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万生：围炉夜话（小说）

　　一

　　刚进入冬季，大山顶上的红旗村民组，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寒意更浓了些，干活的人们还未等天色暗下去，便早早的收了工，扛的扛锄头，牵的牵耕牛，背的背红薯，一股劲的往家里赶。咱们老百姓都知晓，这冬天的傍晚和夏天的傍晚，那是不同的，冬天的傍晚，天说黑就黑了，而夏天的傍晚，那是要延长几十分钟，甚至一个多小时，天才会黑。

　　黑夜，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完全笼罩在了红旗村民组的大山顶上，那十数家的灯光开始次地亮了起来，犹如夜空的星光闪闪烁烁。偶有牛铃或羊铃的声音，大家都知道，那定是老党员胡廷华追赶的一群牛、羊还未到家，它们正伴着刚刚降下来的夜幕和灯光，往家里走。

　　“到李天国家开会的，到得了哈！”

　　突然，不知从那夜空里的哪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喊山响的声音，似乎打破了这刚刚就要进入沉寂的夜晚。

　　“要得、要得……”

　　“来了、来了……”

　　“你吼球哪样，马上到了……”

　　“慌哪样哟，我要把要牛、羊追回去关起了才来得了嘛……”

　　“那就等你了哈，胡老汉……”

　　一阵子的问答，似乎把这大山顶上都吵了个热闹，人们在不见身影的地方对话，谁都晓是谁，倘是外人，那恐怕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李天国家的饭菜都摆好了，酒都倒好了，就等大家到齐了开饭……十分钟内都得到齐、到齐！”不知是哪个，在下通缉令了。

　　二

　　十分钟后，红旗支部的党员胡廷华、吴兴诚和冯有伦，还有刘二筒、鲁三扯和邱长水三名村民，都齐刷刷的围坐在了支部书记李天国家的烤火炉跟前，围成了一个圈。那熊熊燃烧的炉火，把整间屋子，暖和得像个热气球一样，大家都喊着热、热、热……

　　李天国书记接过话茬说，“你们都是跑步过来的，身上肯定有些热劲，再加上这烤火炉的热度，不热那才是怪事……”

　　“管他热不热哟，你赶快把酒倒起哟。”老党员胡廷华边说边撸起了袖子，拿出了要大喝几杯的架把式。

　　“胡老汉，不要吼得凶，这酒进肚子了，也是有热度的哟……”李天国书记边说边将一瓶原包装的酒瓶拎开了，一顺的倒了过去，一瓶酒就倒了个空。

　　“来，各位，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次生炉火，请大家来吃杯酒，吃杯热炉酒，也是为我们开支部扩大会，提前开一个预备会……”

　　“李书记，你这个预备会格局就不小哟，你看，满桌子的香肠、瘦肉、猪脚，还有爆炒鸡丁，加上七七八八的配菜，少说也有十五、六个菜吧，一、二、三、四、五……”

　　“刘二筒你就不要数了，等别人家李书记把话说完嘛。”在一旁的鲁三扯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说，“规矩还得要。”

　　“唉呀，三扯，这大山顶上，哪有那么多规矩哟。”李天国书记赶紧给刘二筒打着圆场说，“来吗，大家喝一口。”

　　大家都一声声的应着，“喝、喝、喝……”然后，把杯子放在了热烘烘的炉沿边上。随后，大家开始你筷子、我一筷子的，夹着那些可口的菜，一口口的吃，边吃又边喝酒，边喝酒又边吃菜，这农家的人们，没有那么多讲究，不像场面上的人们，先走个三杯了，然后才可以自由畅饮，只要有口福，就各自喝着自己的，也各自吃着自己的，繁文缛节的礼数，在这儿派不上用场。

　　“今天大家尽管吃好喝好，酒，有的是，菜，老婆还在弄，我们酒足饭饱后，才谈问题。”李天国书记端着杯子，向大家又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

　　“谈问题呢，我的认为，那是边吃边喝边谈都行，又不影响大体，也不是在办公室，开正式会议，只是个预备会了嘛。”支部党员吴兴诚建议说，“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开到深更老半夜的，不得行，我那牛，还要扯两把夜草给它吃，它才长膘呢，牛无夜草不肥了吗。”胡廷华说完，喝了一口酒，乐呵呵的笑了，笑得把一撮银白色的胡须都擅抖了起来。

　　“那是、那是，我那头母牛晚上也要丢两把草给它，不然，它发情都要往后面拖。”鲁三扯接过胡廷华的话说。

　　“怕没得那个道理哟，三扯。”支部党员冯有伦有些质疑鲁三扯的话语。

　　“那些不扯远了，养牛，是那些专家的事，旁人一般是不清楚的，我们今天要讨论和交流的问题，那就是整体推进我们村民组长远发展的问题。”李天国书记说完，打开了第二瓶酒，一顺的给大家满上。

　　“脱贫攻坚，把大家贫脱了，现在就是看如何进一步提高大家的收入。”吴兴诚补充着说。

　　“那就是乡村振兴了嘛，那个政策我晓得，我是天天看新闻。”村民邱长水接过吴兴诚的话说。

　　“对，就是乡村振兴，我们是要考虑我们村民组的长远发展了，大家想想看，这疫情这样影响下去，不晓得哪天是个头……”党员冯有伦若有所思地说。

　　“是呀，如果这疫情持续影响下去，我们村民组外出的人们能找到钱，在外面能够稳定，他们不怕，但就怕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们，到时他们回来，能干啥子事？……还有，我们本身也需要发展，提高收入呢，国家的政策，不能等、靠、要噻，那是不长久的，毛主席老人家说得好，要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党员胡廷华的这一翻话，似乎说到大家心坎上去了，大家呷了一口酒，七零八落的都附和着说，“那是、那是……”

　　“我今晚请大家来喝杯酒，就是要大家拿主意，我们这个村民组，今后怎样发展，往哪儿发展，我们怎么去发展？”李天国书记像是为红旗村民组今后的发展，提出了新世纪问题，说完后，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接着又说，“今天晚上，我们大体定个方案，明天早上再去办公室开支部扩大会。”

　　“看来这顿饭还不是白吃的哟，三扯。”刘二筒笑嘻嘻地说。

　　“是是是，李书记的粑粑从来没有烙糊过。”鲁三扯也跟风着说。

　　“我看还是老胡先说，几十年的老党员，他是啥都干过，养鸡、养鸭，放羊、喂蚕，哪样产业他都搞尽了。”冯有伦说完，盯着胡廷华看。

　　“唉呀，话说回来也是，这几十年来我确实啥都干过，特别是那些年当鸭客的时候，扛着一个鸭篷子，从秋天出去，一直要到第二年春天才回来，边放鸭子边卖鸭蛋，鸭子也卖。羊也养过，蚕也喂过，其他的产业就不说了，但几十年下来，就是没有找到钱了嘛！”胡廷华说完，把长长的烟斗往自己硬梆梆的鞋尖上叩了两下，一颗火星子就掉在了地上，他顺便一脚，便将那火星子踩灭了，然后又塞进去一节土叶子烟，旁边的邱长水赶快掏出打火机，说“老汉，你帮大家出些主意和招法，我天天给你点火都行。”

　　胡廷华猛地吸了两口，火接上了，那有着一股地道的纯正的旱烟的味道，弥漫在了热烘烘的整间屋子里，大家都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旱烟的香味。

　　“我看呀，我们这儿发展产业的问题，关键就是缺水，天稍微干旱一点，那就是个难事。”胡廷华像似抓住了红旗村民组发展的命脉似的，他呷了一口酒、吸了一口烟后，又补充着说，“这几十年来，我太清楚这个情况了。”

　　“那你认为，从长远来看，搞哪样产业稳当？”李天国书记追问着胡廷华说。

　　“反正缺水，养殖业尽量不搞，缺水你就老火，不稳当。”

　　“大家意见如何？首先排除养殖产业发展。”李天国也追问着大家。

　　“这方面老胡有几十年的经验，他有话语权，养殖产业是不能搞的，零星的养殖，那是各家各户的事。”吴兴诚补充着说。

　　“大家意见如何？”

　　“没意见、没意见……”

　　“好，大家喝一口了，再进入下一个议题。”李天国书记说完，端着杯子先喝了一口酒。

　　“这屋子热得很！”刘二筒说完，脱掉了外披的大衣，邱长水也把外衣脱了，叠在了刘二筒的外衣上。

　　“种玉米，产量低，种稻谷，好些年就没有大面积种植了，不现实。我看，书记，除了种茶叶、种辣椒和种桑树养蚕，其他产业都怕是老火哟。”党员吴兴诚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我们这个地方，早些年没有规划种植茶叶，这个产业也难得上，而且我们的土地也比较分散，各家各户的，也不好管理……”李天国书记回复着吴兴诚的想法。

　　“那是、那是……”大家似乎都有同感。

　　“那就只有种植桑树养蚕或者种植辣椒了呢。”李天国书记似乎给大家明确了答案。

　　“辣椒也怕干，今年这个气候，大家怕是最有体会的了，以后的气候也不好说。”胡廷华说完，一口喝完了他剩下的那点酒，理了理自己的那撮银白色的胡须，笑嘻嘻地说，“这老天爷要能听得进去我们的话，说来风就来风，说来雨就来雨，说出太阳就出太阳，那我们的产业，哪样都好搞。”

　　“哈哈哈……要是那样就好了，哪的还会费那么多脑筋哟……”在座的几个同志都笑出了欢乐的声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种美事，想都不要去想了。”

　　三

　　第三杯酒又满上了，李天国书记的家属端了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腐上了桌，说，“大家要趁着热吃，这是今年新豆子磨的豆腐，虽然产量不高，但还是有得吃的。”说完，她又去厨房，忙这忙那去了。一圈人喝着热酒，吃着丰盛的饭菜，又开始交流着，如何规划红旗村民组今后的产业发展。

　　蝈蝈在窗外此起彼伏的弹奏着它们的琴弦，像似在为屋子里的人们特意演奏一样。那弯弯的新月像一把银白色的梳子，紧紧的扣在了那东山山顶上，透过窗户，远处的山峦，静静悄悄的守候在那里，好像在聆听着这屋子里面围坐在火炉边人们的欢声笑语。

　　“我看，还是种桑树喂蚕，那东西技术稍微到位点，管理好一点，是比较稳当的。”胡廷华的一句话，似乎打破了大家的稍有片刻的宁静，大家侧着身子倾听着。

　　“你们看吧，其他的养殖产业不能选，种玉米产量低，种辣椒，适应一家一户的种植，但真正能形成长久的产业，喂蚕还是靠得住……”

　　“那你以前也喂过，啷个没有靠得住？”刘二筒抢着胡廷华未说完的话，反驳着说。

　　“那些年不一样，一家一户的，土地很紧，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出去的人少，没有哪一家会把土地包给你种植桑树，只有用自己的土地，而且都不能种多，田边土角的种点，形成不了规模，也成不了气候……”

　　“现在就能够形成气候了？”鲁三扯也反驳着胡廷华说。

　　“现在能够形成气候，你们想想看，好多土地如果不进行产业调整，不久就要打荒的多，这样要不得，国家把土地承包给我们是种粮食的，如打荒了，那就不如不承包给我们呀？”胡廷华似有些小纠结地说。

　　“那是、那是……”大家似乎都有了些同感。

　　“现在国家对撂荒的土地查得严实，真要是撂荒了，那是要处理人的呢，不能闹着玩。”李天国书记接过大家的话语，给大家解释了一通国家有关保护耕地的法律法规知识，大家边喝着酒吃着菜，也细细的聆听着李天国书记的讲解，好像都听出了感觉。

　　“如果能打几条机耕道，将我们村民组大部分的土地都连接起来，然后发动农户，一者，他们愿意种植桑树喂蚕的，那他自己可以单干，如果不愿意单干的，可以找大户来承包经营……”

　　“嗯，你这个想法，怎么和我的想法一样了呢？”李天国书记未等胡廷华把话说完，抢着便说，随后他又望着胡廷华说，“你继续说、继续说。”

　　“你要叫我继续说，我就是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呢？”李天国书记反问道。

　　胡廷华端着杯子假装喝酒，不作回答，半晌了，大家才面面相觑，看着刘二筒、鲁三扯和邱长水的脸色不同了，也深谙里面的道理。

　　四

　　原来，红旗村民组为了打赢脱贫攻坚堡垒战，准备引进连片种植烤烟、中药材等产业脱贫，但当时没有便捷的机耕道运输，土地连不成片，所以，好几批人来了，都是望洋兴叹，最终产业没有落地，也导致红旗村民组最后的脱贫，绝大多数是依靠政策脱贫。

　　五

　　以前，红旗村民组有发展眼光的人都说，红旗村民组要发展，要大发展，就要拆掉邱长水家现有的猪、牛圈，过刘二筒、鲁三扯两家的田、地，还要占他们两家一部分山林，修几条机耕道，那才能把那些土地连成一片，盘活那些土地资源。

　　想是这么去想，但这三家人知晓这些讯息后，都说，除非是过车的轮子从他们的身上过，也不会允许组里面去那么干。这些话语都放出来了，你说谁还会去为大家的发展，而得罪他们三家人呢？换谁，恐怕谁都不愿意。为此，那事就一直没有干成，一拖就是好多年。

　　此时，屋子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大家都又喊着热、热、热，声音传到了李天国书记家属的耳朵里去了，她隔着门给大家说，“你们就晓得热、热、热，窗户又不晓得打开……”

　　“唉呀呀，大家就只顾着喝酒，点都不动脑筋。”李天国书记说完，顺手打开了窗户，一股微微的初冬的寒风吹进了屋子，大家都感觉爽极了。此时，那轮弯弯的月亮是越挂越高了。

　　“李书记，你这怕是设的鸿门晏哟，开预备会、喝酒是假，占我们的土地、山林，修机耕道，那才是真哟！”刘二筒似乎感觉出了李天国书记请吃这顿饭、喝这巡酒的道道了。

　　“我觉得也是。”鲁三扯也补充着说。

　　“要过我那猪、羊圈，我以前就说过，要和几个娃儿商量了来，要看他们的意见。”邱长水没有直接拒绝，似乎是觉得喝了别人家李书记家的酒，吃了他们家这顿饭，不好直接拒绝得。

　　“今天我们喝酒的目的，不是修机耕道的问题，是我们村民组今后在乡村振兴中，产业如何发展的长远问题，是涉及到以后在外务工人员回来后有产业发展、能就业的问题，总之，如果以后不能外出务工了，这儿的土地和产业，那是大家的生存之本呢！”李天国书记语重心长地说。

　　“书记说得对、书记说得对……”胡廷华、吴兴诚和冯有伦附和着说。刘二筒、鲁三扯和邱长水三人只顾喝酒、抽烟，半晌没有吭声。

　　那钩弯弯的月亮已经上升到夜空的最顶端了，那些星星像眨着眼睛，一闪一闪的，向看着它们的人们暗示，现在已是深夜了。蝈蝈早停止了响亮的弹奏，夜，静得很是安宁，这大山顶上的人家，似乎只有李天国书记家的窗户还在放射出灯光，其他人家的灯光似乎都已经熄灭殆尽了。

　　六

　　天下没有不散的晏席，凌晨时分，大家喝完最后的一口酒，都各自披着星星和月亮，往各自的家里奔去。夜，的确深了，也该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文昌村红旗村民组关于产业发展的支部扩大会议按时举行，会议顺利通过了将来全村民组以种植桑树养蚕为主要产业，并吸纳各家各户的土地资源进行整合，开展连片桑树种植。会上，也顺利通过了几条机耕道的修建决议，大家都签了字、画了押。

　　在回去的路上，刘二筒、鲁三扯和邱长水交头接耳地说，这李天国书记就是明堂大、板眼多，上次他们支部开扩大会的成员不是我们了吗？

　　等大家“哦”的一声回醒过来，准备再去支部活动室找李天国书记时，他们看到李天国书记开着车，载着支部成员胡廷华、吴兴诚和冯有伦，朝着他们的反方向急驰而去，他们三人都明白，他们定是去实地查看修机耕道的地界去了，当前，正是修机耕道最关键的时期，种植桑树，那是两个月后的事呢……

　　三人不由得“嗨呀、嗨呀”几声，跺了几下脚，然后，各回各家了。

　　七

　　红旗村民组的乡村产业振兴，正在进行时，在山的那边，似乎传来了隆隆的开挖机耕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