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赏析之十八 《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

水龙吟

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郡中胜绝。元丰五年，余谪居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曲，盖越调鼓笛慢。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这篇词有一个长长的序。闾丘大夫孝终公显，闾丘，复姓，闾丘大夫指闾丘孝终，字公显，曾任黄州太守、朝议大夫。栖霞楼，由闾丘公显主持建造，在黄冈郡仪门外西南隅，登上栖霞楼，可眺望波涛浩瀚的长江，东坡在黄州时最喜游此处，在这篇序言中，被赞为“郡中胜绝”。元丰五年即1082年，东坡正谪居黄州。这年的正元十七日他做了一个关于公显会客的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是梦的内容，也是他填这首词的原因。“盖越调鼓笛慢”，水龙吟也叫鼓笛慢，属越调。“致仕”指古代官员辞官退休。

若不是东坡在序言中的说明，不会想到这里写的是一场梦。“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截”字有阻拦之意，用横截写横渡，写出了舟楫在激流中穿江而行的气势。“卧看”，悠然闲适，与“横截”暗含的激烈一张一弛正成对比，读者看到，扁舟在长江的激流中急速穿行，而舟中倚卧的人，正悠然闲适地观看风景，“风吹浪打，闲庭信步”的意境，借着这“横截”、“卧看”二词铺展而来。翠壁，初春枝蔓的嫩芽刚刚铺满江岸的岩壁，翠，是春天特有的色彩， “红楼”，指栖霞楼，用“起”与“卧”相对，躺卧在船板上看栖霞楼，楼与长江成垂直，比平时看去更加高耸，江水颠簸上下起伏越发感觉动荡，一动一静尽在其间。“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依然是卧看仰望，栖霞楼仿佛高入云端，欢声笑语从栖霞楼阵阵飘出，如同从云间撒落，这正是梦中方有之景。使君指闾丘孝终，高会，盛大的宴会，酒正半酣，最令人陶醉之时。“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危柱，将乐器的弦柱拧得很紧，使声音高昂；哀弦，指弦声凄怨。艳歌，古乐府辞，为游仙之作，余响，绵绵不绝，宴会之乐、佳人歌喉飘出栖霞楼在云水间萦绕。至此，一场绮丽、缥缈、堂皇，笙歌飞扬、弦曲悠长、笑语风生的宴会完全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梦为心声，为曾经的经历在脑海中的储藏，也许这正是东坡曾经经历过的一次宴会留在心中的影子，在贬谪黄州的孤独寂寞中由梦中再现。在一连串绚丽的描写中，引人注目的是“危柱哀弦”，在这场盛大欢乐的宴会中，“危柱”，尚参差对景，哀弦却完全可以用“和弦”、“锦弦”、“雅弦”等等更多与这个宴会的欢乐更相符的祥和之词来形容，却偏偏用了一个“哀”字，作者谪居黄州内心的苦闷还是在不经意（或者说特意）间写了出来。上篇结句“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虽还未推枕，但已梦醒，还沉浸在梦的回味中。这末一句是对老友的评价，因有这么一场绚丽、热闹的梦，所以重点是“风流未减”。可以看出，作者与闾丘公十分熟识，这样的聚会曾经多次。在这里借梦写出了这位朋友的风雅、豪爽、好客，也包含着深深地思念。“老大”，年纪已大，“空回首，烟波里。”梦醒后的惆怅、迷茫、空虚和感喟尽在难以言说中。

词的下篇，“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推枕”，起床，梦已完全清醒。梦境里的繁华、绮丽、欢乐，一笔宕开，眼前的长江寂静而邈远，明月当空，清晖千里挥洒，一派空明洁净，与梦境的繁华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失落涌上心头。下面三个完整的句子，表达了三层意思。“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五湖”一般是指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巢湖、洪泽湖。这里借用越国大夫范蠡功成后携带西施乘扁舟泛游五湖的传说比喻闾丘孝终，其业绩与风韵可与范蠡相比，虽然已经致仕，但依然不失潇洒、风流。第二句“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回忆当年与闾丘孝终曾经在黄州的交游（东坡到黄州以后，曾在闾丘孝终手下任职，孝终对苏轼多有关照）。云梦泽，又称云梦大泽，中国湖北省江汉平原上的古代湖泊群的总称，黄州在云梦泽的南边。第三句“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由回忆而倍增思念，但不写自己如何想念，却设想，朋友也会在梦里寻访自己，这翻转写对方的手法，更凸出与闾丘大夫相识相知情谊的深厚。料，料想，多情，多情之人，指闾丘大夫，端，有果然、真的含意，参差，仿佛、大概、差不多之意。

这篇词以一场梦开始，以想象闾丘大夫的梦而结束，情感真挚，色彩鲜明，瑰丽奇逸，在豪放浪漫中隐入内心的凄凉、希冀、感喟，正如晚清郑文焯先生所言“真高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