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赏析之八：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一篇著名的悼念词，东坡悼念的是他的第一位妻子王弗。

要真正了解东坡写作这篇悼亡词时内心的悲哀，必须读一读他亲笔写下的《亡妻王氏墓志铭》。在这篇墓志铭中，苏轼称赞王弗不论待字闺阁还是出嫁苏门皆以勤谨、端庄、孝顺闻名乡里；称赞她的文静而聪明……，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引人瞩目的是东坡记述王弗对他的关心与叮嘱竟与自己父亲的意思相同，说明王弗是深知东坡的性格和特点的。在铭文中，东坡赞许她每逢自己会友时，躲在屏风背后的聆听，并在朋友离去后向自己提出的忠告。东坡用“已而果然”深赞王弗见识的准确，这些才是王弗作为一名妻子留给自己丈夫最珍贵的东西。在这篇墓志铭的最后，东坡哀叹“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依怙”依靠、依赖的意思，东坡是把王弗视作了自己的精神支柱，生活的依靠，琴瑟相谐更是心曲相同。可见这位嫁入苏门十一年，仅仅二十七就离去的女子在东坡心中的分量。

这篇词写于乙卯（1075）年正月二十日，此时东坡离开温柔富贵、为政多有业绩的杭州仅仅三个多月，从《沁园春》 “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到元宵节的《蝶恋花》 “密州上元”，一直到这篇《江城子》，作者的心情悲凉、黯淡。职场的跌宕使他更加回味、体会、感念当年王弗对自己的帮助，日思夜想，借助这场梦，写下了这“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感人肺腑的千古名篇。

词的开篇，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排空直下，将读者带入了作者内心的无限悲哀之中。 “两茫茫”，生死相隔，相爱的夫妻再无从获知对方的信息，生活的怎么样对两者都是茫然不可知的，这是写生死之隔，也是作者感叹自己忧国忧民的理想难以实现，官场仕途一片茫然。从墓志铭可以看到，王弗是十分理解、关注东坡的抱负与前途的，可是现时的境况，竟让东坡无法面对妻子的关注，真是情茫茫、心亦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六个字提升着思念的张力，比任何正面写怀念的文字更有穿透读者心扉的力量，其意是，每天顾不得思念你，但你却时时在我的心中，一刻也未曾忘去。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不仅是说东坡任职的山东密州与王弗安葬的四川眉山有千里之遥，多年不得返乡扫墓，王弗孤单凄凉，也是说自己少了知己，满腹幽怨、委屈无法倾诉，亦是孤独悲凉。词至此，作者将悲凉之感一句比一句更深更痛地送达了读者的心田。但是还不够，作者继续用“尘满面、鬓如霜”来假设夫妻二人相见，王弗会看到的景象。从墓志铭可以知道，王弗深爱自己的丈夫、最关心这位难得才子的仕途命运，最担心性格纯真桀骜，为人少有心机，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丈夫在官场碰壁蒙冤，现实却果然如此。 “纵使相逢应不识”，王弗若看到分别仅仅十年、意气风发、倜傥风流、前途无量的才子就已是如此的憔悴、衰老，内心的疑虑、痛楚该是多么深重！读到此，悲从心起，泪水不催自来。

词的副标题是“记梦”，下篇开始才正式写梦。梦里归乡，看到的是“小轩窗，正梳妆”的妻子。梦境里王弗依然是那样的美丽、安静、温柔、沉稳，夫妻二人曾经的和谐、美满如在眼前，但分别十年，难得的相见却没有带来惊喜与欢乐，而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内心的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惟有相互端详，哽咽难语、泪眼婆娑了。词的结尾“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林语堂先生曾说，东坡夫妻二人虽“生死两茫茫”，但心实际上是相通的。东坡确信，在那凄冷的月明之夜、在那片自己亲手种下的荒寂的短松岗上，离去十年的王弗还会为自己担忧、操心而柔肠寸断，明月年年有，松林年年长，生死相隔的王弗为东坡的担忧、操心却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三句，打造出一个悠远绵长的意境，曲虽终，意未尽，留给人无尽的哀婉与感慨。

在东坡的这篇悼亡词之前，还有潘岳的三首《悼亡诗》、元稹的《离思》、《遣悲怀》、李商隐的悼亡诗八首等等著名的文学作品，作者们从不同角度深情写下了对妻子的怀念。特别是由潘岳的三首《悼亡诗》始， “悼亡诗”成为专门悼念亡妻的诗篇，而不再是悼念其他亡者的篇章，可见潘岳悼念妻子的诗歌是何等感人，影响有多大；元稹的“悼亡诗”中，写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名句；李商隐也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左家娇女岂能忘”等佳句，但古今诗词家们依然将东坡的这篇《江城子》列为千古第一悼亡词。这不仅是用词悼念自己的妻子，在东坡是首创，更因为这篇词比以往的悼亡诗更凝练、更深沉、更含蓄、更悠远，有着更高的层次。这对夫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琴瑟相谐，不是一般的对妻子悉心照料关怀的感恩、怀念，王弗是能与东坡互通衷曲、同甘共苦的人生知己，是被东坡视为“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从精神上有所依托的伴侣，这些注定了这篇词用情不粘不滞，用语冰清玉洁而不同凡响。

按照宋词格律，《江城子》是一篇只有35字的短令，但宋朝词人往往依原曲重增一篇，东坡亦如此，所以词的上下篇格律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