们。
这种匪夷所思的恶性循环周而复始,形成了关中平原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惨烈画面,让人不忍目睹,难以描绘。
有一位年轻的美国记者当时曾经来到中国北方采访。采访后的一段精彩描写是当年惨况的真实写照:这里没有兵燹,可以说是安宁平和,也可以说是——死寂。没有绿色,树木光秃秃,连树皮也被剥净了。路边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稍有一点肉的立即被吞噬掉了,骨头脆如蛋壳。所见尽是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活尸首: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折,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把什么都卖了——房上的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在烈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象干瘪的橄榄核儿——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曾经是一个人。儿童们甚至更加可怜,他们的小骷髅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鼓鼓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象生了肿瘤一样。女人们躺在角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峋,乳房干瘪,像两只空麻袋一样……。
在章家,老大延德最早发病。
那天埋掉黄老大回家不久,延德就感觉头晕眼花。延春在西安城药店里当过相工,稍有医药常识,结合黄老大死亡原因,延春分析有可能是传染病。正好家里尚有一些消炎的中草药,延春就熬了药汤让延德喝,也让家里人喝。
听说黄老大媳妇和女儿也可能染病,延春还送去草药,让他们也喝药防治。尽管这样,延德在染病的第六天去世。此时,黄老大媳妇和女儿也已经死亡,村里胡家、何家、娄家也相继有人得病去世。
更为可怕的是,几乎全村人都程度不同的染病。大家已经没有了兴趣或者说没有了能力再互相帮忙。延平和延春在自己已经染病的情况下,把哥哥延德草草埋葬在章家墓地延进旁边。
为了最大限度减少传染,延平延春哥俩不让家里任何人参与,兄弟俩冒死给哥哥洗净身体,换上干净衣服,用一张草席包裹,抬上板车,拉去墓地掩埋。
接下来章黄氏死了,哥俩已经无力再为母亲置办棺材,筹划丧事,就又如法炮制,将母亲仅用一张破席包裹,也草草葬埋在章家墓地章老太爷的旁边。再接下来老大延德媳妇死了,老二延进大儿子死了,延德大儿子、大女儿死了,延进媳妇死了,老三延平的二女儿、三女儿也死了。
延平延春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可看着亲人们一个个染病而去,又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拉着这些死去的亲人去掩埋。哥俩已经麻木,也不止一次谈论着谁有可能先于对方而死掉,惟一的一点可怜的精神寄托,就是延春每天熬着的三碗又苦又涩的草药水。最后哥俩已经没有力气再给这些逝去的亲人个个挖坑,只好将同辈份的大嫂二嫂挖坑掩埋,将下一辈孩子们的尸体也像村里乡亲们处理自己家人的尸体一样,扔进村南的“万人坑”。
这天下午,凛冽的西北风刮得正急,狂风刮起的尘土夹杂着干枯的树叶茅草以及不知谁家死人后洒下的纸钱漫天飞舞。
延平打着冷战,坐在炕沿,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怀里抱着的木犊也奄奄一息,恐怕也不会再有缓过来的希望了,于是颤抖着声音对延春说,四弟,咱俩不用挖坑了,咱俩也没有力气挖坑了,干脆把这娘俩也拉到“万人坑”里扔了得了。
可延春不同意,说木犊还没有断气,怎么能一块扔掉呢!
两人的对话被一旁母亲死了已经吓得傻乎乎的大女儿兰兰听到了,兰兰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妈——”,扑到妈妈怀里,又赶快抱起妈妈怀里的弟弟木犊——木犊染病后,就一直由同样有病的妈妈照看——这时的兰兰不再顾忌什么,怀抱木犊跑到一边,对着延平延春连哭带喊:“我要弟弟!我要弟弟!弟弟还莫死!”
延平见状,吃了一惊,大声训斥:“兰兰,你不想活了!”兰兰顶了父亲一句:“我就是不想活了!”说完又“哇哇”大哭起来。
兰兰最喜欢弟弟木犊,木犊满月后,妈妈要干活,除了喂奶,木犊就由大女儿兰兰整天抱着。时间一长,木犊只认妈妈和姐姐,家里不管谁抱了都哭。
家里亲人一个个死去,兰兰非常害怕,眼泪已经流干,也不时地想着自己那一天也会像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样被扔进“万人坑”。可此时,兰兰也麻木了,也不再害怕了,亲人们都死了,自己活着还有啥意思?
兰兰哭着说道:“我不怕死!木犊死了,就把我和木犊一块扔掉吧!”看着执拗的女儿冒死护着自己心爱的儿子木犊,已经麻木的延平此刻也泪如泉涌。在延春的一再劝说下,延平放弃自己的打算,依旧和延春一块,拖着羸弱的病体,坚持挖坑掩埋了自己的苦命妻子。
亲爱的读者朋友请一定注意——正因为有了兰兰危急时刻不顾自己死活的这关键一抱,抱回了我们小说未来的主人公之一章木犊,这才有了日后章氏家族跌宕起伏令人叹为观止的漫长故事。
九里店村在这场亘古未见的大灾中,死亡人数超过一半。黄家原有人口十八人,死亡十人;胡家原有人口十五人,死亡六人;何家原有人口十二人,死亡五人;章家原有人口十九人,土匪残害二人,疫病死亡十人;娄家人口六人,虎烈拉疫病致其全部死亡,绝户。
娄家发病是从给黄家帮忙埋葬黄老大的老娄头开始。埋了黄老大,老娄头第三天发病,第四天死亡。老伴娄白氏请了隔壁黄老三带上儿子女儿葬埋了老娄头。几天后,黄老三感觉怎么娄家一直没有动静,于是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发现娄白氏和她的四个儿女全部死在房间炕上。黄老三赶紧退了出来,和哥哥黄老二商量一番,二人动手拉来土坯,和些泥巴,把娄家门窗全部封死,形成一个突出地面的天然坟墓。
这场骇人听闻的“虎烈拉”瘟疫,随着冬季的一场鹅毛大雪的到来而结束。
关中平原严寒的冬季,虽然又冻死了一大批饥寒交迫的灾民,可也驱散了“虎烈拉”疫病的阴霾。然而,这场灾难留给关中人乃至整个中国北方人心灵上的创伤,却是很久很久也难以愈合!
值得庆幸的是,六七岁的兰兰执意留下了奄奄一息的不满一岁的弟弟木犊后,每天喝的除了稀模糊,就是草药水。结果,不光自己病情没有加重,木犊也慢慢缓过神来。
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延平延春兄弟俩,此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延平说:“你读书多,有文化,木犊快过岁了,你给娃起个名字吧。”
延春说:“木犊死里逃生,娃都病成这样,却又活了过来,真是个奇迹!三哥你看叫奇子好不好?”
延平说:“奇子好!奇子好!我儿奇子大难不死,必然福分不浅哪!”
第五章 循孝道弃戎务农
已是阳春三月,天气已不再寒冷。章三老汉快步走着,虽然只穿着不算太厚的夹衣,可身上还是冒出汗来。章三老汉索性脱掉外衣,也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手上拿着的已经变得灰黑的白羊肚手巾,不时地擦着脸上脖子上冒出的阵阵热汗。
道路两旁,开始分蘖的麦苗随着微风摇曳,菜籽花顶着淡黄色的花蕾,含苞待放,空气中弥漫着麦苗的清香和菜花的花香;地里不时可见喜气洋洋劳作着的农人们,他们或锄地、或除草,或种豆种瓜,或平整棉花田,不时地传出自信的喊声和幸福的笑声。
和章三老汉家乡一样,这里已经解放,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老百姓的天下。他们也刚刚进行了或正在进行着土地改革,是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动。他们大多数人做梦也不曾想到今天会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在经过一番计算一番丈量再用石桩或者木桩写上自己的名字的田地里劳作,这些祖祖辈辈一无所有的庄稼人,能不心情舒畅,欢呼雀跃?
而此时急于见到儿子奇子的章三老汉,无暇顾及一路上所见到的美丽迷人的田园风光,始终就像竞走运动员,只顾着大踏步地向前赶路。
民国十八年的灾难过去了,可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却难以抹去。随着关中平原田地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粮食生产出来,西北军和蒋介石的仗也越打越激烈,政府的官粮包括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也越收越多。经过这次灾难,延平看淡了世事,彻底丧失了过好日子,重整章氏家族的志气。延平整天心力交瘁浑浑噩噩打发着日子,每天傍晚都会有悲凉得如诉如泣的二胡声从章家院子里传出,催人泪下。章老太爷冒死藏在地窖里的粮食菜蔬银元,帮着章家度过了两年饥寒,而藏在地窖里的烟土却让延平染上了鸦片烟瘾。延春眼看着平日里坚强不屈的三哥如此甘于沉沦,听不进弟弟一句劝告,一气之下,延春带着媳妇又去了西安,又在原先的药店里当起了相工。
延春两口一走,家里只剩下延平和四个孩子。除了自己的女儿兰兰和儿子奇子,还有延德的女儿勤勤和延进的女儿云云。
十八年年馑后,做饭洗衣日常家务全由延春媳妇操持,延春两口子一走,几个孩子都小,延平一下子没了抓挠。正好很早认识的一个品箫品得极好的郭镇朋友胡道生来访,见到延平狼狈不堪,就说家里没了女主人咋行?于是胡道生介绍了郭镇一个死了男人的姓董的中年妇女后走到章家,成了延平的章董氏。
章董氏嫁过来时带着两个比奇子分别小一岁和三岁的小孩,大的叫福儿,小的叫继儿。家里有了女主人,有人做饭洗衣操持家务了,可延平依然对生活拾不起信心,鸦片烟抽的越来越凶。日子艰难了,莫有粮食了,没钱买烟土了,就卖地,就卖房。
孩子们到了读书的年龄,自己的两个孩子连同延德延进两个孩子以及章董氏带来的两个孩子,延平就只选择了自己的一个宝贝儿子奇子去读书。其余的大的带小的,或帮着章董氏干着家务活。
和延平一蹶不振沉沦不起截然相反,延春在西安药店却干得如鱼得水,越来越好。几年时间,延春从一个端茶递水的小相工干到了药店经理,接着延春又用自己的积蓄开起了自己的药店。延春回到村里,知道哥哥不断地将父亲章老太爷留下来的土地卖掉买烟土,很是生气,为此哥俩多次争吵,可延平总是以孩子多负担重为由来搪塞。延春只好出高价又将延平卖出去的土地买了回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人们对延平延春的称呼慢慢地变成章三老汉和章四老汉时,章三老汉名下只剩下两亩土地、三间门面房和三间上房。将近五十多亩土地以及后边对檐十间厦子房和旁边的牲口房全部被卖掉;而章四老汉此时在村里却盖起不同于关中农村厦子房样式的六间两褡裢拱顶房——这是章四老汉仿照在西安城里看到的城里人的大瓦房而建造的。
同时,章四老汉名下又有了将近六十亩土地,全部出租给村里黄姓、胡姓、何姓几家乡亲们耕种着。哥哥家里日子愈来愈差,弟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延平住着家里老屋,虽然大部分房子已经被卖、被拆,砖瓦椽檩门窗已被拉走,而路边的门面房还在,弟弟就帮着哥哥开起了茶水店;延德的女儿勤勤长到十八岁时,哥俩商量着托人介绍将勤勤嫁到了相邻的五原县东李村;延平自己的女儿兰兰长大了,延春带到了西安,安排在城北的大华纱厂上班。后来哥俩又托人介绍将兰兰嫁到了本县城西的孙杨村;奇子读了四年私塾,小学毕业了,已经十四五岁,延春有心带侄子去西安继续求学,而奇子觉得家里困难,想着早点挣钱减轻家里负担,而延春药店正缺人手,于是哥俩商量,奇子就到了四大开着的药店里做相工。
此时,延春也有了一女三儿四个孩子。女儿最大,名叫腊腊,九岁;大儿叫镇儿,六岁;二儿叫勇儿,三岁;三儿叫坚儿,尚不满一岁。
看着儿女们都已经长大,章三老汉慢慢的对生活也有了信心。家里开着的茶水店主要由章董氏经营管理,儿子福儿、继儿忙完了二亩地里的活路以后,也在店里帮忙。虽然茶水店赚不来大钱,可对付家里日常零用倒也绰绰有余。奇子在四大那里学做生意,听他四大说奇子勤学上进,前程无量。章三老汉心里高兴,就和朋友胡道生组织起“自乐班”,方圆十里八乡谁家里有了红白喜事,就去给人家顾顾事,帮帮忙。一来可赚点零花钱,二来也图个热闹,反正这些艺人们平时不给人顾事,不给人帮忙,也成天聚在章三老汉的茶水店里,吹拉弹唱,切磋技艺。
不料好景不长,在一次出外购买草药途中,奇子竟然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章三老汉眼下看着是三个儿子,可这亲生儿子只有奇子一个啊!
两三年了,章三老汉急切地等着儿子,到处打听着儿子下落。知道儿子当的是‘国军’,虽然骨子里恨透了‘国军’,可还是盼着‘国军’能打胜仗,盼着儿子早点平安回来。可这不争气的国民党‘国军’,虽然仗着美国人支持,拿着美国人的先进武器,就是打不过人家共产党解放军。
章三老汉家里开着茶水店,南来北往的客人总会给他带来诸多的信息。每当章三老汉听到哪里‘国军’打了败仗,心里就一阵紧张,估摸着这是不是奇子所在的部队?儿子如今是否平安?
解放军终于在1948年初夏解放了延安,渭阳县的‘国军’和保安团闻讯逃到了西安,渭阳县城也随之解放。
这下子章三老汉吃不下了,睡不着了,也坐不住了。他停止了吹拉弹唱,停止了给十里八村乡亲们顾事帮忙,发动“自乐班”全班成员,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儿子奇子线索。
村子里进驻了新政府的工作组,要他诉苦要他斗地主要给他分土地分粮食他都不上心,他的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尽快找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奇子。
当笀儿大意外地在笀儿姑妈家见到奇子并告诉了章三老汉时,真是喜从天降!章三老汉高兴得一时不知说啥是好。可又细细一想,奇子的部队正准备攻城,自己的儿子还要承担多大风险?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去干这样的危险事呢!
太阳偏西的时侯,章三老汉赶到了白鹿原。
走上塬坡,到了原刘村村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杆迎风飘扬的红旗,红旗下面一顶顶灰色军用帐篷整齐地排列着。好多解放军战士出出进进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要么擦枪操练,要么帮着老百姓干活。
一个站岗的解放军战士向章三老汉走来,客气地问清了章三老汉要去的地方,热情地带着章三老汉来到了笀儿姑妈的家里。
走进门,笀儿姑妈一眼认出了章三老汉。笀儿姑妈娘家居住的南孙村与九里店相隔两里多地,未嫁前就认识章三老汉。昨天弟弟走后,笀儿姑妈也和奇子聊了许久,也大概知道了这个娘家侄子同学的遭遇。笀儿姑妈急忙让座,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三哥,你是来看儿子的吧?”
“是啊!一走就是三年,莫有一点音讯,你说急人不急人?”
“奇子都说了,当初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知道他大一定急得要命。现在好了,奇子当了解放军,又凑巧住在我村里。”
“那我现在能不能见呢?”
“能!能!你先喝茶,我去给营长说说。”
营长听见屋里来了客人,已经从自己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笀儿姑妈马上给他俩相互介绍。
刘顺营长知道这是奇子父亲,立刻走上前,紧紧握住了章三老汉的双手说:“你好!你好!奇子常常提起你,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你有福气啊!”
章三老汉显然不习惯与人握手致礼,拘谨地也连连说道“你好!你好!”
刘营长手一松,章三老汉失急慌忙地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心爱的黄铜水烟袋,要递给刘顺抽水烟,刘顺说声“谢谢!”推辞,又喊来警卫员,吩咐去叫章干事马上过来,这才坐下和章三老汉拉起了家常。
当刘顺知道了章三老汉这次来是要带奇子回家时,感到非常意外!刘顺说:“我说章叔,全国的形势你应该知道,解放军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中国这个东方大国的天就要亮了!蒋家王朝即将灭亡,蒋介石已经逃到了台湾。这个时候,你却要带儿子回去,您说您老人家糊涂不糊涂!”
章三老汉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年龄大了,家里种地离不开他。”
“奇子不是说他还有两个弟弟么?”
“唉!那两个是他妈带过来的,不是亲生的,靠不住,都已经独立门户。我就奇子一个亲生儿子。”
“奇子有文化,已经是咱营部的文化教员,也是咱部队的培养对象,我还指望着将来和他一起建设新中国呢!现在你让他回去,您老人家说可惜不可惜?”
笀儿姑妈在一旁插嘴道:“三哥,我也一个儿子,可我的喔碎仔娃子非缠着刘营长当兵不可,我莫办法都已经同意了,只是刘营长还莫批准。”
任凭刘顺如何讲道理,笀儿姑妈在一旁帮腔开导,章三老汉就是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只是“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
门外一声“报告”,刘顺说声“进来”,一个英姿勃勃的解放军战士走了进来,首先向刘顺营长一个立正敬礼。刘顺说:“奇子,你看谁来啦!”奇子看见了一旁抽着水烟的父亲,叫了一声“大”,接着问道,“你咋来啦?!”章三老汉应了一声,站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颤巍巍说道:“娃呀!大找你找得好苦啊!”
奇子握住了父亲双手,又扶着父亲坐下,说道:“我不是让我叔捎话回去了么?我这儿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看到这儿,刘顺站起来说道:“好啦,你们爷俩三年没见面,就好好聊聊吧!”说完,刘顺走了出去,笀儿姑妈也走了出去。
送走了刘顺和笀儿姑妈,章三老汉开始好好打量起儿子来。三年不见,儿子变了,儿子好像长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儿子英俊的脸庞上两道向上扬起的剑眉透出一股帅气,两只不大不小的好看的眼睛里此刻正噙满泪水。虽然儿子生长在农村,可脸上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倒是很像城里人。儿子身穿着灰色的解放军军装,帽子上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红色五角星,衣领上也有两面缝制上去的小小红旗,腰间扎着的皮带和绑缠的小腿,显得儿子精神抖擞,干净利落。儿子已不是当年毛手毛脚的愣头小伙子,已在部队里锻炼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儿子说:“大,我叔说咱家一切都好,我打算解放西安后就回去看你,这么远的路,你跑来干啥么?”
章三老汉说:“干啥!我想带你回去!”
奇子一听,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大,你说啥?我莫听错吧,你是想带我回家种地?”
“就是带你回去种地。咱那里开始土改了,咱家也有了十亩地,你不回去种,谁种?我老了,早都莫有力气下地了。”
“不是还有福儿和继儿吗?他们能不会下地干活?”
“福儿已经分家出去,单另开了。继儿经人说合,已经招到(指招赘)了何郭村。去年你妹子云云也已经出嫁,家里只剩下我跟你妈(指后娶的章董氏),你说你不回去,大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渭阳县境内的渭河白蟒原码头,只有一条小木船在摆渡。此时,木船已经起锚向南岸驶去,土黄色的渭河水面上,渡船越来越小,章三老汉再急也没有办法。于是,他寻到码头上一尊渡船靠岸时绑缠绳索的石墩坐了下来,放下左肩上掮着的两捆(一捆10斤)棉花和右肩上的帆布褡裢,看似消停地从褡裢里取出火镰、火石,点燃一支媒头(用火纸卷成的保持较长时间火种的细长纸筒),又取出一个年代久远被手掌把摸得明光发亮的黄铜水烟袋,按上一撮烟丝,“咕噜咕噜”地吸起水烟来。
原来,一路上章三老汉已经想好了带回奇子的理由。当然,他知道他要奇子回去的真正理由是不能告诉解放军的,人家知道了会说他是可怜的胆小的怕死鬼,是让人唾骂的逃兵!这种理由恐怕奇子也难以接受。前阵子解放军在村里做征兵宣传,他知道解放军的征兵政策里有“独子不征”一条,就打算在这一条上做文章。
正好土改分地时福儿独立门户利于分地,也就顺势将福儿分了出去。可继儿咋办?思来想去,章三老汉终于有了办法,找个有女没儿的家庭招赘过去不就得了!这样,奇子真真正正名副其实成了独子,我章三坚持带回儿子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这儿,章三老汉为自己很快想出的这个办法洋洋得意起来。
果然在章三老汉摆出来家里的实际情况后,奇子也感到父亲谈的确实是个实际问题,于是只得极不情愿地说道:“那好吧,解放西安后,我就向部队提出请求,回家种地。”
“儿啊!解放西安还在猴年马月?大就要你现在回去!”
“现在不行!现在就要攻打西安,我参加解放军后,还莫有像模像样打过一次仗,我这就回去了,不是逃兵是啥?还不让人笑死!”
“谁想笑就让他笑去!大让你回去也确实属于无奈,家里确实莫有人了。”
“大,我知道你困难,我一定回去照顾你,可现在我确实不能走,无论如何儿子要等到西安解放后才能回去,儿子绝对不做临阵胆怯的逃兵!”
章三老汉看到儿子态度如此坚决,突然放下水烟袋,老泪纵横,一字一板地说:“奇子,你听着,这次你跟大回去,算你是大的儿子!这次你不回去,你就别再进咱章家的门!我跟你妈死了就是随便叫人埋了或是叫野狗叼着吃了你也嫑管!就全当作我莫有你这个忤逆儿子!
说完,章三老汉竟然不顾一切,当着自己宝贝儿子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子可难为了奇子。
奇子手忙脚乱的又是拿出汗巾擦着父亲脸上的泪水,又是结结巴巴好言苦劝着自己这个一生经历了太多苦难的老父亲。
这时,早已听见这里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的刘顺营长走了进来。刘顺说:“老人家,您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您不要哭了,我同意奇子这就跟你回去。”
奇子一听,急了:“营长,你这是?......”
刘顺接着说:“奇子,你是一个好军人,咱们相处几年了我是知道的。可你父亲所谈的也是实际情况。按照咱们解放军征兵条例,像你这种情况确实属于不征之列。当初,只知道你有两个弟弟,可这两个弟弟都不在老人身边,何况也不是你的亲弟弟。这样吧,你在部队是干革命工作,到了地方上也可以干革命工作,也可以建设新中国。眼下全国即将解放,仗打完了,我也会到地方去工作,说不定咱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章三老汉一听,破涕为笑,连连说道:“你看你看,你看人家刘营长,多体贴民众疾苦。”
可奇子依然极不情愿,说这解放西安就是几个月内的事,完了我一定回家还不行吗?
刘顺说:“奇子,行啦,你明天就和大叔回去吧。我一会去团部给你开个介绍信,你回去到县上和地方新政府联系一下,其实地方上正需要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去工作呢。”
既然刘顺营长已经作出决定,奇子知道到地方上也可以继续干革命工作,也就不再坚持。当天晚上父子俩在笀儿姑妈家里住了一宿,父亲提起此次来还带了一些银元,和奇子商量临走时送给刘营长。可奇子坚决不同意,认为这都是国民党军队的腐败丑恶现象,解放军不兴这一套。
第二天临走,刘营长交给奇子一封介绍信的同时,还有五块银元。奇子接了介绍信,装在自己的挎包里。可奇子谢绝带银元,章三老汉也不让奇子带。刘顺营长说这是部队规定,是给奇子的路费。父子俩这才很不好意思地装上银元。奇子又按照部队规定,取掉帽子上的红五星和衣领上的两面小红旗,郑重其事的交给刘营长。然后打起背包,背上挎包,握手告别了刘顺营长,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一路上,章三老汉心情极好,走路也轻快多了,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竟然欢快地小鸟一般。
奇子虽然感到不能参加解放西安的战斗深有遗憾,可是能回到阔别三年的家乡,和父亲一起生活,参加地方上的土地改革,也感到心情格外舒畅。奇子似乎感觉到自己记事以来从来没有见到父亲今天这样高兴。奇子常常听到父亲讲给他爷爷怎样带着一大家人从商州大山里迁徙到关中大平原的故事,讲给他民国十八年年馑章家如何蒙难的故事以及自己如何被姐姐兰兰执意留下而死里逃生的故事。
父亲每一次讲到自己只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而造成千古遗恨,总是感到深深地痛苦与自责,而每一次都是奇子懂事的劝慰父亲大半天,父亲心情才会平息。
以前奇子把这一切灾难的根本原因,归咎于十八年年馑的特大干旱、蝗灾、雹灾、瘟疫以及土匪的泛滥。而对于父亲思想上和生活上的颓废,家里日子越来越穷,包括父亲抽上了鸦片烟,奇子也是认为这些都是天灾和土匪造成的。可现在奇子却把这一切归咎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头上。
天灾固然是一个因素,可人祸大于天灾,正可谓“苛政猛于虎”!在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或者准确点的说在延安投诚解放军后,部队经常性的开展阶级教育,尤其对于奇子这些有文化的战士,部队领导包括刘顺经常给他们上课,给地方上培养了一大批土改干部,因为奇子的文化教员身份才没有被分派出去。
而经过这些教育,奇子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首先他把章家几十年的遭遇以及关中农村乃至整个中国劳动人民的苦难都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加以分析:人都是有阶级的,有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有财产有土地,生活富足的人属于剥削阶级,他们是靠着剥削他人的劳动成果发达富裕起来的;无财产无土地,生活贫穷的人属于被剥削阶级,他们是因为受到剥削阶级的剥削生活才越来越穷的。国民党反动政府就是代表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根本利益,代表了整个剥削阶级包括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就是被剥削阶级也就是整个劳苦大众自己的军队,共产党就是要带领被剥削阶级推翻剥削阶级,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建立新中国。
和许许多多的热血青年一样,奇子也积极地投身到这个革命洪流中去,为广大的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翻身解放而奋斗。
延安投诚后,奇子对刘顺大哥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要跟着刘顺革命到底。谁知事与愿违,父亲赶到了部队,要强行带上他回去。奇子当初决定即使和父亲闹翻,也要坚持参加完解放西安的战斗再回去的,可刘顺营长说的
得是很有道理,父亲年龄大了,应该得到自己照顾。奇子也自然清楚,回到地方上,也一样做工作,也一样干革命,也一样建设新中国。
一路上,奇子不时地问这问哪,全是有关家乡的变化。
奇子问:“九里店土改了吗?”
章三老汉答:“土改了,土地已经分到手里了。咱家分了八亩地一头牛,连咱家以前自有的共计十亩地,其实分的土地都是大原先日子莫法过了卖掉的地。这次土改可苦了你四大了。”
“为啥?”
“唉!你四大在西安城里赚了钱,这几年又把我卖了的地高价买了回去,出租给村里人种着。这次评定成分时评了个‘小土地出租’,咱家评了个‘贫农’,你四大名下大部分土地都被贫下中农分掉了,包括咱家分到的八亩地。大当时不忍心要,工作队雷队长说不要就是思想落后,成天到晚缠着我,我就要了,你四大回来,我看还是还给你四大算了。”
“我四大不在家里?”
“半年前回来过一次,延安解放后,西安战事吃紧,就莫再回来。”
听到这儿,奇子耐心地开导父亲道:“大,我给你说,不管国民党掌权,还是共产党掌权,最终农民都应该有自己的土地,像我四大这样不种地的人就应该把土地分出去。就连国民党以前的总统孙中山也讲‘耕者有其田’,只是蒋介石背叛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成了剥削阶级的代表。现在共产党的新政府又给你分回了土地,你是农民,你不要土地以后咋生活?”
“咱不是有个茶水店么?”
“咱家是农民,茶水店是副业,咱家的主业是种地。”
章三老汉也不和奇子争执,反正土地还给四弟,还会让别人分了去,咱就自己种着也行。好在奇子回来了,种地也不缺人手了。奇子已经老大不小,尽快娶个媳妇回来可是件要紧的事,咱才不管儿子满嘴的什么“剥削阶级”、“被剥削阶级”、“副业”、“主业”这些新名词。儿子有了媳妇,尽快再要孙子,章家很快又会兴旺起来。章三老汉越想越高兴,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趟白鹿原跑得真值。
中午时分,父子俩赶到了郭镇,又见了朋友胡道生。胡道生看见朋友带着儿子归来,很是高兴。
章三老汉找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几道菜,首先举杯说道:“今儿个高兴!承蒙兄弟关心,也是老天有眼,儿子终于平安归来,我敬兄弟一杯!”
胡道生端起酒杯,急忙说道:“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总有好报,咱就为着孩子的平安回来干杯!”
看到自己回来,父亲高兴,胡叔高兴,奇子也来了兴致,平生第一次端起了酒杯,频频向父亲和胡叔敬起酒来。
酒过三巡,胡道生问道:“三哥,侄子多大了?不知婚事可有着落?”
章三老汉回答:“满打满算今年二十一岁。不瞒老弟,我正为儿子婚事着急。你看娃都二十出头了,婚事还莫一点眉眼,不知老弟这儿有莫有合适的姑娘?”
“哎呀!真是太凑巧了!昨天送你三哥走后不久,我姐来找我说,她的三女子今年正好十八岁,正愁着想给娃找个好下家呢,今儿个就见到咱奇子,真是缘分哪!我看俩娃郎才女貌,绝对是天生一对。她家也是贫农,最近也分了几亩地,你们两家成分一样,门当户对,也好走亲戚。”
章三老汉越发高兴,马上和胡道生商量起两个年轻人的婚事来。
由于从郭镇回到九里店要过渭河,过河人多而码头上渡船太少耽误了时间,奇子和父亲在太阳快要压山时才回到了家。
章董氏看到奇子回来也很是高兴。虽然不是亲生,可奇子在家里时和自己两个孩子福儿继儿相处极好,就像是真正的大哥一样,奇子很爱他的两个异姓弟弟。
章董氏立刻走进厨房,马上和面,她要做奇子最爱吃的烫面油馍。父子俩洗把脸,奇子喊声“妈”,问过章董氏,取出店里最好的茶叶,泡了一壶茶,给自己和父亲一人倒了一杯。
章三老汉则从一路上背着的褡裢里取出了黄铜水烟袋,拿来火镰、火石,点燃媒头,十分惬意地“咕噜咕噜”抽起水烟来。
父子俩正在聊着家常,继儿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眼瞅见大哥,高兴地打着招呼,嘴里说着“大走时说要叫你回来,我还以为不可能呢,没想到还真叫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奇子说:“继儿,你来给大帮忙来了?”
“咋叫给大帮忙来了?大哥你这话我咋听不懂呢?”
“你不是招赘到何郭村了吗?”
“招赘......我咋越听越糊涂。”
看见哥俩说不清楚,章三老汉一旁笑着说:“是这样,为了你哥回来,大想了个理由,就说把继儿你招出去了,这样部队才批准了你哥回来。”
原来是这样。奇子脑袋马上大了起来:“大,你怎么能欺骗部队呢?你这叫儿子以后咋做人呢?”
章三老汉严肃起来:“咋就叫欺骗?咋就叫咋做人?继儿分家门另家户是迟早的事,你回来也是迟早的事,大这样对部队说了,你早一点回来有啥不好?”
“既然继儿在家,我就是回来,也等参加完解放西安的战斗再回,我心里也好受一点,我当了解放军可是一次仗也莫有打过啊!”
“莫打过仗不是坏事,我叫你立马回来,就是不想让你参与西安攻城。你说这城要是攻下来,得死多少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可咋活?”
“那么多人都不怕死,都在为解放全中国努力奋斗,你就想让儿子当个可耻的胆小鬼!”说着说着,奇子竟然委屈地落下泪来。
继儿见哥哥落泪,连忙打着圆场:“其实,这十亩地的活,我一人也实在是干不过来,就说这几天的锄地,人家二遍锄完了,我头遍还莫完。既然回来了,大哥你心里也不要难受了。”
章董氏端来烫面油馍稀饭小菜,奇子顿时没了胃口,仅仅喝了一碗稀饭,章董氏一旁怎样劝解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一早,奇子准备去渭阳县城,想找找地方新政府,看看能安排什么革命工作可干。临走,就是找不到了部队开给他的介绍信。他记得当刘顺交给他时他就和银元一起装在了挎包里,可现在银元尚在,就是不见了介绍信。
奇子问父亲,父亲说找不见了就算了,也不要去县城了,就安安心心和继儿一起锄地去得了。
当奇子决定自己再去白鹿原,要找刘顺补开一张时,章三老汉说话了:“儿子,我给你明说了吧,介绍信是我取出来烧了,我不想让你到外面去工作!”
奇子一听,脑袋一下子仿佛炸开,气呼呼问道:“大,你看你都干的啥事?你哄骗着把我从部队上叫了回来,又烧了我的介绍信,你到底想干啥嘛?”
“我想干啥?我就是想让你做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原来,在昨天临走刘营长交给奇子介绍信时,章三老汉就多了个心眼。他并不希望儿子回到家里后还去参加什么革命工作,但不便明说,就暗暗记着儿子装下介绍信的地方。晚上等到儿子睡熟后,他悄悄取出介绍信,点火烧掉了。
他知道儿子有了介绍信,就会去新政府报到,就会像村上土改工作队的雷队长一样干起革命工作。而章三老汉对儿子也干起雷队长一样的革命工作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章三老汉认为这首先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如今是共产党掌权,你雷队长可以发动群众,可以斗地主,可以分地主的地,分富农和小土地出租者的地,可一旦国民党又掌了权,你雷队长还能有好果子吃?村上胡保长被定成恶霸地主,胡保长弟弟胡老二被斗争了一次又一次。土地房产耕牛马骡耙耱犁铧等等已经被雷队长发动起来的贫雇农分了个净光,可胡保长随同县上国民党保安团去了省城西安,胡保长家里就有着三十几杆枪的队伍。你共产党就能保证消灭国民党?万一胡保长他们又回到了原下村,这些共产党的革命干部还能保住脑袋吗?就在三年前朱、毛解放军撤离延安后,胡宗南的国民党军队反扑过来,渭阳县的五个共产党干部就在城南门口当年的游街示众,后被枪杀。
章三老汉既然煞费苦心找回了儿子,又怎么能让儿子再去干如此危险的工作呢?
另外,雷队长多次找过章三老汉,想让他诉苦,想让他当积极分子,当农协主席,这些都被章三老汉一一回绝。
雷队长主管原下村行政上所辖的全部七个自然村的土改工作,自然村九里店是其中一个。而在九里店村召开贫雇农骨干会议,雷队长总是放在章三老汉的茶水店召开。每次开完会后,雷队长照例会支付茶水钱给章董氏,可章三老汉依旧对雷队长缺乏好感。这绝对不是章三老汉怕受麻烦,他只是对雷队长把所有穷人之所以穷全部归咎到地主阶级的剥削这些革命道理嗤之以鼻。
他也以自己现身说法,说自己之所以穷下来,就是因为抽鸦片,而自己的弟弟章四之所以富,也并莫有剥削穷人,而是自己辛苦努力的结果。原下村的王秀才已经过世,他的长子王文国主持家务,像他父亲一样,王文国也对他的佃户们很好,也是乡亲们公认的大善人大好人,雷队长召开大会斗争他,章三老汉就非常的看不惯,他认为这些被雷队长洗过脑的上台诉苦的贫雇农真莫良心。他们在诉苦时真是胡说八道,有的竟然把儿女不孝老婆生病小孩夭折等等不上串的事,一概推到了王文国头上。而雷队长唯一让章三老汉佩服的一点,就是他又是训斥吓唬,又是教育引导,使得自己戒掉了鸦片烟瘾,砸碎使用了十几年的烟灯烟具。
不抽大烟了,章三老汉捡起章老太爷当年留下的黄铜水烟袋,抽起水烟来。自己的身体也从此一天天变好,对以后的日子也有了信心和期望。
章三老汉诉说完自己烧掉介绍信的这些理由,奇子真是哭笑不得。奇子反复给父亲解释现在已不同于以前,现在共产党要建立的新中国很快就会实现,国民党反动派再也不会打回来了。
可不管奇子如何磨破嘴皮,章三老汉始终毫不动心,甚至又拿出白鹿原曾经给奇子用过的土办法,你不听老子的话,你就别认老子作父亲。看着这个倔强的老人,想着辛辛苦苦拉扯自己长大的父亲,奇子退却了。
奇子不会忘记自己从记事的时候起,父亲是如何的百般呵护着自己。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父亲就是卖地卖房也要单单让自己读书识字。奇子明显感到了父亲对自己的偏爱,这让奇子很早就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对不住两个弟弟。奇子理解了父亲不让自己出去工作,也是为着自己的安全考虑,尽管这些安全考虑并不一定靠谱,但足以说明父亲也是在深深地爱着自己。另外自己投诚解放军后,也没有干过太多的革命工作,现在就去找新政府,要吃公家饭,要领公家钱,似乎也不太应该。
算了吧,就按照老人的意思,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好好过日子吧。
看到儿子回心转意,愿意好好在家种地,章三老汉激动地噙着泪花说道:“我儿终于明白过来啦,这就好!这就好!现在咱一家四口人,十亩地一头牛,再开着这家茶水店,只要好好干,不愁攒不下钱。有钱了就尽快给你和你弟娶媳妇。要不了几年,咱家又是一大家人,咱章家也就兴旺起来了。”
章董氏知道了奇子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儿子继儿有了帮手,也很高兴。奇子当即就扛起锄头,由章董氏领着来到自家棉花地里,和继儿一起锄起地来。
第六章 天放晴曙光初现
听说奇子回来,晚上村里好多同龄人都过来看望奇子。
黄家的新生,何家的定子,胡家的礼儿,南孙村的笀儿也赶了过来。
笀儿过来还打了二斤散白酒,说是给老同学老朋友接风洗尘。
章董氏让福儿继儿帮忙,宰了一只鸡,炒了几个菜。大家就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叙谈着分别几年来自己家里的变化和村里县里乃至全国的变化。
九里店村黄、胡、何几家都种着原下村王文国王财东和章四老汉的地,和奇子家一样,成分都被评定为贫农或者下中农。笀儿家在南孙村也被评为下中农。这次土改,大家都多少不等分到了土地牲口和粮食,都是新政权的受益者。
黄新生脑筋灵活,还是雷队长重点培养的骨干分子,经常组织贫下中农学习开会。今天大家坐到一起,又探讨着哪块地种什么庄稼可高产,种哪种农作物耐干旱,怎样间作套种效益好。
这些刚刚迈进新社会的年轻人,个个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他们虽然都与奇子近乎同龄,可都已结婚,其中定子和笀儿已有了一个小孩。大家都寻思着村里或者附近的村里哪个好姑娘还未出嫁,撺掇着奇子快快托人去说。
这时,同在一桌坐着喝酒一言不发的章三老汉,禁不住插言道:“奇子已经有向了(指有了目标),他胡叔有个外甥女,今年十八岁,据说女子很好,已经去说了,近几天就会有消息。”
奇子这时反倒有些羞涩起来,一个劲儿表示:“不急不急,刚刚回来,缓一步也好。”
胡道生于第三天中午来到了奇子家,章三老汉一家人盛情款待了胡道生。酒桌上胡道生说三哥你也太客气了,这事情八字还莫见一撇呢,侄子的喜酒倒是喝上了。章三老汉说:“是媒不是媒,先喝三五回嘛!就是你老弟来不是谈娃的婚事,咱哥俩高兴了喝俩盅也是应该的么。不过看你春风得意的劲儿,事情恐怕有门(指有希望)?”
“说得不错。今天就是来和你商量此事。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父母包办乃一套。我的意思是咱定个时间,叫两个娃先侧面见一下,看互相有莫意见。如果莫有意见,咱给娃安排个地方叫娃好好谈一下。如果俩娃谈得来,咋就举行个订婚仪式,这事就算成了,剩下的就是寻个好日子迎娶新媳妇了。”
“你老弟熟脚熟手的,看来不是第一次当媒人了。”
“你看你看,你三哥还是跟不上新形势嘛。现时已不兴叫媒人了,应叫介绍人。”
“哈哈,‘介绍人’,新名词,好听,就按你这个介绍人说的来办。”
“那好,后天正好郭镇逢集,你和侄子先到我家,以后的事就由老弟我安排了。”
胡道生走后,章三老汉和章董氏商量奇子后天穿啥衣服好。过去家里奇子的衣服都被福儿、继儿穿了,即使没穿,现在奇子也穿不上了。奇子回来穿的军装是棉衣,现在穿着又太热,怎么办?想了一下,章董氏说有了,我把儿子军服棉衣内的棉花取出来,洗一下,正好是一身夹衣,多好。
奇子也说这样最好,章三老汉也觉得奇子穿着军装是很精神。
于是,章董氏马上动手,很快拆洗了奇子的军装,又给奇子把从部队穿回的黄胶鞋擦了又擦。
到了郭镇逢集这一天,章三老汉父子早早来到了胡道生家里。奇子虽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军装,膝盖上还有两块大大的补丁,可腰间武装带一扎,也显得精精神神,气气派派。
胡道生安顿好父子俩喝茶聊天,自己出去了一会,又回来对奇子说;“你到对面日杂店,有一个留着刷刷头,穿着大红花花上衣,蓝碎花花裤子的姑娘,就是我外甥女青青。你看了后再把意见告诉叔。”
奇子出去了,找到一家杂货店,看到店门口正有胡叔说的这样的一位姑娘在看他,估计就是青青。当奇子走上前,正要仔细打量青青时,青青忽然头一迈,顺着街道朝西走去,奇子只是看清了青青的侧面。虽然只是侧面,可已经让奇子看到了这个姑娘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泼辣麻利,举止大方。只是遗憾时间太短,也不知对方看清自己莫有,对自己是个啥意见。
奇子回到胡叔家里,不见了胡叔,父亲问他看这女娃咋样,奇子说莫太看清,也不知人家啥意见。正说着,胡叔回来了,也问奇子咋个样?奇子还说莫太看清,就看了个侧面。
胡叔一听笑了:“哈哈,这就对了,今儿个就是侧面见嘛,见了侧面还不够?”
父亲一听也乐了,也说你就是见个侧面,也应该有个意见嘛。
奇子说:“我莫意见,不知人家咋样?”
胡叔说:“我外甥女很高兴,说你一出咱家大门就注意到了你,人家把你是看了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好,既然你俩莫意见,我这就去叫娃过来,你俩再谈一谈,如果都还莫意见,你俩交换个礼物。哎,对了,你准备礼物了没有?”
“啥礼物?叔你莫说,我也莫准备啥呀!”
“哦,怪我,忘记给你说了,你到街上买一个花手绢,谈得中意了就送给她。人家不要也别勉强,这说明人家不情愿。人家乐意接受了,说明人家也愿意,人家也会给你礼物的。”
奇子连忙跑了出去,找了几家商店,终于精心选购了一块蓝边黄底红花勾着银线的花手绢。
奇子再次回到胡叔家里,青青和他的父亲已经等到了那里。胡叔作过介绍,大家打过招呼,奇子青青被安排在里屋里俩人谈话。青青父亲和章三老汉以及胡道生聊了起来。
原来这青青父亲和章三老汉并不陌生。青青父亲姓兰,排行老大,人称兰老大。一生喜好武艺,曾是章二延进的好朋友。现在谈起故友惨死在土匪枪下,大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胡道生说:“现在新社会了,再也不会有土匪横行的时候了。延进老哥知道了今天社会发生的事情,也会高兴的。”
兰老大说:“对呀,那个年代,兵匪一家,明抢暗夺,苛捐杂税,横征暴敛,根本莫有老百姓的活路。现在好了,新政府替穷人说话撑腰,给穷人分土地分房产,今后的日子有了盼头了。”
奇子和青青走进里屋,两个人都不知道先说啥好。奇子这下子和青青面对面了,反倒不敢往人家脸上细看了,停了好半天,奇子问了一句:“你刚才一见我去了咋就跑了呢?”
话一出口,奇子就后悔了,问这是个啥话嘛!好像咱想要细细多看人家一会似的。
青青说:“我舅说看一眼能定下要不要继续谈就行了么。”
“哦,那你看了一眼,就定下想和我继续谈啦?”
“是啊,你不是也一样吗?”
奇子又开始拘谨了起来。看来青青比奇子大方,主动问起了一个有意义的话题;“听我舅说,你在部队干得好好地,你大把你叫了回来,为啥?”
“为啥?还不是怕我打仗,我大胆小。”
“这样好哇,如今有地了,安安心心在家种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看来你跟我大观点一样,你愿意跟我一块过日子吗?”
“愿意!要不愿意我早就走了!”说到这儿,俩人又没了话题。
奇子想起胡叔说如果自己愿意了可以送礼物给她,于是奇子掏出花手绢递给青青说:“给你买了个手绢,不知你喜不喜欢?”青青还未接到手上,就连连说道:“喜欢喜欢!”又急忙掏出一个用黑色细布作底,用红黄丝线绣花的一个精致的荷包,递给奇子,也问道:“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就送给你。”奇子笑了。说我能不喜欢吗?
此时的两位年轻人才算放松开来,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作着了解,谈着未来打算。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外面一直等着的几位老人肚子饿了,开始喊了,奇子青青才急忙走了出来。
胡道生说了一句:“我不用问,两个人都莫问题吧!”奇子青青互看一眼都笑了。
章三老汉说:“这样吧,既然都莫有问题,就是一家人了,咱们一块出去吃 饭。”
兰老大礼貌地推辞一番,几人鱼贯走出胡家大门,来到郭镇最好的一家菜馆。胡道生叫来大厨师,介绍给大家,说这是我侄子,叫来宝。章三老汉说,既然这样,就叫咱侄子安排几个好菜,咱哥几个好好喝几杯。
酒菜上桌后,大家不免又谦让一番。奇子青青两人一个劲儿轮番给几位长辈看酒(指添酒),大家心情极好。这时胡道生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娃们莫意见,咋就定一下礼金和订婚的日子。”
兰老大马上开言:“今儿个见到奇子,老实说我也高兴,娃长得灵性不说,还是个文化人,咱青青很满意。至于礼金咱不讲究,有个意思就行,俩娃以后过好日子要紧。”
章三老汉说道:“娃养这么大也不容易,怎么说也得你满意才行。”
胡道生见到二位推让,就以介绍人身份说道:“你们这未来的两亲家也不要推来让去,我谈个意见你两个斟酌。礼金太高现时政府也不允许,太低也怕惹人笑话,就十捆棉花,你俩看咋样?”
章三老汉说太少,兰老大又说太多,还是胡道生最后拍板,咱不添不减,就定十捆棉花。在谈到订亲日子时,胡道生又说:“咱是不是趁热打铁,大后天就是二十九,这是一个好日子,‘三六九,往上走’嘛!”
章三老汉又高兴地表示,这家菜馆不错,咱还是放到这里待客,既省事,又排场,大家也认为挺好。于是,两天后,章三老汉又在郭镇摆了四桌酒席,奇子青青的婚事就算是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初步商议到了秋后农闲时再说。
一天早上,奇子正要下地,有一位穿着和奇子一样军服,同样是没有领章帽徽,年龄在三十左右的干部摸样的人来找他。一见奇子,首先作个自我介绍:“我叫雷胜利,是原下村土改工作队队长。”
奇子连忙让雷队长进屋里坐下,边沏茶,边仔细打量着对方说道:“听过你的大名,就是未见真人。今天一见,反倒感觉面熟。”说着,奇子把章三老汉的烟蒲蓝推到雷队长跟前。
雷队长也不客气,熟练地拿起黄铜水烟袋,用火镰火石点燃媒头,装好烟丝,咕嘟咕嘟地抽起水烟来。奇子则在烟蒲蓝里取出一张长方形纸片,撒上烟丝,卷成一支喇叭形烟卷,用媒头点燃吸着。
雷队长端详了奇子一阵,似曾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哈哈,你就是三营的文化教员嘛!听说老章头叫回来了儿子,没想到竟然是你,竟然是咱战友。”
奇子也认出了雷队长,“咱们好像一块到团部听过课,虽没打过交道,还是能认出来。那你怎么也离开了部队?”
“我家在渭阳县北雷家寨,是部队专门给地方培养的土改干部嘛。渭阳县解放后,我就被派到了这里。这几天我这已经是找你第三次了,今天终于找到了你。”雷队长爽朗地说,语言里有一股子激情。
“难怪我妈说你找过我,这两天家里说了个媳妇,才把订婚的事忙完。”奇子有点不好意思。
“唉!兄弟,不是我一见面就说你,你看你,在部队里文化教员干得好好的,你大一叫,就叫了回来。部队居然就放你回来了。”
“刘营长之所以放我回来,是想让我到县里找政府报到的,还给我开了介绍信。”
“那你回来好多天了,咋还不去报到呢?”雷队长不解。
“介绍信让我大烧了。”奇子脸红了,无奈地回答。
“什么!你大把介绍信烧了!你大这个老落后胆量也是够大的!”雷队长吃了一惊,感到不可思议。
“已经烧了,也……也只能这样了!”奇子为难地说。
“可惜!可惜!可惜!”雷队长摇着头,一连说了三个可惜,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其实,雷队长想给奇子建议,介绍信烧了,到部队补开一张很容易么,再说部队驻地又不远。可又思忖一下,他几次找奇子,是听说奇子是个文化人,原下村贫下中农里边文化人可是少之又少,他是来找奇子参加原下村土改工作队的。开了介绍信,到县政府一报到,不知会分到那里去。
于是他问奇子:“那你打算咋办?”
奇子说:“我也觉得自己投诚后,莫干多少革命工作。既然回来了,好好种地算了,咱也不想找政府再吃公家饭了。”
雷队长听到这儿放心了,开始按自己原先的打算行事。
“奇子啊,你好赖是从部队下来的,你的阶级觉悟咋就这样低呢?这次土改,你家一下子分了八亩地,一头牛,还有不少粮食。共产党新政府给了你们如此大恩,你看你大,我想让他在会上讲一句感谢党的话也不讲。你说你呢,从部队回来,一点正经事不干,一下子全部身心都扑在自家的私事上。……”
雷队长这一批评,奇子也想到了自己不对,自己确实觉悟太低。回来好多天了,就忙了自己婚事,一点革命激情也莫有,一点革命工作也莫干。
“雷队长,我错了,私心太重。接下来你看需要我干啥就招呼一声。”奇子有点惭愧地说道。
“眼下土改工作正在深入进行,广大的贫下中农虽然分到了土地,但普遍存在畏惧心理,害怕这些地主老财再次翻天。咱们就是要一次一次召开诉苦大会,召开斗争大会,要真正把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要让这些昔日骑在贫苦农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坏人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让穷人真正地扬眉吐气,真正把腰杆挺起来。另外,还要对原下村所辖七个自然村的土地进行全面核实清算,清算核实后要发给由咱们新政府县长签发的土地证。现在土地虽然初步划分到穷人名下,可这些地主富农存在极多瞒报现象。不光是土地瞒报,更多是财产瞒报,因为这些金银财宝容易藏匿。我们只有完全彻底地将这些富人掠夺穷人的财富再次完全彻底地返还给穷人,我们的革命才算进行的彻底!”
雷队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奇子很是敬佩,感觉雷队长的演讲能力明显在自己部队的老领导刘顺之上。
“雷队长,那你想让我具体做些啥工作哩?”奇子诚恳地说。
“你是个文人,打打杀杀批批斗斗有的是人,不需要你。农会主席王春生大字不识一个,主要负责抓武装斗争;王金福负责清算组。可这人文化不高,帐算不清,优点是立场坚定,斗争性强。你就参加他这个组,给他当个副手。具体就是搞搞宣传搞搞清算搞搞核实这些事务性工作。如果另有任务,我再临时通知你。”雷队长满意地说。
在和奇子定下第二天去原下村农会大院报到以后,两人握手道别。奇子送雷队长走出门,正好和门外进来的章三老汉撞个满怀。打过招呼,雷队长急急走去。
章三老汉走进门,来不及坐下就问:“雷队长来干啥?”
“来找我去农会帮忙算账。”
章三老汉一听,立马脸憋得通红:“你这个娃呀,耳根就是软!雷队长找我多少次,要我进农会我都莫答应,今儿个找你一次,你就同意跟上他干了?”
“就是去算算账,跑跑腿么,哪有啥么?再说,咱家也尝到了革命成果,我拒绝去干革命工作咋好意思么!”奇子知道这样的事情父亲不会支持,有意装得十分轻松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道。
章三老汉又一想,觉得只要奇子不离开原下村,不干过分出格的事,给农会帮帮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毕竟农会给咱分了土地粮食和耕牛,咱总不能一点良心也不讲呀。雷队长先前做过我多次工作,我不理不睬可以,我年龄大了,可以倚老卖老,可奇子不行。奇子毕竟年轻,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于是依旧吊着脸,坐在刚才雷队长坐过的位子上,边抽着水烟边严肃地说:“你去农会干事情我不挡,只是你一定得答应我几件事。”
“几件啥事?”看见父亲坐了下来,奇子倒了茶,递给父亲,又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也坐了下来。
“一是不准摸农会的枪。你看看农会拿枪的喔些人,都是些啥人么!为首的民兵队长王金豹,就是出了名的‘二杆子’;二是不准随便打人和骂人,咱不能像雷队长,干完土改屁股一拍走人,咱要在原下村永久居住,乡里乡亲咱不得罪;三是不准上会发言斗地主。咱村只有两个大地主,一个是胡保长,跑到了西安,斗争会就由他弟弟顶着,可他弟弟来义本身就是个好人嘛!第二个是王文国,平时为人慈善,现在也把全部土地财产分给了穷人,工作队还莫完莫了的想咋样么?人家斗让人家斗去,咱不跟上凑热闹。
章三老汉停顿了一下,抽了几口水烟接着说,“四是不准你加入共产党。咱不说人家共产党不好,可共产党到底能掌多久权,谁也说不准。前几年朱毛部队说走就走了,‘国军’一来,还不是这些当了共产党的穷人遭殃。”
章三老汉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虽说带有情绪,却也有条有理,层次分明。
“哦,原来是这,人还莫去,大你先给我定了个‘四不准’。”奇子笑着说,“其实这前面三条我自己也不乐意干。不干前面三条,后面一条想干也干不了。”
“那可为啥?”章三老汉迷惑不解。
“大,你看,照你前边三条做,这叫阶级阵线不清,阶级立场不坚定,旗帜不鲜明,不敢于斗争,胆小怕事,原则性不强。那你还想着第四条——加入共产党?门儿都莫有!”奇子故意戏谑地说。
“好,这样就好,你只要不加人共产党,大的心也就放下了。”章三老汉也笑了,心里边的疙瘩也解开了。
第二天,奇子来到原下村农会报到。
农会大门口,高高挂起的白底黑字“渭阳县原下村农民协会”的大牌很是醒目。大门两边,是两位持枪的民兵在站岗。走进院子,可见出出进进兴高采烈地翻身农民。其实这里以前是胡保长父亲建造的庄园。胡保长父母去世后,胡保长兄弟俩就居住在这里。胡保长大名胡来仁,只因仗着有钱有势又有枪,作了十几年保长。即便后来进了渭阳县保安团,当了团长,人们还是习惯称他为胡保长。此人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当年震惊陕西的渭阳县枪杀五名共产党人悬尸示众事件,就是胡保长当了县保安团长以后的杰作。
有意思的是,他的弟弟胡来义,和他的人品、性格恰恰相反,处事谨慎,为人慈善。兄弟俩一向不合,弟弟早早就与他分家,旁边另盖一院住房,分门别户了。只是在胡来仁举家搬到了渭阳县城后,弟弟才照管着这边庄园。人们流传着一句趣话说这兄弟俩,说是弟弟有“仁”也有“义”,他哥只剩下胡来了。这次土改,胡来义配合得很好。工作队带着农会干部进到他家后,雷队长刚刚向他宣讲完新政府政策,他就把地契房契银元财宝一并搬出,并声称这些就是胡家的全部家财,你们就看着处理吧。于是,农会很快在雷队长领导下分掉了胡家的一切财产,农会和工作队也用了胡家庄园来办公。胡来义家里一大半多余的住房也被分掉,其眼下全部家财相比于广大贫下中农包括章三老汉家的财产也差不了多少。以至于几次斗争会乡亲们不愿发言,很多人因为同情他可怜他而在斗争会上中途退了下来。由此也让雷队长几次发火,认为几次斗争会都开得相当窝囊,相当失败。
奇子找到雷队长,雷队长又找来王金福,把奇子工作作了安排。从此,奇子和王金福一起开始了土改工作中的登记清算核实等工作。
五月下旬的一天,雷队长从县里开会回来,传达给大家一个特大喜讯——西安解放了!雷队长说解放军还没有开始攻城,号称蒋介石的王牌嫡系胡宗南就率部逃离西安,向南钻进了秦岭大山。一路上丢盔撂甲,狼狈不堪。解放军喊着“缴枪不杀”的口号乘胜追击,除了胡宗南及少部亲信逃往四川外,大部国民党军队被俘虏,大批枪支弹药物资辎重被缴获。
雷队长立即决定筹备庆祝大会,就在农会门前的土台上挂起“庆祝人民解放军解放西安”横幅,横幅上的大字由奇子所写。雷队长还安排奇子写了诸如“*万岁!”“毛主席万岁!”“一切权力归农会!”“将革命进行到底!”“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等等彩色标语贴满了原下村的大街小巷。接下来通知原下村所辖七个自然村全体村民到场开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雷队长在讲话中着重强调,全体贫下中农要团结起来,要满怀信心的在*领导下,巩固革命胜利果实,进一步做好土改工作,以实际行动迎接新中国的成立。
六月底,章四延春一家大小从西安回来。回家的章四先到哥哥这边,章三老汉连忙招呼章董氏沏茶做饭。兄弟俩坐在自家茶店里,各有心事的聊起天来。
章三说:“上月西安解放,哥就估计你也快要回来了。”
章四说:“是啊,一年多莫回家,世事变样了!”
“咱村上发生的事,我想给你说一下。”
“三哥,你是想说土改的事吧?”
“是啊,你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共产党的宣传已经搞了多年了,小弟能不知道?”
“咱村上给你评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除了给你自留的十二亩地外,其余的全 分了。这十二亩地暂时由黄家种着,你回来了他会移交给你的。”
“这样也不错,有十几亩地,自耕自给,自产自销,日子也一定能过好。”
“那你的西安生意呢?”
“唉!西安解放后,要搞公私合营,实质上和变相没收差不多。我要继续搞,老婆孩子也难以养活。我就把药店的生意全部变卖,这次回来就不去了,一心一意种庄稼。”章四故作轻松地说。
“哦,这样也好,十几亩地种好了,日子过好也不成问题。”章三老汉也有了些许欣慰。
原来,章四延春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西安尚未解放,他就看到了国民党注定失败,共产党注定胜利的前景。他认为国民党代表了少数人的利益,被代表占全中国绝大多数的穷人的共产党推翻是迟早的事。而共产党建立政权后所依靠的是无产阶级,也就是工人和农民,是穷人。而一切富人,基本上都被当成了剥削阶级,是为富不仁的人,是革命的对象。与其在西安辛辛苦苦赚钱,赚钱多了变成共产党的敌人,还不如回家守着几亩田地,过着男耕女织生活,培养儿女成人,这样倒惬意无比,令人神往。于是,章四卖掉了西安药店股权,带上一家大小,回到了九里店。
土改工作队雷队长一行人知道章四延春回来后,过来找他,当宣讲完当地土改政策,章四痛快表示完全接受,马上拿出全部地契由土改工作队处理。工作开展的如此顺利,连雷队长也始料未及。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今年十月,尤其与往年不同,必将载入中国史册。
十月一日,随着共产党主席毛泽东一声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郑重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人们奔走相告,举国欢腾。雷队长亲率原下村贫下中农组成的秧歌队,参加了渭阳县举行的隆重的建国庆祝活动。
解放了,天亮了!也好比阴沉了许久的天空开始放晴,曙光初现。
章三老汉看着从自家地里收回的码在门口的金光灿灿的玉米棒垛子,高兴地对奇子说:“看来这天下共产党是坐定了!咱庄稼人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饿肚子了。”
奇子说:“共产党坐了天下,也就是咱穷人坐了天下。穷人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章三老汉又很是惋惜地说:“唉!大的眼拙,看得不远,耽误了我儿去政府工作,吃公家饭。”
奇子急忙对父亲宽心道:“大,这事你就嫑再上心了!在咱新中国当一名新型农民,也是你儿子十分向往的事,同样也能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
第七章 两情悦喜结连理
建国后的第一个春节——1950年春节,章三老汉认为是他一辈子过的最好的一个春节。大年初三,宝贝儿子奇子娶回了自己十分中意的儿媳青青。章家增加了人口,章董氏有了帮手,章三老汉有了抱孙子的渴望。和刚刚建立起的共和国一样,章三老汉家里,也洋溢在一片喜悦祥和之中,一家人对往后的日子有了幸福美好的憧憬。
婚礼本来打算在年前农闲时节就要举办的。可奇子那段时间忙得是焦头烂额。冬月底,渭阳县城召开了万人公判大会,原下村农会组织了七个自然村的农户代表队伍参加了大会,奇子作为农会中的一员,要通知要组织要带队要宣传,扎扎实实忙忙碌碌了好多天,自己的婚事就一直拖到了春节。
这次公判大会后枪毙的十一名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土匪反革命人员中,有一位是原下村的胡来仁,就是渭阳县城解放时逃到西安的胡保长。
听说要枪毙胡来仁,整个原下村可是炸开了锅,人们奔走相告,相互传递着这个恶魔即将被处决的好消息。
胡来仁在渭阳县可谓是恶贯满盈,臭名昭著,尤其在原下村更是民怨鼎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典型的一桩罪行倒不是枪杀了五名地下共产党,而是在国共内战刚开始,蒋介石喊着对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那一年,胡来仁没出五服的堂弟佃户胡来喜因歉收交不了胡来仁租子,就去找胡来仁求情,说今年歉收,再加上新娶了媳妇,想求求大哥宽限到来年再交租子。胡来仁早知道了来喜媳妇长得俊俏,顿时动了邪念,圆眼一瞪,说你新娶了媳妇又不是给我娶了媳妇,凭啥让我给你宽限?胡来喜一再哀求,胡来仁就说,好了行啦,就宽限到明年吧,让你媳妇来我要问他个话。胡来喜赶紧问胡来仁,大哥要问话就告诉我,我问以后就来给你回话。胡来仁一听马上脸又吊得老长,说你这家伙胆量不小,这些“剿共”方面的事你也想知道?胡来喜虽然知道胡来仁欺男霸女的恶名在外,可觉得我毕竟是他的门中堂弟,人家也可能在我媳妇跟前打听什么人,就让媳妇去了胡来仁家里。胡来仁一见来喜媳妇进来,开口就说我给我弟宽限了租子,弟妹你咋谢承我?来喜媳妇正不知如何回答,胡来仁抱住来喜媳妇就往炕上放。来喜媳妇虽然人穷,可很有志气,性情刚烈,嘴上喊着“大哥你不能这样!”连踢带咬狠劲地反抗起来。怎奈一个弱女子那里是人高马大的胡来仁的对手,胡来仁恼羞成怒,最终还是把来喜媳妇捆起来强奸。来喜媳妇又气又羞,回到家里一条棉絮绑在门框上上了吊。
来喜知道了事情原委,去找胡来仁论理,胡来仁又指使团丁们打死了胡来喜,还上报国民党渭阳县党部说抓了一个共产党死硬分子,只因宁死不招,已就地正法,还想邀功请赏。
由此胡氏族内不管富人穷人都恨死了胡来仁,尤其胡来义,发誓再不与这个禽兽兄长往来。
据说新政府能抓到可恶的胡保长很有喜剧性。胡保长逃到西安后,胡宗南的守城部队又决定逃往四川,要留下一些特务潜伏下来,胡保长深知‘国军’大势已去,自己一家大小也不愿跟着再逃,很愿意隐藏西安生活,就以潜伏的名义留了下来,隐姓埋名盘下一家书店做掩护,领导着一支五十余人的特务组织。而原下村另一位大财东王秀才的三儿子王文宇,以前在西安读书时就参加了革命,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书,是中共西安地下党一名市委委员。西安解放前的某一天,王文宇凑巧到这家书店买书,听到有人和书店老板讲话,这老板一口浓重的渭阳当地话引起文宇好奇。文宇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同村的恶霸地主胡来仁么?这家伙两年前杀害了好多共产党人,是地下党早就打算铲除的对象。文宇虽然离开家乡好多年,胡来仁不注意很难认出他来。可文宇对胡来仁却是一眼就可认出。文宇不敢久留,书也不买了,立即回去向地下党市委报告。市委马上作了严密部署,在这家书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西安一解放,解放军进城,地下党市委和新政府开始行动,不光抓捕了胡来仁,而且破获了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西安城内隐蔽很深的一个五十余人的反革命特务组织。
由此,文宇立了大功,党内职务提到了市委副书记,新政府里任副市长。老师也不用再做了,开始在市委、市政府上班,也有了专车(一辆老式军用吉普)和秘书。
这一切原下村以前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王家老三在西安工作,为了避嫌,文宇要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几年前文宇父母去世时回来过两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忙完了公判大会一些事情以后,奇子又忙起了原下村的土改工作。为了让分到土地的贫下中农早日拿到土地证,奇子和农协王金福他们夜以继日,清查计算核实上报,终于在年前,奇子将这些乡亲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红的烫着金字的土地证,送到了大伙手中。
当奇子向雷队长谈起父亲和胡叔几次催办婚事时,雷队长建议,你忙过了这阵,正好是春节,高高兴兴过大年,喜上加喜办婚事,岂不更好。奇子就回家和父亲商量,这次章三老汉听从了奇子的建议其实也是雷队长的意见。于是找到老朋友胡道生,胡道生说青青也在村上参加了宣传队,忙着排节目进县城搞汇演,婚礼放到正月更好。到时大家都闲下来了,也会有更多的亲友参加娃们的婚礼,人多热闹,你三哥肯定会更加高兴。
春节前,奇子把土地证发放工作完成以后,雷队长对奇子说,过年也莫有几天了,你现在可以筹办婚事了,初三我可要专程来喝你的喜酒吆!奇子高兴地表示欢迎。
奇子当即赶到了郭镇,通过胡叔找到胡来宝,准备请他初三能在自己婚礼上做菜,来宝很高兴应承了下来。两人遵照章三老汉意见商量着定下一个相当丰盛的酒席菜单:喝酒菜八凉八热,吃饭菜五碗四盘。八个凉菜是腊汁牛肉、凉拌肚丝、蒜浇皮冻、五香猪蹄、凉拌豆芽、活捉莲菜、酸辣笋丝和油炸花生;八个热菜是烧全鱼、葫芦鸡、溜三样、炒里脊、爆腰花、糖荸荠、八宝甜饭和红烧丸子汤。五碗是五个用油炸红薯或萝卜白菜垫底的蒸菜,分别是白片、肘子、酥肉、丸子和杂烩;四盘子则为四道素菜,分别是辣椒粉条、木耳豆芽、辣酱豆腐和金边白菜。
奇子和继儿在去县城置办酒席食材时,章三老汉一再叮咛,做白片肘子用的猪肉,一定要买肥活的,肉膘一定要厚,这样做出的席面才好看好吃也体面。
初二一早,来宝就到了九里店,开始了酒席菜肴的处理和制作。村上奇子的三个朋友定子、礼儿、新生的三个媳妇都来帮厨。
奇子是个勤奋好学之人,他想通过这次请来大厨而学到厨师手艺,非要拜师不可。来宝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于是,奇子从备料、清洗、初步处理到半成品制作,全部参与其中,不时地向胡来宝请教着大师的独门秘笈,每一道菜他都记录了详细的操作过程。
婚事的大总管由黄新生担任。初三一早,他就安排村里帮忙的乡亲们忙活起来,宴席就设在奇子家的茶水店里。烧水的,沏茶的,烫酒的,端盘的,洗碗的,放炮的,打杂的,收礼的等等,一应差事安排就绪。接媳妇的重任交给了会赶马车的定子。几名妇女把马车披红挂绿装扮一新,不是花轿却胜似花轿。笀儿则被选做了奇子的伴郎。笀儿之所以可以做伴郎,一是出于和奇子的同学关系朋友关系,更重要的是笀儿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在关中农村,这才是能做伴郎的最起码条件。还有就是伴郎的责任重大,不只是婚礼前前后后要陪伴新郎,还要担负着指导传授新郎如何过好夫妻生活,如何早得贵子的诀窍。
房前屋后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附近的墙上树上贴满了奇子亲自写就的喜庆的红双喜字,茶水店门前贴着一副大红对联,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全靠毛主席,横批:社会主义好。
当定子赶着马车和奇子、笀儿一道接回了新媳妇,门口一万响的长鞭爆竹响过之后,婚礼正式开始。
这时,新娘子青青娘家客人来了,九里店村家家户户年长一点的乡亲们来了,介绍人胡道生和章三老汉自乐班的一帮朋友也了,雷队长带着农会的主席王春生,民兵队长王金豹,清算组长王金福一行人也来了。
村里几名帮忙的妇女有的给客人端茶递水,有的发放着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寓意“早生贵子”。婚礼由新生主持,新生事先征求了王春生和雷队长意见,由他们分别担任主婚人和证婚人。
新生按照和雷队长商量的比较简单的婚礼新程序主持仪式:新郎新娘一拜毛主席,向毛主席像鞠躬;二拜高堂,向双方父母鞠躬;三是新郎新娘互拜,互相鞠躬。
下来,主婚人和证婚人分别讲了话。主婚人王春生没多少文化,主要讲到了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参加的第一个婚礼,咱贫下中农能有今天,是托共产党和毛主席的福,要记住共产党的恩情,记住毛主席的恩情。证婚人雷队长讲的比较多,他不光念完新郎新娘结婚证书,讲了作为证婚人应该讲的话,还表扬了新郎新娘为了革命工作而推迟了婚期,婚礼也能够新事新办,移风易俗。不是用花轿,而是用马车拉回了新娘。希望新郎新娘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携手并进,比翼齐飞,互敬互爱,白头偕老,为建设新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力量。最后双方家长讲话,兰老大很干脆,就说只要俩孩子日子过好了,自己也就放心了。章三老汉讲得更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就是希望能早日抱到孙子。
酒宴开始,酒菜上桌,大厨胡来宝手艺果然不错,得到所有来宾的一致好评。奇子青青在伴郎伴娘带领下向双方父母敬酒,向所有前来祝福的亲戚朋友和乡亲们敬酒。亲友们一遍遍向章三老汉敬酒祝贺,章三老汉始终笑呵呵心花怒放地招待应承着这些一起刚刚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亲友们。
奇子青青巡桌敬酒到了姐姐兰兰跟前,深情地介绍姐姐给青青,说我章奇子的生命是姐姐给的。“我早听奇子提起姐姐。”青青说,“姐姐真伟大!我和奇子会永远记住姐姐的大恩大德!”“过去的辛酸事快嫑说了!”兰兰端起了酒杯,和弟弟、弟媳碰过:“如今解放了,世事变好了,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把小日子过好,姐姐心里就高兴。”
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婚宴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散。
送走了娘家客人,奇子青青被一群年轻人拥进新房去闹腾,也叫耍媳妇,也叫闹洞房。章三老汉、胡道生则和自乐班的朋友搬出来锣鼓家伙弦索乐器,吹拉弹唱热闹起来。
与往日不同,章三老汉今日演奏的不再是《雁落沙滩》、《苏武牧羊》、《病中吟》、《湘妃泪》一类如诉如泣的悲凉曲目,而是诸如《新农村》、《喜唱丰收》、《欢乐的少年》、《子弟兵和老百姓》一类非常欢快喜庆的曲目。
章三老汉说太少,兰老大又说太多,还是胡道生最后拍板,咱不添不减,就定十捆棉花。在谈到订亲日子时,胡道生又说:“咱是不是趁热打铁,大后天就是二十九,这是一个好日子,‘三六九,往上走’嘛!”
青青的确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好姑娘,一嫁过来,就很快融入到章家这个新的家庭之中,并且成为最重要的家庭成员之一。
开始,章董氏恐怕新媳妇刚来,一切都要适应一段时间,茶水店有些人前招待应酬的活路还要慢慢传授予她。没想到青青第二天就像女主人一样,扫院子擦桌子抹凳子洗杯子忙来忙去一刻不停。前来喝茶的客人见了个个夸奖,人人叫好,章董氏开心得合不拢嘴。章三老汉对奇子说:“看来我儿这个媳妇是娶对了,青青能干、勤快,实在不错。”奇子说:“青青也是从苦处走过来的,在她家时就里里外外一把手,地里活屋里活样样都能干。”
原来,兰老大共有五个孩子,青青是最小一个。她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姐早早就嫁到了远离渭阳的澄城县,二姐被国民党驻军一个营长看中,嫁过去时间不长,部队就开拔至山西运城,二姐也随军到了山西运城。后来姐夫的部队投诚解放军,解放后就被安排在了当地工作。兰老大原来家里没有土地,常年带着两个儿子租着地主的土地来种,青青从小要么去地里给父亲哥哥帮忙,锄地拔草割麦拾棉花等等地里活事事在行;要么就在家里帮妈妈干活,缝衣做饭织布纺线这些屋里活也是样样精通。母亲兰文氏不止一次在兰老大面前夸奖青青,“咱三女子最能干,谁将来娶了我女儿谁有福。”
当青青与奇子订婚以后,兰老大就高兴地对老伴兰文氏说,“青青她舅眼头不错,给咱女子瞅下的对象真的可以,有人样、有文化,青青嫁给他,也不算亏了咱娃。”
婚后没几天,雷队长来找奇子。奇子热情地让座,青青高兴地沏茶,章三老汉也及时地递上自己心爱的黄铜水烟袋。雷队长兴致勃勃地接过来,边按烟丝边说:“好,三叔的水烟好抽,抽起来带劲。”
章三老汉这段时间对雷队长改变了看法,感觉像雷队长这样的共产党干部也的确不错。虽然自己对人家做事有时会看不习惯,可细细想来人家都是为大伙着想,从莫发现他有一点私心。就拿分地这件事来说,要不是雷队长一再坚持,对自己进行教育开导,自己哪能像今天这样拥有土地和牲口。再说这奇子的婚礼,雷队长一来,又带着几个村上的干部,又讲了不少场面上的话,举行了新仪式,在乡邻们和亲戚们面前,给自己撑足了面子。还有一条是章三老汉自己心里认为是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这蒋介石跑到了台湾,新中国已经成立,距离自己最近的恶霸地主胡来仁也已经被公判镇压,原先一直恐惧胡来仁回来继续祸害百姓的恐惧感也已烟消云散,国民党要想翻天不是那么容易的了。看来这为老百姓谋幸福的共产党,真的是把江山实实在在的坐稳了。
雷队长对奇子说:“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根据上级指示,尽快做好两件事,一是咱土地分到手了,不能像旧社会那样搞单干,自顾自己过日子。咱贫下中农要团结起来,走社会主义道路,要互助合作成立互助组,共同过上幸福富裕的好日子;二是为了大家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当个新农民,就必须学好文化知识,科学种田。我想今晚在这儿开个会,选出咱九里店村互助组组长;还想宣布由你担任文化教员,办起咱原下村夜校。夜校就放到你家茶水店,至于影响不影响你家生意,你家怎样收点费用,你和三叔商量商量。”
雷队长话音刚落,章三老汉立即表态:“这事不用商量,咱店里这地方,一到晚上,闲着也是闲着,你想用就用,还收啥费用嘛!显得你三叔也太小气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光不收钱,咱还要免费茶水招待呢!”
奇子说:“既然我大不收钱,就按我大说的办。”
雷队长说:“那可不行,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是大伙儿读书识字学文化,你们一家子破费,新政府是不允许随便占老百姓便宜的。我看这样吧,农会每月给你家出点场地费用,晚上你觉得乡亲们来了要招待茶水可以,但谁要额外再加的茶点一类,一定照单收费,三叔你看这样行不?”
章三老汉还想推辞,雷队长坚持如此,奇子也说就按雷队长说的办吧,章三老汉也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种办法。
当天晚上,九里店村每家每户都来一个代表,雷队长主持在章三老汉茶水店召开会议。奇子青青像招呼客人一样给大家让座,沏茶倒水。
雷队长讲完成立互助组的重要性以后,大家一致推选黄新生当组长。这一是大家都认为新生明显是雷队长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各项工作都积极肯干,已经是雷队长发展的预备党员;二是大家考虑的也比较实际,互助组一成立,各种生产资料包括马牛骡子大车犁铧耙耱都要集中起来使用,而这些东西新生家里分的最多,也可能是他家人多,也可能是他从土改一开始就在雷队长面前积极要求上进,应该多分革命成果。他家当时七口人,分了二十多亩地一挂马车一匹马一头骡子一头牛,还有犁铧耙耱若干。
新生作为当选的九里店村第一任互助组组长,最后心情激动地表态,意思是既然大伙抬举我,就是大家信任我,我一定帮着大伙种好地,多打粮,为建设咱新中国做贡献。
夜校是第三天晚上开始的。之前奇子和农会王金福一起置办了黑板粉笔纸墨练习本之类,奇子又整理了在部队给学员上课时用过的教材,作了充分地准备。第一批学员三十人,几乎都是七个自然村中不识字的文盲积极分子,大家称之为“扫盲班”,农会的几个主要领导干部,像王春生王金福王金豹等都在其中。奇子照例先从一、二、三、四、天、地、水、火等最简单的汉字教起,第一晚仅仅学了十个字。
这些庄稼汉一年四季扶犁攥把拿锄摸锨布满老茧的粗手,如今提起笔来写字,显得是那样的笨拙,那样的吃力。尽管这样,可大家都知道,如今能坐在这儿学习识字确属不易!如果不是共产党领导穷人闹翻身,推翻了旧中国,建立了新中国,这样的学习机会连想都不敢想。所以虽然大家在学习过程中困难重重,却热情极高,劲头十足。奇子每次下课后布置的作业在第二天晚上检查时,虽然错误百出,可看得出大家做的相当认真,相当仔细,明显是尽力而为。
正是由于大家的如饥似渴,奇子的教学进度很快。为了大家记住更多汉字,奇子采用了好多的教学方法,比如其中的“逐类旁通法”就很是管用:学了“木”,“树”是木头,就有“木”字旁,所有树都是木头,就都有“木”字旁,如杨、柳、榆、槐、椿、桃、梧桐等等;学了“金”,“金”是金属,所有金属就有了“金”字旁,如铁、铜、铝、锡、铅、银等等。学了“火”,学了“水”等等,就又根据这些偏旁部首逐类旁通,记住了好多汉字。
奇子还很快教会了大家汉字的反切注音方法,有了这种方法,奇子又教会了大家怎样查字典。会查字典了,大家就可以自学识字了,因此学员们的学习热情更加高涨。不长时间,这些刚来时一字不识的或者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庄稼汉,很快都变成了“文化人”,有时候说话,大家也咬文嚼字起来。
青青原先在娘家时,上过一年学,识得几个字。开始几个晚上,青青只管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也不太在意奇子的上课。时间一长,奇子教的字越来越多,青青也就跟着大家一起学习起来。很快,记忆力很好又有一定基础的青青,成了班里学习识字最好的一个学员。
看着自己的男人在众人面前眉色飞舞地讲课,自己还学到不少知识,青青心里充满了骄傲与自豪。在众人面前,奇子和青青互相的称呼都是“掌柜的”,而只有他们二人时,青青称呼奇子为“奇子哥”,奇子称呼青青为“青妹子”。
每当晚上夜校学员们走了以后,才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青青会及时的打来热水让奇子盥漱,端来茶点让奇子宵夜。二人之间并无太多语言,相互敬重,配合得很是默契。青青知道她的奇子哥是一个靠得住的值得信赖的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深深地爱着他。当一天所有的事情结束后上了床,躺在奇子结实有力的臂弯里,青青感到了无比的踏实与幸福;奇子也深深地爱着青青,他庆幸自己得到了青青这个懂事的漂亮的勤快能干的好姑娘,来陪伴自己度过一生。有时候他还不时想到应该感谢自己的父亲,要不是父亲给刘顺营长耍了点小聪明,拖着他离开部队,他就不会遇到胡道生,也就得不到了自己的青妹子。奇子不敢想象,自己今生如果没有了青妹子,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第八章 歪心汉鸠占鹊巢
黄新生对互助组的工作非常重视,也做得很好。春耕一开始,他就把九里店互助组内前一年预留下的需要深翻的棉花地按照墒情轻重排了顺序,然后组织了组内的精壮劳力,集中利用组内牲口农具,深翻,施肥,耙耱,下种。不到一周时间,总共一百多亩棉田全部播种完毕。
其实,新生对当初成立互助组就很欢迎。这倒不全是因为新生思想好,自己的车马骡子派上了用场,能够更好地为乡亲们服务,其实更多的是由于新生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确切点的说,互助组在某种程度上解了新生的围——新生的弟弟死了,新生要帮弟媳花花种地,时间一长,也就和弟媳花花有了一腿(有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村里人已经说起闲话,新生到了真正单纯想给弟媳帮忙时,反倒有了顾虑。互助组一成立,新生可以光明正大的带上大家伙儿去给花花互助着帮忙干活儿了,新生感到心情格外的欢快舒畅。
新生虽然不识字,却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他是黄老二的大儿子。据说出生时,黄老二在他婆娘炕边帮着收生婆折腾了一个晚上,鸡叫了天快亮了,才艰难地把娃生了出来。黄老二说我儿子凌晨出生,就叫“晨生”吧。他有个弟弟叫二晨,有个妹妹叫晨香。渭阳县解放时,思想先进又精明灵活的晨生说他托党和政府的福气,翻身做了主人,获得了新生,就干脆自己把自己名字改成了“新生”。
“黄新生”的名字在外头是叫出去了,可是家里人还是习惯喊他过去的名字。
新生完婚后,家里实际人口包括父母弟妹共有六人。可新生想,弟弟眼看二十岁到了,虽然脑筋有问题,穿衣不知道冷暖,吃饭不知道饥饱,可总不能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如果媳妇娶回来迟了,土地分不上,一辈子都要让全家人分抬上当然不行。可二晨脑子有病,有谁能看上他嫁给他呢?新生毕竟是新生,他很快想到了妹妹晨香已经十六岁,也已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而用妹妹给弟弟换回一个媳妇来,岂不两便?这种“换亲”的方式在关中农村是很普遍很随便的事,不丢人!
于是新生就和父亲商量,应该尽快给弟弟娶上媳妇。父亲当时也因心脏病病重在床,正为小儿子以后的日子担心,听到大儿子替弟弟操心婚事,老人很是激动,双手抓着新生的手眼噙泪花说:“儿啊,你大已去日不多,长子如父,你能给弟弟操心,大走了眼睛也能合拢了!”
新生马上四下打听,专找家里有兄妹二人或姐弟二人而男方娶不上媳妇有“换亲”意向的人家。
很快,县西徐王村正好有一对兄妹,哥哥是个双拄拐的瘸子,叫栓栓,一直娶不上媳妇。于是父母也想用妹妹花花给她的哥哥栓栓换回一个媳妇过日子。花花终于长到了十五岁,可哥哥已经快三十了,父母正在着急托人寻找“换亲”对象时,新生却找上门来。
真是瞌睡遇上枕头,肚子饥有了馒头,双方一拍即合,马上定事。于是花花父亲请来村上中人,写下两份契约,内容是:双方自愿换亲,礼金抵消,互不相欠。吴花花当即嫁给九里店黄二晨,黄晨香在一个月土地划分后嫁给吴栓栓。立此为证,永不反悔。双方及中人签字,按下手印。
第二天,花花父亲就将十五岁的花花领到了新生家里。新生摆了一桌酒席,请来农会王春生主席和工作队雷队长喝了喜酒,大功告成。雷队长当时还直夸新生给弟弟婚事办得朴素节约,值得提倡,只是叮咛新生尽快给他们办理结婚证,这样婚事才更加合法有效。
新生办事也真够快,从有给弟弟“换亲”想法和父亲黄老二商量,到把花花取回家来,包括和母亲黄白氏声色俱厉的给嘴倔脸吊的妹妹晨香做工作的整整一天,新生仅仅用了不到一周时间。
二晨结婚不久,九里店土改分地开始,新生又赶紧分立户头,自己搬到了隔壁原先娄家的屋子里——娄家在十八年年馑流行“虎烈拉”瘟疫时,家人死光绝了户,黄老二和黄老三兄弟俩把娄家门窗全部封死,搞了一个天然大坟墓。好多年以后,黄老二听到渭阳县好多地方都把同样的天然坟墓打开后,经过消毒清除而住进了人,也没有出现传染病问题,自己也就耍了胆大,清理了娄家房子出来,让自己的子孙们去住,从而轻而易举得到了一份绝户的家业。
当时黄老二带着新生打开娄家的门窗后,只见娄家屋内一些粗糙的木质家具锅碗瓢盆铁锨锄头保存完好,而娄家母子五口人已变成一堆叠摞在一起的骷髅。
父子二人按照别人使用过的办法,清理葬埋了娄家人的遗骨后,先用白石灰洒满屋里的角角落落进行消毒,清洗屋内所有家具,再用石灰水刷白了家里的墙壁。经过一番折腾,娄家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原先的隔壁如今成了黄家的别院,新生婚前就和二晨经常住在这里。分立户头后,新生和媳妇搬了过来,父母和二晨、晨香依旧住在老屋。二晨的媳妇花花自然娶到了老屋,小俩口和父母及晨香住在一起。
土改分地一结束,新生就如约将妹妹晨香送到了徐王村栓栓家里。
尽管临走妹妹晨香哭得昏天黑地,可关中乡党讲究的就是撂一句话,砸一个坑!新生觉得咱可不能无缘无故的反悔而让人戳脊背!于是,一边是母亲黄白氏的苦口婆心,说了千遍万遍的“娃呀,你要替你二哥想想啊,你要不去你二嫂咋能保住呆在咱家里啊!你二嫂走了你二哥要打一辈子光棍可咋办啊!栓栓腿再不好还有个好脑子,你看你二哥,脑子失踏(坏了、病了)地一会儿笑嘻嘻,一会儿哭啼啼,还像个人吗?”一边是哥哥新生的斩钉截铁地恐吓施压;“你要不去,我立马用绳子捆着也要送你过去你信不信?到时候你鞭子挨了还要把碨子(石磨)曳了你信不信?”
就这样连哄带骗,连说带骂,连拉带拽,将如花似玉的十六岁亲妹妹,送到了徐王村近三十岁的双拄拐瘸腿栓栓的土炕上。
这一切被已经病得要死的黄老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悔在骨子里。晨香是他惟一的女儿,黄老二的最爱。自己得了重病以后,一年来就是女儿白天黑夜守在自己床边伺候着。当花花娶过来土地财产分到手,黄老二就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大儿子到底是为瓜子(傻瓜)弟弟着想,还是在为自己着想!自己咋就这样一时糊涂,被这黑了心的想多分土地财产的大儿子黄新生花言巧语蒙骗,操持了这样一桩造孽的婚事,用自己的宝贝疙瘩女儿给自己的废物儿子换媳妇。
现在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我黄老二如何是好?黄老二病情急剧恶化,一天晚上,一口痰没上得来,两腿一蹬呜呼哀哉,去了再也没有了丁点儿烦恼的极乐世界。
刚刚埋完了父亲黄老二,不知是二晨受到了惊吓还是其他原因,二晨变得异常焦躁不安,整天不是打媳妇花花,就是打自己家里的牲口马、牛和骡子。
一次,二晨想骑马,而马不听话,就在他狠劲用拳头砸马的屁股时,平时还算是比较温顺的大白马,突然尥起一蹄子,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二晨的脑袋上,二晨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就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当新生赶到牲口房,抱起二晨,二晨已经气绝身亡。
不到俩月时间,家里少了仨人,可新生心里并无多大伤痛。父亲已是七十多岁,本来行将就木,走了是享福去了;弟弟活着也不知喜怒哀乐痛苦幸福,又是家里人累赘,去了也省了心了;只是妹妹嫁的是有点亏。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也不用再去想她了,只能以后帮帮她让她过上好日子也就是了。
让新生感到快慰的是,如今家里四口人,却要享用七个人分得的土地财产。下来再想办法把花花嫁出去,自己家里的人均财富就更多了,新生对自己在九里店村成为最富有的人,最受人尊敬的人,充满了信心与渴望。
虽然新生和弟弟已经分家门另家户,可弟弟已死,只剩下十五岁的媳妇花花和七十多岁的母亲,地里的活儿没人干,新生不能不管,于是就把两家的土地不分你我的一人耕种着。好在家里骡马牛车犁铧耙耱样样齐全,自家地里有自己的媳妇棉花辅助帮忙,干些轻活;母亲地里有弟媳花花辅助帮忙,干些轻活。两边地里倒也没有耽误庄稼收种。
就在二晨死后一个多月,也就是奇子被章三老汉从部队叫回不久,新生媳妇棉花生了小孩坐月子,母亲黄白氏整天呆在家里伺候月婆(刚生过小孩的未满月的女人),新生地里下工回来,就在花花这边吃饭。
这天后晌,太阳压山,新生锄地回来,拍打掉身上尘土,擦洗过脸上臭汗,来到了饭桌前。新生有些惊讶地发现,桌子上和往日只有油泼辣子腌酸菜锅盔稀饭不同,今日花花炒了四个菜,摊了一摞煎饼,桌子上还放了一瓶白酒一个酒壶一个酒盅。
新生不解的问道:“花花,这莫年莫节莫客人的,咋炒菜喝酒哩?”
花花笑着说:“莫年莫节莫客人,就不炒菜喝酒啦?这段时间哥在地里给我忙前忙后辛苦了,就不兴妹子谢承谢承我哥啦?”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也来坐下,咱们一块吃。”
“哥你一个人吃吧,哪有弟媳妇单独和大伯哥坐下喝酒的,这不像个向么(不是一回事么)!”
“咋就不像个向?都是一家人了,还臭讲究个啥?再说这里又莫有外人,谁知道你和哥坐到一块吃饭了?”
花花不再说啥,和新生坐到一块吃喝起来。
花花嫁入黄家后,很快发现看着长得光面花脸的二晨原来是个瓜子(傻子),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和这瓜子生活一辈子,是瘸子哥哥娶上媳妇自己家里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开始痛恨起大伯哥黄新生来,就是这个男人导演了两家的换亲悲剧。
当那天晨香撕心裂肺哭喊着不愿嫁给她的瘸腿哥哥时,花花惺惺相惜,竟然同情可怜起晨香来,她甚至暗暗祈祷晨香能坚持留在黄家不去,自己也能有个理由再回徐王村,再寻婆家另嫁。无奈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晨香还是被可恶的大伯哥送给了自己的瘸子哥哥。
刚开始花花情绪低落,整天没有几句言语,除了干干自己该干的活儿以外,很难听到花花说一句话,很难见到花花一个笑脸,尤其见到新生,花花像见到仇人,总是恶脸相向。
直到二晨意外死亡,新生经常过来给花花帮忙,花花对新生的态度才起了变化。新生也知道自己对花花干下了对不住人的事,总是自知理亏的回避着花花灼人的目光,即使近来给花花地里干活,下工回来也是一人坐在花花早已做好的饭菜前狼吞虎咽,草草吃完就赶紧回家。
今日花花对自己如此礼遇,新生大惑不解,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几杯白酒下肚,新生变得话多起来:“我说花花,把你嫁到我黄家你恨我不?”
花花说:“开始恨,现在不恨了。”
“那为啥?”
“明知故问你是装糊涂。”
“不是装糊涂,是哥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咋想的,开始我把你当坏人,把我拾拢(欺骗)到你家,嫁给你的瓜子弟弟,后来我也想通了,你妹妹晨香也跟我一样遭罪,这都是为了两家的男人都娶上媳妇,再加上你近来一直在帮我,我还能再恨你吗?”
“唉,花花真懂事!来,今儿个高兴,你就陪哥喝一盅!”
“不敢不敢,哥,我从来莫喝过酒。”
“莫事莫事,莫喝过酒不等于不能喝酒。”
见花花只给自己倒了一盅,她还是莫有给自己取酒盅倒酒的意思,新生把自己凳子移了一下,和花花并排坐在了一起,举起自己酒杯让花花尝尝,说是哥就看你把这盅酒喝了又能咋样!花花执拗不过,嘴一张,新生手一扬,满满一盅白酒灌进了花花口中。
花花一咂嘴,连声喊道“辣、辣、辣”。
新生说:“不辣能叫酒吗?酸的叫陈醋,甜的是糖水。”
花花说:“不过辣了以后口中还是爽爽的,甜甜的。”
“看来我妹子是个好酒量,你就再陪你哥喝几盅。”
“那你每次喝一盅,我就陪你喝半盅。”花花不再去取酒盅,也不再倒酒,新生反客为主,自己倒酒,喝过后又倒一盅送到花花嘴边,灌进花花口中。
花花毕竟从无喝过这么多酒,开始晕晕乎乎,软绵绵靠在新生臂膀说:“哥啊,我不行了,我不喝了。”
新生索性一手执酒,一手楼抱着花花,让花花半躺在自己怀里,边给花花嘴里夹菜边说:“没事没事,吃些菜就没事了。”
花花说:“不行,哥,我头很晕,想睡觉。”
“那好,那好”新生说着,抱起花花几步就送到了炕上。
人说“酒壮怂人胆”,此话一点不假。新生在刚才半抱着花花时,两胯之间就已涨的不行,现在花花被放在了炕上,也就不再顾及什么,失急慌忙地就解花花衣扣。花花连忙伸手去挡,闭着眼睛说道:“哥啊,你想弄啥么?”新生边解花花衣扣边说:“哥就想弄你么。”“这咋行么!我妈说女人只能让自己男人弄,咋能随便就让别人胡弄呢?”“你男人已经死了,总不能老让我妹子闲着心里发慌”“你是我哥,让人知道了笑话。”“啥球子哥,又不是亲的!”
挡是假挡,脱是真脱,在半推半就之中,新生三下五除二,把花花和自己都丢剥了个净光。花花一丝不挂白白净净的玉体一动不动仰面朝天躺在炕上,新生毫不犹豫地压了上去。
这时的花花已不再别别扭扭,她甚至帮着只顾舔着自己眼睛鼻子嘴唇脸蛋的新生把胯下硬梆梆的东西引导到自己的两腿之间,送到它应该去的地方。新生嘴里嘀嘀咕咕似乎是嘀咕着“嗷,我的亲蛋蛋,我的茜蛋蛋”;花花则是口齿不清的哼唧着,呼哧着粗气。新生准备进一步深入,刚一用劲,只听花花惊叫了一声“啊!哥啊,疼!”新生此时已经顾不了许多,听见了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欢快地运动几下,泄了。泄了的新生依旧紧紧地抱着花花,一动不动地压在花花身上。
当花花被新生笨重的躯体压得喘不过气来,喊他滚到一边去,花花起身准备清理床上时,新生明显看到淡黄色的床单上,有一滩鲜红鲜红的鲜血。
新生不解的问道:“怎么有血?”花花说:“我妈说第一次肯定会出血。”
新生更加不解,“你怎么是第一次?难道你和二晨没有弄过?”
“哥,你就嫑再提你家的瓜子了,给他教都教不会。”
“那我看你刚才那熟练劲儿,怎么也不像没弄过的样子?”
“我大送我来你家的头天晚上,我妈教给我的。”
哦,原来如此!新生吃了一惊,此时他从心底深处感到后悔,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仅仅为了多分点土地财产,害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是何等的造孽!其中一位竟然是自己的胞妹。
新生爱怜地搂抱着花花,十分内疚的对花花说:“妹子,哥我不是人,哥真对不住你啊!”花花迎着新生递过的舌尖舔了一下,笑着说道:“刚不是说过了么,妹子真的不怪你。”“你虽然不怪我,可我自己心里难受!我害了你。”说着,新生眼睛发红,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花花也受到了感动,眼含热泪对新生说:“哥啊,你就嫑再难受了,你以后只要对我好就行了。”“好我的瓜妹子,以后哥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说着,新生在花花的脸蛋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其实,花花嫁到黄家后,虽然对新生怨恨,但并没有新生自己想象的那么厉害。二晨脑子有病,是当初说过的,花花早就知道的。再说,如果二晨脑子莫麻哒(没问题),人家能用比自己还小的亲妹妹来换自己吗?当时花花甚至还认为自己家在“换亲”这一交易中占了便宜。自己的哥哥自己清楚,不说年龄比二晨大了将近十岁,单就小时候因麻痹发烧造就的两只瘸腿,一般人也是难以接受的。哥哥两只脚直到关节处,收缩得就像两只羊爪子,走路要完全靠着两支拐杖支在腋下,用拐杖一步一步挪移,两只“羊爪子”悬空摆动,谁见了谁揪心。所有男人可以干的活都干不了,整天就在家里干些织布纺线一类女人的活路。亲戚朋友包括村上好多人可怜他,给他联系“换亲”的人家,人家一见哥哥的样子,事情就黄了(事情办不成了)。
新生总算三锤两梆子(干净利落)敲定了此事,从父母脸上已经看出,他们是相当的满意。而花花也知道自己在父母心目中的地位,和哥哥栓栓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哥哥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自己再有能耐,嫁出去也成了人家的人。父亲送她来黄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煞费苦心教给她如何如何伺候好自己男人,包括各种体位姿势以及注意事项,总之做完了一般婚礼伴娘应该做的全部教育开化工作。
来到黄家见到二晨,花花庆幸自己的男人比想象中要好,二十岁不到的二晨长得还算可以,不是自己来以前凭空想象中的瓜嘴张着,涎水流着,眼屎黏着,清鼻挂着的瓜子形象,不讲话你根本看不出他有啥问题。
只是到了晚上,花花才知道二晨的脑病有多么严重。花花用尽了母亲教给她的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教授训练二晨,二晨要么嘻嘻哈哈地笑,要么揪住花花的头发暴打,嘴里还气哄哄嚷着“你这瞎怂!你这瞎怂(瞎,读ha,瞎怂,指坏蛋)!”
到了这时,花花才对新生有了稍许怨恨,思忖你这个瓜子弟弟就不是个男人么!或者说就不是一个起码的人!公狗见到母狗摇摇尾巴也知道跳上去,而你二晨连猪狗都不如!可最终花花还是把这一切归结到自己命苦上,归结到做女人的命苦上。
胡道生于第三天中午来到了奇子家,章三老汉一家人盛情款待了胡道生。酒桌上胡道生说三哥你也太客气了,这事情八字还莫见一撇呢,侄子的喜酒倒是喝上了。章三老汉说:“是媒不是媒,先喝三五回嘛!就是你老弟来不是谈娃的婚事,咱哥俩高兴了喝俩盅也是应该的么。不过看你春风得意的劲儿,事情恐怕有门(指有希望)?”
“说得不错。今天就是来和你商量此事。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父母包办乃一套。我的意思是咱定个时间,叫两个娃先侧面见一下,看互相有莫意见。如果莫有意见,咱给娃安排个地方叫娃好好谈一下。如果俩娃谈得来,咋就举行个订婚仪式,这事就算成了,剩下的就是寻个好日子迎娶新媳妇了。”
今天这事也不是花花故意为之,花花的确是要感谢大伯哥为自己干活出力的,没想到干柴烈火酒壮色胆半推半就之中,花花神圣的第一次阴差阳错的送给了大伯哥黄新生;此前新生也并无此邪心,他自知对不住花花,因而和花花并作一处此等好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一直等着过上一段时间,寻个好下家把花花嫁出去,这才是有利于花花,也有利于黄家的好事。
新生只是一个精明的贪财的想把日子过好想得到大伙儿尊敬的人,他积极上进,努力工作,想得到新政府官员比如雷队长的认可,想早日加入共产党的人。
而今日意外的桃花艳遇,注定会让黄新生在心灵深处发生变化。
花花是他除了和自己女人棉花以外如此接触的唯一女人,当两人赤条条纠缠在一起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同样是女人的婆娘棉花,和花花比起来差别竟然如此之大,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花花不仅有一张长着柳叶眉丹凤眼纤巧鼻梁樱桃小口的鹅蛋型漂亮脸盘,她周身皮肤白净细腻,摸着像摸着丝绸,抱着想抱着棉花挂挂(刚弹出的一卷卷棉花);而自己的婆娘名字叫棉花,可皮肤黝黑粗糙,摸着像摸着木锉,抱着像抱着麻袋。最要命的是棉花小时候得病,头上生过烂疮,左侧脑袋巴掌大一块不长头发,头皮比脸蛋还要明光发亮,平常就用头上全部的长发绾成一个发髻,掩盖在上面;还有,就是不算太过难看的脸上,布满了豌豆颗大小的麻子坑,棉花娘家村里人习惯了称呼棉花为“麻花”。
麻花是经过三媒六证顶着盖头坐在花轿里娶过来的,揭了盖头,新生才第一次见到自己媳妇的芳容。新生曾经说媒人欺骗了自己,而想找媒人麻烦,而媒人说我该说的都说了咋就骗了你,新生说头上光亮你为啥说头发乌黑,脸上麻子你为啥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媒人一听哈哈大笑,说你现在再看看人家女子头发黑是不黑,难道是白的黄的不成?至于你现在发现女子头上有一坨光亮,脸上有几颗麻子,你当初也没问啊!媒人一般都是拣好的说,拣瞎(读ha)的瞒,这你不是不知道!你粗心大意贪图便宜贪图省事,现在反过来倒要怪我,真是岂有此理!
好在麻花人是丑陋一点,但身强力壮,吃苦能干,聪明知礼,贤惠恩典,新生慢慢接受了麻花,打算两人厮守一辈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新生和花花有了这第一次,就好像抽上了鸦片吸上了白粉成了瘾君子,再也放不下来。从此,新生每天下工,不管给谁家干活,都在花花这边吃饭,每晚都折腾到后半夜,才会回到麻花身边。
人说女人的感官神经最灵敏,渐渐地麻花觉察出事情不太对头。一天深夜,新生回来,麻花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你天天晚上这么晚回来,在那边到底有啥事?
新生脸一绷,眼一翻,吼了一声:你少管闲事!麻花害怕新生,一听新生声音大了也就不再吭声。
其实黄白氏当天晚上就发现了两人的秘密。黄白氏每天伺候完月婆后,晚上要回来睡觉。那天晚上黄白氏一进屋,就听见媳妇房间声音不对,她踮起小脚,轻轻走到媳妇窗下偷听。脑袋刚贴近窗户,花花哼哼唧唧的叫床声和一个男人呼哧呼哧的出气声立马灌进了耳朵。老人家大吃一惊!好哇!花花你个臭婊子,小骚货!你男人刚走没几天,你就不要脸打熬不住招野男人,看我告诉我儿新生,非打断你这对狗男女的脊梁杆子不可!
黄白氏正要走开,出门找新生,好像感觉不对,再细细一听,这野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大儿子黄新生!黄白氏开心的笑了。
二晨死后,老人家正为自己女儿在徐王村被双拐瘸子栓栓作践着,花花却在黄家逍遥自在生活着而痛苦,而愤愤不平。过段时间如果花花再嫁了出去,黄家岂不是鸡飞蛋打,作了一个亏了血本的买卖!
这下好了,花花你当不了我二晨媳妇,当我大儿媳妇也好,总不能便宜了你这个小骚货、狐狸精,让人心里难受。你现在做了我大儿媳妇,我黄白氏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至于大媳妇麻花么,好说,我黄白氏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会去开导她,应该不成问题。世上自古以来,有本事有能耐的男人,那个不是三妻四妾,有谁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二天,黄白氏就只对新生说了一句话:“你和花花的事还是不要让村里人知道的好。”看到母亲是这样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甚至有点包庇纵容的态度,新生更加色胆包天肆无忌惮,把个花花完全当成了自己明媒正娶的新媳妇。
后来麻花出月,再后来麻花晚上抱着自己的木犊,到隔壁把新生和花花堵在了被窝里。花花羞得赶紧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新生则从容地穿好衣服,下了炕,然后恶狠狠说道:“你跑来干啥?走,跟我回去!”
回到家来的麻花,委屈地流着眼泪,“你看你干的好事,我非要告诉雷队长不可!”话音刚落,新生一个耳刮子扇了上去,“你去你去!看我撕烂你的屁嘴你信不信?看我打断你的狗腿你信不信?”
麻花哇哇大哭,木犊也吓得哇哇大哭。这时黄白氏赶了过来,把麻花叫到自己房间,反反复复讲了好多道理,讲了男人能成了有本事了多一个女人又能咋?新生就是找十个婆娘还不是尊你为最大?你已经给他生下了儿子,就好像过去皇后给皇上生下了皇子,谁敢挪动了你的地位?……
能说会道的黄白氏循循善诱地开导,最后还真把麻花说通了。麻花破涕为笑,从此也对新生花花二人之事,睁只眼闭只眼,看见装作没看见。
只是新生总还要顾虑影响的。新生考虑自己成天有事没事都呆在花花家里,乡亲们知道了要是传给了新政府,传给了雷队长,那自己还如何进步?如何参加共产党?
现在好了,政府提倡互助合作,提倡团结友爱,自己还当上了互助组组长,自己关心九里店每一位村民都是正当的,名正言顺的。何况花花是弟媳妇,属自家人,和母亲现在还一块住着,就是特别地多关心一下,自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第九章 好年华人各其志
为了增加收入,也为了自家吃菜方便,奇子也像四大一样留下了几分菜地,种上了韭菜,豆角,辣椒,茄子,南瓜,笋瓜等。另外,奇子也学习四大种桑树,不过比四大种的还多,除了菜地四周,自己的所有田间地头,他都种上了桑树。奇子还采纳媳妇青青的建议,给自己房前屋后都栽上了各种果树。门前一棵枣树,一棵杏树;屋后一棵柿子,一棵香梨;左边三棵桃树,一棵甜桃,一棵酸桃,一棵酸甜桃;右边三棵苹果,一棵甜的,一棵酸的,一棵酸甜的。
章三老汉看到儿子把个果树栽得这样细致这样讲究,不解地问道:“儿子,栽个果树也这多名堂,你也不嫌麻烦?”奇子说:“不麻烦,人的口味各不相同,将来果子一熟,各有所好,也好各取所需嘛!”
互助组成立以后,农民协会的职能由村委会所代替,每个村又都成立了党的最基层组织党支部。雷胜利是原下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王春生是第一任村长。原下村依旧所辖七个自然村,也就是七个互助组。每个互助组有一个大家选出的组长和由组长提名村长书记同意的妇女组长。九里店互助组组长黄新生,提名由礼儿媳妇辣角担任妇女组长,雷书记王村长一致同意并赞赏新生很有眼光。
辣角的性格正如其名,大胆泼辣,敢说敢干,很有组织能力和号召力。人长得相当漂亮,却有着一张驰名的“烂嘴”(讲粗话脏话的嘴)。礼儿本来讲话就不文明,成天粗话脏话吊在嘴上,可娶了媳妇辣角以后,对比之下就相形见绌了。
早上一起来,小两口就开始骂上了:礼儿起床,见辣角莫倒尿盆就熬好了玉米糁,馏好了蒸馍,端来了早饭,抓起蒸馍边吃边说:“我说辣角,你个挨球的真是个拉撒歘(歘,读chua, 拉撒歘,指很脏)!”
辣角不甘示弱:“又咋啦?又咋啦?喔大的白蒸馍都塞不住你狗日的臭嘴!”
“你看你把尿盆子倒了莫有?”
“忘了倒了咋啦?忘倒了就拉撒歘?乃你是歘球的先生?”辣角反问。
“倒尿盆是婆娘的事么!”礼儿理屈,可嘴上依然不服。
“婆娘忘了一回,男人就不兴替上一回?你贼怂的手叫猪咬了?你看你,满身的屎痂子还嫌人脏?你脸不洗,头不梳,眼角屎出来用手抠,夜黑里你用手都摸了啥?不洗不擦就抓馒头。你才是十足的脏怂日吧歘!”
“唉!我真拿你这个挨球的烂嘴婆娘莫办法!”礼儿装作无奈,开心地笑了。
说归说,骂归骂,小两口感情一直不错。礼儿甚至还特别欣赏自己媳妇随机应变快嘴快舌的能力。辣角也喜欢和村里的男人开玩笑,尤其是新生。新生和花花的事情只有辣角敢在他的当面讲,辣角讲了新生发火了,辣角就说你这个长球的男人真不受耍,连莫长球的女人都不如,干脆拔根球毛吊死算了!
新生提名辣角当妇女组长,一方面是她确实能干,另一方面就是要堵住辣角的嘴。后来的情况证实了新生的想法是对的,辣角之后再扯烂嘴(再讲脏话)也知道回避新生最忌讳的问题,辣角和新生玩笑式的嘻嘻哈哈说说骂骂,反倒掩饰了新生在花花炕上发生的真实故事。
有天上午,辣角带领妇女们在花花家地里锄草,花花因有身孕没
下地。休息时新生来了,辣角说:“这花花挨球的光图自己受活(舒服)呢,二晨临走还给弄大了肚子,现在人家停到凉房底下窝也(滋润)着呢,咱们太阳晒着尻子撅着给人家锄地。”
一个胆大的壮实得像碌碡一样外号也叫“碌碡”的妇女,拿眼瞥了一下新生,说:“二晨莫喔本事吧,恐怕是别人给下的种!”辣角知道在说新生,于是故意把话挑明来保护新生:“你胡说,你嫑看二晨瓜,二晨弄事可残火(厉害)着呢,说不定以前他嫂子麻花的肚子也是二晨弄大的呢!”
新生听不下去了,假意训斥辣角:“唉,你们这些烂嘴婆娘,天生挨瞎打的货!”辣角说:“咋啦?说错你啦?你能行?那咱今儿个把你验一下(脱掉裤子看,关中农村旧有的丑陋习俗)。”
听辣角说要验一下新生,大家都来了劲,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农村的平辈之间众多的妇女和某一个男青年戏耍,大家会强行脱掉男青年的裤子,看看他东西长得咋样,就叫“验一下他”。这和生活作风无关,更和流氓行为无关,完全是大家枯燥单调的劳作之余的一种常见的娱乐活动。
新生想到这些妇女毕竟在自己领导之下,应该对自己有一定敬畏,不过是说说而已,也就坐在地上不太在意地说:“你们敢对组长动手,吓死你们的狗——”
可惜“胆”字尚未出口,碌碡却从背后伸出双手,搬住新生肩膀朝后一拉,新生登时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周围立刻围上来十几名妇女,碌碡按着脑袋,两边各有五六名妇女按住新生的胳膊和双腿,新生纵然花和尚在世,黑旋风托生,也无济于事,只好喊着各位大嫂弟妹我错了不敢怠慢大家了,请大家手下留情。
这时辣角抓住新生裤袋说:“组长,你说你行不行?”
新生连忙说:“不行!不行!”辣角征求大家意见:“组长承认不行了,咱放了他吧!”
碌碡说:“行不行的咱验一下啊!好不容易搬倒了,不验一下咋行啊!”
大家也起哄督催辣角快些验啊,辣角从容地扒掉新生裤子,用手抓了一把新生下身,装作既失望又得意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嘛!大家看,就像是一只死老鼠。”大家哄的一声笑了。
碌碡也抓了一把,大家也或轻或重都摸了一下,新生才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地穿上裤子。本来脸皮还算厚实的黄新生,此时脸红的就像鸡冠子。
夜校的学员们学习进步很快,已经不满足仅仅局限于认字写字了。奇子想购买更多图书,开拓大家视野,提高学习水平,指导科学种田。雷书记和王村长很支持奇子的想法,奇子就去渭阳县城,买回来两大橱种粮种菜养鸡养羊各种农业生产方面的书籍,茶水店也成为九里店村的图书室,奇子兼做图书管理员。
课余时间,尤其在农闲季节,乡亲们常来店里坐坐,喝喝茶,看看书,如遇不懂问题,作为文化教员的奇子总是耐心地解释辅导。
互助组组长新生也是最喜欢读书学习的一个,他想从书本上学到一些对种地,或者对他政治上进步有帮助的知识,并且现买现卖,即刻就用到了实践中去。他经常和奇子讨论互助组工作中的问题,奇子毫不保留毫不提防的谈明自己观点。奇子也时不时地向新生提出工作上的建议,自觉不自觉的成了新生军师、参谋一类的角色。
这样,两人关系更加亲密无间,不是亲兄弟,却像是亲兄弟一样。
一天新生来找奇子,想请奇子帮忙,奇子说晨哥有事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新生说:“兄弟,你知道花花生小孩坐月子了。本来二晨死了留下这个遗腹子就够让人难受的,可有人却说起了闲话,说花花生的这个娃是我下的种。他们推算二晨死了快一年了,说哪有怀了这么久才生出娃来的?还把这事捅到了雷书记那里,雷书记都找我谈了话。”
奇子说:“那你老实说,这娃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啊,我对天发誓!我还专门问了你四大,你四大不也是个医生么,他说据医学书上记载,有怀孕超过一年多的先例。”
“哦,是这样,那你找我的意思是啥?”
“你在咱村里有威望,又是咱夜校教员,我想让你晚上在课堂上说说,大家就不会再胡噪噪(议论)了。”
“行,我马上问我四大一下,如果真是这样,今儿个晚上就讲。”
原来,就在新生和花花好上不久的一天晚上,新生从地里回来,洗过脸吃过饭,新生又要上床。花花说:“今晚你上床可以,但不能弄事!”新生一惊,问道:“那为啥?”
花花面露羞涩,“我妈说,怀上娃以后一个月和快要生的一个月里,坚决不准弄事!”
“你咋知道你怀上娃了?”
“我妈说那啥的要是不来了,就是有了,我从上月来的时间算,前天就应该来的,可到今天都莫来,不是怀上了是啥?”
“哪有这么快的?有人结婚几年都怀不上。”
“可我妈说有人一次就怀上了”
“你妈说,你妈说!你妈‘打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真是个人精,猴精,啥都懂!”
“我妈是过来人,肯定有经验么!”花花显得洋洋得意。
接下来新生憋屈了好长一段时间,虽然天天还要在花花家里来,但一切听花花的,除了摸摸揣揣,绝不弄事。后来可以弄了也是按照花花从她妈那里学来的方法,小心谨慎,改变了以前的姿势,变得温柔体贴起来。
直到花花显了怀,肚子大得走路也不方便了,黄白氏又开始伺候花花,村里人也开始有了闲话。新生不便再经常过去,是互助组解了新生的围。可现在小孩出生了,闲言碎语又传开了。
在新生即将入党的节骨眼上,雷书记找他谈了话,问起了花花到底和谁有了娃?新生自然死不认账,雷书记相信了新生并给新生出了个主意,就是让新生找到奇子,凭借奇子的威望,能在夜校里讲讲医学知识,以消除大伙的疑虑。
奇子找到四大,四大果然和新生说的一样。奇子就在当天晚上课程结束后,专门讲了十月怀胎是正常的,普遍的,而少于十个月或者多于十个月是比较特殊的,但又是绝对存在的。这样,大家对花花怀上二晨的孩子将近一年生出来,也就不觉奇怪了。作为群众威信极高又是夜校老师的章奇子的一番科学解释,消除了新生和花花在村民中的流言蜚语。由此新生很感激奇子,同时,心里也对奇子产生了一丝嫉妒。
孩子满月那天,奇子被新生请去露了一手厨艺。除了花花娘家和几个主要亲戚,雷书记和王村长都被请来了,坐了整整两大桌。
奇子从郭镇胡来宝那里学到的手艺做出的酒席受到来客的一致好评。酒过三巡之后,花花抱来了木犊展示给众位来宾,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木犊脸蛋圆兜兜头发黑乎乎,逗他一下就笑嘻嘻,真像小时候的二晨。
众位来宾包括雷书记王村长二位领导,都把事先准备好的用红丝线绑着的一毛两毛钱,挂在木犊的脖子上,说是给娃挂个串串,图个多财多福吉祥如意好兆头。只有花花娘家父母带来了一堆小孩衣服和一只布老虎。众人都知道孩子满月就是这讲究,但细究起来都不知道送这布老虎到底为啥,连送布老虎的花花她妈也说不清。
“你们不知道我知道。”黄白氏过来说,“传说很早以前,秦岭山脚下一对夫妇生了小孩,小孩有病好像已经死亡,丈夫就抱着小孩想进山告诉丈母娘,让她看上外孙一眼,然后埋掉。怎奈走到半路,丈夫改变了主意,想到孩子已死,丈母娘见了也伤心,就把孩子扔在山里自己回家了。孩子外婆知道女儿生了,正好从山上下来,走到半路,听到有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连忙跑过去一看,一只母老虎正在给一个木犊喂奶。木犊小嘴咂住了老虎奶头就不哭了,老虎一动,奶头从木犊口中滑出,木犊又哭了,这就是为啥孩子外婆听到了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老虎一见来了人,不慌不忙进了山。孩子外婆走近一看,发现襁褓中的木犊身上穿的小衣服,都是自己以前做好送给女儿的,这个木犊无疑就是自己的外孙无疑。外婆赶紧抱着木犊来到女儿家里。原来孩子出生后,母亲奶水迟迟未有下来,木犊不是死了而是饿昏了。这个外婆救外孙的故事,就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从此咱关中就有了孩子满月外婆送衣服送布老虎的讲究,就是图个神灵保佑母子平安嘛!”
黄白氏一席话,博得大家一阵掌声。
这时,新生也将自己的孩子带了过来,让孩子认认这些长辈。雷书记拉着孩子的手,就去摸孩子的小鸡鸡,孩子连忙后退。雷书记说:“叫伯摸摸,不让摸鸡鸡就不长了。”孩子吓得不敢再动了,乖乖的让雷书记摸了个够。雷书记问这孩子起名字莫有,新生说:“起了,叫了快一年的木犊,眼看这个木犊要出世了,前一向我寻思该给娃起个名字了。可叫个啥名字好呢?想来想去,觉着新中国建立了,咱才有了好日子,就给娃起了名字叫‘建国’。”
雷书记说:“叫‘建国’好,叫‘建国’好!这娃是建国后九里店村出生的第一个娃,应该叫‘建国’。”
停了一下,雷书记又问:“哥哥叫‘建国’,那他堂弟该叫啥呢?”
花花过来高兴地回道:“好雷书记呢,你一句话把我提灵醒了,娃莫有大了,今个儿碰到这,劳你大驾给娃起个名吧。”
雷书记说:“按前边思路,建国后今年成立了互助组,我看这娃叫‘互助’最好。”大家一听,一压声(一致)都说很好,于是,花花的木犊叫了刚好一月,就有了新的名字,叫“互助”。
由于几位领导的出席,彻底回击了村上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重新树立了党的干部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过后黄新生在雷书记带领下,在鲜艳的镰刀斧头党旗下宣誓,成为*正式党员。新生非常感谢奇子,承诺政治上好好培养奇子,作奇子的入党介绍人。
第十章 多经营芝麻开花
初春,一场细濛濛的小雨过后,天空洁净如洗,一片蔚蓝。虽然阳光明媚,依然乍暖还寒。早饭过后,奇子随着互助组男劳力,深耕去年预留的棉田,青青坐在门前阳坡墙下晒着太阳,全神贯注地一针一线缝缀着奇子的夹衣。眼看天气要暖和了,棉衣脱掉要穿夹衣,青青已做好了公公婆婆的,只剩下奇子和自己的。绾好了疙瘩布扣子,就可完工了。
定子媳妇豆荚,一手挎着个竹篮子,一手牵着厚厚走了过来。见了青青,打了招呼,豆荚又让厚厚叫干妈,厚厚大方地叫了一声干妈。
“嫂子,你这是要和厚厚去哪里?”青青问道。
“踏青去呀!你看这么好的天气,老窝在家里闷得慌么!”豆荚说道。
“我看你提着篮子,怕是要挖野菜去吧!”
“是啊,又是踏青散心,又能挖到荠菜包荠菜饺子,一举两得嘛!”
听说去挖野菜,青青也来了兴致,青青最爱吃早春麦田里的荠菜了。每年就是这个时节,村里几个姑娘结伴去麦田挖野菜,大家说着唱着耍笑着,忘却了往日烦恼,忘却了日子的艰难,很快就会是满满的一篮野菜。
虽然以前每年的三四月份青黄不接,莫有白面,难得吃上一顿饺子,可就是用荠菜不管做什么,青青都很爱吃。青青做的最多的就是给玉米糁里面下些荠菜,或是用荠菜做成的玉米面糊糊,青青往往是碗里的荠菜越多越好。
现在日子好过了,上顿下顿白米细面蒸馍锅盔,把人都要吃腻了,能包上一顿荠菜饺子,那可是真叫解了馋。
青青也挎上篮子,和豆荚一边一个牵着厚厚的小手,说说笑笑地来到了麦田里。
由于去年雨水充沛,年前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冬季都贴在地面的黄蜡蜡的麦苗,此刻已经返青,田地里一片深绿。麦田里各种野菜也像麦苗一样,舒展开嫩绿的叶子,似乎也在欣喜地张开臂膀,拥抱这到来的春天。
地里还有很多姑娘媳妇,都在挎着篮子拿着铁铲忙活着。媳妇们不少也带着孩子,妈妈挖着野菜,孩子们有的疯跑着追逐嬉戏,有的寻找着小娥子小虫子在玩耍。
厚厚手上也拿着大孩子给他的一只彩色蝴蝶,小心翼翼的捏着蝴蝶翅膀,既怕把蝴蝶捏死,又怕让蝴蝶飞走。媳妇们走到一块没有不说叨说叨婆婆的,大都是指责婆婆的不是。可青青和豆荚呆一起,却是夸不完的婆婆好。豆荚说:“原以为你婆婆是继母,和厚厚干大不是亲的,对你不会怎么好。莫想到和亲的一样,甚至比亲的还要好。”
青青说:“是啊!我也真是莫想到。可能与我公公对婆婆好有关吧。我公公对她两个儿子福儿继儿,就和亲的一样,辛辛苦苦拉扯大,现在都给娶了媳妇。本来继儿要去当兵的,不是我公公坚持把他早早招到了何郭村,他恐怕现在也在朝鲜战场。”
“难怪呢。唉,我公公要是像你公公一样就好了。”青青的话无意间勾起了豆荚的伤心事,他想起了自己远在朝鲜的男人何定子。
“你公公不是咱村里公认的好人么?咋啦?”青青不解地问道。
“人是好人,就是太老实,缺心眼。一天就知道念叨要报答政府,一个劲儿支持定子参军,我想挡也不敢挡。你看现在,把我跟娃丢到家里,这像个啥么!”豆荚说着,眼睛有些湿润。
“哦,是这样。你莫挡你也光荣嘛!哎,对了,定子捎信回来没有?”青青理解了豆荚心思,不想戳破,有意移开话题。
“刚去莫多久,捎回一封信,说是在东北集训,后来就莫有音信了,现在恐怕已到了朝鲜。”豆荚黯然回答。
“不就是两三年嘛!定子哥很快就会立功回来。”青青劝慰着豆荚。
正午时分,两人的篮子里都已经装满荠菜,都分别回到家里,准备包荠菜饺子。
当青青拣好洗净切碎了荠菜,拌好了馅,也和好了面,正准备擀饺子皮时,章董氏从自家菜地里割回一捆细嫩的韭菜回来。青青不解的问:“妈,刚才不是说好了要包荠菜饺子么?你割韭菜干啥?”
章董氏说:“刚才忘记了你大,你大不吃野菜,以前让野菜吃伤了。”“哦。是这样,那就包两种馅的饺子。”
章董氏开始准备韭菜馅,青青开始擀饺子皮。农家包饺子一般不讲究独底圆皮,而是像手擀面一样擀出一大案面皮来,切成一寸见方,包成的饺子呈长方形,然后用两手两边一按,挤出饺子里边空气。这样的饺子没下锅以前不易尿床(指饺子里面流水出来),下锅以后也不易煮烂。
一盘油泼饺子端上了桌,章三老汉高兴地取出来酒壶酒杯,嘴上说:“饺子下酒,越喝越有,好!”喝了一杯西凤酒,吃了一个饺子。发现是韭菜馅的,又高兴说道:“香!香!好吃,好吃。三月韭,佛开口,六月韭,驴不瞅嘛!”
当得知只有他一个人吃韭菜馅,而大家都吃荠菜馅饺子时,就问为什么?章董氏说青青挖了荠菜,怕你不吃,就专门给你一人另包了韭菜馅。大家都吃韭菜就太可惜了,毕竟现在这头镰韭菜还莫有长大。
章三老汉弄明白了,说道:“原来是这样,韭菜莫长大就不要糟蹋么!你们吃荠菜饺子,我来一碗油泼面也挺好么。”
奇子这时问道:“大,你多久莫吃荠菜了?”
“你回来这两年都莫吃,以前吃得太多了,我一见野菜就头疼,说白了野菜就是野草,不是正经菜嘛!”
“大,你不妨尝一个,看看荠菜还是以前那样难吃吗?”
章三老汉在奇子盘里夹了一个荠菜饺子,吃了,砸了砸嘴,忍不住又夹了一个。吃完后,又咂咂嘴说道:“咦!怪了,今儿个这荠菜饺子和想象中不一样,香喷喷的,味道似乎好过了韭菜饺子,这咋回事?”
奇子说:“原因很简单,这是你长时间莫吃了的缘故。”
是啊!自从奇子回家后,日子一天天变好,粮食越来越多,自家又有菜地,一年四季都有蔬菜可吃,哪有吃到野菜的份。记得去年春天,青青挖回来荠菜,也是想包饺子,自己就吃了一碗用饺子皮煮出的油泼面。自己让野菜吃怕了,吃伤了,一见这绿色的不是正儿八经种出来的野菜,心里就发怵。
在哪些苦难的年代,每年一到了春天,从莫有感到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美好——这是农人们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青黄不接,家家户户都断粮,只能用野菜充饥。尤其十八年年馑那年,野菜挖光了,吃野草,吃树皮,吃树叶,吃草根,吃观音土......,只要是能咽下的东西就吃,不管咽进肚子里是何种后果,以至于野菜野草吃的人眼睛发绿,观音土吃的人肚子里有了结石拉不下,结石越结越大,最后撑死的人不计其数。
而今好了,每年的粮食甚至单单细粮,接上麦收都莫有问题。尤其是现在,每天早上起来梳洗完毕,青青就会端来热好的一碗羊奶,里边卧着两个荷包蛋。不大一会就是早饭,早饭都是熬得稠稠的玉米糁和各种时令小菜,或青青腌制的卤菜咸菜酸辣菜,再加上锅里炕的或灶洞里烤的酥黄酥黄的蒸馍和锅盔;晌午饭基本都是细面做成的各种面食,饺子包子锅盔燃面搓搓麻食煎饼老鸹鲨,偶尔也用粗粮做些搅团鱼鱼驴踢子窝窝头换换口味,吃个稀罕;农家人晚餐叫“喝汤”,这是因为长期以来,晚餐都是简简单单喝点面糊糊菜糊糊之类,对付一下了事。可章三老汉一年多来的晚餐,却是越来越讲究,越来越丰富,已经莫有了丝毫“喝汤”的含义,简直就是一顿大餐。每晚都会就着青青做的几个家常菜,喝上几盅西凤酒。隔三岔五,奇子会杀一只鸡,宰一只鸭或者一只鹅,甚至一只羊,然后自己下厨做出大菜,让家人品尝。奇子饲养的鸡鸭鹅繁殖很快,他会科学的搭配公鸡公鸭公鹅数量,挑选出的种蛋出壳率很高。母鸡抱窝(想孵小鸡)了,奇子会将这些老母鸡单独的放在更加舒适的鸡窝里,精心喂养,身下放置着鸡鸭鹅的种蛋。二十多天后,母鸡的孵化期结束,小鸡小鸭小鹅就出了壳。这些小家伙们会啄食了,就要赶快将小鸭小鹅和小鸡分开,不然老母鸡发现了自己辛辛苦苦孵化出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属于异类,就会气愤地啄死它的。这些自己孵化的鸡鸭鹅很快长大,除了家里宰杀自用外,其余都在集市上卖了钱。每次从集市上回来,奇子不会忘记买几斤猪肉,这才是章三老汉最喜欢吃的,并且是越肥活越好。
快两年了,优裕的生活让章三老汉不光是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而且肚子里的油水也厚了,再加上好久不沾“野味”了,今日吃到青青精心拌馅包成的荠菜饺子,章三老汉能不觉得既稀奇,又好吃么!
章三老汉把自己的饺子盘子推到了饭桌中间,对奇子说:“你也尝尝韭菜馅吧,咱一顿饭都吃了两种菜馅的饺子,都很香,多好!”全家人开心地笑了。
黄 土 地
下 卷
黄 土 地 上
(一)
北堂村是豫西一个比较偏远的小山村。全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河。逶迤曲折的北小河流经此地,河水迂回盘旋,汇入一个河流。这河流名叫老灌河。老灌河畔有一个小镇,便是五里桥镇所在地。镇前只有一条直街,街上建有几十间店铺。(此街是近年来形成的)北堂村就位于五里桥镇十里开外的羊胡山下面。村前有一口两亩见方的池塘。(现在没有了)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是北山那条山溪水流经这里的,水质冰清玉洁,没有一点污染,因而这池塘成了天然的游泳池。夏天的时候,无论是放牧的孩童,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收工回来都会跳到池塘里痛痛快快地畅游一番,洗刷一天的劳累,尽情地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在池塘旁边的一块草地上,生长着两棵百年以上的老榆树。老榆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仿佛撑开两把巨型的雨伞。树荫底下砌了几张石椅石桌, 村里的老人、小孩就常常在这里闲聊、玩乐。老榆树向池塘中低低地伸出的一枝粗壮树丫,离水面只有一米多高,竟然成了孩子们游泳跳水的跳台。
北堂村住着百来户人家,五、六百人口,属于五里桥乡的一个村。只是这里的乡亲乡里叫惯了北堂村,就没有人再叫原来的北堂大队了。章怀德也设有人叫他做大队长而叫他村长。
北堂村土改后是西峡县的重点,章怀德是土改后北堂村第一任村长,章怀德当了村长后很积极也很有干劲,每次掀起运动他都是活跃积极分子。在他的心目中,运动就是斗争,斗争就是革命,共产党号召闹革命能不执行吗?可不,村里刚刚放完“卫星” ,“大跃进” 运动又开始了。上头要在村里搞公共食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
让乡亲们吃饱吃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章怀德怎么能不积极呢?这几天,他兴奋地对大伙儿说:“上头来了指示,村里要实现共产主义了,这回可真的‘放卫星’了,乡亲们可有饱饭吃了,再也不用受饿了……”说得人们肚子咕咕叫,垂涎直流。
他发动全村社员,打砖的打砖,烧瓦的烧瓦,挖石的挖石,砍树的砍树,在村头建起了一间宽宽的,足有五、六卡长的土瓦房,里面可摆五十多张桌面供人们吃饭。
公共食堂开膳那天,村里开了个群众大会,还专门组织了狮子队舞狮庆贺,敲锣打鼓,炮竹喧天,热闹极了。食堂大门口上工工整整地贴着这样一副对联:
饮水不忘共产党,
吃饭全靠毛主席。
横批:共产主义好
在群众大会上,章怀德上台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话:“乡亲们:今天,我们北堂村的共产主义食堂----开业啰!”
台下一阵骚乱:“喂!食堂也搞开业吗?”
“不是说共产主义食堂吗?可不是开饭店吧?”
……
“大家静一静!”章怀德接着说:“这是全县第一批搞试点的公共食堂,全靠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才有我们的今天!大家看到了门口这对联吧?嗯?我们大家都要记住:‘饮水不忘共产党,吃饭全靠毛主席!’我们有今天,全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啊!……”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共产主义’食堂万岁!”
不知是谁带头喊起口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真是振奋人心。
初始,人们有程有序地进入食堂,个个规规矩矩地坐着等煮饭的伙记送上饭来。大家客客气气,说些礼貌谦让的话,品尝着这“共产主义”的滋味。可后来,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自觉。他们吃饭特别快,也特别多。吃三碗、四碗已不少了,可吃五碗、六碗也不够,有个别的还吃了七、八碗,真可谓“饿狼传说”。他们一人已经吃掉了三、四个人的饭,一些妇女、小孩就不够吃了。这样一来,食堂就出现了一些争吃、抢吃的乱哄哄的场面。到后来,每次开膳都发生吵架、打人的事件,饭厅一片狼藉。煮饭的伙记个个都摇头晃脑:人啊人,为了填饱这个肚子,怎么可以不顾一切啊!
为了控制争抢的混乱局面,章怀德真可谓绞尽了脑汁。这几天,他嗓子也喊哑了,饭没吃好,一连几个晚上也睡不好觉。到了第八天,他宣布食堂不能再任吃了,要实行分饭:大人两碗,小孩一碗。这样保证了妇女、小孩都吃上饭。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
第二天,他安排工作时,说话竟然不灵了。
干重活的说:“我饭都没吃饱,怎么能干重活啊!”
干轻活的说:“有些人不干活也有饭吃,难道这活非要我们干不可?”
“哪些人不干活有饭吃?嗯?好啊!待会儿就安排你妈干活去!”
“喂!她都七八十岁了,走路都走不动了!还能干活吗?”
“要不,就安排你儿子去干。”
“他才两岁哩!”
“难道要他们干活才有饭吃吗?嗯?”
“我们不是说老人和小孩,我们是说有些青壮年劳动力!”
“谁呀?嗯?”
……无人出声。
“你们都哑了吗?嗯?”
……仍然没人说话。
“无话可说了吧?嗯?无话可说还不干活去?”
一些人不情愿地干活去了,可还有一些人不肯走。
“还有谁呀?还不是你的兄弟‘癞蛤蟆’!”
“你弟弟不干活都可以分饭吃,难道我们不可以分!”
“你太自私了!”
……
他们不说犹可,一说,就你一言我一语,连珠似炮地说个不停。
章怀德听着,听着,呆了!心想:“是啊,怎么我没有想到他呢?……”
晚上,章怀德把章怀志叫到身旁,对他说:“弟,哥以前没有很好善待你,你可别记恨在心,哥说你打你都是为你好。哥安排的工作你怎么不去干?别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就因为你是我弟弟。你不去干集体的活,回头来你又吃集体的饭,别人都说我这个村长自私,都学你,拿你做样板,村里的活还有人干吗?嗯?你说我这个村长还怎么当啊?嗯?……”
章怀志伸伸懒腰,鼓起腮帮子不吭声。
章怀德见他这样子,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可他强忍着,继续说:“队里的活没人干,集体哪来的粮食?没有粮食,食堂又怎能开饭?嗯?你说呀……”
章怀志抬头瞪了一眼他的哥哥,心像被一支竹签刺中一样,很不是滋味。“那你这个村长做不做也罢!”章怀志愤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章怀德眼睁睁看着他走出了家门,走向这茫茫的黑夜,脖子上的青筋就快蹦出来了。他咬咬牙,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癞蛤蟆’,真不可理喻!你不干活就得没饭吃!这回你可别怪做哥哥的没有人情味了!”
这“共产主义”食堂曾经给人们多大的梦想与诱惑。人们希望从此告别饥寒交迫的生活,过上饱暖幸福的日子。然而,有谁想到食堂犹如昙花一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真正吃上饱饭的也只有开始的几天,后来到分饭,后来吃粥,再后来连粥也吃不上了,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那样了。人们戏称这是短命的“共产主义”。
不久,村里新来了一个工作组,说是搞“四清”的,却把村里无米下锅的事端了出来。
“村里的稻谷亩产不是达到一万斤吗?那时检查评比,粮食堆满了仓库,怎么这么快就无米下锅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工作组的组长如是说。
队里到底有多少粮食,人们心中自然比谁都清楚。说是粮食堆满了仓库,其实那些堆头是用一些空箩筐及杂物壘起来应付检查的。然而,工作组是上头来的,搞“四清”运动是上头的指示,这名堂到底怎么搞法?人们不得而知。每搞一次运动,也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要么成为运动的对象,被列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要么成为斗争的替罪羊,活靶子,运动的典型和牺牲品。土改运动那时,北堂村的乔老五就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成了地主分子,无恶不作的阶级敌人,被拉到斗争大会上进行批斗。其实,村里的人个个都知道乔老五以前的身世。他是一个孤儿。那一年发生大洪水,他是被装上一个大木盆漂流而来的,而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一岁大,村里有一对没儿没女的老夫妇捡起来收养了他。待他长大成人,养父养母就先后离开了人世。奔波劳碌了一生的养父养母,没什么遗产,只留下了村里唯一的一间“青砖”屋及屋侧面的十来亩田地。然而,乔老五继承了这些遗产后,没能给他带来好运,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在斗争大会上,乔老五第一个上台挨批斗:
“乔老五,你知道今日为什么要批斗你吗?嗯?”
“不……不知道!”乔老五跪在台上全身发抖!
“因为,你是地主分子。”
“凭……凭什么说我是地主分子?我没偷你们的,没抢你们的,我什……什么时候得罪你们啦?!”
“不许你说话!” 这时,有人按下他的头:“凭什么?就凭你的田地最多,房屋最好!定你是地主,这是上头的政策!”
“天啊!这田地是我养父养母亲手开出来的……!”
“你不要犟嘴!”另一个贫下中农代表孙振清手拿一个账薄也上台批斗:“这是在你家抄出来的,你说说这是咋回事?!”
“说,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又上来一批人,个个摩拳擦掌!
孙振清翻开账薄的第一页,在乔老五面前晃了晃,只见上面写着:王云:借款50元,贾正进:借米3斗,张胜昌:借谷2担,……
“这是我做好心,借出去的钱粮数。”
“啪!”不知是谁一巴掌就打在乔老五的嘴上:“你做好心?你做好心就不要记账,就当是送的!”
“冤枉啊!我当时确实是做好心啊!你们都说要救人救命才向我借的,不然,就要死人了……”
“啪!”又是一拳打在乔老五的头上:“你就想我们穷人早死,你真恶毒!”
“噼!”“啪!”一阵拳打脚踢,乔老五昏倒在地上了。
第二天,批斗大会继续进行,可人们来到乔老五家里一看,他已躺在床上气绝身亡了。他的妻子任凤英搂着10岁的女儿乔玉环哭得死去活来。这情景令人可怜而又可悲!
土改运动结束后,接着就是合作化运动,从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到人民公社,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们根本就没有多想搞那些运动到底是什么目的,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这是共产党的号召。“党叫干啥就干啥,准没错。”村里的一些人是这样想的,乔杰就是其中一个。
在北堂村里,乔杰算是有一些文化的人,他读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字体也工整有力,只是文体读起来有些令人啼笑皆非。譬如公共食堂门口的那副对联,就是他写的,它使人们吃饭的时候,就会想起有毛主席在,就永远不愁没饭吃!所以这公共食堂,这“共产主义”给了人们多少的希望啊!但是不到3个月,这食堂就被吃亏了,这“共产主义”也就随之消失了。也不清楚毛主席知道不知道这些事啊?
乔杰在村里是一个积极分子。村里什么事他都爱管,尤其是章怀德上县开会或外出,村里的事,里里外外都由他打理,因此,他被选上副村长、会计兼管仓员。岂料,这次“四清”运动,他成了“清理”的对象。
北小河会议后工作组组长张飞被派到了北堂村,张飞把上头的指示传达了一番之后,就勒令乔杰把会计账薄和仓库账目交出来。
“组……组长,这次运动不……不是搞我吧?”乔杰一听,心慌了,说话也打颤起来。
“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张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眼神,这表情,乔杰一看便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组……组长,我可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啊!”
“没干就好!那我问你,村里向上汇报了粮食亩产一万斤,仓库里头至少也有六、七十万斤粮,公共食堂开膳还不到三个月,仓库就空了。你怎么解释,这些粮食都哪里去了?”
“哪有这么高产啊?这都是虚报的!”
“虚报的?你还弄虚作假?我告诉你:你要为这件事负责!”
“怎……怎么负责啊?”乔杰脸色苍白,嘴唇打结。
“明天,社员大会上你说清楚!”
“完了!这下完了!要批斗我了!”一想到批斗,乔杰就担惊受怕,瘫倒在地上。
这一晚,乔杰翻来覆去睡不着,惊恐万分。“天啊!要我怎么交代啊?这回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过去自己斗别人,如今别人斗自己,多丢脸啊!……”他想起乔老五被斗的悲惨情景,心有余悸:“要是自己也这样,还不如一死了之……”
人们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晚,乔杰果真在自己的家里上吊死了。
章怀德来到乔杰的家,目睹了乔杰吊着惨死的情形,心酸至极。他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难道这人间一点也不值得留恋吗?……
“杰呀,阴阳相隔,我章怀德也要说你几句。我们是兄弟,说你几句,你在九泉下有知,也就别怪我。天大的事情,村里还有我嘛,你有冤屈就该对我说,我会给你顶着,怎么一声不哼就去死?嗯?你这样多不值得啊!难道你这条命就这么下贱吗?难道你这么一死,问题就会解决了吗?嗯?你太傻了,太老实了!老实得像个二毬,傻子!乡亲们都喜欢你老实,却不希望你是个傻子。就因为你太老实,到头来才害了你自己,你知道吗?嗯?……”
“乔杰上吊” 事件很快在村里乃至全公社传开了,人们纷纷猜测“乔杰上吊”之谜。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吊死了呢?”
“他真是个好人啊,还是个贫下中农的代表,副村长哩!”
“听说他管仓库管‘穿窿’了,交不出粮食来了。”
“其实也真冤枉了他,‘放卫星’那时,高报了产量,当时还以为上头有奖呢?!那料到今日真的要他交那么多粮出来,这不是 等于叫他去当替死鬼么?”
“这也活该,谁叫他虚报产量啊!”
“也不关他个人的事,那是当时驻队的工作组要他报的,说这是上头的指示……”
“喂,听说他得罪了现在的工作组组长是吗?”
“谁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呀!” ……
说乔杰是个好人,绝不会有假。那一次王云偷挖集体的红薯,被处罚,家里快断粮了,他哭叫着肚子饿,乔杰知道了,就拉他去他家吃了个饱。王云后来才知道:乔杰外出干活未回,这顿红薯是家里人留给他干活回来吃的,却给他吃了。待他走后,乔杰偷偷地吃了他扒掉了的红薯皮,算是顶上一顿饭,又去干活了。
其实,后来章怀德补上王云家的那一筐红薯,也是乔杰提议,到各家各户抽调上来的,他说:“饥不择食,孩子肚饿了,挖一两窝红薯吃不见怪,怪就怪我们大人没本事让孩子吃饱。再说,他们的父母都认错了,就算了。”
王云还听他妈说,她生他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凉,得了产后风,差一点没命了。是乔杰把自己珍藏了十多年的“箭猪”腊肠(就是打死山上的刺猬,把肉吃了,把肠子晒干做药用,治产后风最特效)给妈妈吃了,才救回了她的命。王云的父亲因此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
现在,乔杰死了,他们全家都为他伤心,全村的人都为他惋惜!他要上吊的真正原因,不是别的,是得了“运动恐惧症” !
搞运动,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成瘾成癖。他们通过搞运动,斗争一些人,整倒一些人,自己便乘势而上,踏上飞黄腾达的阶梯,成为阶级斗争的英雄。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煎熬恶梦,诚惶诚恐。整日人心惶惶,担惊受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为斗争的对象,一旦成了斗争的对象,就是阶级敌人,就要被打倒,就会永世不得翻身!
从土改运动到现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接二连三地搞了好几次运动。说不定,明天又是什么运动哩!
过了不久,果然“大炼钢铁”运动又拉开了帷幕!
这“大炼炼钢铁”运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搞“大炼钢铁”?人们心里还是“朦查查”,只知道是上头的指示,各家各户都要交出一定数量的铁器来,刀、锄、镰、铲,只要不能用的,应有尽有。有些人家凑不够数量,就连煮饭的锅,门把上的铁环也顶上去。谁敢违抗啊!要是违抗上头的指示,不就成了阶级敌人吗?成了阶级敌人,不斗你一番才怪哩!
“大炼钢铁”不仅把所有的铁器“搜”光去了,还把山头的树木也砍光了。章怀德根据上级的部署,专门组织了一班青壮年,在一片开阔的山坡地上,挖地,打砖,砌炉,然后把那些铁器放进炉子里烧,日夜不停的炼。几日之后,钢铁就炼出来了。确切地说,那些铁器被炼成了一块块“铁蜂窝”。章怀德捧着这一块块“铁蜂窝”,百思不得其解:钢铁是这样炼的吗?这“铁蜂窝”又有什么用途啊?
章怀德心头一片迷惘……
(二)
血红的晚霞渐渐地被夜幕吞没。宁静的小山村就像一只饥饿和疲劳的小鸟,收起无力的翅膀,沉睡在茫茫的夜海中。
天是黑色的,月是黑色的,山是黑色的,树是黑色的,就连缓缓吹来的秋风也仿佛变成黑色的幽灵,令人感觉茫然与凄清。
这天夜里,何平姐弟早早地睡了。朦朦胧胧中,何平听见爹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小声地说话:
“喂,家里还有多少粮食?”爹问。
“一担稻谷,三筐红薯,两筐玉米,半筐马铃薯,米缸里还有半缸大米,就这么多了。”妈妈说。
“这样算来,最省吃俭用也只有两个月的口粮了!”
“是呀,还有三个月怎么办啊!”
……一阵沉默。
“咳!咳咳咳!……”大姐何花一阵咳嗽,撑开了被子。
妈妈急忙为她盖好被子:“你看,你姐着凉了,咳嗽了几天啦,还没有见好转……”
“花!花!——”父亲小声叫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好在没有发烧。”他沉思了片刻,对她妈说:“不如这样吧,这几天你找人说说,给她找个点,嫁出去算了……”
“她还小呢,才十七岁……”
“年纪是小了点,那也没办法啊!她嫁了,我们全家就多出一份口粮……再说,你嫁我的时候不也是十七岁吗?”
“这……”妈妈无言以对,两行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过了几天,果真有媒人上门提亲了,她手里拿着对方的一张照片,一会儿说他在省城什么什么单位,干什么什么工作,任什么什么职,一会儿说他如何高大威猛,如何英俊潇洒,如何知书识礼、孝顺大方,说得天花乱坠,那媒人还对大家姐说:“你嫁给他是你的福份,不嫁给他是你的损失,你可要想清楚哩!”
可大姐就是不依,搂着妈妈一个劲地哭:“我不嫁,我不嫁,我饿死也不嫁……”
“妈,大姐要嫁到哪里啊?以后我们还能见到她吗?” 待那媒人走后,二姐何秀小声问。
“我知道是什么地方哩!是省城。”三姐何丽快嘴快舌地说。
“省城是什么地方?很远吗?”哥哥何贵也好奇地问。
“不是很远,只要爬上屋后羊胡山顶就可以看到了。”妈一边说,一边为大姐抹掉眼泪,“以后我们可以去探望姐姐,姐姐也可以探望我们。”妈妈说着,说着,自己也落了泪。
第二天,到了中午开饭的时候,却不见哥哥和三姐回来。爹、妈、姐姐他们找遍了全村也不见他们的影子。爹、妈急得团团转。村长知道了,又发动全村的叔叔婶婶们到塘边、河边去找。
“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有人说。
“不会吧?你不要吓我啊!”妈妈担心地哭起来。 “先不要着急,”村长安慰妈妈说:“你想想,他们平时最喜欢去什么地方玩的?嗯?”
“我怎么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啊!”妈妈只一个劲地哭,脑子里一片空白。
“哈!我知道他们去什么地方了!”何平突然大声叫起来。
“什么地方?”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上屋后羊胡山了!”他说。
“你看见他们上山了吗?”村长问。
“没有。”何平摇摇头。
“没有,你怎么肯定他们上山了?嗯?”
“我是这么想嘛。”何平抓了一下后脑勺。
村长想了想,说:“也有可能,别的地方都找过了,或者他们真的上山玩哩!我们分头上山找。”
于是,大人们分成三路,一路从正面而上,一路从背面攀爬,一路从侧面穿行。终于,在一处山窝的草丛里找到了他们。
“妈妈……”三姐一见到有大人找到来,叫了一声就晕倒了。而哥哥口干得叫不出声来。
“快!快给他们水喝!”村长一边指挥着大人们去找水,一边把三姐抱在怀里,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不断地擦她的额头和耳跟。擦了一会儿,三姐就醒过来了。
“我要妈妈……”三姐哭着说。
“妈妈在家等着你们哩!”
“我饿……”哥哥也哭起来。
大人们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来了。他们背着哥哥和三姐回到家里,他们一家抱成了一团,不知是哭还是笑。有人把留给亲人吃的饭菜、红薯、芋头都拿过来给他们吃,也有人烧香还神祈福,祈望祖宗保佑他们全家平平安安。
事后,爹问他们为什么上山去玩。原来他们不是去玩的,而是想去看一看省城有多远。那天,妈妈不是说,爬上屋后羊胡山的山顶上就可以看到省城吗?他们多么想知道省城是什么样子啊!没想到,还没爬上山顶,肚子饿得就走不动了,开头叫了几声救命,可后来也叫不出声了。
“还是弟弟何平聪明。”隔壁的何凤婶说:“要不是他这么想,我们还真没想到上山去找哩!”
“你当时怎么会想到他们上山啦?嗯?”村长问。
“我都很想去哩!想看看大姐要嫁的那个地方。谁叫他们偷着去也不叫我一声!”何平埋怨说。
“这是妈妈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可以当真的呢?再说,你知道山上有多危险啊?有很凶的野兽和毒蛇,还有很多恶鬼……”
“这回要不是及时上山找,你哥哥和三姐饿死在山上也没人知道哩!”
就这样,大姐要出嫁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一些婶婶、嫂嫂不时上门问这问那,打听大姐的那个如意郎君是怎么样的?他是不是个有钱人家?省城是有钱人和做官的人居住的地方。说不定他是一个大官哩!
过了一个多月,那个媒人又上门来了,说大姐结婚的日子已经择好了。还送来一些谷米、布匹,烧酒和“ 牲口”(即禽畜)。要他们作好准备。
“我还没见过人哩……”姐姐又哭起来。
“不要紧,结婚的那天,他会亲自来接你的。”
“如果他是一个跛子,或是一个瞎子,怎么办?”
“绝对不是。”媒人对天发誓,“照片你都看过了,绝对不会假。”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待到大姐结婚的大喜日子,上门来接亲的“新郎”却是一只公鸡!姐姐气极了,指着媒人大骂起来:“你骗人!你不是说他会来接的吗?怎么会是个公鸡?”
那媒人提着那只公鸡,跪在姐姐的面前,央求道:“新郎正从省城往家里赶,由于路途远,还没有赶回哩,他可是个大忙人,一直也没时间回来。现在天快要黑了,你就先过门吧!这只公鸡,就代表新郎,先把你迎出门……”
“不,这不是叫我嫁给一只公鸡么?”姐姐哭着,死活也不肯出门:“等到天黑,我也要等到他。”眼看上轿的时辰就要过了,没办法,爸爸、妈妈和婶婶们连拉带推把大姐扶出了门,抬上了轿。
一阵长长的鞭炮声响起,不一会,迎亲的人和姐姐的轿子就消失在茫茫的烟雾中。
(三)
何平的姐姐出嫁以后,虽说腾出了一份口粮,但到后来何平全家的口粮还是断了。为了填饱肚子,开始挖一些野菜回来煮成汤,或做成糍,吃起来也算可口。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家都断粮了,连野菜也没有可挖了。有些人就上山摘野果,如“山柿子”棠梨、“山仓子”。这些野果,虽然又涩又苦,还得要吃。能生吃的就生吃,不能生吃的就煮熟吃,有些人还把“山仓子”打烂,做成一个个汤圆,吃起上来有股呛鼻的气味。不几天工夫,山上的野果也摘光了,人们就开始挖拳菜根吃。何平不吃拳菜根,说是拳菜根苦,妈妈就把剩下的米糠磨成粉,做成糠饼来吃。这原本是给畜牲吃的饲料啊!何平吃妈妈做的糠饼,开始觉得有一些米饭的香气——它总比吃野果又苦又涩好,所以他一连吃了几只,到后来就口干舌涩的,咽不下去了。
谁知道第二天就出大问题了!何平到村边的茅厕拉屎拉不出来,屁股疼的要命,还出血了。一见有血,就害怕了,他心一急,就喊救命!但是喊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他就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终于有人来了。
“什么事呀!什么事呀!”来人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北堂村里人见人爱、却又敬而远之的美人杜凤莲—— 一个地主分子的女儿。
说她是“美人”一点也不过分。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支花。此时的杜凤莲可真是花一般可爱:红红的脸蛋,樱桃小口,尖尖的下巴,长长的眉毛下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只是,她的成份是地主,谁也不敢亲近她。
何平见有来人,就哭丧着脸喊道:“快救我,我的屁股出血了,痛死我了!”
“怎么会这样的?”杜凤莲见何平是一个小孩,就进去拉他。谁知脚一踏上粪池横板,横木就断了,“哗啦!”一声,他们两人一齐掉进了粪池内,浸在粪水里了。粪水溅了他们一身。好在粪池水不深。杜凤莲急忙把何平抱起,推上粪池基上,自己欲爬上来,池边很滑,可不管怎样用力,也爬不上来。于是,何平跑出厕所外面大声叫喊。
“救命啊!有人掉进粪池里了!”
“救命啊!”
“救命啊……”
跑了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见一个大人。他们都去很远的地方干活了。在村的另一头,何平看见“癞蛤蟆”懒洋洋地在门口晒太阳。于是,他拉着他就跑:“蛤蟆叔,有人掉进粪池里了,快去救她呀!”
“谁呀!那么臭!”
的确有生错相,没叫错“花名”,癞蛤蟆那股懒劲真叫人生厌,都要救命了,还那么懒懒散散,不紧不急的!
“快!快呀!”何平紧拉着他,拼命地往前赶。
来到出事地点,杜凤莲已经软绵绵地爬在哪儿,爬不动了。
“噢?我还以为是谁呢?是凤莲姑娘啊!”癞蛤蟆慢条斯理地说:“来,伸个手过来。”
杜凤莲把手伸给他。
“慢!先让我亲一下:”癞蛤蟆狡黠地笑着。
“你这畜……”杜凤莲看见癞蛤蟆狰狞的脸孔,心就厌烦起来,真想骂他一顿,可一想自己有求于他,就强咽下这口气说:“我 的脸上沾满了粪水,臭着呢!”
“不怕!与这样美丽的姑娘亲热,还怕什么臭啊!”癞蛤蟆得意忘形地说:“仰脸过来!”
“先把我拉上来再说!”杜凤莲瞪了他一眼。
“你瞪眼的那一下子还真好看哩!快呀,不然我走啦!”癞蛤蟆耍赖了。
杜凤莲斗不过他,只好仰高个脸孔。
“哎呀!真不知羞!还不赶快救人!”何平拍了拍癞蛤蟆个头,催促道。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真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用力一拉,就把杜凤莲拉了上来。也不管她身上粪水有多臭,又把她搂在怀里。一会儿就摸她的胸脯。杜凤莲挣扎着,却怎么也挣扎不脱,身子一软,也就趴在他的肩头上,不动了。
癞蛤蟆嘻笑着,说:“这样还挺舒服哩!我的宝贝……”
“真不要脸!”何平又催促他:“还不快背他回家换衣服!”
“对!对!换衣服,换衣服!”癞蛤蟆似觉恍然大悟,嘻皮笑脸地背起她就走。
回到她家,里面空无一人。他把杜凤莲放到一张长椅上,就把何平赶了出来:“去,你也回去换衣服,去!”于是“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何平心里真不是滋味,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事了。可这时何平又觉肚子疼痛起来,又想要拉屎,又拉不出来,他急得团团转……
何平的爹妈妈收工回来,见儿子肚子疼得厉害,又拉不出屎来,并且知道他掉下了粪池,就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烧水为他洗澡。妈妈还拿来一只汤匙为他挖屁股,把结成好似算盘子一样大小的硬屎一粒一粒挖出来,挖得他屁股很痛,而肚子就不痛了,感觉舒服了许多。
晚上,何平再也不敢吃糠饼了,妈妈专门煮了两碗红薯叶汤给他吃,说润润肠子,就会好的。到了睡觉的时候,何平心里掂挂着凤莲姐姐,老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乱打滚。她为了救他,却搞成这样,还被癞蛤蟆欺负,他很是难过。
“妈,我想去看看凤莲姐姐。”何平说。
“不要去,她家是地主!”爹在一旁说,“要是上头的人知道了我们与她有关系,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何平不明白。
“你年纪小,还不懂事,不要多问。”爹说。
“她家是地主又怎样?我就知道她人好!”何平淘气地一骨碌爬起了床,说:“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好了,好了!妈妈同你一齐去!”妈妈拗不过他,拉着他就走。
他们来到杜凤莲的家门口叫门,却没有人应,只见里面点着煤油灯,而门却关得死死的。
“莫不是癞蛤蟆还在里面吧?要是这样就更坏了!” 何平想,“他一定还在欺负她哩。”
“凤莲姐姐,开门!”何平大声叫喊。
“什么事呀?”过了一会儿,有人回答。是凤莲妈妈的声音。
“我们来看你们啦!”何平说。
凤莲妈妈打开门,看见何平和大婶,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嫂子,你要同我做主啊!”说完就哭了起来。
“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慢慢说。”何平妈妈急忙扶起她。
“凤莲被癞蛤蟆糟蹋了!”
“嗨?!这可怎么办?”妈妈吃惊起来。
“她今天有病在家,现在还发高烧哩!……这只癞蛤蟆!他背凤莲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就……他还威胁说: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人讲,如果讲了,就开斗争大会批斗我们。你说这……这还有天理吗?”
何平不明白“糟蹋”是怎么回事,可他知道癞蛤蟆又欺负了她。“凤莲姐姐呀,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成了你这样啊!”何平也哭起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癞蛤蟆太坏了!”凤莲妈妈说。“嫂子,你说怎么办啊!是我家成份不好,又怕连累你们,可凤莲被害成这样,我们想讨回个公道,向谁说啊?找村长说,他最恨我们这些人,他会理我们吗?说不定还幸灾乐祸哩,而且癞蛤蟆又是他弟弟,他肯定会护着他。找上头的人吧,我们这些‘五类’分子,有人信吗?……”
“这个癞蛤蟆,真是太可恶了!”妈妈也咬牙切齿,“上头的人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把他也划成‘五类’分子呢?”
……
这件事终于有一天被捅了出去,上头来人把癞蛤蟆抓走了。后来还把何平和他妈妈叫去问话,何平绘声绘色地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如果我不叫他去救凤莲姐姐,就好了,叔叔, 我有罪吗?”
最后,他胆颤心惊地说。
“你没罪,你很聪明,做得很好。”叔叔赞扬何平说:“有罪的是癞蛤蟆,他要坐牢了……”
癞蛤蟆被抓去坐牢的事在北堂村成了大新闻,人人拍手称快。
“这种人根子正,苗子歪,坐牢就是个活该!”
“不把他批斗一番,便宜了他呢!”
“斗他一番?他的哥哥可是贫协主席啊!”
“贫协主席又怎样?批斗不批斗,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有上级呢!”
是的,这回上级真的责罚下来了。说章怀德是贫协主席,又是村长,管不好村里的事,更管不好自己的兄弟,要负一定的责任。还在村里开了个群众大会,要章怀德作深刻的检讨。末了,章怀德还当场宣布要与癞蛤蟆脱离兄弟关系。
然而人们困惑的是:这时势,这阶级立场,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人际关系啊!人情、亲情、还有爱情,都哪里去了?
(四)
是啊!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人民翻身得解放,建立了新中国,人们的生活应该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才是,怎么还会这样艰难呢?听说,国家这个时候又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经济困难,这就使人们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人们不禁又想起了吃食堂时门口不知谁写的那副标语“毛主席啊!我们现在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啊,你知道吗?你了解我们吗?你能不能到我们这里看一看啊!”
人们这样希望着,期盼着。可是,最穷,最难,日子还得要过,肚子还是要填。野果、野菜、草根、树叶树皮什么都吃,就连真正的癞蛤蟆也成了美味大餐。
癞蛤蟆,这是一种形似青蛙的专门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动物。说它“癞”,就是人们伸手捉它,它也不会逃跑,懒洋洋地趴在那儿任你捉拿摆布。它专吃垃圾堆里的蚊子、蚁虫,它的皮疙瘩,沾满污垢物,见到它就令人生畏。据说,它还有一种毒气在身,人们要是碰它,毒气就会喷出来。如果人们不小心吃了它,就会有被毒死的可能。
这天,何平家确实什么食物都没有了,父亲为了全家到处奔波,外出了一整天还没有回来。他们饿得实在顶不住了。妈妈就去垃圾堆里捉了几只癞蛤蟆回来,劏开去掉内脏,放到锅里就煮,不一会,一碟香喷喷的癞蛤蟆肉就端到桌面上来。什么时候吃过肉?他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看着妈妈甜滋滋的吃着这美味大餐,他们垂涎直流,但谁也不敢吃!
“妈,别吃了,会死人的!”二姐劝说。
“妈,我们不想你死!……”他们一齐围过去不让妈妈吃。
可都给妈妈挡住了,她说:“妈先吃,如果我吃了没事,你们才吃。”就这样,这碟癞蛤蟆肉就被妈妈吃光了。当晚没事,可是过了几天,妈妈就病倒了,先是眼肿、脸肿,后来脚也肿,甚至全身都肿起来了。父亲为了给妈妈治病,更加劳碌,既要找大夫看病,又要上山采药,每日疲惫不堪,回到家里就直喘大气,一躺下就像散了架似的动弹不得。好在那时候,上级拨了一些碎米下来,说是政府专门救济一些老、弱、病、残户的。还有一些药品,是专治什么“水肿病”的。这就像雪中送炭,使他们全家在这危急的关头看到了一点希望。
然而,妈妈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全身皮黄浮肿,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她到底是吃了癞蛤蟆中毒而死,还是得了“水肿病”而死,人们不得而知。
妈妈死后,他们几姐弟哭得死去活来。父亲也伤心得几天几夜没吃没睡。一时呼天喊地,一时顿足捶胸,欲哭无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当初?当初怎么啦?后来,何平长大了才知道,当初,他父亲是一个归国华侨。土改那一年,听说家乡要分田了。做了半辈子长工,靠打工维持生活的爸爸,多么希望在自己的祖国,有自己的田地,有自己的家园啊!于是,他带着全家,从新加坡回来,投入了祖国的怀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家乡的水特别甜,家乡的人特别亲。”离乡背井十多年的父亲,对家乡的情特别深。当一些人不解地问:为什么放弃色彩缤纷的外埠生活,偏要回来受苦受难时,父亲总是毫不含糊地说:“那是异国他乡,生活感受不一样啊!”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时难!”父亲对此深有感触。在异国他乡,生活再好也不是天堂。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尽管家境贫寒,生活艰苦,但总有出头的那一天!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竟是没完没了的运动,没完没了的斗争。……
什么时候才能捱到出头的那一天啊!
(五)
二十世纪的钟声敲响了六十多下。人们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摸爬滚打,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六十年代。
以往,北堂村村前的两棵百年老榆树成了小鸟的天堂,每逢春天来临,小鸟就成群结队地在树上栖息、唱歌、嬉戏,吱吱喳喳闹翻了天。可如今,那些小鸟不知哪里去了,树上的鸟巢被风雨瓢打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老榆树仿佛也变得老态龙钟,遮天蔽日的树冠生出了许多枯枝败叶,落叶满地。石椅石桌上玩乐闲聊的人少了,村头巷尾也变得冷冷清清。
北堂村,虽然村里只有百来户人家,五、六百人口,然而这几年,贫穷潦倒使不少人离开了人世。饿死的、病死的不下二十多人。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贫农亲身经历了这种刻骨铭心的磨难,看着这凄凉的景象还不知要到何时何日,心里很不安!村里七十多岁的久运老头算是老前辈了,这几天他就是坐卧不定,寝食难安,心里闷闷不乐,总觉得憋了一肚子的话儿没处去说。可不是吗?过去,乡亲们没田没地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翻身解放当家作了主人,有了田地房屋,却依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田地是农民生活的立脚资本。这么多年来,人们分到的田地没有很好地去耕作,却一味搞什么运动、斗争。搞来搞去,到头来,吃亏的吃苦的还是自己!再这样下去,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一天,久运老头就把他们几个常常在一起闲聊的老贫农召集在一起,怀着困惑与不安的心情来到了贫协主席章怀德的家,期待着村长给他们解开这种困惑。
章怀德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热情地招呼了他们。
“怀德,今日,我们几个老家伙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久运老头先开口了。
“几位老前辈,想了解什么事情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主席笑口吟吟地说。
“好,那我先问你,”一个外号叫老鸹的老哥问:“人民公社已经成立好几年了,我还是不明白:它到底是管什么的?”
“这个----”村长想了想,说:“大概……”
“什么大概呀!”老哥似乎挺不满意地说:“我最讨厌大概啦,可能呀什么的,这些说话听起来让人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对!确切的说,我们就喜欢听些实实在在的话。”另一个外号叫蛋话儿的大哥接着说。
“好!好!”村长连连点头;“确切的说:人民公社是国家、政府的基层政权,它管生产、建设,管人民生活,管阶级斗争,管各项无产阶级政治运动……”
“唔!算你还似一个干部的模样!”久运老头边听边点头:“那我问你,哪一样最重要?”
“阶级斗争!”村长不假思索地说。
“喂,喂!刚才我听你说,排在第一的是生产建设呢!怎么阶级斗争成了最重要的?”
“刚才我是随便说的。”村长解释,“阶级斗争最重要,是因为它关系到我们无产阶级政权能否巩固的大问题,上头是这么说的……
“上头这么说,你就这么干了,是吧?”
“这……你是什么意思?嗯?”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就得执行共产党的政策是吧?”
“没错!”
“我还得要问你,你刚才说要巩固什么……什么政权,其目的是什么?”
“保障人民当家做主嘛!”
“那保障人民当家做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提高人民生活啰!”
“怎样才能提高人民生活呀?”
“这——”村长抓了一下脑袋:“还得搞好生产……”
“这就对了!”老鸹大哥一拍大腿,立刻兴奋起来,说:“现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是阶级斗争重要,还是抓好生产重要?”
“……”村长说不出话!
沉默了片刻,久运老头语重心长地说:“怀德啊,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贫下中农选你做代表,你就要代表贫下中农做些实事,让我们贫下中农得到一些实惠才对呀!你看这几年,大家都咬紧牙关过日子,可还在搞什么运动、斗争!都死了多少人啊!好在我这副老骨头够硬,要不,我还不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哩!上头怎么说我不管,可你是贫协主席,又是村长,几百口人都向着你呀!你不为他们着想,对得起他们吗?”
“是呀!刚才久运哥说得对!” 蛋话儿大哥说,“上面千头万绪,到了下面,归结到一条,就是要人民过上好日子……”
“对!”老鸹大哥接着说:“饮水不忘共产党,吃饭全靠毛主席。”,这对联把共产党、毛主席的恩德说到我们贫下中农的骨子里去了!我非常非常赞成!可是,话又要说回来,毛主席还得依靠共产党的干部,带领贫下中农抓好生产,搞好建设才能有饭吃啊!光抓阶级斗争,搞政治运动,那是无米之炊!我们贫下中农能有饭吃吗?”
…………
(六)
一语惊醒梦中人!章怀德这一晚思潮滚滚,彻夜未眠!
“怀德啊!这十多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没吃好,没穿好!没住好!大伙儿还跟着你受苦,你何必啊!你当这个贫协主席、村长不觉得脸红吗?‘上面千头万绪,到了下面归结到一条,就是要人民过上好日子!’多么诚实的语言,朴实的心声啊!是啊,人民当家做了主人,以后的一切,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要过上幸福的生活,首先就要吃饱、穿暖、住好!要吃饱、穿暖、住好,就得搞生产,搞建设。可上头为什么还要搞那么多的政治运动呢?”
合作化运动时,你曾经红着脸质问当时的工作队队长:“为什么刚刚分了田地又搞合作化?人们不同意搞怎么办?” 可你得到的回答是一定要搞。“国家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搞合作化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开始,搞不搞合作化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你是贫协主席,你要带头加入合作社!”经队长这么一说,你服了。
“队长啊,现在我真想问你一句:如果我不执行你的指示,放弃搞什么运动,你还会说: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吗?”……
章怀德这一天起得特别早。他脸没洗就走出村外,久久地凝视着村前的一片稻田,心情特别沉重。稻田里是插下不久的禾苗,可土地旱裂,禾苗枯黄,杂草丛生,这样的情景还指望有收成吗?他来到北山的那一面,那条山溪水清澈透底,哗啦啦地流淌着,一直流到老灌河里。他掬了一口,透凉清甜。然而,就是这么一道清溪水却白白地浪费掉,如果在上面建一座陂闸,那水完全可以灌溉到稻田里……
他来到曾经种过红薯的那一片土地,到处是枯枝落叶,荒凉一片,而在地的那一头高坎上,却长着一棵绿油油的苹果树,上面还结着几个汤圆大的青果,微风吹来一摆一摆的,像是向人们点头。他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户人家,他在屋前屋后种过几棵苹果,每年的生活全靠卖苹果来维持。有一年,来了几个贼子,把他的苹果偷光了,还把他毒打了一顿,使他吐血而死。后来,他的房子也塌了,几棵果树只剩下一棵,十几年过去了,那棵苹果树依然顽强地活着……
他还来到曾经炼过钢铁的那一片山坡地上,树林子已经伐光,到处是木炭、铁灰与土堆。他抓了一把泥土捏着、泥土乌黑、疏松、肥沃,一会儿就捏成了粉末。他突发其想:“这山坡地如果种上果树,那岂不是一个难得的花果山?”他一边走,一边想:“过去,自己没往这边想,不知道有何文章可做,现在看来还真有一些搞头呢!”
回到村里,一阵嘈杂的人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走过去一看,又是一个人饿得昏迷过去。
“快去叫医生!”他一边吩咐人们,一边立刻回到家里把自己收存起来的、不到紧要关头不动用的几斤大米拿了过来,好让那人醒过来后好好地吃一顿饭……
眼前的情景,使章怀德又一次触及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一种负罪感越来越紧迫地涌上心头。
“不行,我必须作出抉择。再这样下去我就有负乡亲们的期望了。”他决定要走访一次县里的领导,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向他们说说……
这可是他的一项重要决定啊!
第一次造访县委领导,心未免有点紧张。
在县委接待室里,过去的工作队队长,现在的县委书记李勋培热情地接待了他。两人称兄道弟,忆前瞻后,说古道今,说话很是投机。
末了,李书记问起了现在村里的情况,章怀德如实地向他汇报之后,惭愧而又内疚地说:“李书记,请你批评我吧!我工作没有做好,使村里出现了极端困难!”章怀德说着说着,两眼湿润了:“我一直以为,上级的指示是对的, 上级的决策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走过这么多年,回过头来再看看,有哪一件让群众拍手称快的?哪一件让群众得到了实惠?没有啊!今日这个运动,明日那个斗争,搞来搞去还是搞不饱群众的肚子,难道我们还要继续搞下去吗?”
李书记说:“过去的运动和斗争,有些是对的,有些就搞过头了,这是事实。上级也察觉到了错误的地方。现在,是该要反思一下过去的时候了。”李书记停了片刻,继续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面已经来了指示:要在农村实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注:“三自一包”:自留山,自留地,自留牲畜,包产到户。“四大自由”:自行抉择,自主经营,自由支配,自负盈亏。)真真正正把农业生产搞上去,好让群众过上饱暖、富足的日子。
“这就好!这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抛开那些没完没了的运动和斗争,一心一意抓生产,搞建设了。”章怀德握住周书记的手,很有信心地说:“嗨!我这趟腿算是没白跑啊!这回,我要真真正正地做些实事了,好让乡亲们感受到:美好的日子就要来临!” ……
(七)
章怀德回到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久运他们几个老贫农来到自己的家,把自己造访县委领导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并且将自己如何组织生产自救的想法和盘托出,请他们出谋献策,把北堂村的生产建设搞好。
不久,县里召开了生产自救动员大会,要求各地摆脱三年经济困难的困扰,艰苦奋斗,自强不息,认真组织落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生产自救实施方案。后来李书记还亲自进驻北堂村搞试点。
生产自救小组由此应运而生。
他们将全村百来户人,分成4个小组,把老、弱、病、残户搭配起来,以土改时分到各户的田地为基础,适当调整,然后包产到户。并把一些山地、五边地分给农户作为自留地,自留山。各户可在自留地、自留山上种一些瓜果或其他作物,以补充集体粮食的不足。各生产自救小组按照集体订下的粮食产量目标任务,包产到各户,除了上交国家公粮、集体提留,留足种子等外,其余全部由各户所得,自行支配,包产到户的一切工作由各户自主安排, 村长不再干预, 也不作记工处理. 只有集体需要抽调各户劳动力干工时, 才由村长安排, 作出集体记工, 并评定工分. 年终时, 根据集体的收入, 工分的多少, 再作分配。这样一来,村民的积极性就充分调动起来。各小组实行互帮互助,互联互动,那些老、弱、病、残户也得到了关照和资助。
一年下来,北堂村的粮食产量比去年提高了数倍,各家各户所得的粮食也增加了许多。为了壮大村集体经济,村里还把“大炼钢铁”时的那片开阔的山坡地重新规划开发,把它全部种上了苹果。村里的一些水利生产设施也得到了改善,那一条清澈的山溪水再也不会白白流掉,它终于顺着人们的意愿,灌溉着枯旱的土地,滋润着人们久渴的心田。
粮食多了,人们开始饲养禽畜。一天,久运老头专门杀了一只大公鸡,要在家里宴请村里驻点的李书记。说李书记带来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使村里改变了面貌,村民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不管怎样也得答谢答谢。
可李书记却谢绝了。
“如果随便吃一顿便饭,或者我会来。”李书记说:“你这样杀鸡杀鸭的,就免了,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好好享受吧!这年月能吃上一顿肉的确很不容易,只要你们吃饱吃好,我就高兴了。”
“李书记,请你不要误会!”久运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来吃饭,我们还有许多东西要请示哩!”
“心意我领了。至于请示,你也别那么客气。有些事情我还要请教你哩!”
“既然李书记你那么坦诚,我也推心置腹说些心里话。”久运说,“记得土改那时,你也是驻我们村,可我们见到你,心里就怕,不敢接近你。至于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楚。那时你威风凛凛,一点不像现在那样和蔼可亲。”
“说真的,那时刚解放,共产党掌握政权还没牢固,国民党残余势力时刻想要反攻大陆,国内还有一些残余的土匪恶霸势力,因为共产党损害了他们的利益,维护了穷人的利益,所以,他们不服,会颠覆共产党的政权。土改运动,剿匪反霸,就是要彻底清除他们的反动势力。在那样的斗争形势下,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不威严一点,行吗?”
“可是,书记,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在我们村,土改时批斗的那个乔老五被划为地主,好像冤枉了他。其实他是个好人,他也是贫苦出身,只是,他继承了养父的田地之后,勤耕细作,节衣省吃,生活比别人好些而已。”
“在当时的形势下,我们的工作有些失误和过错也在所难免。因为,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是前所未有的,没有现成的路子可走,我们各项工作都在摸索。我们做错的事,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就望你们多多谅解了。”
久运点点头,说:“会,会的!我们都知道社会主义好。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干下去,想必日子会更好,但是——李书记:这‘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能干多久?”
“这个——我都想过了,上头没有规定搞多长时间,我看也不必规定得太死,只要大家认为好,到什么时候,就干到什么时候吧!”
…………
(八)
“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给北堂村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活力。县委书记与老贫农的对话像春风吹暖了各家各户。人们第一次对黄土地产生了如此深切的厚望。他们起早摸黑,耕作更加勤奋,自留山、自留地都种上瓜菜、果树;水田一年两造都种上了水稻或其他花生、玉米之类的农作物。
然而,人们对耕作毕竟还比较生疏,对农业生产的一些基本常识还是似懂非懂。对毛主席的八字宪法更不明白。诸如下错种子,喷错农药等事情时有发生。人们对农业生产的求知欲逐渐增强。因此,村长章怀德的家里时常坐满了人,都是问一些有关农业生产的知识。可是,章槐德虽然是村长,但他只上过几天扫盲班。对农业生产知识也是一知半解,无法满足人们提出的问题和要求,这使得他感到自己担子更加沉重。过去忽视了农业生产,现在一抓起来,问题就多了。但总得有一个解决的方法!于是他想起再进一次县城,找有关部门,看能否派人来帮助帮助。
到了县城,人没请到,却带回了一堆书籍,都是写农作物栽培技术知识的小册子,可是村里识得字的人能有几个?人们只能望书兴叹。
章怀德的老婆杜晓涯出生于西峡县五里桥黄狮店一个破落地主家庭,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她虽然没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女人那样高贵典雅,然而她窈窕苗条的身材, 嫩滑绯红的脸颊,含情脉脉的眼神以及她的矜持、她的浅笑、她善解人意的心灵和她勤快灵巧的双手,就足以让章怀德动容倾心。那一年章怀德着父母外出逃荒,是在途中认识她的。她也是跟母亲逃荒在外,两人真可谓一见钟情。后来她的母亲病死了,就把她托付给章怀德了。
他们结婚不久就生了一个儿子叫章成。可那时连自己生活也顾不上,哪有能力养儿育女?只好把章成送给人养。后又生了个儿子,因为赶上人民公社,所以,就起名叫社有。
谢天谢地,章社有在家里得到了母亲良好的教养,虽然家境也十分清贫,但能读上书,而且读到了高中。现在,在北堂村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现在是社会公认的乡土作家)
章社有生来几乎是章成的翻版。遗传基因使他深深地戳上了父亲的烙印—— 一样的憨厚健壮,一样的阔脸浓眉,只是肤色糅合了他母亲的嫩滑与细腻;高直的鼻梁下是一张先天性生理缺陷的大嘴,一个瘦小的国字脸。
章怀德在县城带回来的书籍,章社有就像久渴遇上甘霖,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有时读到兴趣处,连饭也顾不上吃。一次,妈妈看见自己的儿子如饥似渴的看书,便试探着问他:
“社有,书上面的内容你能看懂吗?嗯?”
“能” 。
“那你能不能给大家说说?”
“说什么?我能不能看懂跟大家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把书的内容给大家说说!”
“这个——读书我还可以,说书我还真不懂怎么个说法哩!”
“你别急,先自己看懂里面的内容,然后再将内容说给大家听就可以了,嗯?”
年幼的章社有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在当时的北堂村算是全身都红透了的让人羡慕的红孩子了。(红后代)
但是,远水不解近渴。章社有毕竟年幼。面对着一大堆技术资料,却找不到有文化的人来传授。这就是五六十年代社会的通病。
此时此刻,章怀德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何不让她来教大家学习呢,他决定办夜校来解决燃眉之急。
第二天他就把办夜校的事情向县委李书记做了汇报,得到书记的大力支持。
(九)
北堂夜校开办以来,的确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来读书学习,就连外村的青年也打着火把前来求学。
县委李书记不时还请县农科所的农技师前来上课。讲授农业生产科技知识。他本人也就当前的形势等问题上教育课,让广大农民群众了解当前农村的形势,做好各方面的工作,适应新形势的发展要求。前来听课的人都感到十分兴奋,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
一天夜里,天刚下雨不久,来北堂夜校学习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离北堂村足有两公里远的葛营村,几个青年男女正结伴前来参加夜校学习,刚走出村头,就听到前面不远处的北小河桥下“哗啦”一声水响,人们还以为有鲤鱼上潮散卵哩,走到桥上用手电一照,原来是葛营村的赵瞎子掉到水里去了。急忙把他扶上岸来,瞎子全身湿透,却还嘻嘻咧嘴大笑。人们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走?他说他不是乱走的,他也去北堂夜校参加学习哩!
“你这样一个瞎子,还学什么呀!”有人问。
“听说北堂夜校有许多新鲜东西学哩!我看不见,听听也好!”瞎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人们被他的热情打动了,每晚都一齐领着他前来听课。瞎子还学得一手拉二胡的本领,夜校的娱乐活动,他不时还站出来拉上一曲,为夜校增添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在北堂村,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贺兰婶,也每晚必来上课。她戴着一副老花眼镜,那股认真劲儿真让人不敢小看。学字练习,她一笔一划的写,就像刚入学的娃娃,写起来十分费劲,却乐也陶陶,那神采就像年轻了十岁。
那天夜里,李书记在夜校刚刚讲完课,人们都陆续离校回家去了,贺兰婶却拉着李书记的手不让他走。
“李书记,我有一件心事……”
“什么心事?”李书记莫名其妙。
“这里不方便,我想单独跟你谈谈。”贺兰婶神秘地小声说。
李书记觉得更加奇怪了。一个女人什么心事那样神神秘秘的?还要与我单独谈!孤男寡女独在一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李书记这样想着,立即挣脱了她的手,说:“有什么事你就明说吧!”
“这事让别人知道了,怕会影响你哩!”贺兰婶说。
“影响我?影响我的还会有什么事?”李书记心里揣摸着,脸上却严肃起来。
“怕影响我的事,你就别说!”
“我都想过了,但是,不说不行!我心里不安。”贺兰婶央求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干部、好领导,也只有你,才能帮到我……”
“你可不是叫我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吧?” 李书记的脸开始变得狡黠起来。
“李书记,你可别误会。”贺兰婶连忙解释说:“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是求你打听一个人。”
“谁?”李书记问。
“我丈夫!”贺兰婶说。
“原来是这样!”李书记吁了一口气,“你何必这样神神秘秘呢?”
“你知道我丈夫是什么人?”
“什么人?”
“他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
“啊?!”李书记吃惊了。
原来,解放前,贺兰婶刚结婚那年,国民党就进村里抓壮丁,她的丈夫给抓走了。从此以后,贺兰婶婶每天以泪洗脸。刚做新娘的她就像守寡一样一直盼望着丈夫回来。谁知道,他一走就是十年,杳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后来才听到一点小道消息说,她的丈夫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升了官,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他跟随蒋介石逃到台湾去了。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以后就一直没音讯了。
“李书记,你是县里的领导,有头有面,你就帮帮我吧!我等他等得好苦啊!”贺兰婶说。
“如果有可能,我一定帮你。”李书记说:“问题是,不知道县里有没有他的档案材料。”
“那就拜托你了。”贺兰婶立即向他叩了个头。
“话得说回来,这事可真的不能让人知道啊!如果让人知道了,我这个县委书记的阶级立场就成问题了。”
“所以我要单独跟你谈哩!只怕走漏风声,你和我的命运就遭殃了。”贺兰婶说,“现在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你就看着办吧,我等你的好消息啦。”
…………
北堂夜校除了上文化课、农业科技知识课外,还经常组织青年学唱歌、跳舞,搞文艺演出,搞文体娱乐活动,为村里办一些公益事业。譬如:修桥补路,搞清洁卫生,为一些老、弱、病、残特困户打柴、挑水;农忙时还组织一些青年帮助缺少劳动力的家庭干农活。年轻人个个都有上进心,有公德心、有事业心,使村里的社会风气明显好转。报纸、电台经常有记者来采访。因而,北堂村夜校轰动全省。
一时间,全省、全国各地都有人来参观、学习、取经。赞扬北堂村夜校的信件像雪花一样飘来,远在内蒙古的一些解放军战士,知道了北堂夜校和杜晓涯的先进事迹之后,还发动了募捐活动,给夜校捐赠图书和办学经费。使北堂村夜校的办学设施进一步得到完善和充实。
杜晓涯还光荣地参加了省业余教育先进分子表彰大会。
(十)
自从办起北堂村夜校,人们求知识,学文化的热潮有增无减。涌现了不少动人故事。葛营村的赵瞎子来夜校求学,不小心掉到水里不说。慈梅寺村的寡妇章大嫂,那股读书求学的热情与坚持不懈的韧劲,确也催人泪下。她每晚要跑两三公里远的路来夜校上课,风雨雷电从不间断。有一次夜里,她不小心踩上一条毒蛇,给咬了一口,脚又痛又肿,差一点昏倒。被人抬到医院抢救后,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她索性把被铺一卷,住在了北堂村一个妹妹的家里与她妹妹一齐上夜校。第二天一早才回去开工。人们问她,为什么这样不辞劳苦,不惜丢掉性命地去求学?她说,家里没有个男人,内内外外都得靠自己,不学点东西行吗?而且,将来再遇上一个如意郎君,不识字怎么写信谈恋爱?说得人们开怀大笑。
何平的姐姐何花嫁到了十多公里以外的沙岗村,也不时回来住上几天,到夜校上课。前不久,她爸爸在城边租了一个地方,开了一间裁缝店,把从新加坡带回来的一部缝纫机摆在店里,做起了裁剪缝衣服的小生意。后来县里成立工商联,需要一名归国华侨的代表,就被调到了县城里去了。家里一时没人照顾,她就回来住了一段时间,像妈妈一样照顾弟妹们。何平他们没有见过姐夫,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都很想见见他。一天,他们都围在姐姐身边:
二姐说:“带我们见见姐夫吧!”
三姐说:“不带我们去,叫他来看看我们也好。”
何平也嚷着说:“我也要见姐夫,我也见姐夫!”
“好!好!过几天,我就叫他来看看你们!”
姐姐这样安慰着他们。
过了几天,她安排好弟妹们由邻居何凤婶照顾,自己真的到了省城里去了。
听说,姐夫是广州南方大厦里的一个小头目,也算得上是个有钱人家。只是,他在结婚大喜日子过后的第二天,才回到家里见新娘。办完婚事返回省城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姐姐为了与他沟通,头几天就请人写信给他,却从来未收到过他的回音。也许姐姐觉得自己不识字,请人写信心里的情话不好说,所以他读起来觉得枯燥无味吧?要是这样他不回信也难怪。姐姐就主动回来上夜校,学一点文化,好把自己的心事写信告诉他。然而,姐姐学会写信后,自己写过几次信给他,他同样也没有回音。姐姐就犯疑了,“他为何这样对待我呢?难道他心里没有我吗?” 姐姐早就想到省城见见他,与他当面谈谈。毕竟,姐姐没有谈过恋爱。
如今,他们几姐弟提到想见他,她要见他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请他回来,好与家人聚一聚。
姐姐到了广州没住几天就回来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回到家后第一个消息却是一个噩耗——父亲在县城突然病死!
姐姐痛心疾首,一边嚎哭,一边唱着哭丧歌,惹得他们几姐弟也哭成了一团,惹得前来劝说、安慰姐姐的叔婶们个个都眼泪汪汪。
父亲死后,何平几姐弟成了孤儿,生活更加没有着落。二姐早早地嫁人了;三姐被政府送到县城读书;哥哥则去了孤儿院;姐姐见他年纪小,就把他带在身边。
何平跟随姐姐来到了她的婆家,第一个印象就是:他们住进了一间牛栏!
这是一间典型的农村三间两厨的租屋,黄泥砖瓦结构,上三间是一厅两个卧室,下两间是两个厨房,中间一个天井。姐姐的婆家有三口人,婆婆、姐夫和一个叔叔。那时,姐姐、姐夫和叔叔各住了一个卧室,婆婆就住在厅中。而厅里明显是一间曾经关过牛的牛栏。地上一坑一洼的,凹凸不平,墙上因有咸质而长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整个厅还残留着一种畜牲的骚味和牛屎的臭味。虽然,耕牛现在不知哪里去了,但可以想象,这间租屋,曾经是人畜共住的地方。
“姐姐,这屋好臭!”何平捂住鼻子说。
“小孩子知什么臭呀!”婆婆这样骂了他一句。
住了一段时间,姐夫就从省城回来了。何平满心欢喜,响亮地叫了一声“姐夫!”
然而,他却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没有理睬他了。
一会儿,他拿出一些糖果分给了其他孩子,却没有何平的份。
姐姐说过,姐夫回来要分糖果哩!可现在,连一个糖果也没有!何平睁大眼睛,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姐夫,鼻子酸溜溜的,泪水在眼眶内打滚,可他怎么也没有让它流出来。
第二天,他就提出:要与姐姐离婚!
他提出离婚的理由,说是姐姐没有能力生育孩子!
“谁说姐姐没有孩子,我就是她的孩子!”模糊中,何平知道姐夫在欺负姐姐,为了给姐姐争口气,他不顾一切地顶了他一句!
谁知引起了在场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姐姐每天以泪洗脸,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面容憔悴,心力交瘁,正值青春年华的她,却好似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曾经有几次姐姐伤心过度,晕倒过去。最可怕的是,她曾经一度产生轻生的念头,真想一死了之。有好几次,她上山打柴砍树,砍着砍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到天昏地暗了,还不想回家。哭声传到村里,一些好心的人摸黑上山把她扶回来,劝道:
“你不要做傻事呀!”
“你怎么可以想到死?你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哩!”
“他要与你离婚,这样一个没心肝的人,爱不爱也罢!何必为他伤心啊!”……
其实,姐姐真正伤心的,并不是为他,而是为失去了的双亲,为自己如此不幸的苦难的命运!
(十一)
何平在姐姐家生活了一年多,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姐姐就送他到学校读书。
开学的那天,何平正感冒发烧,姐姐一大早就背着他跑了十多公里路到五里桥卫生院看医生。看完医生后又背着他赶回学校上课。刚到学校门口,姐姐就累得瘫倒在地上了。
“姐姐,你没事吧?”何平扁着嘴,心里欲哭。
“没——没事!刚好没有迟到。你——进去上课吧!”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何平看着姐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就安乐了。
姐姐不是妈妈,胜似妈妈。在阿平幼小的心灵里,失去了的母爱,在姐姐身上得以延续。在他踏入学校门口的那一刻,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好报答亲爱的姐姐。
在学校里,第一节课是学唱国歌。那雄壮、激越的旋律,何平很快就学会了。在放学的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国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愉悦。回到家里,一见到姐姐,他就高兴地说:“姐姐,今日我学会了唱国歌,我唱给你听,啊!”
于是,何平一板一眼地唱起来。
姐姐一边听一边点头微笑。那笑声充满了仁慈和期冀,也对他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何平第一次听到姐姐如此灿烂的笑声,它终于盖住了姐姐的忧怨与抑郁,重拾生活的乐趣。
以后,学校每教一首新歌,何平都回来唱给姐姐听。姐姐一见他要唱歌,就放下手里的活,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听。听完了就拍拍他的肩头,说:“唱得好,姐姐听你唱歌很开心。记住,不但要好好唱歌,还要好好读书啊!”
何平心里牢记姐姐的话,刻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放学回到家里,姐姐还没收工,他就学着煮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好减轻姐姐的负担。他常常一边做饭,一边读书,做作业。有一次,他读书入了神,居然把饭烧焦了,饭也不能吃。他还以为姐姐会闹呢!可她却笑笑,说:“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
何平也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好让姐姐收工回来,人还没回到家门口,就能听到他的歌声。
有人问他:“你为什么那样爱唱歌?”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爱唱歌,是为了让姐姐开心!”
是啊,姐姐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家,吃过很多苦,付出了许多许多。姐姐不开心,他也不开心,姐姐开心,自然,他也开心了。
来到姐姐的家,何平一直与姐姐睡一张床。天冷的时候。她像妈妈一样,总是把他搂在一起睡,让他得到温暖。天热了,她也为他煽凉,驱蚊子,让他睡着了她才睡。
一天半夜,天突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雷雨交加。雷声把何平吓醒了。他爬起床,却听见姐姐在哭。他心一紧,一把搂住了她,说:“姐姐,你别哭,我唱歌给你听,啊?!”
“傻弟,三更半夜,你唱什么呀?天下着雨呢!” 姐姐抹了一把眼泪,说。
“那你哭什么?”
“你年纪小,不懂事。睡吧,别着了凉啊!”
“你不睡,我也不睡!”何平说。他担心姐姐哭着哭着,会做傻事哩!
第二天一早,听说老灌河水涨了。村里安排去防洪。姐姐草草地洗了脸,吃了一些冷饭,就挑着担子上路了。何平看着姐姐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很是不放心。今日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于是,他也要求跟姐姐一起去防洪。
“别去,河边很危险的!”姐姐不让他去。
“不!我就是要去!我就是要去!”何平淘气起来。
“有谁像你?防洪是大人干的活,小孩子能干什么?”姐姐生气了,要赶他回去。可他就是不依。他跟在姐姐后面10多米远的地方走。姐姐停住,他也停住;姐姐向前走,他也向前走。姐姐没奈何,就一边骂他,一边跟着防洪队伍向前走。
这一次,何平算是最不听话了。可有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何平在沙岗村小学读书,那不是一所完整小学,班级只开到四年级。升上五年级,就要到三公里以外的五里桥村小学就读了。每天,姐姐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为他煮一些红薯、芋头之类的杂粮做早餐。而且还用一些粗布专门为他做了一个特制的书包。书包分两层,里层放书、簿和纸笔,外层就装煮熟的杂粮,好让他一边上学,一边吃早餐。天冷的时候,把手伸进里面还可取暖。虽然艰苦,但他不觉得累,因为,他心里有姐姐的鼓励与期望,她使他刻苦、勤奋、不知疲倦。
到五里桥小学读书,刚刚上了一个学期就停课了。听说,上头要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一些老师与其他中学的师生参加了红卫兵,到城市搞串联去了。
没课上,呆在家里挺闷的,何平就跟姐姐下地,学着干一些农活,如除草、灌水、拔苗、插秧、中耕、割禾、脱粒、晒谷等等,只要他能做的,什么都做。有一次,何平跟姐姐去犁田。他好奇般地在旁边一直观察着姐姐如何使牛,如何扶犁,如何一垅一垅地把地犁翻。不一会,一亩多宽的田就犁翻了一大半。接近中午时分,姐姐累得满头大汗,就停下来喝口水,歇息歇息。趁着姐姐歇息,何平就接过牛鞭学着犁地。可不管他怎么使劲,这牛就像欺负他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姐姐在一旁哈哈大笑,说:“牛是很有灵性的。犁田这活儿,你不懂,连牛也会欺负你。你懂了,牠就会跟你配合的很默契。”于是,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抓牛鞭子,如何扶犁。而扶犁又要掌握角度:深了,犁不翻;浅了,这田也就等于没犁。原来,犁田这农活还真有这么多学问。经过姐姐这么一番教导,他终于掌握了要领。他摆好驾势,一吆喝,果然,这牛就很听使唤了。犁起来,反而用不了多大的劲。旁边一些干活的人,见他这样一个小学生也学会了犁田,都竖起拇指称赞他聪明,勤快,是一根好苗子,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这一天,犁完田后回到家里,何平一直在沉思,这活儿与人生、与社会,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呢?
(十二)
过了不久,北堂村里就被取消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说:“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资本主义,要批判!说:包产到户是搞单干,这是资本主义的苗。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么,要社会主义的草又有什么用?我们可不是吃草的动物啊!
紧接着,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由城市到农村全面铺开了。在农村,先是破“四旧”,立“四新”,把那些旧思想、旧观念、旧风俗、旧习惯统统“砸烂”,树立新思想、新观念、新风俗、新习惯。
破“四旧”、立“四新”,最具代表性的动作,就是家家户户都不准装香拜神,都必须拆除神台和神像,端端正正地挂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以表示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西峡县成立了“摧资”、“伏牛怒涛”、“起风雷”等 红卫兵造反派组织 。
五里桥公社革委会成立那天,专门组织了一批学生青年红卫兵到农村进行破“四旧”,立“四新”。他们身上都穿一套绿色的军装,头戴绿色军帽,肩臂上戴着“红卫兵”字样的袖章,每人还手执一条“红卫棒”(即用一条一米多长的木棍,中间染上白漆,两头染上红漆为标志),来到了北堂村。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门拆掉装香的神台和神像,挂上毛主席像。他们来到了村长章怀德的家,村长积极配合他们。亲自动手上房顶砸了龙兽脊。只是,红卫兵要挂毛主席像的时候,章怀德不让他们挂在堂屋正中的神台位置上。
“你想让毛主席靠边站吗?”一个红卫兵的小头目瞪大双眼喝问章怀德。
章怀德见状惊慌了,忙说:“不!不!你不要误会,那是死人……”
“什么?死人?你说毛主席是死人?” 那红卫兵小头目立刻揪着章怀德的衣襟喝道:“你胆敢说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死了?我看你是反动派……”
“不!不!红卫兵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章怀德急忙解释。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那红卫兵小头目抓住不放:“一会儿要毛主席靠边站,一会儿又说毛主席死了,你安的什么心?”
“对!你居心何在?你居心何在?”红卫兵们起哄了,一个个恶狠狠地围着章怀德不放。
末了,他们把章怀德抓到了公社革委会。
公社革委会主任是新上任的一个红卫兵组织头目。他一米七的个头,长脸庞,尖下巴,额颧上长着一对小眼睛,外面的事物进入他的眼里仿佛就低了半截。听说他是某学校红卫兵造反派的头头,专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辫子”,然后批判、斗争;接着搞深、搞透;搞臭,再后把他打倒,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就凭着这本领,坐上了革委会主任这把交椅的。
章怀德被抓到公社革委会,就得到了这样的“待遇”。
他们抓住章怀德说的那句话,断章取义,无限上纲,把章怀德当成了一个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进行了批判、斗争。
那天,公社革委会专门召开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大会,列举了章怀德的十大罪状:
一、要毛主席靠边站,就是反对共产党,动摇毛主席的领导地位;
二、说毛主席是死人,就是仇视毛主席的英明领导;
三、破坏、干扰红卫兵挂毛主席像,就是破坏、干扰红卫兵执行破“四旧”、立“四新”的行动,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四、在农村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反社会主义。
五、“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党内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方针、政策,执行他的方针、政策,就是与他同流合污。
六、章怀德老婆杜晓涯是恶霸地主分子后代,是反动会道门基督教反革命头子。
七、章怀德说,共产党执政时他保他老婆,天要是变了,他老婆保他。
…………
“章怀德,你要老实交代,是谁叫你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批斗大会上,造反派头目大声喝问。
“是——”章怀德刚想说出“李书记”三个字,就强忍住了。他转念一想,如果我说出来,李书记就遭殃了。他是一个好干部,我不能连累他!他正想着,红卫兵们起哄了:
“说!快说!”
“你的后台是谁?快说!”
“是——”章怀德咳了两声,镇定了一下,神情自若地说:“是我们自己要搞的!”
“你胡说!”“‘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党内最大走资派的货色,你还想包庇吗?”
“党内最大走资派是谁,你比我还清楚,还问我干什么?嗯?” 章怀德反问道。
“你——”造反派头目说不出话,就带头喊起口号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拒不交代,只有死路一条!”
章怀德想:他们要我交代后台,分明是通过斗我,把矛头指向李书记,阴谋是要整倒李书记,自己向上爬!为了李书记,我宁愿自己受难。
面对这样复杂的斗争形势,章怀德学会了忍辱负重,从容应对!
批斗大会结束后,章怀德就被革职了。
(十三)
章怀德回到家里,对着厅中的毛主席像,真想痛哭一场。他第一次遭到了如此惨重的挫折。说他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啊!其实,他正是怀着对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才不让红卫兵把毛主席像挂在死人的位置上的。是他们把毛主席当作死人了,反倒诬陷是他,这还有天理吗?
这年月,善恶不分,黑白颠倒,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他百思难得其解。
章怀德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当上了村长和贫协主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这几年,推行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人们的生活明显得到了改善,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现在却要批判。
包产到户是资本主义吗?
文化大革命!又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的政治运动!章怀德不知道,这一回又要革多少人的命。过去闹革命,对象是侵略者,反动派;现在的革命,对象竟然是我们自己﹗他感到迷惘。自己是贫下中农的代表、贫协主席,本来是共产党依靠的对象,反而首当其冲遭到打击、批斗、革职!自己被革职是小事,可乡亲们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啊!
他想着、想着,很自然又想起了李书记。他现在的情况怎样呢?他会不会受到冲击?“李书记,我的冤情,你能不能站出来,为我评评理啊?!”
不管怎样,他决定,再一次走访李书记,把当前的情况如实向他反映。
章怀德来到了县城,刚走到县委门口,就看见两侧贴满了“打倒走资派李勋培!” “打到保皇分子张子华!”“打到夏国祥!”“砸烂公、检、法!”、“踢开党委闹革命”的大字报。章怀德这回真的失望了。李书记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被批斗、革职后,又被关进“牛棚”了。章怀德感到天塌了。
待章怀德从县城回来,他家里已坐满了人。大家关心的是,村长被革职以后,由誰来接替他?取消包产到户,以后怎么搞?刚刚改善的日子,难道就这样断送了吗?
自从实行包产到户,人们围绕着自己的田地辛勤劳作,今天干什么,明天又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如意算盘,可如今取消包产到户了,村长又被革了职,人们无所适从。公社革委会曾经派人前来北堂村物色接任村长人选,可没人敢接,也没人愿意接,都觉得这个村长不好当。因而,村里的生产没人管,工作没人安排,懒散的人、闹事的人多了起来,村里成了一盘散沙。
久运大哥、老鸹他们几个老贫农代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都明白,章怀德虽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可他有一股热情,肯为大家办事,敢抓敢管,当村长这么多年,一分钱报酬也没拿,他也没什么怨言,全凭一个共产党人的良知去干事,这样的干部实在不可多得。可偏偏成了这次运动斗争的对象!难道这样的人也是阶级敌人?
久运大哥知道村长又一次走访县委书记,可能会带回一些好消息。因此,他凭着自己一身硬朗的身体,召集了一班人来到村长的家等候他回来。誰知,他们等回来的也是一个坏消息。
“怀德,我们都很同情你的遭遇,你要撑住啊!”久运大哥安慰道。
“是的,誰是好人?誰是坏人?我们都很清楚,尽管你被批斗、革职,我们还是信任你。”老鸹哥也劝慰说。
“你们信任又有什么用?嗯?”章怀德叹了一口气说:“在其位,方谋其政。现在无职无权,说话也不会灵了。”
“革你的职是上头的事。我们听你的就是了。”“村里没个领头人,不行啊!”
“只要你一心一意领着大家过上好日子,我们都护着你。”
“对!你对我们村民负责就够了!如果上头再来抓你,我们顶住,决不让他们伤害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章怀德,恳求他继续做他的村长、贫协主席。大家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了,说得章怀德心里热乎乎的。
“可是,就算我继续做,包产到户也要批判,上头允许我们继续搞吗?嗯?”
大家沉默了。问题又回到了包产到户上。
包产到户真的是资本主义吗?
章怀德又一次想起搞合作化时李书记说过的话:我们国家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搞不搞合作化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现在如果我们继续搞包产到户,是不是个大是大非问题呢?要是李书记在就好了…
……
沉默了良久,久运老哥说:“现在,我们先不要理会,包产到户是不是资本主义。大家就摆一摆,搞包产到户,对我们来说有没有实惠!”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议论开了。
“自从搞了包产到户,我家的口粮比往年多了一倍呢!”
“我家的多了两倍,今年比去年还有余粮呢!”
“我在自留山上种了红薯,自己吃不完,还挑到镇上卖了。我家房子坏了,有了钱,房子也修好了。”
“我家粮食够吃,杂粮也多了,还养了一头猪,今后就不愁无肉吃!”
……
“既然,大家都觉得有实惠,就应该搞下去!”久运接着大家的话说。
“对!管他什么主义呢!只要这样搞,我们有饱饭吃就行了!”老鸹哥也赞成久运大哥的话!
“可如果上头责罚下来,怎么办?”
“既然他们不让搞,我们就说取消了,而实际上,我们在继续搞。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对!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对了!对了!”好像有什么新发现似的,大家兴奋起来:“他们要革村长的职,就让他们革吧!可怀德还是咱们贫下中农的代表,他一样可以代表我们说话!”
“对!对!,你还是做吧!”
“做吧!做吧!”
“为了我们全村五、六百口人,你继续做吧!”
……
就这样,章怀德舍却不了乡亲们的热情和信任,继续做北堂村的领头人。
(十四)
章怀德虽然被革了村长的职,但有全体村民的支持和信任,在北堂村,依然由他说了算。他开始重新整理自己今后的打算,履行不是村长的村长职责。还好,对上,他不再负任何责任,什么会议呀,运动呀,斗争呀,他可以全然不顾,他只要一心一意管好村里的事情就够了。这样一来,他可以全身心地抓好村里的生产、村民的生活,好让村民过上祥和、饱暖的日子。
这一年,他带领全体村民,除了把原有的水田都插上水稻外,还奋战了半个月,在北坡岗半山腰的地方,修建了一条灌水渠,把灌水渠以下的二十多亩旱地、坡地都改造成了梯田,扩大了稻谷的插植面积。
他还安排了几个青壮劳动力,专门管理前几年种下的十多亩苹果,现在,苹果生势茂盛,而且开始结果,长势喜人。
一年下来,北堂村的粮食比去年多了一倍,村民们高兴得笑不合拢。自然,粮食除了完成国家的上调任务之外,全部由各户自行支配。正当大家满怀丰收喜悦的时候,公社革委会主任凶神恶煞地闯进了北堂村。
他一见章怀德就破口大骂:“章怀德,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居然还继续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
“我的职已经给你革掉了,现在我无职无权,只是个一脚牛屎一脚泥的农民,还算什么走资派? 嗯?”章怀德不屑一顾的反问道。
“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包产到户’就是单干。你知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革委会主任依然大声喝问。
“‘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不是已经给你取消了吗?嗯?至于包产到户,你哪只眼看见我们搞了?嗯?是农民就要吃饭,就要种田,难道这样也犯罪吗?嗯?”章怀德也毫不相让,据理力争。
“不许你诡辩!”红卫兵们动手动脚,想拉章怀德。
站在一旁观看的村民一下子就围了过来,把村长挡在背后:
“章怀德现在只是平民一个,你们凭什么要捞人?”
“要捞你们就把我们全村的人捞走好了!”
“对呀!只要有饭给我们吃就行了,省得我们种田那么辛苦!”
“可不!你们不让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等于不让我们种田,我们举双手赞成呢!只要有饱饭给我们吃!”……
革委会主任一伙遭到村民们连珠似炮的驳斥,不禁有点心寒。可他强作镇定,说:“你们说取消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这些苹果是哪里来的?”
“取消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不可以种苹果吗?”有村民立即反驳。
“当前的中心是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可你们北堂村却另搞一套!”
“我们哪有另搞一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首先在我们村开展吗?”一个村民也大胆地站出来驳斥。
“对!我们的村长都给你批斗了,革职了,现在,你们还想怎样?”又一个村民站出来,指着革委会主任鼻尖骂道。
“就是嘛!你革了村长的职,搞到我们村没人敢做村长,你还好意思来这里?快走!这里没人欢迎你!”
“对!快走!快走!”
村民们越说越愤怒,围着革委会主任和红卫兵们步步进逼,把他们赶出了北堂村。
革委会主任一走,村民们个个都欢呼雀跃,庆祝他们的胜利。这是他们第一次针锋相对、紧密团结、一致对外斗争的胜利;这是他们维护自身的根本利益、争取合法的民主权利斗争的胜利!
公社革委会主任闯入北堂村,一心想抓住北堂村“另搞一套”的典型,继续进行批斗,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引向深入。可不想却偷鸡不着蚀把米,碰了一鼻子灰。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遏制北堂村这种“无政府主义”状态,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往北堂村派驻一个新村长。这样一来,他可以通过新村长这个“耳目”,摸清北堂村“另搞一套”的底细,揪出“另搞一套”的幕后人物,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进行批斗,以进一步壮大他“往上爬”的政治资本。
北堂村,山雨欲来风满楼,将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
(十五)
公社革委会派驻北堂村的新村长叫金华,是革委会办公室的主任,一个抓笔杆子专做别人黑材料的人。他与杨晓是同学,也是该校红卫兵组织的一个骨干。杨晓荣升了革委会主任后,金华就被提为办公室主任。
“权欲出骄子,时势造英雄!”杨晓与金华深刻领会这句话的道理。他们审时度势,认准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大好时机,大胆冲在运动前列,希望自己成为斗争的活跃分子,在群众和媒体面前成为英雄。然后乘势而上,一步一步夺取权力,直至掌握权力的高峰。他们臭味相投,膨胀的权欲使他们滋生了“你倒不下,我可以上?”的邪念。因此,只要你被他们抓住了“辫子”,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也不管有多大有官职,他们也毫不手软地把你拉下马,置你于死地。
原五里桥公社社长吴昊就是被他们抓住了“辫子”,拉下马的。
吴昊在李勋培当县委书记期间,也曾体察到农村贫穷落后的症结所在。依照县委当时的部署,推行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眼看农村形势正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如何理解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吴昊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顾名思义,“文化大革命”,应该是在文化领域展开的革命。如果把旧的思想文化、旧的封建迷信、旧的风俗习惯、旧的传统观念革掉,树立新的思想文化、新的观念习俗、新的社会风尚,以适应新中国社会主义发展的需要。开展这样的文化大革命,无可厚非。然而眼前这种局势,却令人心寒!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由红卫兵大搞串联,使学校停课、工厂停工、交通瘫痪;接着借反“右”的名义,大搞派别斗争,由“文斗”发展成“武斗”,多少无辜的人在武斗中命丧黄泉,多少河流飘荡着无辜者的鲜血和尸体。
到后来,文化大革命深入到农村,使农村的生产建设受到冲击,农民的生活重新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性质已经“变异”,吴昊闻到了这种“变异”的火药味。他是一个诚实、谨慎的人,对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持观望、随流、不冷不热的态度。正是由于这种态度,被县里派来担任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杨晓抓住了“辫子”。他趁着将要成立“革命委员会”之机,立即密谋,组织黑材料,向县打小报告。诬陷吴昊在五里桥公社推行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对文化大革命持“否定”态度,不抓不管,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走资派等等。吴昊很有自知之明,为了避免被批斗、革职,自动辞去了社长的职务,要求调离了原单位工作。这样一来,革委会成立,杨晓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革委会主任了。
杨晓当上了革委会主任后,就像得势的草头王,在五里桥公社呼风唤雨。文化大革命开展得更加轰轰烈烈。别的村今日斗这个,明天斗那个。而在北堂村,批斗了一个章怀德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另搞一套”,抓住“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不放。杨晓想:如果不遏制北堂村的做法,在他领导下的北堂村,一旦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这岂不是成为他的一个“黑点”,妨碍了他飞黄腾达的仕途!经过他周密的考虑和部署,终于做出了向北堂村派驻村长的决定。
金华进驻了北堂村后,在北堂村指手划脚,却没人理会。人们按部就班,照样下地干活,照样播种、插苗、收割、纳粮交税。金华觉得奇怪,他这个新村长说话没人听,也未曾听见、看见安排工作、发号施令另有其人,人们却十分自觉去干活!这是怎么回事?为了探个究竟,他不时登门串户,问这问那。
他看见久运父子俩一人牵着牛、一人扛着犁下地,便问:“是谁安排你们去犁地的?”
“我们自己安排自己,不行吗?”一句冷冷的话回敬他。
他又看见贺兰婶挑着粪水下地,又问:“是谁叫你挑粪水的?”
贺兰婶装着没听见,没理睬他,却让粪桶边儿擦着他的衣服走过去,使得他沾了一身臭!
他又问了几个人,人们没回应他,反而骂了他一个狗血喷头。
“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没事做就跟我挑粪水去!”
“给你坐办公室你不坐,偏来这里抓别人的‘辫子’,写黑材料、打黑报告!小心得报应!”
“我看你就是一条狗,吃了杨晓的骨头,要咬人哩!”
“你叫金华是吧?别的不会就会整人是吧?我看你没有什么好下场!”
“哈哈哈哈……”
金华受到奚落,很是没趣。可他心不甘,一个村几百人口,没个人指挥,哪有这么井然?肯定会出乱子的!可又是谁在背后操控呢?
金华哪里知道,自从他被派驻北堂村做村长后,章怀德就改变了领导方式。搞包产到户,除了按原来各自为政,自行安排外,其他新的工作,就以传递字条的方式相互通知,以避开金华的耳目。
章怀德不是村长,却仍有效地行使村长的权力。而金华说话不灵,就成了“空头司令”了。
然而,纸包不住火。章怀德用传递纸条安排工作的方式终究被发现了。那天一早,金华起床上茅厕。刚方便完出来,便看见章怀德手拿一张纸条,来到了久运的家门口。他敲了三下门,就把那张纸条塞在门缝里,转身回家了。金华偷偷地把那纸条拿出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依次转知每户派一人到北坡岗苹果场施肥。”
金华不动声息,将纸条按原样塞回门缝里。过了一会儿,久运的儿子就开了门,看了纸条后,转到了下一户,以同样的方法:敲三下门,把纸条塞在门缝,转身回家。这样一户一户地传下去,金华就一户一户地暗中跟踪着,到了最后一户,刚好转到贺兰婶的家,他就上前一把抢过那字条。说:“你们搞的那一套,这回让我抓住了证据?!”
贺兰婶骂道:“我们搞什么?我们有什么好搞的?还不是农民干农民的工作!我们不像你们什么都搞!”
“我们搞什么?”金华反问。
“搞黑材料,搞黑报告,搞阴谋……”
“你——”金华气得说不出话。
“我怎么样?”而贺兰婶却越说越气:“你现在是我们的村长,你有为我们村的村民着想过吗?我们上有老,下有少,我们现在穷到裤裆穿窿了。我们要吃饭,要穿衣,要住上好房子,这些你能给我们吗?”贺兰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金华的鼻尖,越骂越起劲:“你看你,来到我们村都干了些什么?专整人!抓别人的辫子,戳别人的痛处,搜别人的什么证据。现在,你还想吃人吗?造孽啊!小心雷公劈死你!……”
贺兰婶摆出一副典型的农村妇女吵架的姿势,那吵闹声,惊动了周围的村民。人们个个义愤填膺!有村民揪住金华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整人还未整够吗?还想怎样?”
“对!杨晓派你来,是要整人吗?”
“说!快说!你来北堂村是什么目的!”
有村民拿起锄头要揍金华,被章怀德拦住了。章怀德说:“打他也没用,他只不过是杨晓的一只狗。放了他算了,让他回去告诉他的主人,北堂村的人是不好惹的!”
金华被村民们围攻,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原以为,农民只是一群无赖,愚昧和无知,派他去北堂村任村长,管这样一班人,岂不是大材小用?他原本就不想干这差事,可杨晓是上司,他作出的决定,怎可以不执行?再说,杨晓的用意他心知肚明,这完全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为了他与自己将来的政治前途,他唯有从命,挖出操纵北堂村的幕后人物,就算完成这个派任村长的使命了!
有了“纸条”这一证据,金华就算有了个好交差。他回到革委会,就把这一重要发现写成报告交给了杨晓。
杨晓看了这个报告,如获至宝,认为这是一颗重型炸弹。你章怀德在北堂村继续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这回你不承认也不行了!
第二天,杨晓就组织了两班人马:一班闯入北堂村把章怀德抓走了;另一班就窜到北坡岗苹果场,把所种下的几百棵果全部砍光了。说这是资本主义的温床,必须铲除,就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一扫而光。
北堂村们的生活刚刚有点起色,重又笼罩在腥风血雨惨淡而昏暗的岁月中……
(十六)
历史的战车,载着人们对未来美好的幻梦与期望,轰轰烈烈地驶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而现实,又像滚滚的车轮,把人们对未来美好的渴望与追求碾得粉碎!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依然一浪高过一浪。各式各样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各种各样的批斗大会连绵不绝!不知什么时候,又掀起了这个年代一大特色的活动:天天读语录、唱语录歌、跳忠字舞、作早请示、晚汇报。
在北堂村,这种活动在章怀德被第二次抓走后,就再也没人搞了。人们沉浸在悲恸而又苦苦的思索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像一场洪水猛兽,把人们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性都搅乱了。每一个人的生存权利都受到挑战。章怀德在北堂村,本来是一个主心骨,可现在却成了运动斗争的对象。他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都是想让村民过上好日子。如果这也是资本主义,那么,要回到吃糠咽菜那年月,才是社会主义吗?
这样的社会主义又有谁欢迎啊?
当章怀德要被第二次批斗的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人们不禁担心起来:章怀德经得起这种残酷的磨难吗?
人们后悔章怀德第二次被抓走时没有很好地保护他。当时,杨晓领着一班红卫兵进村,村民们就意识到章怀德的遭遇。有十几个村民拿起了锄头、镰刀准备与红卫兵们搏斗,可都给村长劝住了。为了防止事态的扩大,村长宁愿自己一个人受难,也不让村民们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自己!
久运、老鸹与蛋话儿等几个老贫农代表又一次来到村长的家,他们一方面劝慰村长的家人不要过于担心,并安排贺兰婶陪在村长老婆身边,照顾和安慰她,防止意外的事情发生。一方面商议批斗大会上,如何保护村长,防止有人武斗!
批斗章怀德的大会,由三级干部大会提升为万人批斗大会。公社革委会在老灌河边的一处开阔的大沙滩上,搭建了批斗平台,并装上了高音喇叭,规模甚是空前!
上午九点,革委会主任杨晓宣布大会开始,章怀德被红卫兵押上台。紧接着,久运、老鸹大哥带领着三十多名北堂村的村民上台,把村长团团围住了。他们相互拥逼着,一个个都嚷着要批斗章怀德,把看押村长的红卫兵逼开去。章怀德眼睁睁地看着曾经要与红卫兵搏斗来保护自己的村民们,都上台批斗自己,很是不理解。这时,却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我们是来保护你的,不要担心!”
章怀德心里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嘴角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一切明白,一切都心照不宣!就看下一步如何表演了!
革委会主任杨晓列举了章怀德的所有罪状之后,宣布由村民们检举揭发。这时,久运老哥第一个发言。他走近麦克风,咳了两声之后,情绪激昂地说开了:
“我今年七十多岁了,我看着我们村长出生、长大,又看着他当上我们村的贫协主席、村长,对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他当村长都干了些什么呢?以前的不说,就说最近的吧!他确实是推行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搞了包产到户……”
这时,杨晓接过麦克风大声说:“大家听到了吧? 章怀德推行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这是事实,因此,就要对他 进行批斗……”
“我还没把话说完呢!” 久运大哥急忙把麦克风抢回来,继续说:“不错,他是推行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但都是为了让我们的村民过上好日子,把我们村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现在,我们再也不像前几年那样吃糠咽菜了,基本上有了饱饭吃,还能吃上肉;穿的、住的也改善了许多!这就是他的‘罪状’!……”
久运说到这里,台下骚乱起来:
“妈的,过上好日子还算罪状?”
“生活改善了,还要斗他,真没良心!”
……
杨晓听了乔久运的批判发言,觉得很不对劲,原先给他准备的发言稿一句也没有念 ,现在倒把话说反了!这是怎么搞的?
“下一个发言!”杨晓叫嚷着。
这时,老鸹大哥站了出来。
杨晓问:“你的发言稿呢?”
“在这里。”老鸹从裤袋里掏了出来,问:“咋说?”
“原文照读!”杨晓命令似的说。
“好,原文再续!”老鸹走近麦克风提高了嗓音。
“不是再续,是照读!”杨晓更正道。
“哦,照读!”于是,老鸹一字一顿地读起来:“我-叫-老鸹--是-北-堂-村-的-贫-农代表-我-要-要……杨主任,这字咋读?”
台下一阵哄笑。
“读‘揭’字。”杨晓说。
“对,对,读‘揭’字!”老鸹于是继续读:“我-叫-孙老鸹--这是我的外号。是-北堂--村-的-贫-农-我-要-揭-发-章-怀德-三-大-罪……罪……杨主任,这罪字后面……?”
“读‘状’字!”杨晓没好气地说。
“噢,读‘丈’字。”老鸹笑笑说:“杨主任,真不好意思,我不识字嘛。”
老鸹大哥又继续读起来:“……我-要-揭-发-章怀德--三-大-罪……罪……罪什么来着?杨主任,我又忘啦。”
台下嘻嘻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不读也罢!”杨主任的七窍都快气冒烟了。
老鸹把讲话稿撕掉,说:“我本来就不识字嘛,你叫我怎读?还不拉牛上树似的!” 这时,老鸹一本正经地说:“要批斗我们的村长,我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久运大哥说了,他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事实,他还带领我们开发了十几亩荒地种上了苹果,眼看就有收成了,可有人说这是资本主义,硬给砍掉了!你们说他该不该批斗?”
“不该斗!不该斗!” 又有人持反对的呼声。
“该斗!该斗!” 有人高声呼喊。
人们到底还没弄清楚,老鸹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谁?
老鸹发言毕,蛋话儿紧接着老鸹的话说:“是资本主义的东西、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们一定要批判!因为,我们国家走的是社会主义!是不是?但是,我们都是农民,我们要吃饭,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是鼓励我们多种一些粮食,多种一些瓜果,改善自己的生活,大家说这算不算资本主义?……”
“他妈的,说是资本主义的人,叫他去吃屎!”
“不让农民种田的人才是‘走资派’!”
“可不!不让农民种田,想饿死我们吗?”
“对!把真正的走资派挖出来!”
“搞这次批斗大会的主谋,就是走资派!”
……
这时,台下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炸了锅,愤怒起来了,他们由骚乱到向前挤拥,像潮水般地涌上台,他们反戈一击,欲把真正的走资派揪出来。
杨晓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见势不妙,立即宣布散会。
刚宣布完毕,用木头搭建的批斗平台,“哗啦”一声倒塌了,几百个涌上台的人一下子倒在一起,有人哭叫着,有人喊救命,场面一片混乱!
在台上保护村长的村民们,立即扶着村长逃离了现场,解开捆着村长的绳索。章怀德立刻想到久运几个老人的安全,吩咐村民们不用理他,赶快寻找老人。
一会儿,倒在台上的人陆续散去。他们有的扭伤了脚,有的头破血流,情况惨不忍赌。村民们找到了老鸹和蛋话儿,可就是不见久运大哥。人们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继续寻找。在倒下平台的另一角,有人发现一根木头压着一个人。他们立即过去搬开木头,把他拖了出来,天哪!那人正是久运老哥。可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章怀德背起久运大哥就往医院跑。
而此时的杨晓,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十七)
乔久运被送到医院,终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而死亡。
北堂村,因此又沉浸在悲痛而愤恨的气氛中。久运出葬的那天,章怀德跪在他的坟头上久久不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章怀德这回可真的是哭出了眼泪,他悲痛欲绝的心情,没人可以比拟,也没人可以理解。他父母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动情而哭。
乔久运的死,对于章怀德来说是一大损失。也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在他遇到困惑和迷茫的时候,是久运老哥对他循循善诱,使他拨开迷雾,辨清了是非;在他遇到艰难和挫折的时候,又是久运老哥站出来,对他给予安慰和鼓励,使他增添了战胜困难的勇气。现在,久运老哥走了,这使他失去了一位尊敬的长辈、一位忠实的朋友和一位不可多得的知己。
“久运大哥啊,你好好安息吧!” 章怀德抹干了眼泪,在他的坟头上撒了一把泥土,说:“我一定牢记你的话,为村民负责,克服一切困难,一心一意带领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你就等着那一天吧!” 说完,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村里走去!
章怀德回到村里,安排人员照顾好久运的家人。然后,召集村民们商讨如何为久运大哥之死讨回个公道;如何为北坡岗苹果场的果树被砍讨回个说法。久运已经七十多岁了,本可以安享晚年,可他为了村长的安全,为了全体村民的利益,他把老命也豁出去了,不为他讨回个公道,对不起他九泉之下的亡灵。
对这件事,村民们个个都愤怒至极!都把矛头指向杨晓!
“是他抓村长的;是他组织批斗大会的!他要为这件事负责!”
“对!他组织万人批斗大会,没有采取安全措施,他是罪魁祸首!”
“对!找杨晓算账去!”
村民们个个摩拳擦掌,在村长的带领下,一窝蜂似的涌向公社革委会。
然而,公社革委会除了看门口的老头外,里面空无一人,杨晓不知道哪里去了!找办公室主任金华,也不见人影!抓章怀德的红卫兵也逃之夭夭!人们的愤怒无处发泄,就把办公室的门、杨晓宿舍的门给砸烂了。章怀德见状,立刻制止,说:“我们是找杨晓算账的,不是找那些门窗出气!大家要安份守纪,把事情弄大了反而不好办。”
村民们倒也听话,找不着杨晓,就打道回府了。
“杀人要尝命、打烂东西要赔。这是法律赋予每一个公民的权利!你杨晓组织批斗大会搞出人命案,罪责难逃!我们告上省、告上中央也要告倒他!” 章怀德坚定地说:“现在,我们一方面派人组织材料;一方面继续组织生产自救,把被砍的苹果树全部补种上,继续实行包产到户,鼓励村民在自留地,自留山上多种瓜果杂粮。我就不信,农民多种粮食瓜果就是资本主义。”
“对!村长讲得有道理。” 老鸹大哥说:“道理很简单:毛主席领导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难道要我们喝西北风吗?‘ 社会主义好,人民地位高……’ 歌里都有唱,要把社会主义建设好!人民要过上好日子,就要抓建设、抓生产。‘三自一包’ 、‘四大自由’ 就是鼓励人们抓生产建设的,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
“就是嘛!难道走社会主义道路就不能抓生产、抓建设吗?”
“对!不抓生产,又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呢?”
对于“三自一包” 、“四大自由” 是不是资本主义,村民们又一 次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的深奥理论,然而,他们认准了“走社会主义道路也要抓生产、搞建设” 这个道理,认定推行“三自一包” 、“四大自由” 并没有错,说它是资本主义,那是横加指责,给它莫须有的罪名!
(十八)
章怀德的儿子少年时代的章社有,亲身体验着文化大革命给社会和家庭带来的灾难和给国家造成的极大的损失。他虽然对文化大革命的实质还很懵懂,但在他心灵里感觉到这是一场不该发生的灾难。他亲眼看着很多被颠倒了的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父亲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积极分子却被说成是反革命分子,而被批斗,母亲又被打成地富反坏右而被批斗。还有他最敬仰的乔典运老师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而被揪斗。总之,这是一个天天都斗争的年月,这跟老年人讲的兵荒马乱差不多甚至还有过及。章社有在这样阴霾笼罩的暴风骤雨的蹉跎岁月中像亿万中华儿女一样渴望着何时才能雨过天晴啊?!也是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下,章社有皈依了基督耶稣,因为,他深深地认识到这个勾心斗角的世界没有真理可言,唯独创造万物的主宰者并为担当世人罪孽而不惜牺牲自己的救世主才是可以相信的真理。(这为他日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笔)父亲给了他写状子的任务,他奋战了三个晚上,把控告杨晓的上诉书写好之后,就一字一句地读给村民们听。他把杨晓这个魔鬼如何玩弄权术、捏造事实、诬蔑陷害、无限上纲、肆意整人、阴谋夺权、酿成死亡事故、逃避职责等等的罪行,淋漓尽致地揭露出来,有论点,有论据,铁证如山。
为确保把上诉书送达省的执法机关,章怀德产生了拜会李书记的念头。尽管他现在无职无权,但他有领导的远见卓识,向他反映情况,听听他的意见,好让他指点迷津!而且,章怀德还希望了解一下他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心里老是掂挂着他呢!
于是,章怀德以李书记亲戚的身份,到“牛棚” 拜会了他。
说“牛棚” ,其实那是一间“五七” 干校,形似关养耕牛的地方,专供“犯错误” 的干部、“牛鬼蛇神”实行劳动改造的农场。这农场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住的是竹棚;喝的是坑渠水;吃的是杂粮。一个星期才吃一顿白米饭;一个月才吃一次肉。体力劳动也的确够辛苦的了:开垦硬邦邦的土地,没有耕牛,用人力拉;浇臭熏熏的粪肥,没有粪车,用肩膀挑。管理农场的人,把干部当成了囚犯、畜牲,大声吆喝使唤,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章怀德看到这种情景,不寒而栗,这与劳改场简直没有两样。
章怀德见到了李书记,判若两人,他几乎认不出来!以前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英俊潇洒、威风凛凛的李书记,现在却成了蓬头垢脸、无精打采、面黄骨瘦、弱不禁风的老头子!章怀德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李书记啊!你也一定遭受了极大的屈辱、莫大的摧残,才会变成这样!可你要打起精神,挺起腰干,千万不要自寻末路啊!” 章怀德真想这样安慰他,可是,他说不出。他们相互拥抱着,两眼潮湿了!心,却像掀起了一重重翻滚的波涛;那波涛,载着他们两颗年轻的心,回到了那艰苦斗争、却充满激情、充满希望和抱负的岁月……
沉默!久久的沉默……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无须表述!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书记看了章怀德带来控告杨晓的诉状,心情更加沉重复杂!如今,简直无法无天了!他沉思了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对章怀德说:“就目前的形势看,地方政府已无能为力。县委的头头也都是杨晓那一班人的势力,要告倒杨晓,必须向上一级的政府和司法机关,才能管用。我有一个姓习的战友,在省政府的司法处当处长。他是一个正直、诚实和爱行仗义的人,只是,目前已失去了联系。对于我的冤情,这段时间,我也暗中写好了诉状,只是,我受这里的管制,无法活动。现在,你来了,就好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把我的状纸也一齐送上去……”
章怀德紧紧地握着李书记的手,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李书记,你的指示我坚决执行,你放心好了。我们同病相怜,但,我们并肩战斗!一定要洗清我们的屈辱,还我们一个清白!”
当章怀德要告辞的时候,李书记不忘吩咐他,贺兰婶委托他办的事,他已掌握了初步的情况:她的丈夫目前正在香港经商,现已改名:叶枫。只是,还未了解到他开办的是什么公司,以及具体地址。要他转告贺兰婶,请她放心。如果他有机会,一定会继续为她找到亲人的。
章怀德又一次紧紧握着李书记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在当前复杂的阶级斗争形势下,李书记仍然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作赌注,为一个平民百姓办事!这实在太令人感动了!
“贺兰婶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在此,我先代她感谢你了!” 章怀德激动地说:“如有朝一日她圆了团圆梦,到时一定好好款待你!”
…………
“别了,李书记!我的好领导!我们北堂村民的朋友和贴心人!你要多多保重啊!……”
章怀德回到了北堂村,心里仍然反复着离别时说的话,祈祷李书记平平安安度过这些灰暗的日子!
(十九)
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们要告状的事情泄露了,厄运降临到章怀德的家庭。
1974年冬,章社有二十一岁,再过半年他就要高中毕业了,可他却丝毫也兴奋不起来,反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那时候正是文革的最后关头,报纸上的舆论是今天批“左”,明天批“右”,今天学黄帅“反潮流”,明天学张铁生当“交百卷英雄”今天批林,明天批孔,搞得人们无所适从,就连高中学生也感到什么都是乱糟糟的。
面对着这样混乱的形势,他对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前途,都感到十分的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混乱局面才结束。
此时的他性情暴燥而孤僻。终于,他忍不住了,就写了几篇对形势的看法,和尊孔文章贴在了学校报栏里。这还了得呀!人家批孔他崇孔。于是,有人把这事反映了上去。没过多久,他被当作批林批孔运动的绊脚石被挖了出来,公安局插手调查他,学校开会批判他。1975年2月20日章社有以现形反革命罪被逮捕,同时以历史反革命政治教唆犯逮捕了他的妈妈。
他在监狱里住了两年七个月,这两年零七个月经常把他们母子五花大绑拉到全县各乡游斗。
他清楚地记得每次下去游斗,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嗨!才多大岁数能是反革命吗?”“一老一少都是反革命,这个家算是完了!”这年头啥事都会发生,搞不好,明天把咱也拉去游斗了!”
章社友毕竟年轻,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心里实在踏实,没有丝毫胆怯,因为他知道他没有罪,更没有错。所以,他面对法庭报以轻蔑和讥笑。
这两年零七个月,公检法提审过他三次,这三次他们没从他口里得到任何东西。
记得最后一次法院那个审判官说:“章社有,你的罪行不轻,你们父子俩竟敢告发革命干部,性质很恶劣,反革命气烟极为嚣张!你要老实交待,坦白你们的犯罪事实,争取宽大处理,你还很年轻,年轻人犯错误难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犯了错误就改正,改正的越彻底越迅速越好!你要认真对待你犯的错误和罪行,批林批孔是毛主席发动的运动,你反对,那不是反对毛主席吗?不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吗?所以,你不要执迷不悟……”
那个法官啰嗦来啰嗦去,章社有忍不住大笑起来。法官把桌子一拍大吼道:“章社有,你笑啥?这都是你的罪孽呀!你不知死活,还笑?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候,只怕是你后悔都来不及!”
章社有义正辞严地说:“我笑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三次提审都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的。
一九七七年二月四日,章社有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母亲判刑5年,在宣判的时候,会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有人高喊:“这净是胡搞,这么年轻,就判15年长刑,还叫人家活不活,他犯了什么罪?”
就这样母亲和他走向了服刑的劳改队。母亲被送往河南省新乡监狱改造,他被送往南阳市第十六劳改大队,周寨砖瓦厂。刚进劳改场那天,他就像是卖艺人在大街上耍猴,很快被难友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咋回事?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这样年轻的现行反革命。难友们七嘴八舌的问这问那,他象一个害羞的女孩头低着一言不发。难友们都十分同情的说:“真是作孽呀!年纪不大就判这么长时间的刑,等出去什么都完了。”
他被分在二中队三分队(严管队),这个分队都是现行犯。管教干事姓李,才去的第一天就找他谈话,安慰他说:“章社有,不要有思想压力,刑期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接受改造,认真服法就可能获得假释和减刑。”他向他举了几个例子,说是这些人刑期都很长,但因为表现的好,三年两头减刑,很快就出狱了。
他见李队长人很好,就向他倾吐了自己心里的苦水,对他说明自己想不通。李队长十分同情地说:“哎,章社有,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得面对现实,放下包袱,等时机来了再说吧!”
周寨劳改场是个砖瓦厂,一中队是专门做砖和码窑烧窑的,二中队是专门做机瓦的。到了冬天就积土备土等待第二年使用。这是一个占地300多亩的大院子,大院里面的小院才是犯人们住的宿舍。院墙外四周驾着铁丝网,网上通上电,四周都有岗楼,岗楼上站着武警,小院里面也有一个供犯人们出进的岗楼,白天犯人们出工后就在这个300亩大的院内劳动。每天出工都要查点人数、报数,然后才能出入。看似森严壁垒,事实上,管教干事武警都很好,从不体罚犯人,如有不服法认罪者或越狱逃跑者,轻者关小号,重者加刑。不过谁也不傻,去找着给自己加刑,当然几千人的监狱,毕竟还是有人被关小号和加刑的。
监狱内每周放三场电影,有扑克牌、象棋等玩具,收工后,可以尽情的玩。狱内每周搞一次政治活动,批评落后,表扬先进,出黑板报写稿子,逢年过节了还要排节目演出。政治教育和娱乐活动可以说搞得生龙活虎,如火如荼。
监狱安排犯人每个月都可以接见家属亲朋,用外面社会上发生的变化来感染教育犯人,用亲人的呼唤来激励犯人好好改造。
劳改队的生活搞得更好,守法的犯人们都能吃饱,比在看守所要强一百倍,说到这儿要插一句看守所号里边的生活,一天连三两粮食都不够,一天三顿菜糊汤,喝的人们天天拉稀,二十多天吃一顿面条,一个月头上吃一会馍,正由于这样,号里的犯人们经常因为饭吃不饱而大吵大闹,这里一闹,武警班长们就拳打脚踢,天天搞得是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劳改队里,每周要改善两次生活,肉包馍、大肉米饭,春节那就更不用说了,从正月十五到大年初二每天都变着法子做好吃的,所以,犯人们在监狱里唯一的期望就是赶紧判刑,因为判了刑就能吃饱饭,社会上再没吃的,但监狱里政府对犯人确实是进到了人道主义。他自打进劳改队,就受到政府的关怀,李队长一开始就安排他做轻活,他是二中队三分队的秀才,政治宣传任务是他的,出工在外,他是个记工员,冬天积土他开电拉坡,劳改三年,他一天重体力活也没有干。他把政治宣传搞得有声有色,动员大家都投稿,每周出二期黑板报,因为三分队的宣传工作搞得出色,受到了全中队管教干事的表扬,进劳改队的第二年,他就被选为犯人小组长。
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零年,是中国历史发生大转折的六年,这六年中华民族悲喜交加,一九七六年,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敬爱的朱老总,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相继逝世,中国人民陷入极大的悲痛和担忧中,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加紧篡党夺权的阴谋和我党我军,全国人民一举粉碎“四人帮”。举国欢庆到一九七八年党中央拨乱反正,平凡冤假错案。全国人民欢欣鼓舞,眉开眼笑。监狱里也是如此,天天组织学习有关政策,党中央的精神。二中队三分队全是政治犯,大多数都是冤假错案,中队管教干事开会动员大家实事求是写申诉。他这个书生算是派上了大用场,难友们都来让章社有写诉状,他忙的不可开交,没办法,领队的李队长干脆就不他我出工,专门按次序为大家写诉状。
历史是公正的,*是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诉状通过中队管教转呈有关部门,很快就有了反应,难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宣布平凡出狱。二中队三分队共60人,每天都有平凡通知书下来,很快60人的三分队,只剩下了20几人。
李队长笑着对章社有说:“你只顾给别人做嫁衣,别忘了自己了。”他笑道:“谢谢队长关心,只要大家都平反了,离我出狱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这话很快就实现了。
一九八零年十月三十一日,早上出工的时候,李队长站在还有十几个人的三分队全体难友面前高兴地宣布,“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章社有同志平反了。”
三分队全体难友热烈鼓掌,热烈地欢呼(因为每平反一个难友,大家都很振奋),欢呼共产党英明,激动的眼泪都夺眶而出。
(二十)
章社友平反回到北堂村,就像一块铁放进大熔炉,经过冶炼、锻造之后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一块钢。他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要提高乡亲们的生活,除了抓生产、搞建设,别无选择。他和父亲及北堂村村民投入到开展整治农田基本建设中。一些堤围、渠道、防洪设施等进一步加强。还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使村里实现了通电、通车、通广播,人民生活得到了进一步的改善。
可是不久,上头又来了指示,要在农村开展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组不久即将到村,并要求安排好与村民进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他心里犯疑了: 现在国家不是正在向经济建设为重心转移吗? 怎么又来一个运动呢? 看来“四人帮”的阴魂不散哪!
一连几个晚上,章社有翻来覆去,没法入睡。过去自己被抓、被斗,住监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又一幕一幕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次运动会不会再揪斗整人?如果揪斗,自己会不会首当其冲?自己被揪斗倒算不了什么,可就是刚刚形成的良好生产局面又要遭到破坏,乡亲们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活又要回到过去艰难困苦的日子,这还了得?
章社友心急如焚!如何对待这次运动,他心里没底。这天一早,他就和几个老贫农代表在一起商量对策。
老鸹、蛋话、还有何凤婶,他们都来到章怀德的家里。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心情却是十分沉重。
老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斗;蛋话儿“咕噜咕噜”地吹着水烟;何凤婶拿了针线一针一针地补衣服而章社有则不停地在厅里来回踱步。气氛似是沉默,而焦虑的心情溢于言表。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半晌,有人报告工作组进村了。老鸹大叔这时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说:“我看这样吧,这次运动到底怎样搞,我们谁也不知道,暂且我们不把它当一回事,村里的一切照常运作。工作组进村了,如果真要‘三同’,就安排他们的头头到我家住,让我来接待他。”
章社有说:“好,你好好招待他,问清楚这次运动该怎么搞。如果我们抓生产建设还要受批判,我们就先来个反戈一击,给他个下马威!”
“对!”老鸹接着说:“我们贯彻党中央发展国民经济也要批斗,说明是他们是与党中央的精神不符的,我们坚决不能听从。”
工作组一共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县财税局的局长白阳;一个是县农业局的副局长汪亮;另一个是县委办的资料员小周。工作组的组长被安排在老鸹家里,副组长住在章怀德的家,小周则安排在蛋话儿家里。
接待工作组的第一顿饭由老鸹安排。大家团团围坐, 而摆在每人面前的却是两个糠饼,一碟野菜,一碗稀粥。这是怎么回事?
老鸹也不作任何解释,自个儿拿起一个糠饼就吃起来,咬一口,挟送几条野菜,再喝一口粥水。野菜很苦,糠饼很涩。然而不一会儿工夫,老鸹的野菜糠饼就吃光了。
白局长看着,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拿了一个糠饼大大的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说:“汪局,老鸹大叔接待我们的是工作餐,其用心可谓良苦,就是要求我们保持共产党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努力工作,埋头苦……” 话没说完,却给干涸的糠饼梗住了喉咙,咽不下去了。
汪副局长也拿了一只糠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说:“这东西以前我也吃过,可就是没老鸹大叔的香……小周,吃……”
小周拿着糠饼,紧锁着眉头,喉结在脖子里上下打滚,喉咙不停地咽着唾沫。
这时,老鸹大叔开腔了:“真不好意思,这顿饭,既是工作餐,又是忆苦餐。在我们农民看来,这样的苦,我们已经受够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啦。”小周快嘴快舌地说:“就是不希望今后会再吃这样的苦……”
“唔,明白就好!”老鸹说:“那我问你们,这次社教运动将怎么搞?我们正在搞生产建设,抓‘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就是希望今后的生活过得更好,不走以前的老路!这次运动会不会把我们当作典型进行斗争?会不会当作资本主义进行批判?……”
面对老鸹一连串的问题,工作组的同志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大家不禁陷入了沉思……
晚上,章社有在家里既宰鸡,又杀鸭,办了一席丰盛的酒菜,热情地接待了工作组的同志。吃过了一顿“忆苦餐”之后,他们的胃口大开,滋味感觉截然不同。章社有想:我们这样安排,就是不知道他们明不明白我们的用意?
席间,章社有与工作组的同志频频举杯,不禁说话也多了起来:“第一杯,我代表北堂村欢迎你们的到来;第二杯,我希望这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但不要影响我们北堂村的正常生产生活;第三杯,我希望你们多些了解群众的心声,为北堂村办一些实事;第四杯……”
“好了,好了,第四杯让我来干!”白局长接过章社有的酒,一饮而尽,感慨地说:“中午我们吃的是‘忆苦餐’,今晚这顿饭就是‘思甜餐’了,就是让我们先苦后甜,象征苦日子永远过去,好日子越过越甜!”
汪副局长也斟满一杯酒,接过白局长的话说:“这第五杯, 让我来干!我们向你保证,这次运动绝不会像过去那样左批右斗。这次运动的目的,是要教育广大人民群众正确认识社会主义的好处 , 把思想和干劲都统一到热爱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上来……”
章社有听了,顿时兴奋起来:“好,就凭你这句话,我再喝三杯!”章社有举杯痛饮 ,干完后又饮了两杯 ,痛快地说:“建设社会主义 ,我早就渴望这句话了!过去的运动,劳民伤财,苦了我们百姓。如今这次运动,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 ,让农民过上好日子 ,我就一百个赞成!白局长 ,汪局长,我有个改造农田的基本建设计划 ,你们一定要支持……”
于是,章社有把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就是要把低产、受浸的农田进一步平整、改土、入肥,拓宽耕道,打直、疏通排水渠,并且新建一条排洪渠,防止洪涝灾害袭击……
很快, 排洪渠建设工程得到了上级政府的批准。 农业部门作好勘测和建设规划;财税部门作好了资金的调度和安排。建设工程进入了实施阶段。
(二十一)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然而今天感觉特别鲜艳。
东边的山坳上,太阳刚刚裸露半个面,万缕金光就像一支支金箭射向苍穹;不久,灿烂的朝霞就染红了半个天空,给整个北堂村铺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此时,沉睡的小山村苏醒了。雄鸡高唱,此起彼伏。袅袅的炊烟开始缓缓升腾。
在北堂村,每天起得最早的要算是王国定了。他接任了第三任村长靳中华的班后把心思全部放到了生产建设上,已习惯了天蒙蒙亮就起床,而且也总是扛上一把锄头,光着脚叉,把村里的稻田巡视一遍,该灌水的就灌水,该露田的就露田,然后站在北山的一个高坡上,深情地回望着北堂村出神。这炊烟,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弥漫、旺盛过了,它凝聚了多少人对生活的热切和向往啊!王村长看着这浓浓的炊烟,就像闻到了浓浓的生活气息,心情不禁兴奋起来——北堂村真有奔头了!
是的,二十世纪的洪钟又敲响了八十下。北堂村和全国各地一样饱经文革的洗礼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多姿多彩的八十年代。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以联产承包责任制为重点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全面展开。农民吃了定心丸,这回真的不再出现反复了。全国农民喜笑颜开,扬眉吐气。
北堂村又成为县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试点。
同以前一样,县委书记亲自挂点调研,指导工作。
王国定根据本村的实际,顺从民意,把北堂村所有的土地归纳分类,宜分即分,宜统即统,既做到“家家有责任,人人有其田” ,又保持了一定的集体经济基础,使北堂村的经济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在全县起到榜样和示范作用。
党中央的富民政策得到了落实,村民们像吃了定心丸,积极性更加高涨,干起活来更加起劲,掀起了新一轮的开发种养热。这一年,在北堂村竟然冒出了十多个“万元户” 。
这可是一个爆炸性新闻,在全县绝无仅有。
北堂村的经验做法得到县委的肯定,很快在全县推广。
北堂村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县委书记也因政绩突出,升任南阳市委副书记。
有一天,村长王国定接到县委办的通知,县委书记将带领一位贵宾前往北堂村,请村里作好迎接的准备。
村长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他逢人就讲:县委的书记亲自带贵宾来这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是我们北堂村的光荣。我们一定要做好热情接待。
于是,他吩咐妻子宰鸡杀鸭,做几道最好的家乡小菜招呼客人。
中午时分,村长简陋的客厅里,一张大圆桌铺上了一块洁白的台布,桌上摆着“葱油白切鸡” 、“酸波萝扒鸭” 、“香菇扣肉” 、“豉汁蒸坑鱼”等几道具有浓郁粤西风味的菜式,恭候客人的到来。
村长还安排狮子队在村头举行欢迎仪式。
村前那两棵大榆树,今天也显得特别苍劲、碧绿,粗壮的枝丫向两边横伸开来,枝叶在微风的吹拂下不停地摇摆着,仿佛也加入了青年们载歌载舞的行列。
这个贵宾是谁?他是何方神圣?来我们北堂村有何贵干?村民们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涌向村头,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个贵宾的尊容与风采。
一会儿,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缓缓向北堂村驶来。
青年们立刻敲锣打鼓,舞狮相迎。
有人燃响了一串长长的鞭炮。
鞭炮响过,五里桥乡党委书记第一个下车。紧接着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
乡书记把县委书记介绍给大家认识后,县委书记笑吟吟地向村民们挥挥手,说:“乡亲们!今天,我们很高兴与我们的老书记李勋培同志一起来探望大家。李书记还给大家带来一个惊喜!……”
说话间,李书记跳下车来,他精神饱满,荣光焕发,不断地向人们招手致意:“乡亲们!今天,我们又见面了!大家好吗?”
“好!” 人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也祝李书记好!……”
村长王国定和老村长章怀德及村委一班人急忙迎上前去,与几位领导一一握手欢迎。章怀德在李书记面前,还特意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就是一拳,接着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俩才能体会到历经磨难的那种酸甜与苦辣、泪水与激情交融在一起时的心境……
片刻,李书记揉一揉潮湿的双眼,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一个人:“贺兰婶呢?贺兰婶呢?”
“在。” 贺兰婶一下子在人群中钻了出来。
李书记高兴地拉起贺兰婶的手,说:“大婶,你先看看:是谁来了?” 接着他提高嗓音喊道;“乡亲们,大家猜一猜,看是谁来了?!”
这时,车上走下一个人,他身材魁梧,神采奕奕;身穿一套黑色的意大利名牌西装,洁白的衬衣上戴着一条金利来领带;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理得油光闪亮;额上微微横过几道皱纹,却闪着几分亮泽;全身肌肉满盈,血气方刚,一点不像已经六十多岁的人。
人们都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心里在嘀咕着:
“这是哪里来的宾客?”
“一定是个有钱人家!”
……
那人径直走到何凤婶面前,惊喜地问:“阿兰,你不认得我啦?”
“你是……” 贺兰婶真的认不出是谁了。
“我是叶枫呀!”
“啊?你是叶枫?” 贺兰婶拍拍自己的额头:“我不是做梦吧?”
“你不是做梦。我真是你的先生叶枫啊!你经常叫我做‘大洋马’呢!”
贺兰婶全身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怎么也不相信这位就是自己失散了几十年的丈夫。在她的记忆中,她的丈夫是一个高大、壮实、白净却有几分稚气的小伙子。初恋时,他们互相挑逗、取闹、嬉戏,充满少年的童趣和活力。
“那,你还记得我经常取闹你的那段顺口溜吗?” 贺兰婶问。
“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人一板一眼地说开了:“北坡岗有匹大洋马,乱窜乱撞到我家,不知羞耻来求爱,害得我心乱如麻……”
“北村有只夜来凤,夜夜外出寻老公,荣华富贵偏不嫁,嫁只洋马不嫌穷……” 贺兰婶立刻也背出他回敬自己的那段顺口溜。
“洋马,我想你想得好苦呀!” 此刻,贺兰婶已热泪盈眶,一个劲地扑到了叶飞的怀里……
一阵长时间的鼓掌声。
人们被这种情景深深地打动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贵宾” 居然就是贺兰婶朝思暮想的、失散了几十年的亲夫。
此情此景,不少人也为之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良久,李书记拍拍贺兰婶的肩膀,激动地说:“大婶,你圆了一个团圆梦,我也有一个好交差了。你可要好好‘招待 ’你的先生啊!”
贺兰婶立刻拉过丈夫的手:“来,我们一齐来感谢李书记的大恩大德!” 三对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贺兰婶说得对!” 站在一旁的章怀德接过她的话,深有感慨地说:“真的要感谢李书记了!在文革期间,是他,一直来冒着政治生命的风险,不怕革职、批斗、仍然热心帮助你们,千方百计让你们亲人团聚。你们能有今日的团圆,离不开他的劳苦功高!……”
“你言重了!” 李书记打断了章怀德的话,“为民办事是当干部的职责。” 李书记转向村民们说:“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下你们的大洋马先生的情况。自从大洋马先生过了台湾之后,不久就改名叶枫,转到了香港做生意,事业已取得可喜的成就,现在是香港万事可乐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欢迎洋马叔叔!”
“欢迎董事长”
……
乡亲们一个个都拥上前来,争着与叶枫握手致意。
李书记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有一首诗这样描写游子之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经历了几十年的生离死别,沧海桑田,这其间有多少辛酸磨难,有多少世事变迁,不要说儿童相见不相识了,现在就连大人都不相识了!亲人之间互不相识,这不是你们的错,是社会的过错!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来欢迎你们的亲人归来!”
热烈的掌声,伴随着人们灿烂的笑声,久久地在北堂村的上空回荡……
(二十二)
叶枫在乡亲们的簇拥之下回到自己阔别了五十多年的祖屋。
在叶枫的记忆中,这间祖屋是用泥砖砌成的墙壁,外墙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经剥落;房顶是杉木盖的瓦面,由于多处漏水,不少杉木已经霉烂变质,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如今,祖屋的墙壁已经是红砖结构,瓦面也全部换上了新的杉木,两个厨房还盖上了水泥阳台,整间房子虽不宽敞却也明亮,就像新建的一样。只有神台上祖宗的灵位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几十年来香火还在不断沿续,从没间断。
叶枫回到祖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祖宗灵位上香,祈祷祖先原谅这个不孝子孙的无奈与苦衷,保佑自己今后的人生和事业风调雨顺,蒸蒸日上。
随后,他由衷地感谢自己的结发妻子,几十年来始终如一深爱着自己,追寻自己的下落,苦苦守候自己归来的那种矢志不渝、刻骨铭心的情怀。
贺兰婶告诉他:自己几十年来孤寡一人,尝透了人间的辛酸与苦楚,如果心中没有他,自己早就撑不住了。她独守空房,日夜盼望着与亲人团聚,望穿秋水,泪滴成池,受尽了感情的煎熬。如今,总算捱到了这一天。尽管生活还不富裕,但已经改善了很多。在村集体的帮助扶持下,自己的破房子也给修好了。在此,她还特别提到老村长章怀德,如果不是他多年来特意安排一班青壮年劳动力,组成修房施工队无偿为各家各户修建住房,自己的破房子也许早就倒塌了。现在,全村所有的危房、破房和泥砖土屋都改造成红砖结构的房子,生活一天天好起来……
“你呀,几十年了,怎么一点信息都没有?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日夜思念你吗?” 贺兰婶说。
“你可不知道,我也有苦衷啊!” 叶枫说:“当年,自己被抓壮丁抓到了国民党的军队,天天要打仗,不准通风报信。谁违反军纪就要受到处罚!因此无法写信。到了台湾之后又封锁大陆,无法取得联系。后来转到了香港,此时大陆又在搞文化大革命,进行无产阶级专政。自己是国民党的军人,又怎敢与家里联系啊?更不敢回家乡了。一来,怕连累你和家乡的亲人;二来,如果我回到了家乡,不斗死、打死我才怪呢!” 叶枫说着说着,心情激动起来:“现在可好了,大陆搞改革开放,共产党不计前嫌,落实华侨政策,欢迎台湾同胞回大陆探亲。如果不是李书记亲自向我解释大陆政策,我还可能观望一段时间呢!……”
“我提议,今日,我们好好敬李书记一杯酒!” 老村长迫不及待地说:“我家已准备好酒菜了,请贺兰婶夫妇及几位领导到我家去吃一顿便饭吧!”
于是,欢迎的人群都各自散去了。几位领导盛情难却,与贺兰婶夫妇一道来到了老村长的家。
然而,大家不禁怔住了!
饭桌上,精心制作的几道菜式却被一个人狼吞虎咽的吃了个空,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骨头、菜汁,一片狼藉!
这个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章怀德的弟弟----北堂村有名的“癞蛤蟆” !
真是神差鬼使!这个“癞蛤蟆” 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了?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下钻出来的?
原来,“癞蛤蟆” 坐了二十多年牢,在北堂村,几乎被人们遗忘。这天,他被刑满释放,自己一人回到了北堂村,却见人们在搞什么欢迎仪式,然后又一窩蜂地涌向贺兰婶的家。于是,他趁人们不注意,就偷偷地溜回家里。他看见桌上摆满了酒菜,就狼吞虎咽起来 。正是:牢房出来的犯人----饿狼一群!
“这酒菜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你怎么不闻不问就乱吃一通?” 章怀德一见,又吃惊,又生气地骂道。
“可以招待客人,就不可以招待我了?” 喝足吃饱的“癞蛤蟆” 伸伸懒腰,一边打呃,一边慢吞吞的说:“怎么说我也是自家人……”
“真失礼!真丢人!真不知羞耻!……” 老村长骂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却又无可奈何。
村长夫人扯了扯了扯老村长的衣袖,说:“算了,他吃了也罢,我们重新做过吧!”
他急忙招呼叶飞及几位领导坐下,稍为等候。
然而,李书记不愿再添麻烦。他吩咐老村长就别管他们了,这顿饭他们会自便。“既然你的兄弟回来了,你就好好跟他聚一聚吧。他好歹也是你的亲人。”
李书记转而拍拍“癞蛤蟆” 的肩膀,情真意切地说:“你今天好好的吃了一顿饭,还望你日后好好的做人!……”
“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李书记他们走的时候,老村长不停地赔礼道歉,送他们到村头。
金秋十月,好事连连。
北堂村委新办公楼刚刚落成,庆典完毕,村委会党支部又吸收了4名先进分子入党,他们是、乔明华 、乔敏华、何平、 陈新志。更令人兴奋的是,一对新人在他们举手宣誓的光荣时刻,幸福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在新办公楼的党员活动室里举行新婚茶话会。
双喜临门。党支部书记王国定在茶话会上作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我们北堂村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终于摆脱了贫穷落后的面貌,开始走向小康社会,过上健康富裕的崭新生活。今天的日子特别有意义:一是有4人光荣地参加共产党,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二是一对新人在光荣入党的同时,举行婚礼庆祝活动,这在我们北堂村是绝无仅有的。这不是刻意的安排,是天公作美。这对新人就是何平和秀莲。”
人们兴奋地鼓起掌来,有人甚至吹起口哨,高声嚷着要新郎新娘拥抱接吻。
村长继续说:“新娘同时入党, 这也是我们北堂村涌现出来的新鲜事儿,这段日子,新郎新娘吃过狠多苦为我们北堂村排洪渠的建设、支援大兴堤围的建设、北堂村工业园区等都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他们能够同时入党, 是因为他们共同努力, 成绩突出,是我们北堂村青年的榜样,在此,我代表大家祝福郎新娘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下面请新郎新娘讲话!”
新郎新娘戴上大红花, 他们的证婚人村长特意让他们拉手站起来。
“请新郎新娘介绍他们的爱情故事好不好?” 突然有人大声叫嚷起来。
“好!”小伙子们齐声呼应,高声喝彩。
新郎新娘向大家鞠躬致敬。新郎示意让新娘讲话,而新娘却羞羞答答的低下头,嘴里只是不停地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新郎接过新娘的话说:“真的要谢谢大家了,我们感到无尚的光荣和幸福!我们有今天的日子,都是乡亲们对我们关怀和爱护的结果。特别是村长在工作上、生活上关心我们,而且在政治上也无微不致的关怀,多次与我们谈心,鼓励我们加强学习,积极工作,努力创造条件加入共产党。特别是在我出现危难的时刻,他奋不顾身,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在此,我衷心感谢他的大恩大德!”说到这里, 何向村长深深地鞠躬。“……至于爱情故事, 我们是在共同的工作生活中互相了解, 产生爱情的!”
“就这么简单?” 有人问。
“对,就这么简单!” 新郎笑笑说。
“不行!我们要罚新郎新娘唱歌好不好?”又有人大声叫嚷起来。
“好!”小伙子们又齐声呼应。
“……爱你一万年,爱你到永远……” 。于是,新郎新娘毫不犹豫地高声唱起来。
大家一齐跟着唱,有人欢呼,有人哇叫,越唱越起劲,越唱越疯狂。
整个茶话会成了青年娱乐的狂欢会……
(二十三)
叶枫头一次回到家乡,不仅圆了团圆梦,更重要的是在家乡作了一番实地调查、考察,应乡亲们的要求,在北堂村投资五千万元创办一个工业园区。筹建年产量达到五十万吨可乐的新厂,作为香港万事可乐集团公司的分厂。并准备研制开发“沙糖桔可乐” 、“贡柑可乐” 、“蜜柑可乐” 等几个新品种推向市场。(南桔北移在西峡实验种植成功)
整个投资收益将全部用于北堂村的公益事业建设。
为此,叶枫还特地邀请了几位专家,进行反复的考查、论证。
沙糖桔、贡柑、蜜桔等几个品种在本地已有几百年种植的历史,具有皮薄、肉脆、香滑、汁多、清甜、无核、化渣等特点,一直来都是本地的特产,在久远的朝代就被列为上送朝廷的贡品。利用这些产品作为原材料,研制、开发可乐新品种,无疑存在巨大的市场商机。
专家们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论证之后,写出了可行性报告。
在五里桥公社乡镇转制期间,叶枫与五里桥乡的领导及北堂村签订了投资协议书。
又经过一年多紧张的筹建施工,几幢新的厂房、办公大楼、宿舍大楼以及相应的商场、酒店、娱乐场所等楼房巍然屹立在北堂村那一片开阔的坡地上。《香港万事可乐集团公司北堂分公司》正式成立、挂牌运行。
自然,北堂村大部份劳力都成为该公司的员工。而王村长就更成了个大忙人。北堂村分公司成立管理层,王国定全票当选,成为分公司的经理。
作为北堂村的村长兼北堂分公司的经理,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村里的生产生活、村民的衣食住行、红白喜事他已经管了几十年自不必说。现在坐上了经理这个位置,确实令他面临新的考验与挑战。命运与责任使他从一脚牛屎一脚泥的农民一下子成为经济大潮的“弄潮儿” 。
现在,年产五十万吨可乐的新厂已经建成投产。几个柑桔可乐新品种也正在加紧研制、开发。如果开发成功,将大大促进柑桔生产的发展,带动本地经济起步腾飞。北堂村----这个以往穷得揭不开锅的山村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发展机遇,把柑桔生产做大做强,形成产业,成为我们北堂村的经济支柱!” 王国定每逢开会都这样强调说。
不久,北堂村的近期及远景规划蓝图就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村长向全体村民立下誓言:头五年,将实现家家有彩电、空调,户户通电话、人人喝上清洁的自来水;十年内,把北堂村建设成繁荣工业区、生态农业区、优雅生活区、休闲娱乐区和旅游风景区;更诱人的是,再过十年,将实现家家有汽车、户户住别墅、年人均收入达到十万元。
北堂村,就像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乘改革开放的春风,为实现北堂村几代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朝着北堂人自己制订的自标疾驰飞奔!
二十四
历史的滚滚车轮载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九十年代,轰轰烈烈地改革开放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大地上全面铺开了。最引人瞩目的要算是农村改革了。
北堂村第五届领导班子一诞生就面临和肩负起这伟大的农村改革使命。
北堂 村委的改革的步伐很快。
灌河边上的垂柳刚开始吐新的时候,北堂村村委新一届领导的通知已经下发到了原北堂大队的各个生产组。
北堂全村上下有将近五千多人快六千多的样子,加上南岗和贾岗的人口数字,绝对有七千的总数。
这么庞大的人口数字,统计起来绝对不会那么简单,所以,乔明华几乎每天都带着村里的干部在北堂村各个组之间来回跑。
足足花了三天才将人口全部理清,隐瞒的人口这一次也全部清算出来,计划生育工作肯定依旧需要开展,只不过这一次北堂的政策要更人性化。
北堂村十几个组的组长配合乔明华将所有的田亩都清算好之后,才开始按照人均面积分配产业化任务。
北堂村旱地居多,所以,乔明华和省里来的第三批农业专家们打算在北堂村实行多样化的农业种植实验。
乔明华这一次以北堂村集团公司的名义直接将一千万专项贷款的资金打到了村的账户上,非常迅速,三月初的时候,原本的大棚已经开始选种和育种了。
现在北堂村这边土地清算好之后,新的公路修建方案也在同时确定并进行奠基,这些钱都是乔明华贷款筹集的,各家各户的私人贷款需要签合同,公家贷款修路的钱由 香港万事可乐集团公司的分厂北堂 村集团公司跟村里签合同。
南岗组的人口多,省农大一批科技指导员在村里已经呆过一年,经验丰富的研究生在三月初的时候已经下乡对农民进行大棚蔬菜的培育和养殖指导。
这一次修路的事情已经完全交给了村建筑公司,仍然按照村里的人口把任务平均到各家各户,人均需要出一天工,劳动力多的户口上还要多出一天的工时。
乔明华现在只能把任务一一分配下去,真要事事亲力亲为的话,恐怕到年底都干不完,幸好村干部大多数都经历过一次,现在再弄起来已经比当初熟练很多了,而且现在各方面的东西都是现有的,只要资金到位立马就可以开始动工。
所以在三月末的时候,几乎北堂村的改革方案基本上已经全面铺开了。
南岗组的人均田亩比较多,所以仍然采取原来的方式,人均一亩地的大棚,剩下的土地要全部用来种植养护林木和料草。
但是南岗的情况比较复杂,贷款下发到户之后,村里的项目也开始具体到各个组下面,大量的旱地主要分作三个部分,人均一定面积的蔬菜大棚在李南岗开始培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派人到村里学习,年前,第一茬他们肯定是赶不上了,所以,乔明华让村各组半年集中精力干好三件事情。
第一件是村村通的公路网修好,第二件是要把蔬菜大棚的种植技术学到手,大棚要盖好,第三件就是把自家的所有地里全部种上料草,乔明华已经算过了,按照南岗的情况,一个季度的料草生产量很可观,随着村里的鱼塘97年要开始大幅度的收获,下半年的新鱼苗下水后,肯定需要大量的料草储备,光是上半年种植料草的话,人均一千多块钱的收入那肯定有。
虽然跟大棚种植相差很远,但是在过度时期,也只能这样,最重要的是,如果全部上马的话,一个是太仓促,技术不到位到时候的损失可能会很大,第二个就是村烤鱼餐厅在上半年的时候将会筹划增加三到五家分店,实行走出百城的发展战略,以村里现在的消化能力,还不足以承担很多的销售量。
除此之外,根据河南省农业大学专家组的意见,南岗这一块由于地势总体上在五里桥乡这一片地方是凸出来的,光照充足。
而且距离水源很近,是种植花卉的好地方,但是他们还需要对土壤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所以如果能够过度半年的话那肯定是最好的。
经过一年的合作,省农大对北堂村这块地方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亲自参与到北堂村的农村改革,并且看到了改革的成果之后,跟北堂村保持长期合作的意愿也愈来愈强烈了,毕竟一个好的农业实验基地也是学校进行研究和教学所必须的。
更何况在北堂村,不管是学校里的老师还是学生,都能够得到最好的待遇,乔明华已经明码标价地说过了,只要这些学生愿意,不嫌弃北堂村是农村,太偏远的话,毕业了可以留下来。
可以选择在北堂村村委做行政和技术工作,也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特长留在北堂村投资公司做市场工作,尽管答应留下来的人并不多,但是也已经有人明确表态想留下来试试了。
李甜甜和章芳就是其中的两个。
李甜甜和章芳 都是省农业大学的研究生,今年六月份就会毕业,光从名字看,很可能会认为这是两个女孩子。事实上,李甜甜是女孩子不假,但是,章芳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爷们儿,典型的北方汉子,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很难想象就他这个体型竟然会是研究花卉种植领域的高材生。
两人应该说是一对恋人,李甜甜的老家是苏江省无锡市区的,家庭条件也算是优越,长得一般,但是乔明华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股子的钻劲儿,在大棚蔬菜种植领域能力不俗。
章芳的家境很令人吃惊,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河南省农大的教授,祖籍的确是北方的,但是现在都定居在郑州市。
两人原本是因为要攻克一片毕业论文,所以去年第一批挑选来北堂村的人员时,他们是主动报的名。
经过快一年的实地工作,两人都意识到北堂村将来极有可能会成为共和国改革开放的经济版图上具有极其重要作用的一块,所以都打定主意留在北堂村做技术顾问。
这一次在南岗进行花卉种植的前期实验工作,主要就是由李甜甜负责,章芳则正式成为了北堂新村的蔬菜大棚种植技术顾问,一旦两人毕业拿到毕业证,北堂村就会跟他们签一份正式的雇佣合同。
三月底天气开始渐渐回暖的时候。
南岗组所有被重新定亩的旱地都已经种上了料草,满目望去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村村通公路网也已经开始全面开建,一个月足够规划出新的路线和完成前期的打基工作,这次光是规划公路的花费就要将近百万之巨,而且还是因为很多人力没有计算在里面。
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出来北堂村村村通公路网的水泥路质量肯定过关。如此快速的建设速度自然一一被周边的村子看在眼里,越是如此,来年并入北堂村的想法也就越发地强烈。
依据现在的速度,乔明华预计新公路网的修建至少要到8月底的时候才能完工。这一次耗费的时间之所以较长,是因为在公路网修建的同时,也在地底修建了引水管道和蓄水池子,并且打算开挖不少水井。将来这一块要是进行大棚蔬菜跟花卉种植的话,水源肯定是个问题,所以,乔明华不惜多做了将近十万的预算来推进这项工程。
随着春色越发地深了之后,新并入北堂村的南岗人也渐渐意识到北堂村改革真正的力量在那里。
充足的资金、完整的规划、专业的知识和技能这些都缺一不可,最重要的是,只有劳动才能致富,这一點,不管时代怎样变化,都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
随着北堂村改革推进的力度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乔明华已经有些急不可耐地想展开北堂村的基础建设了。
根据许保林和乔明华的预期,要想在三年内吞并周边至少五个村子,扩大改革的范围和影响力,实现跟市委领导约定的目标的话,北堂村的建设速度就必须比去年要快几倍才行。
最重要的是研究生儿子乔晨一再提醒他,北堂村的改革绝不能够仅仅依靠搞产业化改革和农业建设,还要在大力推动产业改革和建设的同时,搞好北堂新村的基础建设,这些才是北堂村脱贫致富的目的所在,也是成果所在。
97年的北堂村委规划蓝图中,主要的基建工程是三项。
第一项是并村后的村村通公路设施的修建,这项工程已经开始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根据目前的进度,在国庆开始第二季度的大棚种植之前,毫无疑问是能够完成的。
第二项是对村范围内所有的电路设施进行更新,尤其是输电线,基本上不可能满足村改建设。
97年的时候,不要说是北堂村,就是整个五里桥乡的电路都是很老的那种单一的线路,安全性根本就得不到保障,更不用说三天两头就会断线。一到打雷下雨刮风的日子,基本上不是这个村上的电线被风吹断了就是那个村的电闸跳闸了。
以北堂村的这种电路状况想支撑它的基础建设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所以,章社有在跟市委书记和市长见面的时候就谈过,要在北堂村进行大面积的改革和建设之前,先对北堂村甚至是坝头乡的基础电力设施进行更新。
章社有在很早的时候就对五里桥乡的的整体电力设施情况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所以,在正月过后这项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要进行更新的地方实在是太多,而且乡里的技术人员力量不够用,速度还比较缓慢。
前段时间,章社有已经跟市里打了报告,市委书记也亲笔作了批示,五里桥乡的电力设施将会由县电力部门提供技术人员和设备在半年之内进行更新和升级换装,所以这个项目因为有了市县里的支持资金、人员和设备支持,北堂村基本上就不需要有很多需要操心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第三个项目。
作为北堂村改革的成果和目标,基础的房屋设施建设绝对是最重要的部分,但是以目前北堂村的人均收入水平,想进行全面的住房建设,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二十五
不说北堂村的总体财政状况,就是北堂村下面各个大队的人均收入状况,也无法支撑现在的大面积房屋基建。
所以,乔明华只得接受儿子的建议,以北堂村集团公司作为主要的投资人,将老章家的钱投入北堂村的基础建设。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存在资金上的短缺,但是同样无异于一场赌博,赌的就是北堂村的发展前景,一旦北堂村的改革成效无法达到预期效果,甚至远远低于既定的目标的话,那么损失的就不仅仅是名声了,老章家为村里的建设所投入资金自然也会打水漂,无法收回任何东西。
但是同样,高风险的东西往往都会有极高的回报,一旦北堂的改革能够达到预期效果,甚至远超既定目标,那么北堂村的发展必然会带给老章家丰厚的利润和回报,成倍成十倍甚至是几十倍的受益,而且这种收益将不仅仅是以资金来衡量。
所以在北堂村的建设工作已经全面开始推进的情况下,章社有已经不想再迟疑了。
三月底五里桥镇的社区建设工作正式启动。
整个五里桥镇的社区建设工作分为几个步骤进行,当然,作为新并入的五里桥村和其它村目前还不会进行搬迁和建设,率先进入改建阶段的是北堂村。
谓社区建设,也就是将各个村组的建制取消,由村组变为社区,实行社区化的统一管理和集中,目的是为了让整个乡镇的人口更加集中,产生集群效应。
当然,北堂村不会做出将所有人都搬迁到一起进行居住地统一的弱智行为,社区建设的主要目的是进行统一性的居住地规划,进行社区管理,形成现代化的社区面貌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任务,不可能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做完的工作,所以在前期的规划上,章社有可以说是花费了巨大的力气。
幸好这件事情得到省农大的支持。
原本省农业大学并没有这样的意愿,还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省农大的一位教授跟章社有谈要在北堂村建一个农大的研究生培训基地的时候时候,偶然听到章社有谈起这个事情。
刚好省农大虽然是一个以农业、种植业等学科为主干的重点 高校,但是省农大却很不凑巧地有一个规模并不大,但是师资力量却很齐全的城市建设学院。
早先在改革开放初期,农大的上一届校委会就高瞻远瞩地认为城市建设在未来将会成为一个快速发展的新兴学科,所以耗资巨大建立了这个新兴的学院。
虽然这几年一直发展不快,到目前为止,整个学院四个年级,加上研究生,学生都不足千人,而且还有大半是近两年才招进去的新生,但是不得不说,至少在踏出这一步以来,农大城建学院的发展速度还是很快的。
所以在听到北堂村竟然要进行农村社区规划的时候,农大第一时间就表示出了强烈的合作兴趣。
不到几天的功夫,省农大就排出了由一位资深教授,两位年轻副教授,五个青年学者组成的规划组来到北堂村。因为前期已经有了农业研究上的合作,所以这一次合作也算是水到渠成了。
研究小组的人仍然住在村委安排的农大学生专用宿舍里,为了搞好和农大的合作关系,章社友在年前的时候就让建筑队在北堂村委后面另起了一个院子,两排房子,都是简单的瓦房,但是小院子收拾的很干净,床铺桌子柜子一应齐全。
北堂村在省里的专家小组到位后,正是成立了由章社有担任组长的北堂村社区建设小组。小组分成了两个部分分别去做工作。
研究小组花了大量的时间到白鹤村下面的各个大队去调查,收集了充足的资料,包括社区的建设地形,水源公路的布局,地势,光照等等情况。
章社友则负责带领北堂村的工作小组,由先期进行队改社区建设的大队开始,进行数据的统计工作。
北堂村的改革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可以说基本已经没有人会跟村里背着干了,所以第一批由村改社区的村民,基本上都很配合。
包括丈量宅基地面积,建筑房型的选择,还有跟北堂集团公司签订贷款的合同等等。
整个工作一直持续到四月份的时候才结束,看着手头上充沛的资料,以及研究设计小组提供的可供选择的几套方案,章社有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雨润作物生长。
四月的天,是将笑挂在脸上的孩子。
清澈透明,不见一丝灰尘。
但是四月的北堂村,灌河水刚刚泛开涟漪,开春的气息浓浓地洋溢在迎风挥舞的柳枝上. 忙碌了整个季节,如今依旧忙碌。
清明的雨已经将要下得痛痛快快的时候,北堂村人已经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干!干!干!
拼命干!
用力干!
甩开膀子干!
干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干出一个辉煌的明天
在靠近南岗组道路打基的工地上,章社有带着白色的安全帽,整个人都很轻松,上半身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牛仔褂子,下半身稀稀拉拉地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劳动裤,脚上蹬着一双草绿色的胶底鞋,整一个包工头的打扮。
说是四月,但是刚刚开春没多久的这会儿,天气还是有些发凉,尤其是南岗这地方,地势又高,光秃秃的没遮没掩,连棵树都难寻得到,风一吹起来,刚出完汗之后,这身上就凉飕飕的。
现在村里的工作很忙,也很杂。
基本上从早到晚人都没个歇气的时候,只是北堂村这块风水宝地啊,终究还是要焕发神采的。
南岗人头一回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建设,什么叫做开发,什么叫做改革,改革不仅仅是拆屋修房子,也不是分田分地,改革需要劳心劳力,需要全盘统筹,更需要充满激情的辛勤劳动。
现在不光是乡里人都在盯着北堂村将南岗并进去到底能做出什么成绩,就连南岗人自己都在寻思着按照这样来干到底能干出一个什么结果。
“大家使点劲呐!”
“一,二,三,起!”
光着膀子的汉子,系着花花绿绿的各种头巾的农村妇女,挽起袖子扎着腰带的年轻小伙子,刚刚生了孩子发奶的少妇,这些人就是北堂村建设的队伍。
尽管他们没有多少文化,没有多少深邃的思想,没有多高明的技巧,但是他们心中都怀着梦,都怀着美好的期待,都有着对生活的敬畏和细腻情感。
因此,他们汇聚在一起,挥洒着汗水,透支着力量。所追求的,只是一个美好的明天,一份让自己满意的成绩。
北堂村人没有理由,并且也不应该失败,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
来来往往的推车,甚至看不到几台现代化的机械,没有大型的挖掘机,没有轻重卡车,只有肩膀和扁担,臂膀和锄头还有铁锹。
章社有亲自上阵挖了一小段地基,整个人都累得不行,汗如雨注,将石子和土扒开,这才放下手中的铁镐。
身后的小媳妇肩膀虽然不宽阔却结实有力,腰肢纤细却挺得直,肥硕结实的屁股随着挥动的双臂不停摆动。
男人们在前面把地基挖出排水的沟子,女人们在后面把地基平整好,最后面才是压路的机器上来进行最后的工序。
全村上阵,全民修路,极有可能在日后年老的时候都难见这样的一幕。
“章老板,这条路这样修起来应该不会慢的,到时候你可要请我们吃一顿!”
说话的是南岗组的老组长,现在进了北堂村委做委员,专门负责联系南岗这边的建设。
对于章社有这个人,大多数南岗人都知道是北堂村第一任老支书章怀德的儿子,但也只是闻其名未曾见过面,这段时间章社有几乎天天都泡在南岗这边的工地上,熟悉起来自然快。
大家都知道村里的贷款那都是老章家自己的掏腰包,现在北堂村搞改革搞建设,上面明里暗里都没有表态支持,至少是不会有什么专项资金的。
如果北堂村做不出成绩,老章家的钱打水漂的可能性已经是满满的,只不过现在北堂村上上下下的热情都很高涨。
除了南岗的公路系统和排水系统在紧张地施工以外,现在北堂村前前后后已经上马了好几个项目。
大棚蔬菜的育种倒成了其次的工作,由于现在有了省农大的全力支持,村里的大棚基本上已经不需要他过问了,说到底他也不是技术人员。
从选种到育种,分配种植面积和类型,都是由省农大的师生根据白湖湾的市场需求报告进行一定程度的匹配,当然,现在白湖湾进行的预算已经扩大好几倍。
在年初的时候,乔晨已经准备扩大北堂村的市场了。
乔锋在这一块做得很不错,乔晨只是提过一次,现在北堂百城旗舰店已经招聘了好几批次的编外员工进行培训了。
作为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旗舰门店,百城的北堂村真正的目的在于三个:第一个就是打开北堂村烤鱼的知名度;第二个是探索企业的管理模式;只有第三个,培养北堂发展和扩张需要的人才,是当前最紧要的事情。
北堂村要想扩张市场,光有钱也很难做到顺利,只有充足的熟练人手才能够迅速融入一个新的市场坏境。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真正决定北堂村能否顺利发展,进军更广阔市场的,是人才而不是资金和设施。
现在无论是五里桥乡还是北堂村,都到了发展的紧要关头,两者之间更多的是一种互相支持和促进的关系,而不仅仅是谁依靠谁。
乔晨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北堂扩张的过程中,几乎每一个方面都会优先考虑满足北堂村的需求和拓宽发展空间。
南岗的并入,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充足的人手和土地资源,还有更多的需要来满足。
二十六
但是与贾岗只有一水之隔的南岗,情况却是迥然不同的,因南岗人口多。
北堂村最早是老灌河的一部分,被两侧的陆地包围,整个灌河呈一个椭圆形状,河面比陆地的腹地深入较多,这才造成了北堂庞大的面积。
为了能够利用起这片水面,在某一个很罕见的大旱年,发动全村的人力,大干苦干几个月才用沙袋和石块在别庭芳兴修的石龙堰前堆起来一条长长的围坝,把整个灌河水拦腰截断,这才形成了日后的北堂村。
所以从早看到晚,从一开始看到现在,无论是南岗组,还是贾岗组,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在这条路上,老支书领着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
回到现在。
北堂村的那条围坝修通后,南岗组在大坝的两侧各自开了一个水闸,汛期的时候打开闸门让水倒灌进来,大旱的时候封闭闸门,让水停留在北堂内。
一旦下雨就放开闸门让水保持流动,而且能够形成这么大一个湖湾,很显然上面是有水流的。
老灌河的另一条小分支其实就是从重岔沟流经北小河入灌河的,只不过后来这条河渐渐地因为上游开挖和滥建,竟然被堵住消失了,也算是一个损失吧。
所以这一次乔晨打着北堂村村委的名义把北堂村周边好几里地都圈起来了,全部种树,老灌河的那条分支流经种植园,消失的可能性基本上就降到了最低点。
上流跟老灌河连接的地方修了围栏,也不允许在周边搞建筑。
在北堂大坝的这一头是南岗组祖居之地,另一侧,则是后庄人的祖居之地,翻过大坝,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南岗人世世代代都居于此地。
北堂村的改革,意外将南岗并入其中,不光是五里桥乡的其他几个村很吃惊,南岗本组人也很吃惊。
因为除了跟后庄有这条大坝的关系以外,南岗组和贾岗组甚至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要说贾岗和南岗是相互联系的,那肯定是扯淡。
但是不管如何,乔晨从乔锋身上看到的想到的,自然不会跟南岗组人明着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但是南岗组对能够并入北堂村进行改革,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三月刚开春那会。
南岗是第一个进行人口和田地测量的大队,一开始还有些人藏着掖着不愿意弄。
农村人淳朴不假,但是那也要看哪里的人,三里湾和学沟组本来就偏僻,这里的风土人情也绝谈不上好,闭塞落后不说,人还尖薄,跟个刺猬似的,见不得人碰。
后来村里一气之下,直接说要取消三里湾和学沟的名额这才没人阻拦,尤其是那些个老顽固,即使全村大部分住户都同意了,还仍旧死占着家里的那几亩田,死活都不肯让人去动。
对这种人,不管是章社有还是村里都没有办法,当初北堂村第一次搞建设的时候也不少,章社有和村委的办法就是直接冷落了,你要做钉子户也不会妨碍整体的规划,大不了空着一块地。
到后来出效果了,这才跟个大娘们似得,又是央人来说情又是托人讲好话,自己愣是拉不下脸面。
他们哪里知道村里早就预留好了他们的名额,只不过给他们自己晾着放在那里愣是空了大半年。
现在的学沟组,这种钉子户就不在少数。
所以当通往三里湾组的水泥路直接从坡跟修过去的时候,这些人愣是眼睁睁地看着公路规划的时候把他们给忽略了。
因为钉子户之所以是钉子户,往往就是占着家里的田地位置特殊或者房屋地基特殊,死活都不肯挪半分土。
对这种人村委也好办,直接把路绕过去。
在全民改革的大时代里,这种人并不能阻挡北堂村改革开放的步伐。
尽管有各种纷扰,但是,大家永远会记得,这一年北堂村再次迈开了张扬而又充满激情的姿态,走在通往新世纪和新生活的道路上,他们挥洒汗水,喊着粗俗的号子,但是却有着不逊色任何一支建设队伍的热情和豪迈。
经过连续三年的努力发展,北堂连锁超市已经开了五家分店。
百城只有这一家旗舰店。
按照乔晨的意思,百城只需要一家,也只能有一家,把这一家做成精品,无人超越,这就是成功。
事实上,北堂村成功了,他也成功了。
作为百城最早开业的连锁超市,北堂可以説一出现就俘获了百城大部分人的心,尤其是搬到新的北堂村商业中心以后。
其余的五家,有三家是在周边的内乡、淅川、镇平三个县城境内,两家在南阳市区,在年内还有至少五家即将开业,其中一家缩小版的北堂村超市正是坐落在崭新的村商业街,打算在今年建国五十周年国庆日庆典时正式开业。
作为北堂村的所有人,20多岁的乔晨无疑已经从幕后渐渐走向台前,成为北堂村青年人的代言人,即使是章社有和村委一班人,恐怕也不能改变这种现状。
97年,乔晨进行了一系列对北堂村未来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作用的部署,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的,三年后都产生了极大的效应。
如今的北堂村 香港万事可乐集团公司 ,已经成为南阳市甚至是整个河南省都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大型商业集团。
东南亚金融危机,按照很多人的想法,乔晨作为一个深知整个过程的亲身经历者,兴许会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但是他放弃了这种并不切合实际相反极有可能会让整个老章家暴露在世人眼前的机会。
作为早就盯上东南亚这只待宰羔羊的国际金融炒家,操纵金融危机背后的那些巨头都不是傻子,老章家或者説乔晨即使再眼红那些金灿灿的财富,想虎口夺食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甚至极有可能会将整个老章家都搭进去。
以老章家现在实力,连参与游戏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去制定游戏规则。
所以乔晨选择了最普通的做法,在危机最严重的时候乔晨将老章家一早就储备的资金,通过别的路子融入了被共和国中央政府纳入保护范围内的恒指。
尽管北堂村委对乔晨这一在当时应该被称为“最大败笔”的行为做出了很大程度上的反对和不支持,但是事态的发展却让众人彻底打破了对待常规传统操作的看法。
因为在这次简单的操作中,乔晨即使没有参与经济掠夺,却直接受益于震荡的指数,光是现金就足足套现近两个亿美金,不得不令众人震惊。
除了北堂村人,没有人知道乔晨在一年的时间内就让老章家的财富翻了十数倍,甚至在一段时间内,章社有都不曾知晓中间还有这么一段。
仅仅两个亿美金的资金量在恐怖的金融风暴中可以説连打个水花的量都不够,而且是分散了二十几个普通的基金账户进行了多次操作,基本上没有人能够注意到如此小额的资金交易。
但是如果是有心人细心观察的话,无疑会发现这些账户中的资金最终都流入了同一个户头上,只不过在金融危机那种动则数以亿计的资金交易的情况下,这基本上成为了小概率事件。
在顺利拿到这笔“横财”后,北堂村终于迈开步伐大幅度进行扩张了,乔晨没有理由説服自己不这样做。
仅仅是97年,在百城北堂村烤鱼餐厅和连锁超市的运营和管理已经渐渐成熟的基础上,老章家斥资数千万在周边的三个县城以及南阳市最好的地段收购了当地商业大楼,一年时间内北堂商业广场正式开始进入和覆盖南阳市场。
99年初,章社有和和乔晨父子远赴浙江省省会杭州市,跟着南阳市委书记拜访了高升浙江省常务副省长的江平。
省委的两大巨头都分别听取了章社有所做的北堂村三年发展报告,卧薪尝胆整整三十年,北堂村总算是熬出了头。
同时,老章家父子也顺利收购了省城三块地皮以及商业大楼,之后就是进行大面积的改造,年内国庆节的时候三家北堂村商业广场将会同时开业,正式登陆省城。
回想起这一路走过来的惊心动魄却又波澜不惊的经历,乔晨很欣慰也很急促。新世纪即将到来,尽管这几年发展的很快,但是北堂村的布局还差很多,同一时期的竞争对手已经开始走向全国,北堂村却还在累积经验过程中。
歪歪扭扭地扶着肩膀,四个人跨上台阶走进北堂村最大的超市。
第一次走进北堂村最大的超市,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还是被吓了一跳。
走进门,一眼望去,熙熙攘攘的全是人,但是人多并不是吃惊的原因,人再多难道还能比乡中学晨操那会儿人还多么。
真正让大家不拢嘴的是一眼望去超市一楼竟然望不到边,层层叠得的货架子,各种宣传牌,形形色色。
北堂村超市的内部设计,在总体上乔晨完全参照了后来他见过的那些最著名的连锁品牌超市的范式,甚至加入了一些中国风的元素,一切从简,去掉了一些繁琐的东西,整个超市显内部布局显得大气又不失精致。
百城的北堂村旗舰店,由于是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新建造的商业大楼,年初的时候才搬进来,仅仅是第一层就有接近3000平的面积,可以想象内部空间有多大。
虽然跟后来动不动加起来就是万多平的大型购物场所还不能比,但是两层楼总计6000平的超市,在9年的百城,那绝对足够让所有人都震惊。
现在这家店的店长还是何平,他这几年活得很滋润,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心中即使有所惆怅现在也早就抛到不知道几万里外去了。
二十七
在乔晨对北堂村连锁超市进一步进行融资后,虽然何平所占的股权从一开始的百分之四十五下降到了百分之三十,而且甚至还有继续下降的可能,但是何平在看开后,不仅仅没有不高兴,反而一天比一天活得滋润,当初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他所占的这些股权也不过代表不超过千万的资金,但是现在呢,仅仅是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所代表的已经是数千万的财富了。
这怎么能不让他高兴!
现在在何平看来,老章家父子就是他的大财主,这几年何平一直担任北堂村连锁超市的总经理,但是因为连锁超市是北堂村集团公司下属的企业,所以虽然章社有这个正儿八经但是又啥事不管的董事长一点心都不操,但是乔晨这个少董,或者説副董,对北堂村的决策权还是很大的。
至少这三年,北堂村的发展可以説是乔晨一手操办起来的,即使是何平这样的商场老手,都不得不惊讶乔晨手笔之大是他人所不及的。
虽然他不知道老章家从哪里获得的这一笔资金,但仅仅是从这种魄力上来讲,他是远远都不如的。
连锁超市只是个缩影,北堂村旗下连锁烤鱼餐厅,现在除了北堂村商业广场的伴生旗舰店以外,全市范围内已经有了将近二十家,因为从97年下半年开始采取考察加盟的模式,所以仅仅是一年的时间,全省范围内已经扩张到了三十多家。
而且乔晨已经正式提出,在年底会进军全国一线城市,作为北堂村连锁烤鱼餐厅的总负责人,乔锋现在已经成为了全省极有名气的职业经理人。
当初灰头土脸地从西峡县宾馆走出来,如今却令所有曾经轻视过他的人都需要仰望。
而这一切,都不过乔晨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一生。
市委调研组在北堂村足足呆了两天。
由市委书记亲自带队在一个村调研两天,这的确很罕见,甚至是奇怪。
但是随行陪同调研的干部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
尽管只有两天,但是他们可以説是已经完全认识到了北堂村的惊天巨变。
到99年末,北堂村将会吸收部分技术移民和劳动力移民,并且将周边零散的居住户口列入北堂村的户籍中。到时候五里桥镇的人口总数将会突破十万的界限,达到惊人的十五万人。
这是章社有告诉考察团的数字。
对于五里镇来讲,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
虽然北堂村还是北堂村,但是调研结束的回程中,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恐怕在不久后,北堂村将会变成北堂区,甚至在并不遥远的将来,北堂村会变成西峡县的一个市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今年北堂村的发展目标中,经济指数里最重要的人均收入将会达到惊人的两万元。
听到这个数字时,黄钺成按捺住了心里的狂喜和震惊,因为作为曾经的南阳市政府一号,他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
97年南阳市的城镇人口人均收入只有不到4000元,甚至低于全省的平均水平和首都这样的发达城市也只有不到9000元,由此可以想象这个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尽管北堂村的人均收入数以十倍的地增长一方面是因为北堂村的人口过少的缘故,但是很清楚,如果没有持续发展的产业支持的话,数字根本就不可能增长到这种地步。
调查组回到市里之后,乔明华当天就召开了北堂新村村委扩大会议,村里所有社区主任都必须参加。
在这次村委扩大会议上,乔晨作为村委书记兼任村长主持了会议并作了重要发言。
会议总结了北堂村发展和建设概况,并且听出了几个较为尖锐的问题。
随后向全体出席会议的人员介绍了这次市委领导带队下来考察的具体情况,并大胆预言在不久后,北堂村将会面临的外部情况。
强调每个社区都要在积极和妥善应对外部参访和压力的同时,紧抓建设工作不动摇,一定要坚持在党的领导下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为建设美好北堂村而努力。
尽管不知道乔明华已经开展了北堂村村内的宣传和教育活动,但是何平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拿到了由市台制作的宣传片和即将发到河南日报、人民日报的独家文章。
“小刘,你让他们把这个标题换掉!”
何平成看完宣传片的第一部,心头沉思了一会才缓缓説道。
二十八
第一部宣传片虽然只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但是省台的记者们捕捉的镜头都很具有吸引力,何平还是比较满意的。
最重要的是这部宣传边一共有五个部分,组成一个系列。
“书记,那我们换成什么?”
“就换成‘向伟大的人民共和国献礼’吧!”
两天后, 河南省电视台 作为省台的主编,余冰每天都要接到海量的资料,她的主要工作就是从中挑出最具新闻性的消息进行播报。
当然,余冰不可能每一份材料都会亲自去看,如果要这样的话,恐怕就是十个余冰都看不完。
刚立夏的天气已经变得很炎热,余冰今天穿的是一身合体的职业套裙,姣好的身段显露无疑,当然,作为省委书记的的掌上明珠,自然没有人敢打她的注意。
刚一进门,余冰就被人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余姐,快,台长找你。”
説话的是一个女生,是河南大学刚刚毕业的一个小助理,为人很活泼。
“找我?”
説话间,余冰已经朝台长办公室里走了。
“台长,您找我?”
省台的台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余冰他可是当菩萨供起来都不止,平日也不会刁难她,但是今天余冰却发现台长的脸色很严肃。
“小余,这是省办刚刚送过来的一个宣传片,这是第一部,后面应该还有,送来的有章省长的批文,你把这几天的黄金档期都调整一下,七点钟新闻后天气预报中间的那一段时间空出来,临时把这个宣传片制作好插入进去,知道吗?”
余冰一听这话,立马就意识到这个视频的重要性了,因为作为省台的台长,他肯定是知道这个时间段插播一段突然冒出来的视频会有什么影响的。
而且还有省府一号的批文,可以想见,这个视频到底具有怎样的重要性。
余冰心里立马就好奇起来。
好奇是人的天性,她也不例外,所以离开台长办公室后,她立马就拿着台长交给她的视频钻进播音室里去了。
半个小时后。
余冰有些发愣地从播音室里走出来。
“太不可思议了,我一定要去这个地方做一次专题报道!太震撼了!”
“天呐!为什么第一个报道这个地方的是这个叫叶飞的人,这条新闻肯定会成为国内最火爆的新闻,没有之一。”
作为省台的主编和省委一号院的公主,余冰的政治意识要远超一般人,现在国内的改革大势和发展经济的紧迫性,她很清楚,尤其是省委省政府,到底顶着怎样的压力她也很明白。
如果这个视频是真的话,她甚至能够想象到,中央领导恐怕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考察这个叫做“北堂村”的地方。
只是,这份南阳市市委书记推荐,由河南省省长章晓华亲笔批示的宣传片,可能会是假的吗?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説,她竟然错过了一个天大的新闻,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这简直就是令人崩溃。
1999年,10月1号晚上:
河南省各个角落里,像往常一样看完七点的新闻后,正打算等天气预报的观众们突然发现今天电视里竟然没有播放广告。
而是一反常态地播放了一个庆祝国家生日的小镜头,随即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会继续播放广告的时候,电视里竟然切入进了一段制作得如同山水画一般的镜头。
当视频结束,屏幕上出现“谨以此片向伟大的人民共和国献礼”的字迹时,几乎大部分看了这个视频的人都发现自己竟然还想看一遍。
“刚才那是什么地方?”
“好漂亮啊!”
“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好看!”
第二天。
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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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五天下来,河南省电视台每天很准时,在七点新闻结束后都会播放这段视频,一连五集,当第五天结束时,主持人才在视频的结尾处出了视频的出处,介绍了河南省西峡县五里桥乡北堂村的发展经过。
沸腾了!
彻底沸腾了!
整个河南省都沸腾了!
大多数人都被视频结尾一个普通的社区老党员説的那一句,“北堂村人用三十年的时间做农村改革的先行者,并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创造出来的成绩祝贺伟大祖国生日快乐”所打动。
一时间,北堂村成为了河南省最热的名字。
随即在不到三天内,全国各大省份的新闻媒体和报纸都转载了《河南日报》、《人民日报》关于北堂村改革开放的专题系列报道。
退休后被聘为北堂村党支书的许保林脸上挂着幸福自豪的笑容在心里说:
“北堂村啊,终于开始向全国人民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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