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那时候，它才三个月大，身上乌黑油亮，鼻子下左嘴唇，竖着一杠白色的胎记，下巴向胸口，延伸一片洁白的胸花，头大、脸方、嘴短，尾巴延伸着向上弯去。它一进门，我们就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想来想去，颇费脑筋，因为它头大，而且听说，它以后还会更大，所以干脆，就叫它大头。

　　它是个“恶霸犬”，——“恶霸”不是好词儿，不过这不是它的错，“恶霸”之名，是人取的，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这样叫它们，听说原产地不是这样叫的。不知者，不为罪。这大头，却是个善良胚子，岂止善良，还很内敛，不论是见着人，还是见着同类，它总是要谦让：让着人，让着同类，让着小狗的欺负。

　　这种犬类，名添“恶霸”，却是一种陪伴犬。改良这么个品种，本来就是以陪伴家庭成员特别是家庭小成员为目的的。既为陪伴犬，大头最渴望的，当然是取悦家人。你外出归来，或者早上起床，他总是围绕在你脚边，挨着你，把尾巴摇得啪啪啪的。你抚摸它，它会撒娇躺下，把胸口的那一片白花和肚子，——犬类最脆弱的部位，全都展露给你。敢于如此展露，说明它对你，无限信任。它有时爬到你身上，让你搂搂它，拍拍它的头。你坐着看书、看电视，它就在你脚边躺下，打着呼噜。你离开凳子，它立马起身跟着你，你上洗手间，它就跟到洗手间，在门口躺下，等你出来了，它又立马跟着你，你无论坐在哪儿，它都会在你脚边躺下。你上床后，它会走进你的房间闻一闻，看一看，巡视一番。只要你轻轻跟它说：好了大头，睡觉了。它就会走出房间，在外面守候着。都说动物有自己的语言，犬类的语言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是大头能够听懂一点人类的语言，我是相信的，譬如你叫它：大头，过来摸摸。它就会走过来把头伸给你，让你摸摸，高兴它就让你多摸一会儿，不高兴它让你摸一下就走开，好像是说你已经摸过了，我可以走开了。你给它讲故事，它有时也会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不知道它听懂了多少。这些，都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是不是它自己感悟出来的呢，我还是不知道。

　　大头有个品质，就是从不吓唬人，更不吓唬小孩子。跟你出去，即便是牵着绳子，看到对面有人走过来，远远的，它就会站在路边等着，让人走过去之后，它才肯走。要是看到有小孩走过来，友好地跟它打招呼，它会摇着尾巴跟人家亲近，要是看到有大人带着小孩，它就会敬而远之，因为它怕那些个大人们，胡乱吓唬它，——它曾经受过那样的委屈，所以一看到有大人带着孩子，它就躲开，以免再受那个罪。它最爱自己的同类，一碰见它们就异常兴奋，跟它们打打闹闹，不想回家。它和同类玩还会有选择，最好是跟自己同样大的，要不就比自己大，越大越好。碰到比自己小许多的小狗，它不会主动去接近它们，如果是碰到一些比较凶的小狗向它冲来，它还会主动让开，但要是大狗跟它来这一套，它就会跟你玩到底，永不服输。楼上有个金毛，重近八十斤，大头在它跟前，就像个小朋友，有天不知金毛怎么惹恼了大头，被大头追着跑，直到累趴为止。要知道“恶霸犬”，是典型的肌肉型犬类。大头个小，没有金毛一半高，也只有金毛一半重，但它那一身肌肉，不是用来作秀的，兴奋起来，力大无比，不知疲倦，越战越勇，不是斗狗而胜似斗狗。自从这金毛被追得趴下以后，就再也不敢惹恼大头了。金毛有个坏习惯，在小区院子玩，走过池塘边，会冷不丁地就跳下去，弄得主人啊啊大叫，看到赖蛤蟆，也去捉来吃，外人给它东西吃，它更不会拒绝。大头常和它一起玩，但是它身上的这些坏毛病，大头一样都不学：看到金毛跳进池塘里，它就站在池边上看热闹；看到金毛捉赖蛤蟆吃，它也很高兴地在一边欣赏；看到金毛吃别人给的东西，它也只是看着，硬是不接受。大头真是好样的。

　　大头最好的品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它不但忠诚于主人，还很会守家护主。在家里，若是有外人至，必得主人带着，否则它就会很凶狠地对着你，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带着它在小区院子玩，虽然它处处让着人，让着同类，但当主人坐定以后，它就会在你前面巡视，若是有人走过来，它会拉紧绳子环着主人周边紧盯着，直到人走过去为止。有不牵绳的大狗冲过来，不管多大，它都会勇敢地迎上去，毫不畏惧。大头就是这样，尽力守护着家，守护着主人。

　　说了大头这么多，似乎只说了它的好，其实它也有不少缺点，最大的缺点，是嘴馋。看到家人吃东西，它总是要缠着，非分给它一点不行。家人吃饭的时候，它那两只前脚，就会爬在饭桌边，要跟着你吃，怎么骂它都不下去，有时就不得不给它牵上绳子。它有思想，一牵上绳，就认为是被主人惩罚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很委屈的样子。时间久了一点点，它就会发出类似于小孩抽泣的声音，让人于心不忍。放开绳，它又忘了刚才的事，继续爬饭桌。还有就是，它太过于渴望取悦家人，爬在你身上和你亲近时，不知自己力气多大，那双大爪常常把人弄疼。不过大头的这些缺点，都是小孩子身上常有的那种，与它的优点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大头刚进家门的时候，体重二十斤左右，现在一岁，体重已超过四十斤。它身上依然有点儿小孩子的脾气，但比起以前，成熟稳重许多。

　　大头一岁生日那天，我们带着它在小区院子散步，在一片草坪上玩。那里卧着一块大石头，大头在平日里，很少注意到它，也从来都没有跳上去过。可是那天，就在大头生日那天，它突然跳上那块大石去，举头向远方眺望了许久。大头这个举动，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更不知道它站在大石上眺望时心里想些什么，它的这个举动，倒让我想起《荒野的呼唤》里的那个巴克——大头会不会也像巴克那样，对荒野怀着某种向往呢？

　　二〇二〇年六月九日晚十时许，大头跟着家人在小区院子散了一会儿步，回到家里就呕吐不止，经送医抢救，至十日凌晨3时许，不治身亡。大头的死因是什么，不好说，也不想追究，它解脱了，人仍在悲伤，——它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会更好过一些，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