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的春光

    风声，雨声，闹了整整一夜，刚刚升起的气温，返身回到冬天某种状态。我从极度困倦中稍稍缓过劲，沿袭多年的习惯，走出居室。

    往日这个时候，父亲已经下床，站在阳台轻声叮嘱，多穿点，别冻着啊。或者说，把伞带上，让雨水淋了头会闹病的。

    身后寂静无声，我的心，一阵隐痛。

    晨风，羽毛一样从屋檐、树木、花丛飘出来。几只小鸟在树叶间扑腾，扇向远处的翅膀，夹杂尖细的呼叫声。

     这是小区周末的清晨。习惯享受假日懒床之乐的居民，依然酣睡在梦里。

    雨还在下，一丝一缕缠绕，浩瀚的天空，被搓揉成一团轻烟细雾，降落到了脚旁的足球场。结满雨珠的青草地，把嫩绿的色泽铺得老远。抬眼看去，可见几株猩红色樱花，这个景观，在香樟树遮天盖日的小区，显得清冷而孤寂。好在尽情绽放的桃花遥相呼应，才不显得尴尬。

    其实，小区樱花并不少见，春、夏、秋、冬、竹、菊6个苑区都有栽种，略显遗憾的是，规模小了点儿。

     这些年，审美理念蜕变，樱花似乎成了春天的主角儿。这个季节里，离开樱花的话题，好像都有点单调乏味。

    父亲倒不以为然，在他眼里，什么花卉都是一样的---无非生命历程的一场表演。出场的时候，呱呱大叫，没人懂得到底是痛苦，还是欢欣的叫唤。当命运之神把人逼到谢幕，这个世界便寂静无声了。以至他的晚年，陷落于焦虑与希冀交织的复杂情绪中，处于跑医院，居家疗养，在儿女家辗转不停的循环模式。衰老的父亲，顽强地活着，颤颤抖抖把自己活成了花瓣标本。当病痛屡屡折磨，他一脸痛苦说，人生一世，如同花草一春，到了秋冬季节就会枯黄残败，风一吹，残枝败叶落得满地都是的。尽管父亲嘴上如此说道，他始终期许，自己的日子，永远都能春光灿烂、鸟语花香。 

    谁都没法料到，迎来了一个莺飞草长的春天，下个季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当和风细雨幻化成惊天厄运，且无法躲避，哪怕经历严寒、斗雪熬霜的松柏，也会咔嚓咔嚓拦腰折断。

    暮春的阳光穿透雨雾，从老屋后边的白杨坡飘过来。父亲眼圈泛红，在屋前屋后不停地转圈，谁都劝不住。

    这是27年前令人泪目的一幕。

    搬家的车子已经启动，父亲抹了一把眼睛，闷头坐到副驾驶位置，摇摇晃晃离开生活了六十七载的老家。

   今年的春天，我们兄弟，把父亲送回了白杨坡。

   雨光纷扰，原野空旷，亲友们悉数散尽，我独自站在山坡，目光落在柏树下的一丛茶树，零星见到那儿有几朵花瓣，看似开败了，花朵儿仍然红得放光。

    走下山坡，遇到一位老人。父亲在世的时候，亲切地称她汉娭毑。

    老人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许久都不愿放下。从她跳动的泪光，我看到了善良的乡亲对父亲真挚的情谊。

    按辈分，父亲是她的叔辈。她评价父亲只有一个动作，朝我竖大拇指。

我能理解这个手势的含义，不仅仅父亲是位立过战功的抗战老兵，他身上散发出浓郁的人情味儿，更令人击节赞叹。

     乡里乡亲眼里，父亲95个春秋的人生之旅，用大号的“善”字铺展开的，他帮助过的人，做的好事善事，数都数不过来。那些年，湖北白螺、荆州一带常闹洪灾，逃荒乞讨过来的人，父亲一点都不嫌弃，把他们请到家里，当作座上宾。房前屋后的娃娃们，不少是捧着饭碗，在我家长大的。

    门前一条双清河水流清澈，源自崇山峻岭，这是父亲那辈人开山劈岭，用汗水和鲜血开凿出的生命之河。某日，父亲听说有人在河边办养殖场，猪粪猪尿直接排入河里，造成河道堵塞，浊水横流，臭气熏天，附近居民不敢开门开窗了，有的干脆逃离祖居之地。

    父亲怒气冲天打车回到老家，找猪场老板讲道理，勒令赶紧搬迁养殖场，不然，他一声令下，把这个“毒瘤”砸个稀巴烂。在强大政策攻势和民意压力下，养殖场被拆除，复还了双清河岸碧水青山。这期间，父亲将子女给的生活费掏出来，在老家打了一口深井，解决两个屋场居民的吃水问题。父亲无私奉献了一辈子，家乡的公益事业，比如，修桥铺路之类，他倾其所有，甚至把祖业都搭上了。这些义举，深深感动到十里八乡张氏宗亲和异性村民。老人治丧期间，自发前来祭拜的有几百人。他们挂挽联，拉横幅，十分虔诚地磕头跪拜。这个场景，令我异常震撼。一个平头百姓，获得如此拥戴，只有一条，就是他身上极具征服感的人格魅力。

    乍暖还寒，阻挡不住热力四射的春光。举目而望，在相邻的大汉新城社区交界处，一株躯干粗壮的泡桐树枝头开满了白色的花瓣，那纷繁热闹的架势，把远近景致妆点得几分炫目。微风吹来，满树春光旋转起来，一溜烟雾从花间飘荡而出，仿佛看见有个人影在枝头晃动，透过细密的雨丝，闻到了新鲜花草的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