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

四十挂零的老夏黑瘦黑瘦，除了会伺候庄稼，别无它长。前几年，土地被征用了，老夏变成了“三不像”。到乡办厂打工，每天早七晚五，铁板板的钟头，铁板板的生活，开始老夏还真有点不适应。于是，一边做厂子的活，一边想念乡野的无羁。土地的辽阔，土地的富有，土地分娩果实的声音，都让老夏分外想念和追忆。那种想念那种追忆，比他拥有农民身份时更甚。当工人的日子差不多习惯了，老夏却落岗了。这倒不是老夏的驽钝或者慵懒，厂子里的人要么有技术，要么有靠山，要么工龄长，车间里实在找不出比老夏更没“领”（白领、蓝领）的人了。老夏说，这好比刚刚觉得新皮鞋不折磨脚了，鞋子却被某种名义收缴了。后来，那种经历又复制了几次，在成为种地无田、工作无岗、低保无份的“三无分子”后，老夏心里直犯嘀咕：这劳动创造的世界为什么容纳不下一个劳动者？秋谷开镰的日子里，每当夕阳斜照时，老夏坐在老屋堂前锃光水亮的竹椅上，呆呆地望着早已不属于他的田地，不由自主地搓着他那双在泥土里捣鼓过近半辈子的开着皲裂的大手，不知道自己是该归入工人、农民还是无业游民。他儿子从新屋过来喊老夏吃饭，竟然看见水一样的东西路过父亲瘦削的脸。

老夏进城，借住在我婆婆家。他是搭乘乡村“专列”——手扶拖拉机过来的，在城外卸下行囊、锅呀铲呀七七八八东西，用扁担挑着，由西向东横穿城区走了半个多钟头。走近老太小院前，租客老夏把两脚在铁门外蹭了蹭泥，还把高一只低一只的裤脚管捋平了。在铁门外把大大小小的网兜拎进西屋，把带来的一袋马铃薯堆在墙角，把几个咸菜、腌鱼坛子放在窗台，老夏又向老太要了块门板，出出进进忙碌了一会儿后，披着院里老少的目光穿过小院迈出门，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把铁大门轻轻关上。

过了会儿，老夏搬了些旧红砖来码在屋里。院里人见那堆砖还来不及纳闷，他却很快用它们支起了板床。老太见他忙得差不多了，便拄着拐杖挪到西屋，下达房主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得用大功率电器，不得深更半夜回家，不得聚众赌博，不得带外面女人过夜……老夏搓着满是茧花的手一遍遍点着头。其实，前几天别人把他介绍给老太时，老夏就已应允过遵守房东所有单边的约束条款。

老太坐在冬阳下打盹时，老夏换了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出门了。掌灯时，老夏才回来，头上脸上尽是建筑工地的粉灰。老夏草草洗了手，用电饭煲把一锅饭、两条小梅童鱼、几块马铃薯同时蒸煮。不一会儿，小院里就飘溢着米饭和咸鱼的香味。第二天一早，老太还蜷缩在床上，老夏就蹑手蹑脚出门了。晚上，老夏回家时，老太已鼾声如雷。老太和老夏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半月未照面。这半月里，老太家的院子变得净空多了，院里杂七杂八鸡零狗碎的东西都被集中到墙角，码放得整整齐齐，原来一下雨就积水的地方给铺了一层沙，还被踩结实了。为此，老太送给老夏两副囤积多年没人想用的白纱手套，老夏搓着他那双又黑又粗又硬的手，“嘿嘿”地傻笑着。我记得我问过老太：你为什么就想着这是老夏干的呢，你可有一堆儿女呢！老太太撇了撇嘴说，他们，他们要帮我干早就干了。说完，老太不容我分辩，摇着老胳膊老腿坐到太阳底下去了。

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去看老太时，老太便把老夏用咸鱼汁醮淡马铃薯下饭的事搬出来念叨。我们说老夏正是创业期，需要辛苦需要节约需要勒紧肚皮。老太翻了一下画满寿斑的眼皮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坚持说谁都一样需要辛苦需要节约需要管住自己的肚皮。我们不跟七老八十的老太争辩，哄哄她说：老人家说得对，我们每个人不管贫富与否，都需要辛苦需要节约，更需要约束日渐鼓胀的肚皮。老太听了很开心，以为她过去以史鉴人，子孙们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没人拿她话当回事；现在以人鉴人，总算有回应了。殊不知，我们在她的话里加进个“更”字，早就把她的本意挪了方向。

念初三的儿子回家后耸耸肩说，幸好奶奶家住着是老夏，要是住进一位老边贫灾（区）的人，老太太还说不定要我们向人家学穿缀着补丁的衣服呢。我没有去跟穿名牌玩液晶电脑的新新人类理论，我想关于补丁的话题太沉重，不应选择在儿子上机“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时去翻阅岁月来进行忆苦思甜的教育。过几天吃饭时，我刚刚说了一句嫌食堂打来的熟菜油少味不香的话，儿子截断我的话说：“知足吧你，想想老夏，想想水煮马铃薯”。我的筷子在空中跟我一样愕然，不过迷茫的竹筷很快找到了菜肴的方向，与另一双由年轻的手执着的筷子一起，翻动着土地的果实。“也许，我碗里的小青菜是老夏种下的，听奶奶说他现在隔日在城里踏三轮车（市里规定外观红、绿三轮车分单日、双日上街踏行），隔日回家在邻村亲戚抛荒地上种菜栽瓜呢”，儿子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老夏一定不知道有那么多人念想着他，念想着他的咸鱼，念想着他的马铃薯，念想着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我边吃饭边忍不住想。

后记：此文于2004年1月见报，后来老夏在市区买了房子，接妻儿住到了城里，日子过得愈来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