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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下巴

作者:肖大胜 阅读:853 次更新:2023-05-12 举报

上月某天我上班,发现大街上有不少人手捂着嘴巴不说话,又痛苦又滑稽。我实在奇怪,见不远外有个认识的老师,就摘下耳机走过去。他口齿不清地叫先捂紧下巴,我不解,他有些着急地打手势,我便伸出双手捂住。

曾经自己的下巴挺结实,但也许以前当老师说话多的缘故,也许是全球变暖的副作用,也许是俄乌战争的影响,总之,我的下巴都掉好多回了。

此前几天我刚掉过,那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听说了一件奇葩事情:有个学生未按要求完成作业骂老师,老师不敢打不敢骂不敢批评,只好请家长,家长到校把自己孩子打成了耳穿孔。事情的结局却是:家长让学校赔了3万元钱才罢休。

凡听到这事的人下巴都“喀哒”掉得既快又响,我没能幸免实属正常,那几天的医院和全城的大小诊所都因此水泄不通,差点发生踩踏事件,有几家药店的门都挤跨了,还好无人受伤。

我昨天才把最后一道药吃完,医生反复叮嘱我尽量不要听奇特事情,以免复发,搞成习惯性脱落很难医治,甚至还建议我只要不是工作生活必须,都戴上耳机才好。昨晚半夜醒来睡不着看电视,有广告卖固定下巴的隐形设备,价格不菲,看来我即使存私房钱也得买一套,不然说不了话那可得把人憋疯。总是靠手捂肯定不是办法,关键是不保险。

说到保险我还和妻子闹过别扭,基于当前严峻的现实,我强烈建议我们都买一份下巴保险,而且听说保险公司马上要大幅提高保额,因为亏损太大。下巴多重要啊,试想如果成天掉着下巴,口水乱流,话说不清,饭没法吃,怎么见人怎么生活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但她人小胆子却大,宁愿给狗买护脚霜都不买这个保险,还把我的耳朵拉得老长,如果不是耳根连着,估计成印度飞饼了。我真恨不得把那些护脚霜挤到马桶里,却又不敢,她瞪一眼我就会浑身筛糠,只能生闷气。不过还好,她不忍心我的楚楚可怜,终归有所妥协,给买了一副耳机,我也就释然了。

他边走边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大概是这样的:附近某学校放学前强调了安全并提醒了家长,有个学生半路上发生车祸身亡,交警已按交通事故处理,学校已报保险,可家里人执意找学校的麻烦,向这里那里举报学校有问题有责任。

我真以为出现了幻听,像天外飞音。其实我从来不神经衰弱,没有出现过幻听,只听别人说过。我一直后悔那次听别人讲幻听,因为自从听说后,每听到离奇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幸好我先有防备,不然铁定得进医院治下巴。我和他告别,戴上耳机,双手紧捂下巴,一直到单位大门口都没放下过。

一路走我一路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别看我的下巴遇到怪事掉得挺灵,我的脑子却不灵,然而我偏偏又是个凡事不想明白睡不着觉的人,这次更是把头都想疼了。

为了脑子能灵光一点我偷偷吃过不少药,烂红苕加臭鸡蛋、霉核桃和童子尿都吃过,更别说锅灰加陈露水、清明雨泡葱根和黄连水,我曾觉得好像有点儿效果,不敢明问,就旁敲侧击,每次都被妻一句话说点穴:“能出这个烂主意,是不是吃了臭蛋?”“你这霉货尿喝多了吗?”弄得我浑身躁热,槐树皮一样的嫩脸很挂不住。

有一次散步,我看见过文同桥左转顺河第三棵树下蹲着个中年男人,衣着不整,鼻水长流,头发又长又乱,对来来往往的行人爱理不理,脚边放着半截黄纸,和他的脸一样脏,上面写着“祖传秘方专治疑难杂症”等字样。凭第六感,我觉出他的潇洒和深沉,认定是藏于市井的隐世高人。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居然让我给碰着了,胸口一阵狂跳。为防止高人因暴露绝尘而去,我强装镇静,谦恭地悄悄和他交谈。

果然有一手!他说确有脑子开窃的秘方,已有168个人用过,成功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三点一四,表现最明显的是宋朝的一个人,十三岁了还不知道自己吃饭,坚持报用秘方,三十三岁中举,官至礼部尚书,史书上都有记载。

“那你……”我下巴“叭嗒”一响,只来得及说两个字。

“祖上传下来的——但可惜没有记载他服用秘方的事。”他颇为遗憾,这为国为民的大胸怀真让人动容。

我顾不得疼痛合上下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洗耳恭听。

他的秘方是:千年老坟土4钱,猪脚毛3钱,马桶垢2钱,膝弯汗泥1钱。烈日下暴晒三日,圆月下清照三夜,小雨中淋三小时,大雪中冻三小时。子夜零时开始猛火煎一小时,中火煎一小时,文火煎一小时。一副吃三天,每天早上8点8分、中午12点12分、晚上6点6分准时服用。

这么复杂,我怎么记住的?

他给我说了二十一遍,让我背了二十遍,从黄昏都到快半夜了。是的,我读书时经常上课打瞌睡,一首短诗三天都记不住,但他的耐心感动了我,让我动了洪荒之力。他见我十分虔诚,还详细给讲了原理,什么天圆地方,什么阴阳五行,什么高山流水。我当然不可能记住,只知道每一味药都不可或缺,剂量不可变更,制药过程不能增减,服药时间不要错过。

可惜我至今还没有把几味药凑齐,那个高人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真羡慕那168个幸运儿。你们都可以试试,秘方哪!连傻子都可以成举人哪!也请广为传播,也算传承非遗,功在千秋万代。

所以我现在要想明白一件事很不容易,但这件事我居然十天不到就想出些道道来了。

他们就是要找个出气筒!

能想到这一点还得感谢妻,因为我就是她的出气筒。她整天不怒自威,我总是提心吊胆,但又没办法,理由总在她手上。不管什么事,与我相不相干,就是她在路边听到的一件什么闲事,哪怕她拐九九八十一道弯,最终都会怪到我头上。

有时甚至还不想绕太多,直截了当地说:“就怪你!就怪你!不怪你怪哪个?还怪我吗?”

给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怪她的,我立刻哑口无言了。所以我一看到她腿就发软,以前本来是外八字的,结婚才几年,现在我都成罗圈腿了。

只要有第一次就有第一百次一千次,就像低洼地一样,上游一涨水它就必然会被淹,除非发生地质运动,低洼变高地。她把我当出气筒已经成了习惯,习惯这东西有时使无理也显得理直气壮,很难翻身。

学生意外出车祸,家长却认定孩子不能白死,必得找谁出口气心理才能平衡——姑且不说赔钱这种俗事,虽然最终都是用钱解决。

出气筒很多。

在家带孩子的爷婆,没有尽到监护责任无疑难辞其咎;或者父母本人,以挣钱之名未尽家庭教育之责,二人可以来个夫妻对打;或者肇事者,不能保险公司赔钱就万事大吉,还该有道歉和补偿;或者修路单位,没有在事发处设置醒目提示,也不能说完全无责;或者事发现场的成年人,未尽提醒之道义责任,可以控告他们;或者车商,出售了没有近人即强制刹停的不完美汽车,哪怕追责路长了点。

实在不行,埋怨太阳也行,它恰在那时那个角度发出亮的影响司机视线。或者责怪阎王,他怎么能就收走自己无辜的孩子。还可以咒骂上帝,眼睁睁看着善良的小孩被撞死纵容恶行,实在可憎。

但是这些家长统统不找,偏偏只找无关的学校。为什么呢?习惯性而已。出气筒要找最好使的好个,不然反倒容易受伤。妻用我当出气筒最顺手,百用百灵,从来没有失望过,所以每次总找我,我耳朵的无比坚韧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家长也一样,那么多有理无理找学校麻烦的,都是学校事后蜷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试伤口,肇事的占尽便宜后得意地哈哈大笑。也就是说,他们觉得那些不会任由摆布,轻易达不到出气的效果,而学校这个基本通用的出气筒绝不会让他们失望。

况且怎能说学校没关系呢?没把我孩子教育到位呢。

学校是教育的主阵地,但还有不可或缺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可他们故意混淆是非,把教育的全部责任都推给学校,学校必须包成人、包成才。

只要教育到位了,不只是杀人放火、坑蒙拐骗、贪赃枉法,连随地吐痰都不会有,万能的教育包治社会百病,所有人身体和心理的不正常都可以预防和救治。教育到位了这孩子就能趋利避害,怎会发生事故?作为教育主体的学校毫无疑问脱不了干系,还想不赔钱算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就是他们的完美逻辑,以完美之名找你的瑕疵,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加上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成熟技俩,不怕你不就范。

这方面妻对我的智力开发是有莫大功劳的。她经常给我列举谁谁这方面比我能干,谁谁那方面比我能干,谁谁情商高,谁谁会挣钱,要我向他们学习,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浑身缺点,一无是处。无论什么事,她只要觉得委屈,必定要我认错,必须像最下游的海洋一样笑纳她的一切泛滥。

当然,那些家长们比妻高明得多,狠心得多,招数也多得多,学校怎么可能应付过来呢?更关键的是,软弱的学校本来招数不多,本来受伤已成习惯,你不受伤会让全国人的下巴都不牢固,会让医院不堪重负而瘫痪,而这是国家和全国人民都不允许的。

随时把你的脸按到地上摩擦,随心所欲地把你的自尊心踩进烂泥里污损,矮化你,你能淡定从容吗?能昂头挺胸吗?我是有切身体会的,现在家里都不知道自尊和自信为何物了。妻眼神正一点我就会打哆嗦,鼻息重一点我就感觉会被吹得翻跟斗。

如果每次受欺侮都没有反抗或者反抗无效,就会被欺侮了耍,当成人人有事无事随手可捏的软杮子。我就是让妻出气、供她开心的软杮子,这是经年累月之功,而非一朝一夕之能。

教育之所以软弱,原因很多:

(先竖食指)教育部门属于下游的弱势部门。教育只花钱不产钱,难出政绩且量大面宽事多,没有谁有那个精力给你撑起,要识趣少添乱。

(加竖中指)学校属于弱势单位。服务行业没有政务实权,没有执法执纪权,更多的是被执纪执法,家长没有后顾之忧,肆无忌惮,“嘿,你能把我怎样?”

(再把无名指竖起)教师属于体制内的弱势群体。政治地位口头上喊得高,经济地位不敢恭维,真实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多数人从心底里并不够尊重。

(最后把小指也竖起)教育属于弱势行业。职责像海一样宽泛,事事都可涉及,然而配套法律法规不健全,学校和教师维权艰难,很容易手足无措。学校成为“无限责任公司”,成为应治好癌症的“万金油”。

只要处于弱势,有理也没人听,更没人依,基本也就任人摆布了。就像我在妻面前,她就是上游,我就是下游。明明她有时牵强附会,明明她有时无事生非,还得依她的,我反对无效,我的条分缕析总遭无视。

弱势就是处于下游,最多涨点潮,水漫金山那是传说。下游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上游来污水也得接下,来泥沙也得接下,来枯枝败叶也得接下,给你什么是什么,没有取舍的自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并且不管好歹给了你水源,要虾你得出虾,要鱼你得出鱼,要龙你就得出龙,不然,随时可能被断流。在我们家里,我的零花钱妻想给才给,想给多少给多少,高兴呢给我好脸色,不高光呢随时让我难堪,反正随便怎么都可以挑出我的毛病来。

五一收假第一天上班,听到的一件事更是匪夷所思:有位家长带4个小孩到水库边摸螺蛳,2名女孩落水,家长施救过程中也不慎落水,最终3人死亡。于是有人建议凡学生出事故,直接拿老师判刑,从重处罚,才能斩根断源。

天哪!……天哪!我的下巴捂都捂不住地快耷拉到胸口了!舌头吊死鬼一样伸出来……

教育这只待宰羔羊,这条砧板上的鱼,这个软杮子……

我气得肚皮鼓胀,皮带都被挣脱三扣,感觉自己像直立的青蛙,就快晕过去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行,什么没干,什么作用没起,我倒先气出问题来了,那才是真正的冤枉。于是闭上眼睛,收住舌头,一手合上下巴,一手抚胸,长吁几口气,然后像小和尚念经一样,反复安慰自己,山清水秀,阳光明媚,身体健康,生活幸福,万能的教育啊,你万万不能气死我,我还有妻儿老小,气死没人赔。气死没人赔,千万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不要去想了,不要去想了……

过一阵,心情平复多了。还好,今天的事情较多,让我无暇多想。

但在下班路上,这事又不由自主地从我头脑里冒出来,下巴有些不听使唤,气愤和沮丧的情绪比夕阳更灿烂。

不过,也许是受红彤彤的太阳刺激,也许是被清凌凌的梓江点醒,也许是有神人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我突然觉得眼前灵光一闪,堵得发慌的胸口豁然开朗,甚至想狂笑一番:按照上面那些家长的逻辑,我真气死的话是可以索赔的,而且该给赔偿的对象还挺多。

一是政府。我气死的原因不是为我个人名利得失,主要是为国为民的大情怀,太关切国家教育的兴衰,以死唤醒世人对教育的重视,也算为教育而牺牲,为国捐躯,当然政府得赔。

二是做这类事的家长。就是他们制造出如此奇葩怪事,让作为堂堂教育工作者的我斯文扫地,颜面无存,不堪受辱而死,当然得负责任,必须赔偿。

三是涉及到的学校。他们虽然本已受辱,是受害者,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正是他们无底限的退让使我们这些还有点血性的教育工作者一再忍气吞声,一再忍辱负重,懦弱的他们也是我被气死的帮凶,必然要承担责任。而且反正他们受气已成为习惯,再多一个也无所谓,我虽哀其不幸,但也怒其不争,没必要放过他们,再多受点儿气说不定哪天还能触底反弹,对他们有益无害。

四是凡知道这些事情却没有制止家长胡乱作为的人。明知道他们伤害教育却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甚至火上浇油,对于我的气死他们都负有道义责任,为了弘扬正气,也应该对他们追责。

五是所有与我有关的个人、单位和公私团体。谁都明白生气也是可能死人的,看见我生气却不开导我,宽慰我,给我一些好处,让我觉得并不是人人都在矮化教育欺侮教育霸凌教育,却让我生气太久生气太甚而至于殒了性命。即使不知道我生气者也不能置身事外,对一个鲜活的生命不闻不问,不主动关心,还敢说没有一丁点儿责任?死者为大,他们谁都脱不了干系,理应作出补偿。

而且我的气死,意义非常重大,我这个人从不看重钱,更看重理,正义不能缺席,必须还人间一个公道。

只要我生气,从国家到地方,从集体到个人,谁都欠我的,没有气死,他们责任小赔偿少我可以不追究,如果气死,他们的责任就大,赔偿自然就应该多,必不能放过。不赔,就法庭上见。

所以,再怎么也不会白死,真好啊!如果需要,就气死我罢!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了,七窍通达,天衣无缝,简直天才。看妻还敢随便欺负我,哼!不过,又有一点惋惜,如果把世外高人的那副药能早点捡齐服用,无疑更聪明,爱因斯坦也不及,说不定会给全世界带来一场大震动!

我突然涌起想飞的冲动,而且觉得似乎划两下手臂或者双脚凌空踩几下,真可以飞起来。天朗气清,江山如画,夕阳无限美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连死都无所谓,那么下巴更可以随便掉了,一样的道理,终究有人赔,为了教育,我义无反顾。

我双手紧紧抓住梓江桥的栏杆,生怕自己真的飞起来,动静弄得太大,人家会把我当怪物,大隐隐于市,必须得低调,不露痕迹。

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不能气死,也下巴也不能随便掉。气死的名声毕竟不大好听,下巴掉了虽有赔偿但那种不方便比死更难受,更主要的是别人会笑话我。见识太浅薄狭窄了,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抗挫折能力太弱了,如此不堪打击,实在不够坚韧,愈挫愈勇哪里去了?百折不挠哪里去了?身处下游却没有下游的大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呢?动不动就惊讶,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气愤,没有逆来顺受、以德报怨的大气度,没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境界,还敢自认为是优秀的教育工作者?

看来,只要还活着,必得让下巴做到泰山崩于前也无动于衷,而这实非易事。河风拂面,我突然认为先前能够飞起来是错觉,抬抬脚,果然颇为沉重。

我得尽快凑齐那副药,在这之前,还是随时戴好妻的爱心耳机为妙。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可怜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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