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杨富来
柳暗花明
1974年底高中毕业后,我应征入伍,在野战军47军141师服兵役,4年后复员退伍,回到原籍。后在天河学校任民办教师,不到一年时间,又回乡务农。
人生艰难,道路曲折。在生活的大海里冲浪,屡屡受挫,连连败北,我已被击打得鼻青脸肿。可怜的心呵,饱受蹂躏,像鸡蛋碰到了石头上,破碎不堪。但我依然坚定、刚强、自信。我总认为,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从天和学校回到村子,许多人以为,我将从此一蹶不振,终生会成为黄土地的奴仆,再也跳不出“农门”了。其实,他们想错了。这时,我已经没有前几次的惶惑和迷茫。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复习功课,参加高考。同天和学校的领导和教师的比较中,我看出了自己的水平和实力。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我一定会成功。
《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奴隶要解放,全靠自己救自己。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整天苦思冥想,不如立即行动。
1981年的秋季,阴雨绵绵。村子泥泞的街道,无法骑自行车。我戴着草帽,把自行车扛到村口的沙石公路上,然后骑上自行车,到离家三十多里路的户县第二中学,找高中二年级时的班主任严方贵老师。
经过多次的奔波,终于在涝店镇的姚村家里,找到了严老师。
严老师还和当年一样热情豪爽。严老师告诉我:“户县 二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复员军人来补习功课,一律招收。前几年补习的复员军人,都考上走了。有个叫张兴繁的复员军人,好像是你们余下的,今年考到上海复旦大学了。展雄武校长在会上,多次对复员军人学生的组织纪律性和刻苦学习精神给予高度赞扬。”
严老师最后热情地对我说:“九月一号来报到,带上十二元学杂费。”
师生情谊最纯洁,不夹杂任何功利成份。高中毕业离开老师七年了,老师没有忘记学生,还像以前一样,给学生以无私的帮助。虽然天空浓云密布,道路一片泥泞,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但我的心里却是艳阳高照,一片明媚。像在外边受了欺负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股暖流在我心里奔涌。
我反思了1980年参加高考失败的原因。虽然我的语文数学基础还可以,但是,物理化学太差。而物理化学在短时间里很难突击上去。所以,这次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
户县二中文科只一个补习班,有100多名学生。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赵建平。
赵老师朴素热情,大眼睛,高鼻梁,略显瘦削的脸上,充满着自信和微笑。他语文课教得很好,特别是古文讲的很详细,很明了。他常强调,学习语文必须抓住两点,一是古文,二是作文。因为古文和作文,占高考语文总成绩的百分之六十。我写的作文,他常当成范文在课堂上念,或者让我另抄一份,贴在教室的墙上,供其他同学参阅。
1981年的秋雨,从八月下旬,断断续续地下到国庆节。为了节省钱,舍不得买雨鞋。学校里都是泥路,我穿着夏天的塑料凉鞋,在泥泞的校园里来回奔波。每天上完晚自习,都要用自来水把脚和鞋冲洗干净,才能上床睡觉。到九月底,下晚自习洗脚时,水已经是寒彻刺骨,常让人心生畏惧。我对此印象很深,所以,参加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双高腰雨鞋,同时给哥哥也买了一双雨鞋。
文科考试的主要科目是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英语。英语总分只计50分,其他各科分别为100分。
教室的座位是按考试成绩名次排的。开学初的摸底考试,我的成绩排在全班六十名左右,坐在中间偏后一点。到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我的成绩排在第三十一位,坐在中间偏前一点。
学生生活是单纯的。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学习。和过去上高中相比,多了一份责任和期待,但吃饭上没有后顾之忧。上高中时,每个周末都回家,每次从家到学校都要背一兜兜馍,因为在学校灶上舍不得花钱多买饭,就用自己带的馍补充不足。把馍兜兜挂到宿舍墙上,常常被同学偷光。后来,就从家带一个小木箱,在外边加上锁。但是,馍放到木箱里,不透气,时间稍长就发霉长毛,不能吃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妈妈费了一番脑筋。妈妈先把蒸出来的馍,去掉皮,掰成小块,再放到锅里炒干。这样,干馍块放一个星期都不会坏。而这次在二中上学,在灶上每顿都吃得饱饱的,不用再背馍了。一是离家远,周末不回家。二是家里经济状况比过去宽裕了,用不着再委屈自己。
时间像长了腿似的,不停地向前奔跑。不知不觉,就离高考不远了。
以前,没有听说过预考。但是,1982年高考前,先进行了预考。因为报考人数太多,实际录取人数又太少,录取比例大约百分之十左右。这样,预考就可以节约大量的人力和物力。预考虽然不是正式高考,但是,也是十分重要的。因为预考没有过分数线,就没有资格参加高考。
学校预考结束后,学生就放假回家了。待到来学校看预考成绩的那天,在半路上,我碰到同学杨睿。他到学校看完榜后向回走。他是我们班的学习尖子,他父亲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我问杨睿:“你上榜了吗?”
他说:“上榜了。”
我又问:“你看见我的名字了没有?”
“我没注意。”他说。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知道,杨睿同学,是不好意思告诉我落榜的坏消息,所以说“我没注意”。
一年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家里的希望,自己的理想,就这样化为泡影了吗?想起哥哥用自行车,带着100多斤的粮食,骑行三十多里路,给我送到学校时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像万箭穿心一样难受。顾不得同杨睿同学说一声再见,我赶紧骑上自行车向学校跑。
到学校后,公布栏上,文科班同学的姓名,用毛笔写了四张大红纸。我把四张大红纸上写的所有同学的姓名,反复看了五遍,就是没有我。
真是晴天霹雳!这怎么可能呢?我绝不相信这样的结果!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房子和树都在旋转。我感到一阵阵眩晕!
我蹲在教室的房沿台上,抱着头,闭着眼睛,静了半个多小时,才缓过神来。我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毕业班学生放假了,老师也放假了,连个问询的人都找不到。后来,我跑到涝店镇的赵家堡,多方打听,找到了赵建平老师家里。
赵老师光着膀子,正在用筛子筛麦子。听了我的诉说后,惊讶地说:“不会吧,我记着有你呀。”
赵老师马上放下筛子,穿上上衣,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和我一起骑着自行车向学校走。
晚霞把西天映得通红。红黄白等各色浓云叠加堆积起来,像起伏的山峰。太阳越来越大,光线越来越暗,慢慢地向地平线下挪移。我和赵老师赶到学校,天已经黑下来了。
学校停电,到处黑蒙蒙的。赵老师在校门口小卖部,买了两支蜡烛,就急急忙忙找人查出榜登记册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赵老师从校务处办公室出来了。他对我说:“快谢谢张老师,把你名字查出来啦。是出榜的人把你漏掉了。你还考得不错,第十三名。”
我连声说:“谢谢张老师。“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向赵建平老师辞别。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二点多了。
1982年的高考,大学和高中专录取采取一条龙的办法,即大学和高中专放到一起考,按成绩高低,大学先录取,大学录完后,高中专录取。高考前,就要填好志愿表。大学和高中专共填一张志愿表。大学志愿可以填报五所学校,高中专也可以填报五所学校。
我自上学以来,参加了许许多多的考试,养成了一个习惯,所有的试卷,碰到填空题,不管会不会,都要把空填满,绝不会把空留下。这次填志愿表,高中专栏里还有一个空,本来不想填了,最后还是在犹豫中,填上了“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我想,不能让空空上啊。
七月份,北方关中地区,是最热的时候。每年高考期间,天气都非常炎热。但是,1982年高考的时候,老天却开了眼,连续下了三天雨。使人感到很凉爽,很舒适。
参加完高考后,我就回到村里,参加生产劳动。由于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艰难困苦中度日。我自十二岁起,星期天和学校放假,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十四岁时,每年在生产队劳动挣的工分,就可以买回口粮,自己养活自己了。体力劳动虽然辛苦,但劳动过后,吃饭也香,睡觉也香。黄土、泥巴、牛粪看着脏,其实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毛主席早就说过:“教育要同生产劳动相结合”。过去有“劳动改造”这个名词。知识分子被定为右派,要参加劳动改造;地富反坏分子被管制起来,要参加劳动改造造;在外工作人员犯了错误,被开除后,要参加劳动改造。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劳动可以强健体魄,劳动可以改变山河,劳动可以推动历史前进。我们的祖祖辈辈,不就在这块黄土地上,靠辛勤的劳作生息繁衍的么?
当时农村,没有电视,也看不到报纸,消息很闭塞。 考试成绩单领到手后,只知到自己过了录取分数线。我的总成绩是389分。数学86分,还算可以。英语7分,按百分之五十比例推算,卷面成绩应该为14分,实在有点太差了。我对总成绩虽然不很满意,但毕竟过录取线了,心里还是得到了些安慰。
我考上学校的消息,在我们村子里引起了轰动。不是因为我考得成绩好,而是因为我考上学校实在太出乎常人的意料了。我成了一面旗帜,高高地耸立在学生和家长的心中。更是一个榜样,成了活的教材。许多家长教育孩子时说:“你看那个当过兵的,离开学校八年了,还能考上。咱整天念书,为啥考不上?关键是功夫没下到。”还有许多传说。有的说我吃饭时也念书,有的说我在梦里也念书,还有的说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念书,晚上不睡觉。
在我示范作用的影响下,好几个年轻人,又离开土地,离开村子,到学校补习功课去了,而且,最后都如愿以偿,跳出了“农门”。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收到了咸阳地区公安处寄来的一封挂号信,让我到咸阳地区行署招待所目测。原来是部队院校和公安院校提前录取招生。
在招待所里,我见到了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陕西省公安干部学校)教务处主任姚维泰老师。
姚老师是山西人,中等身材,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双眼像亮剑,闪着锐利的光。他穿着上白下蓝公安制服,让人产生一种敬畏。
姚老师温和的对我说:“看到你志愿表里,填了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你愿意当公安人员吗?”
虽然,我当时从未想过要当公安人员。但是,只要能上学,能离开农村,我没有任何挑拣的。我便对姚老师说:“我愿意。”
“公安人员要同犯罪分子进行面对面的斗争,工作很危险,你怕吗?”
“我不怕。”
姚老师看我朴实、真诚,个头又高,就微笑着频频点头。让我在房子走了一个来回,做了两个蹲下站起动作,又在我肩上和背上拍了两巴掌,最后说:“我看你比较稳重,以后在班里担任个班干部,为同学服个务。你先回家,等通知吧。”
我连声说:“谢谢姚老师,谢谢姚老师。”
接到入学通知书后,妈妈高兴得眼里涌满了泪花。妈妈不停地说:“这是佛祖显灵了!这是老天睁眼了!”
妈妈把手用肥皂洗了两遍,用扫炕的小笤帚把身上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到佛龛前烧香磕头去了。
妈妈信奉佛教,相信因果报应,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认为人不论干什么事,老天都在用眼睛看着,佛祖都知道。所以要行善积德。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常有人在家门口要饭,妈妈总是很友善的施舍,把不穿的旧衣服送给要饭的人。妈妈常说:“再小的恶事都不要做,再小的善事都要为。做人要眼大心实,心胸坦荡,不要沾别人的小便宜,能行善就多行善,能帮人就多帮点,这都是给自己积荫德呢。”
妈妈认为,杀生有罪孽。吃荤,吃葱、韭、蒜对佛不尊敬。所以,几十年来,妈妈一直忌口,只吃素的。
九月下旬,哥哥背着姐夫给我做的小木箱,送我到学校。我们先坐火车到西安,出站后,坐20路公交车到李家村下车,步行约200米,到达学校。当时余下到西安的火车票是五角钱,火车站到学校公交车票是四分钱。
天翻地覆啊,一切期都变了样!人生的命运,从此将有一个根本的转变。我从偏僻落后的农村,来到了繁华文明的省会城市;从一个农村户口,一下变成了商品粮户口,这是当时许多人梦寐以求而终生无法实现的。那些民办教师,还在为上岗证书,绞尽脑汁,苦苦熬煎。要转成公办教师,路途还很遥远呢。
校园像公园,像旅游景点,处处都令人耳目一新。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恨不能长出一千只眼来,总是看不够。
漂亮的喷水池,美丽香郁的花园,浓荫繁茂的树木,整齐高耸的教学楼、宿舍楼,都使人兴奋、喜悦不已。
我们宿舍共六人,睡架子床,专门留出一个床铺,让大家放箱子。这和高中时的宿舍简直是天壤之别。高中时期的宿舍是大通铺,床板凹凸不平。老师用尺子量地方,每人四十公分,晚上睡觉翻身都很困难。一个宿舍住五十多人,一到天热,空气很污浊。
我们学校学生的待遇,和其他大专院校比较起来,是比较高的。服装全发,包括单衣、棉衣、衬衣、鞋袜等,和部队一样。所不同的是,部队发新衣服时,必须上交旧衣服,而学校不用交旧的。每人每月23元钱,35斤粮。当时国营企业的学徒工每月18元工资,比我们还少。机关干部每月30斤粮,也比我们少。国家对粮棉油实行统购统销,没有粮票,就不能在单位就餐,就不能在外边饭馆吃饭。农村生产队,给国家交过公购粮,集体留过储备粮,分到农民手里的粮食,就300斤左右,每月平均还不到30斤。
感谢祖国,感谢人民!在这样好的环境里,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刻苦学习知识,积极锻炼身体,不断提高道德修养,将来好为人民谋福祉,为国家作贡献。
“遥想当年警校,月夜习武,晨读伴残星。靶场枪口喷火蛇,教室模拟法庭。凌云壮志,撼九州五岳,气贯长虹。”这是30多年后,我写给朋友一首诗的一段,是对当时学校生活的回忆。
人,只要自己不倒下,谁也别想把你打倒。只要不放弃,不舍弃,奋力拼搏,任何艰难困苦,都将被克服。
2017/2/28
《首都文学》2021年第61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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