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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一位优秀诗人的前提

编辑:admin 阅读:1458 次更新:2020-01-04 举报

偶然间读到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的一段主张,内心很受触动,他是这么说的:

唐代诗人的生活和诗是统一的,而后代诗人往往是分开的;唐代诗人完全沉浸在诗歌精神之中,而后代诗人往往无法做到那么纯。比如清代诗人黄仲则,在他写出“一星如月看多时”这样优美的句子后,回到家,马上就转入了一个非常世俗的世界:妻儿都奚落他对诗境的沉迷是不实之务。在这种情境之中,前一首诗的世界又怎样保持其自足性呢?

这段话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诗歌这种文学表达方式可能是最根植于一个人的心境的。如若要做一位优秀的诗人,首先要纯粹,不仅内心纯粹,甚至连生活环境也要纯粹。

说起纯粹的诗人,我马上想起了李白。李白(701年—762年)这个人,可以说一生都是非常浪漫与天真的。在写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726年,25岁)“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725年,24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比较靠谱的说法是724年,23岁)诸如此类的诗句时,李白很年轻,固然意气风发。

但是,当他在宦海中浮沉、在政治中屡遭打击之后,他写出来的诗却依然有股子“少年气”。虽然有牢骚,但整体诗歌风格是昂扬向上的,如《将进酒》与《蜀道难》。这两篇乐府诗凭借乐府古题带给他的灵感,无限生发出去自己的感慨,情感如同波涛不可遏制。乐府诗的题目本来是规定了诗歌的内容的,但李白从劝酒的意义出发,反而安慰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从蜀道之难的意义联想到仕途艰难,展开丰富的想象、化用神话,展现了山河的壮美。

李白把自己的个性气质融入了乐府诗中,就形成了“李白式”抒情,有一种奔腾回旋的动感,表现在字句音节上,是句式的参差错落和韵律的跌宕舒展。读之体会诗中的情感,你会发现李白是不服输的。写下这两首的李白四十几岁。

安史之乱间接导致了帝位之争,李白以为终于有人认可他的政治才华了,即永王李璘,便心甘情愿地追随,没想到却站错了队,随着李璘兵败被杀,李白以附逆罪而被逮捕。经历了诸多波折,判流放夜郎,而行至白帝城遇大赦。激动之余,他写下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一个险些踏入鬼门关的人,就是这样容易看到曙光。这时的李白多少岁了呢?59岁。59岁放在现在是快退休的年纪,而李白却还活跃在政坛边缘,并且相信明天依然美好。

这些诗歌,如若我没有标示出写作时间,也许你会认为这些都是李白年轻时的作品。而事实上,李白的浪漫是贯穿一生的。而正是因为他的一派天真,让我们不能轻易想起李白的一生其实饱受苦难。当代有些年轻人觉得偶尔丧一下挺酷的,但是李白从来不,即便在生死关头。

直至61岁去世那年,李白还写了这么一首《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他以大鹏自比,感慨自己在当世没有知音。回顾李白这一生,按照世俗“成功”的标准,李白应该是没有达到的。而他至死依然相信自己只是怀才不遇而已,只是到了花甲之年的他,就像诗中的大鹏鸟一样,力气不足了。李白最后是病死的,写下这首诗时不仅有对人生的回顾,却也流露出“李白式”的骄傲:宝刀未老,大鹏终究是大鹏。

李白可以说是活得诗意,活得纯粹,因此诗歌也写得旖旎。他的天真浪漫,是留给后人最宝贵的财富。

清代诗论家叶燮在其《原诗》中也有类似观点:

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薄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昆弟’之言。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

叶燮认为,诗歌流露的是诗人内心的真情实感,因而人有什么样的气质,诗歌有什么样的风貌。这段论述中提到的诗人中陶渊明就是如此,他对官场的确厌弃,对自然是真正地推崇,因此才可以写出那些淳厚风味的田园诗。

田园生活其实很苦:首先,万事开头难,当他扛起锄头时,先要开荒——“开荒南野际”,长年出仕在外,家中虽有僮仆帮忙,但无主要劳动力,田地早已荒芜,《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也表明了这一点。其次,在当时没有大机器的情况下,种田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表明作为一个读书人,陶渊明种田是非常吃力的——早出晚归,还是免不了豆苗没有杂草长得旺。最后,以当时的生产力,种地养活一家老小显然是有难度的。“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收获之秋还没到来,夏天就已经在忍饥挨饿,到了冬天棉被也不暖和。

你看,他多么真诚,敢于直面生活的苦难,却亦坚守自己的选择。这,才是叶燮所说的“素心”。

也许你要说,有些诗歌的创作者气质并不符合诗歌的表现,正如叶燮所说,如果没有真情实感,那么诗歌的生命力是不会太长的(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我个人认为,不是出自内心的创作很难达到一流水平。(不知道叶燮写这段话的时候是不是和我同样的感受但是表达得很委婉。)

恰如杜甫,他写的诗之所以感人,就是因为他就是普通民众中的一员。他写的无非就是普通人的见闻、普通人的感受,因此千载以来我们读他的诗依然会有所触动,正如叶燮所言,诗歌中的情感是欺骗不了读者的。所以,我们会相信杜甫自己住着破茅草屋,却真心实意地祈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总之,诗歌不仅是一种很精炼的表达,也是一种最能外显作者情感的体裁。如果无病呻吟或者违心表达,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纯粹,是一位优秀诗人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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