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另类解读(外一章)
小豁子是他的绰号。他的名字是小鱼儿。小鱼儿?多小?小到永远也长不大,永远长不到一支香烟长。
一岁那年,他不顾伙伴们的劝阻,冒险咬了次钓者的钩,钩上的紫蚯蚓实在太诱人了,他抵挡不了那诱惑。结果,蚯蚓刚入嘴,钓者猛地一提钓杆,一下子把他戳在钩上,他凌空挣扎,好不容易弄脱了钩,总算捡了条命,但嘴却被撕开,成了永远的豁子。
小豁子住在一个深潭里。水有多深?老辈的鱼说,四两麻线打不到底。潭里食物虽说不上丰富,但也足够撑饱肚子的。倘若心若止水,不生贪念,鱼们大多可以活个寿终正寝。他不明白,明知那香饵里裹着钩子,鱼们、包括他自己怎的还是不断地吞钩呢?
有时,他成天成天地蹲在水草丛中,望着那钩,望着前仆后继上钩的鱼,望着柳荫下悠然自得啜着矿泉水的钓者。
还有一回,他咬着大哥的尾巴嬉戏(这是鱼们的游戏),谁知哥吞了饵,他也连带着、稀里糊涂地被弄上了岸,幸亏钓者嫌它太小,拈不上筷子,又把他从鱼桶里掏出来送回潭里了。
有了这两次经历,小豁子自然聪明了不少。他知道,如他这样的鱼儿,要对钓者的钓饵视而不见,很难。他听说这潭里真有如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对钓饵无动于衷的智者,他没见过。他能做到的是,远远离开那充满诱惑的地儿,不是说眼不见、心不烦嘛。
但他如何把持得住!听见那边的喧闹,闻着远远送来的饵香,他常常心气浮躁,脸红身热,好象喝了烈性酒一样。他便不耻下问,遍访潭中能吃饵却不着钩的高手,讨教了好些招数。比方遇着饵,心不要太急,不要急于下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要动作了,先用唇碰,再用舌舔,万万不可囫囵吞枣;有一高手还授他四句歌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围着香饵兜圈圈;一碰二舔三用牙,心定神闲享天年。
自以为有了几分道行,小豁子在一个久雨初晴的清晨牛刀小试。钓者早已在柳荫下的蒲草丛中摆开了战阵。一片田田的荷叶围着一方清亮的水面,一只金头蟋蟀在清亮的水面上游弋。
金头蟋蟀算得鱼们的美餐。只有举办盛大的庆典宴席,才会上这道菜。记忆中,小豁子的曾祖父二十大寿时有过这么一次,但豁子辈份太低,连丁点骨头渣也没捞到。豁子因此从小立下志向,不吃到金头蟋蟀,誓不为鱼。
这不,机会来了!豁子自恃艺高胆大,毅然拨开观望的鱼群,径自走到金头蟋蟀面前。他发现金头蟋蟀脸上竟然挂着几分阴森的冷笑,那笑容让豁子想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不过,自负的豁子不以为意。他围着蟋蟀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当然知道锋利的钩儿就埋在蟋蟀腹中。他用豁嘴碰碰,用唇舔舔,嗬,味道真是好极了!他瞥瞥身后的同胞,有些可怜他们,因为胆小或者懦弱,他们中的有些恐怕永远也品尝不到金头蟋蟀的美味了。
小豁子有些兴奋,他预备先“扫清外围”,把蟋蟀仍在挥舞的手足收拾掉。他不准备对这些手足客气。他哪里料到在蟋蟀肥硕的大腿里居然也埋着钓者的钩子!
一位当年曾围观豁子那场“壮举”的鲇鱼爷爷后来对子孙们说:“不能说豁嘴不聪明、不智慧,可他的聪明智慧比起钓者,总要差……那么一截儿!”
男高音
他其实是一只鸟,一只年轻的画眉鸟。
在画眉的世界里,只要是雄性,可以说个个都是歌手。这是画眉天生的本事。只不过他比人家唱得更好些罢了。他的歌唱,大叫高亢辽阔,就像入云的梆笛;小叫流利婉转,好似缠绵的小溪。只要他一开口,一林子的鸟都会噤声。大伙儿都说,北宋欧阳修那首“百啭千声随意移”,就是专为他写的。
“男高音”今年两岁,生得嘴如钉,眉如线,身似葫芦,尾似箭,算得画眉中的美男子。尤其是那一双突出的杏眼,有着琥珀般的光彩,只要他 瞄了哪只雌画眉一眼,那只画眉会“嘎儿嘎儿”地为他唱一老天的歌,直唱得嘴唇滴血也在所不惜。
因此,山下的捕鸟人做梦都想逮住他。有张网的,在他经常出没的地儿撒一张没兜的破网,巴望哪天他的爪子穿在扯不脱的洞洞里。有用捕鸟笼的,将一只形似小船的笼子高高戳在他栖息的大榕树上,指望他一脚踩上暗道机关,成了瓮中之鳖。还有的在他经常洗浴的小溪边搁了好些扯不断理还乱的烂麻绳,希望缠住他玉色的长长脚杆。可这些法子没一样奏效的。“男高音”谨慎而狡猾,他看破了人们的种种伎俩。虽然同族中的画眉钻圈套的不少,他却安然无恙。夕阳西下时,他常站在陆均松直入云霄的梢头,十分悲伤地看着他的兄弟姐妹被人们粗野地塞进丑陋的蛇皮口袋。他不知道这些硕大的人们作甚要跟小小的画眉过不去。
一个露水很重的清晨,“男高音”对着一轮浑圆的朝阳练了阵嗓子,预备到小溪里冲冲凉,飞过往常找虫子的草丛时,他的琥珀眼陡地一亮,一团红色的蛆虫在一块灰白的石头上蠕动。他的口水不由掉了下来,他很久没有品尝这种美味了。他飞近前,试探着用爪拨拉了一下,倏地一根细线弹起,一个大筐箩忽地砸了下来。他赶紧把身子缩成一团,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一翅飞在空中。好险!他没读过鲁迅,他哪里知道海边人捕鸟的手段。
他记起老豆遭人暗算被扔进笼子时丢下的那句话:“儿呀,千万莫贪!”他曾围住那只囚老豆的铁丝笼子,凄切地鸣叫,徒劳地想啄开笼门。
不幸发生在三月的一天傍晚,刚刚吃过一些去年的稗子,“男高音”一边轻盈地飞着,一边打着饱嗝。这时,一只肥嘟嘟、香喷喷的虫子进入他的眼帘,这种虫子他从来也没见过,莫非就是奶奶说的那种吃一次、想百回的“芝麻虫”?隔这老远的,那种甜香还是不可抵挡地传来。他用鼻子使劲嗅着,真香呵!他提醒自己,莫把老豆的话当耳边风!林子里本来没有的东西可得留点神!他甚至断定是个圈套,预备抬脚走了。可万一不是呢?他转过身,朝那只虫恋恋地望了一眼。比如说是某只别的鸟啄回给孩子们,在路上弄丢了;比如说,是农民们进山采蘑菇带到林子里来了;又比如,是虫子贪恋这里的景致,自个到林子里闲逛来了。他一下子想了好些个理由。他不由头发胀,心发慌,那种莫名的美味好似已经上了舌尖了。他小心翼翼地啄开杂草,四处张望了一下,哟,还有几只画眉也在那儿探头探脑,跃跃欲试呢。他果断地将虫子叼在嘴上,正要一翅飞起,糟了,他的脚爪沾了什么,怎么扯不脱呢?(后来晓得那东西名为粘鼠胶)“男高音”步了他老豆的覆辙。
进了那只花梨木做的极精致高雅的高脚笼,“男高音”才体会到欧阳先生“始知锁向金笼叫,不及林间自在啼”的那种无奈。在笼中他只唱过一次,在梦中,他以为自己还在自由的林子。美妙的歌声把一宾馆的人都引来了。
半月后,“男高音”在笼子里咽了气,眼角挂着两滴悔恨的泪珠。
(首发《中国纪检监察报》 责任编辑杨诗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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