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工的儿子

锅炉工的儿子

                                                 左俊平

他曾经在这个政府机关宿舍大院里住了四，五年。可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叫出他真正的名字，就连我也是在今年的五一长假之际才记住他真正的名字的。十几年前，他随他的父亲刚来大院的时候才十来岁。他的父亲在这里做临时工---烧锅炉的。他天生就有些黑，又长年累月跟他的父亲一起住在茶炉旁一间临时搭建的矮房里，身上总免不了会沾满一层厚厚的灰土。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脑子就转的那么的快，给他取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小锅炉”。

公平的说那时的他很懂事，也很本分老实。可院子里所有的孩子几乎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准确点说，也并不是孩子们不愿意跟他玩儿，而是因为他们的家长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在不停的告诫他们：“不准跟‘小锅炉’一起玩儿，他太脏了！”

“少跟‘小锅炉’一起瞎混，长大了会没出息的。”

“你怎么跟他一起玩呢？你是想学种地还是想学烧锅炉？

……   ……

他虽小，却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他总是很自觉的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他也十分渴望能够跟他们一起玩游戏，打篮球。可没有他们的招呼，他总是小心的站在一边远远的瞅着。偶尔他们玩抓“特务”的游戏，因为自己人中没有人愿意当“特务”时，有人就会大声的吆喝‘小锅炉’快过来。他总是有些兴奋的跑过去，先是弱智一般的被他们“抓住”，然后心甘情愿的被他们七手八脚的“五花大绑”起来押赴“刑场”，最后还十分幸福的等着被他们“枪决”。

“小锅炉”从来也没有过上场打篮球的机会。他只能静悄悄的坐在球场边的石凳上默默的看。他的目光总是跟着篮球转，期盼着篮球能够顺着他的眼神滚到自己的脚边，好让自己能够摸一摸它。他经常的就会感觉到自己其实也很幸运，因为那个篮球偶尔也“闹脾气”，一“闹脾气”就滚到离球场很远的地方。球场上的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发号施令，“小锅炉”捡一下。他捡球的速度一点也不亚于百米赛跑运动员最后冲刺时的速度。每当他把球高高的抛回球场以后，他喘着牛一样的粗气，脸上却快乐的像刚开的花一样灿烂无比，因为他又摸了一回篮球。

他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李小鹏过十三岁生日时，请了十多个同学聚会，其中就有他。他有些受宠若惊的一连问了三遍：“小鹏，是真的吗？”“小朋，你真的叫我到你家去玩儿吗?” “小朋，你爸还有你妈真的让我到你家去吃饭，他们不嫌我脏吗？”问的小朋一脸不耐烦的说：“你再那么烦人，干脆就别去了。”

小朋也不解的问我，别人过生日的时候都没有叫“小锅炉”，为什么我们要叫他呢？我很郑重的对他说，一来他也是你的同班同学。二来你忘了吗？你上次病了没去学校，他不仅帮你把书包背回来送到家门口，还每天到门口来告诉你当天老师所讲的课以及要写的作业，他可是从来就没有进家里来过，连水都没有喝一口，难道我们就不应该感谢他一次吗？

“小锅炉”敲门的声音还没有一只苍蝇“嗡”出的声音大。打开门的刹那间，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是因为他十分滑稽的形象。他怯怯的站在那里，两手很不自然的在胸前搓弄，身上留下了太多刚洗刷过的痕迹。从上到下的衣服虽说还是皱巴巴的，却很干净，小脸蛋比平时也白净了许多，发尖上的水珠还在不停的滚落，脚上绑有两只干净的塑料袋，很显然是刚刚才套上去的。就在我犹豫之际，妻子走了过来。她先是亲切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自然的蹲下身去，先是果断的撕掉了他脚上绑着的塑料袋，然后双手把他拉进屋来，亲切的对他说：“孩子，随便玩儿，随便吃，要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定要吃饱，吃好。”他的头点的很快，就像鸡啄米一般，眼里似乎还有些什么东西在闪烁。他有些激动的对我们一连说了三遍，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新学期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专门讲到了“小锅炉”惊人的变化。说向来在班里“垫底”的他，这学期突飞猛进的一跃跨入优等生的行列，并大有更上一层楼的猛烈势头。小朋也曾经不只一次的说，“小锅炉”可今非昔比了，很多人不再叫他“小锅炉”改叫“小机器”了，我们听着只是觉得有些可笑而已，并没有想的太多。

不久以后，单位里搞改革精简人员，“大锅炉”第一个下了岗。“小锅炉”也就同他的父亲一起搬出了这个大院。升初中，考高中，“小锅炉”已经不跟小朋是同学了。只知道升初中时，“小锅炉”是全市的状元，考高中时，他是被省重点高中免考提前录取的。后来又听说他考上了北京某著名大学的本研连读。再后来又听说他公派到美国某著名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但是，院里的人们总在不停的提起“小锅炉”，尤其是那些有孩子正在就学的家长们，总少不了要说那么几句相同的话，“你是怎么搞的呢？我们成天好吃好喝的像伺候祖宗一般的伺候上你，你怎么还学不过一个天天啃馒头就咸菜疙瘩的‘小锅炉’呢？”“你怎么就这么的不争气呢？只知道穿名牌，戴名牌，用名牌，上大学怎就不能像人家‘小锅炉’一样考名牌的……”

今年的五一前夕，一个衣着时尚，派头十足的年青人敲开了我的家门。从他的皮肤的颜色上，我依稀看到了他当年的影子。我们除了记得他叫“小锅炉”之外，并不记得他真正的名字，我们有些尴尬的立在当地。到是他十分爽快的说，叔，姨，您们还是叫我“小锅炉”吧，那样我听着也亲切。紧接着，他很直接的告诉我们，说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专门要趁休假之际带我们到南方去旅游一趟，机票已经买好了。我和妻子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知这是唱的哪一段和哪一曲？他先是轻轻的一笑，然后有些语涩的说：“叔，姨，实话说吧，我能有今天，可全是托您二老的福了，想当初正是您们不嫌弃我，不鄙视我让我到家里来吃的那一顿饭，深深的激励了我。自那以后，我暗自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不辜负那顿饭的恩情，并发誓一定要加倍的报答你们……如果您们还从心底不嫌弃我曾经的身份的话，那么，请您们一定要接受我真诚的回报……

我笑了，妻子也笑了，我们笑的是格外的开心，突然间我们又都止住了笑。我说我想起来了，妻子说她也想起来了，我们异口同声的说：“你真正的名字叫----刘大志。”

刊登在《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