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缘要趁早

                          高小穹
最近在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在读到“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这段话时，我不由地对枕边人滋生了一抹惺惺相惜的情愫。虽然这种相惜度不够浓烈。与身边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岁月静好，安暖相随，像右手永运不会担心左手的背离一样，无论外面多么黑暗，家里都有人可期，有灯可亲，有暖可依。因为人多在无时思有时，不会在有时思无时，所以出于人的己意私我，恋己总是多于惜人。

    或许我错了，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生离死别时才突生人去缘灭，久散无聚的恐慌和哀默感。有些人只有在为工作，为事业，为名利分身无术的日子里，才会对身边人顾此失彼，也就常常把自己从“我们仨”中离析出来。若不是抱恙在身或是生活失意落寞，正步入人生春夏之交中的年轻夫妻少见能相守相望，珍缘惜缘于每一天，没有什么比坚持自我的喜好和事业更值得他们牵念顾惜。那所谓一眼望不穿的来日方长，他们总觉得离自己很远，要绵延到秋风摇落一地枯叶时。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些能相惜时不欣逢，待相惜时已愁别的日子也就是转眼便成谶。人生经春走秋，不经意间就转换了背景画面，蓦然驻足时那个今日看戏者，亦是戏中人了。

所以那时正值人生之秋的杨绛，方醒悟以往的岁月里自己一直被各种事务缠累，没有尽到为人妻为人母之责。所以暮年的她许多时候不用家中保姆，而是亲自下厨为女儿圆圆烧饭做汤，亲力照顾丈夫钱钟书日常生活。以往他们一家三个人何尝不是各自奔跑在各自的生活轨道里，谁都无暇为身边人停下脚步。虽然他们仨的生活有爱有暖相伴，但为了各自的事业，三人的情缘像一张围拢着彼此的帐幕还是被各自的外力牵扯出一道道罅隙。而桑榆不觉晚的杨绛终是有先见之明，及时匡救弥缝，一边女儿，一边丈夫，将三人一个都不少的又聚拢在了一起。

“我们都老了”的那段里，杨绛在女儿的陪护下去一个陌生地方找钱老，几经舟车劳顿辗转找到被软禁的钱老。看到孤苦伶仃的钱老一人躺在一艘狭小的船舶里时，怜爱之情不由涌上心头，但杨绛强忍眼泪和女儿挨近钱老的床前。女儿用手捂暖父亲的脚，杨绛用手捂热丈夫的手。被赋予不同家庭角色的三个人：父亲、母亲、女儿，不也曾为一己之私欲出欲进，若隐若现在各自的角色里吗？而这一刻在一股惺惺相惜的共情力的凝聚下一一归位了。什么为人师者的女儿，什么著书等身，以学者自居的父者，还有因《堂吉诃德》的译本一举成名的翻译家兼作家的母者，这些被镶嵌各种光坏的社会角色在聚散离合，世事无常的现实生活里，岂能与至纯至真，之死靡它的亲情同日而语呢？

据统计现如今中老年人养宠物的越来越多，已不是年轻人的专属了。年轻人宠溺动物多是给自己找点乐趣，而若透过现实直视中老年人背后的隐衷，只剩下两个字——孤独。所谓长情不如久伴，长情可以隔空传递，虚拟关爱，但久伴就要从虚拟走向实状，二者需相依相伴，彼此能感知饥渴冷暖才行，这种相伴不可有朝无夕。然而儿女自有儿女的诸多不便，工作、学习、还贷、加班……所以世上的父母不忍为了一己所需扯儿女的后腿。养一只猫狗，唤之则来，呼之则去，乖顺听话又能相伴身边。看似猫奴狗奴，然而每天碎碎念在它们的吃喝拉撒中，却也是一种人生享受。尤其人闲车马慢，路遥星亦辞时，一边品茗闲读，一边含饴弄猫，听着猫咪暖融融的呼噜声，仿佛人间皆安宁，世界皆和平，由肉体到灵魂都得到了治愈。当我们还能与枕边人共享山河日月，星辰大海时，一只猫狗的介入，仿若让你我又找到了久别必聚的“我们仨”一般，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何尝不是在情暖相随时却跌宕在所属的社会角色里，自顾不暇。很少有人在山河无恙，日月皆安时牵念远在故土望眼欲穿的父母或妻儿。就如相信隐没在冬天僵土里的小草，总有春风吹又生的时候。然而一场疫情，一次意外，有多少生命终结在通向明天的路上。和家人不曾告别，就已经锁定为某一时刻的最后的一面了。

看到一幅图，在震惊世界的911事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长跪在遇难的儿子墓前老泪纵横，不知往后余生灵魂何处安放;最近的韩国梨园踩踏事件中，一位日本老者面对警方提供的信息，他看到身为模特的女儿遇难的镜头，除了声声呼唤女儿的名字，还有什么可以聊以自慰的呢？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魇。杨绛也是在女儿59时患了脊椎癌先她离世了，在丧女的悲痛中，杨绛继续带着三个人的情缘上路。人至暮年，还好有丈夫钱钟书陪她走一程，直到丈夫也离她而去。剩下的路明知道也是归途，杨绛也乐观地走下去。一边走一边创作了《我们仨》和《走在人生的边上》。写《走在人生的边上》时，她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一个人踽踽独行在人生的边上，夜深人静，孤独无边，思念无涯时，杨绛以书为友，笔墨作伴，一遍遍重温在《我们仨》的美好岁月里，在那里她的心是安然若素的，因为今生今世她不负与他们相守相惜的最后时光。

当我们身边还有人可惜可恋，可期可盼时，就要趁早回归属于自己的角色里，莫待人去空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