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故乡》张晓琴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冬天已过去,春天的阳光亮汪汪的。我想起了蕾切尔。卡逊的著作《寂静的春天》,也想替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说点什么。乡村在我心里的情感,正如俄国诗人勃洛克一首诗歌所表述的那样:“我的故乡有着最为广阔的快乐和忧伤,像一些公开的秘密,到处传唱。”
我还算是有一个有故乡的人,每年至少有一次回到祖父、曾祖父的坟头磕头祭拜,祖坟所在的山下,是三叔家,我还能在这里住一晚,听见乡亲们的故事和纠缠不清的矛盾,能记起自己和亲人们的过往。对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不想拿腔拿调地诉说它的恩泽,我想说的是另外的事情。一直作为传统文明集结地与堡垒的乡村早就开始崩溃了,“向钱看”“抓到手里就是自己的”成为一种人们的基本价值观和群众运动,作为城市文明余孽的乡村虽然在这方面迟钝一些,但也很快加入了这一声势浩大的集体合唱。头顶没有了飞翔的燕子,河床上没有汹涌的流水,对我们的当下而言,生活不过是一场往昔的寓言。
“王扎什家在城里买了房子……”,“李达娃家搬到了县城……”十年前,我对此类消息有一种强烈的被刺激感和羡慕感。当这种刺激感消失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乡村人已经开始背弃自己的出身之地和根脉所在了。这种前所未有的思维和现实变迁,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或者说一种新的中国农民生存方式横空出世。
童年的乡村已经远去,它给了我或鬼气十足或仙气充沛的故事,与蛙鸣相约与百姓相处,生活里耳闻目睹的人事占据了我最早对世界的认识,布衣素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些时候他们也有声响,譬如扯开嗓子骂人的花腔,妖娆得疯涨。童年的乡村,有个词叫“浪”,那是放纵的,是真,是精神的事情。如今家乡的夏天是寂静的,年轻人远走他乡,留守的老人们守着土地和庄稼。春天的狂风和夏天的烈日肆虐,老人们在大地上蠕动、踉跄、蹒跚,挣扎,他们私密的生活、泪下的人生,无人过问,悲哀一波一波袭来,他们一遍一遍沉默。
二十世纪末,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我的父辈们从牧区搬迁至那里,开垦土地,打井灌溉。当初水泵下到地平面以下1.5米,就能抽出清亮亮的地下水。之后近二十年时间内,水泵以平均每年3至5米的速度向下放,至今有的水泵已经下到距地面80米的位置。很久以来,我凝视着喷进沙土地的大股亮汪汪的地下水,惶恐不安,怜惜又疼痛,似乎看到一个人止不住的鼻血。想到了博尔赫斯一句话:水消失于水。我说,进步消失于进步。
故乡装满了好人和疯子。一些人看到了农业灌溉的弊端,也看见祖传的文明在迅速的消失、变异,一些人在沙漠里疯狂地打井开地,他们神通广大,总能获得打一眼井的权利。 在成千上万亩广阔的沙土地里,从春到秋,水管里水流汹涌着,源源不断渗入沙土,渗入庄稼。在寂静的夏天,只有地下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我不想说贪婪是一种什么坏行为,因为我们的周围遍地都是。也许贪婪的魅力更容易激动人心。
经历不能替代,生活还要继续。我无法批评一个正在用地下水灌溉沙土地的乡民,他在暴烈的阳光下深情守望他的土地,等待收获。 乡民们得意的样子是指望着种地能买车买房,能过上富裕的生活,或者不用指望着种地过上好的生活。沉默的好人和贪婪的疯子,都不是在过日子,而是被日子过着,在时间里忙碌和找寻。社会的疲劳和营养不良,体现在乡村,就是乡民们的辛苦挣扎。
没有人怀疑过土地给人的合理性,它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移挪着它之上的人。而人不知敬畏和尊重,提高速度,以消极方式取得盛气凌人的效果,自以为掐算掌控得最好。欲望让人手忙脚乱了,还不知土地的元气都顺着欲望的茬口跑了。我依恋故乡,城市让我没有方向感,那些作响,那些吵杂的声音,使心像挂在身体外的一颗纽扣,没有知觉。依旧是天高云淡,荒野千里,依旧是大漠长河、落日恢弘,
然而,故乡的意义渐渐消失,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没路可选,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当我们在大肆融入城市及现代文明的时候,另一个生命生存和精神、文化传统场域也即将被消除。在过去很长时间内,乡土一直是民族文明的主场地,精神传统的“胎盘”和“脐带”。它的崩溃和消失不仅体现在有形的人和事物上,还有文明和精神的断裂、永不再来。
从泥土中来又皈依泥土,到泥土中去又逃离泥土,这是无常的巧合,纠结在一起,我们不能够明朗,就像不能够逾越情感的屏障。即使我读尽天书,也找不出明亮的出路。抱歉,我只有记忆,只能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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