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缘》第七章 狂飙

《乱世情缘》第七章  狂飙

蔡梓权

（接上一章《第六章 向北京》。）

说复课，其实既无课本，也无老师来上课。原来的课本都说成是“封资修”的不能用了，老师大都被批成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叛徒”、“特务”、“走资派”、“ 牛鬼蛇神”，谁能来上课呢？那就上课闹革命吧，上课主要就是由学生自己学习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学习、讨论报纸上连篇累牍登载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批判所谓“封资修”的大批判文章。报上通篇讲阶级斗争，号召开展斗争夺权，鼓吹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政治高层掀起的一场“横扫一切”的大批判的政治风暴正在自上而下地肆虐着狂扫整个社会，包括所有学校，包括方方面面。

班里也开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按照串连时了解到的情况，原先班长和那伙老红卫兵只准自己“自来红”，不准非红五类学生加入红卫兵组织，不准他们外出串连，不准他们上北京，就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因此我们班里以一名来自学校所在地本县、同县籍学生人数最多、其人高大且说话洪亮的高个子为首，发起组织受压制的同学要批判班长那伙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指斥班长他们就是鲁迅所写的《阿Q正传》里只准自己革命、不准别人革命的“假洋鬼子”。班长他们深感委屈地说，他们也是执行学校红卫兵总部的指示，并非个人的意思，即使错了也不该批判他们。全班同学在班里结合学习、讨论，开了几天会，互相批驳辩解，气氛也挺热烈。

高个子和一些受压制的同学也来动员我，叫我起来批判班长。我想，尽管开始时班长不准我们加入红卫兵，不准我们串连，特别是不准我们去北京，的确使我们失去了接受毛主席接见的机会，但他毕竟也带领我们出去串连了。虽然有些错，但也不至于就成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要批得那么厉害嘛。大家都是同学，何必搞得互相那么僵呢！我也起来说了我的这些意见。有的同学马上说我是搞妥协，是犯自由主义，当和事佬；但也有很多同学是赞同我的意见的。

有一天上午，在小组学习讨论会上，班里有一个与我同县的女同学直接向我提出了批评。她说，据她了解，我们这个长征队在走路长征的过程中，对女同学帮助照顾很不够，没有主动帮助她们，连行李都没有帮拿过。她认为，从这一点来说，我们队死了一个女同学，我们男同学是应该有责任的。她还说，其它人且别说了，你和这个病逝的女同学还是同县的同乡，又是相邻乡镇的，你数学好，她也找过你帮助，为什么你也不主动帮助她呢？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如果你们能帮助她，有可能她不会生病死呢？这女同学说着说着，眼泪盈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们都十分难过。这个女同学对我的批评，我是完全接受的。我说，我完全接受你的批评。我们确实没有做到主动帮助女同学，一直以来我也是深深自责，愧疚自己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不过，有时想想，觉得除了我们的责任之外，女同学她们也有一些责任。这个女同学说，她们有什么责任？我说，她们本来就不应该找我们组队串连长征。明明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平时在班里连话都不敢与女同学说的，也不会说话，她们找我们组队串连实在是找错人了。况且，在走路过程中，如果有什么累呀，乏呀，她们也应该主动说一说，我们就会去帮助的；但她们不说，我们哪里敢主动问呢？这女同学说，你说的也对，不能全怪你们。而且出事以后，你们用心办好了后事，又尽力找回了70多元钱，你还进了两次太平间。大家都说，如果不是你这么勇敢，这70多元钱肯定没办法找回来的，我们都很称赞你呢。这次批评就这样过了，没有上纲上线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程度。

这时候，在学校里，各班同学仿效外地经验，纷纷拉队结伙，三五个、十来个人一队，成立战斗队伍，组建司令部，有的称“兵团”，有的称“方面军”，名目繁多，诸如“八一八”、“八三一”、“十一三”、“风雷激”、“卫东”、“卫东彪”、“长缨”、“反到底”、“惩腐恶”、“万山红遍”、“指点江山”、“中流砥柱”、“井冈山”、“延安”等等。大家别出心裁，而很多名称是选自毛主席诗词，或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日子，或一些红色革命圣地而定。

我们班里经过“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原先负责主持班务工作的班长黯然失势，起而代之的是主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高个子。高个子的同县籍同学占全班人数一半多，人多势众，他说话响亮，敢说敢为。一天下午，高个子找我说，人家别的班都成立了战斗队了，我们一起把我们班的战斗队成立起来吧，你来牵头。我说，我也同意成立战斗队，但我怎么能牵头？应该你牵头，我参加就是了。他说，你来牵头，你做队长，我做副队长，我们大家都服从的。

我感觉有些奇怪了。本来我们班里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是共青团员，班团干部挺多；我却连团员都不是，也不是班干部，只是作一个小组长，大不了担任一个数学科代表罢了。平时在班里，我是属于埋头学习、孤僻寡语、少合群、不入流、缺乏活力、除了学习成绩好一点其它都极不出众的人，怎么能叫我牵头做队长呢？可能大家是从串连中，特别是从我两进太平间，又独自上北京的作为里，认可我有一定能力吧，所以现在高个子约我牵头一起成立战斗队，并主动提出让我任队长。我说，我们先不要确定谁做队长。可以先发动同学参加战斗队，然后再由大家推选头头，由队员们大家选出来，这样会好一些。高个子也同意这样操作。

高个子在班里作了组织成立战斗队的动员讲话，并说明事先与我商量过，我们两人一起发起组织成立战斗队。同学们听了很踊跃，很多人随即报名参加。与高个子同县籍的同学大多参加了，其它县籍的同学也有些参加了，女同学全部参加了。初步统计达到二十多个人，比起别的班一般三几个、十来个人的队伍，我们算得上大队伍了。

当天下午，报名参加战斗队的队员们集中在教室里开了一个会。高个子说了话，我也说了话。高个子说明成立战斗队是为了紧跟形势，组织队伍，开展文化大革命。我着重讲明我们成立战斗队的目的是：动员起来，发挥团队和集体的力量，按照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在高个子的提议下，大家通过举手表决的方式，一致选举我担任战斗队的队长，高个子担任副队长。

大家讨论队名，议论比较热烈。你说一个，他说一个，提出了十多个名称，但意见不一，不能确定下来。后来，我说，我想在毛主席诗词里选一个名称，与学校里别的班的战斗队已有的名称不同的，看能不能叫“狂飙”？毛主席有一首《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词中有一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我们就取“狂飙”为队名。有的同学说，“狂飙”是什么意思？有的说，“飙”字怎么写？我作了说明。接着，我说，我觉得，毛主席发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革命的大风暴，正在荡涤全社会一切污泥浊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从中经受锻炼。我们迎接这场革命大风暴，以“狂飙”取名，就表示我们要积极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之中，坚决反帝反修，经风雨，见世面，经受锻炼，努力成长，听毛主席的话，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认为这是很有意义的。队员们认真思考了我的意见，讨论一番，后来一致同意，我们战斗队就叫“狂飙”战斗队。

接着，大家一致同意，“狂飙”战斗队正式成立之后，队员们每个人写的大字报，一律要经队长或副队长看阅过同意之后才能署战斗队的名义抄贴出来，这样才能体现战斗队团结的力量和作用。

战斗队成立了，这是我们班里最早成立的目前唯一的一个战斗队，而且人数超过全班人数的一半以上，这在班里是有很大影响的。第二天，本来没有报名参加的班长找我说，他和老红卫兵那几个人要求参加我们战斗队。我即与高个子商议。高个子本来不想让班长他们参加。我说，同意吧。他们愿意参加，大家一起来是好事呀。高个子也就同意了。

与我一起串连的大个子、小个子等几个人本来也没有报名参加，第二天他们也找我要报名参加。大个子对我说，我们是见到你当一把手，作队长，才肯参加的。如果是别的人做一把手，我们决不参加。我感谢老朋友们的支持。我去与高个子说，高个子很高兴他们参加战斗队。

这样，我们的“狂飙”战斗队一下子达到了三十多人。全班四十来人，我们队占到了大多数。没有参加战斗队的，只剩下几个人而已。

而与我一起串连的我那个男同乡，他坚持不参加。大个子问他，他说，他不想与高个子、班长他们同一个队，并不是对我有意见。大个子和我说了，我说，我理解他，由他自己作决定，不要勉强。

战斗队成立之后，我开始与高个子一起参与班务工作，我也注意倾听班长他们的意见。我在初中曾经做过三年班长，处理班务工作也有一些经验。凡事多与高个子、班长商量，多征求同学们的意见吧。这段时间，班里气氛比较平和，学习、上课、写大字报、开展劳动工作等，各项活动比较正常。

一天，学校管后勤的同志到班来，要求我们班为病逝的女同学开一个追悼会，然后派人把她的遗物送回其家里去。我和高个子、班长一起商量，研究办理这件大事。经过商议决定，首先，到城里请人用这女同学的照片碳了一幅一米左右高的肖像。这在当时算是很高规格的画像了。然后，以班的名义在学校里发出讣告，告知召开追悼会的时间、地点等事项。结果，到举行追悼会时，到了很多人。我们全班同学全部参加了，不少同乡、好友来了，别的班也有一些素不相识而怀抱同情的同学前来参加。我主持了这个追悼会。很多同学在会上发了言，表达对这不幸女同学的痛悼缅怀之情。追悼会虽然比较简朴，但规模不小，氛围沉痛，热忱，富含真挚的情谊，开得比较成功。会后大家评价很好。

会后，研究派谁把这女同学的遗物送回其家里去。高个子和班长一致对我说，只有你去最合适。他们说，你和这女同学同县邻乡，熟悉路途；你们两次串连同一个队，她病逝时你参与办理后事，熟悉情况，容易说得清楚；追悼会也是你主持的，代表班去最合适。我也不作推辞了，这些事一般谁也不想去做，而对我来说，则是应该做、必须做的，不可推托的。我答应了。学校管后勤的同志把我出发的路费拿来，并嘱咐我，去到这女同学家，要交还清楚这女同学的全部遗物，包括被褥、衣物、书籍等；一定要好好安慰她家里人，使他们不致太伤心了，要求我在那里住上一晚。我一一答应了。

我带上这女同学的画像及她的所有物品，乘客车前往。由我们学校到我们县有一百三十多公里，由县里到这女同学所在的乡镇有二十多公里，这段路程有客车通达；由那乡镇到这女同学家庭所在的村子还有六七公里，没有班车，必须步行前去。虽然我与这女同学的家乡只相隔十五、六公里，但之前我还没有去过那个乡镇。那个小山乡正是近代中国发生的那场举世闻名的宏大农民起义的策源地。我下车后挑着物品，一路问询打听，也算顺利，在下午去到了这女同学的家。

这女同学的奶奶在家。她见到我，迎我进了屋。我刚说明来意，她一见那画像，马上嚎啕大哭，我怎么也劝不止。邻居的亲属纷纷过来，一边随着流泪，一边帮助劝她。亲属们知道我的来意后，随即分派人员，去分头告知这女同学的父母亲。

她母亲上山打柴，挑在一担柴草，很快回来了。她放下柴担，汗水还未擦，一见到那画像，马上伤心痛哭，泪流不止，哀痛欲绝。无论我和众人怎么劝，就是劝不止。

再过不久，这女同学作民办教师的父亲从学校赶回来了。他进了家，与我招呼问候一下，忍不住又是大哭不止。一家人无比哀伤悲痛，亲属们也在随之垂泪。我劝来劝去，其实真的不懂得怎么劝才好。我只是反来复去地对她父亲说：不要太伤心，不要哭坏身体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对他说，你女儿就是听毛主席的话，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是为革命、为人民而死的，她死得其所，死得光荣。我们都永远纪念她。

我反复多次地说了毛主席的教导，慢慢地，她父亲渐渐地减轻了哭泣，但她母亲和奶奶仍然哭泣不止。我请她父亲偏过一边，向他交代接收所带回来的各项物件。同时，我向他说明了这女同学患病去世的经过，她得以高规格隆重安葬的情况、所立碑文的内容、墓葬的地点，班里召开追悼会的情况，以及各方面人士、同学、朋友对她的痛悼之情。这些说明使他在哀痛中得到稍许慰藉，慢慢地，他逐渐停止了哭泣。但这女同学的母亲和奶奶依然是痛哭不止。我想，如果我今晚住在这里，只会引得她们不停痛哭而已。毛主席的话说得最多，也抵不过她们的丧女之痛，再怎么说也用处不大了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倒不如离开回家去吧。

于是，我对这女同学父亲说，我家离这十多公里，我想回家看看父母，今晚我就不在这里住了。请他们节哀保重，不要太悲伤了。我说，以后放假回来，我会来看望你们的。当时我心里确实愿意以后至少每年去看望一次他们。

她父亲也不刻意挽留我。他说，既然你要回家，那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我先用自行车车你到圩镇，你再自己走十来公里回去吧。我说，行。

他有自行车。当时在乡下，能有一辆自行车，是很了不起的事，可见他在当地作民办教师，也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人。我与他家里的人们告别，坐上他的车尾离开了家。他把我载到几公里外的圩镇，给我指明回家的路，才分手回去。

从那圩镇回我家还有十多公里的路程。我一路走着，在路上碰到两三起小学生拦截，非要你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才准许你通过。幸好那时候我也熟背不少毛主席语录，每逢遇到拦截，我就背诵一段完整的语录，也挺顺利地过关通行。当天晚上天黑以后我终于回到了家。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天，然后动身走路去县城，打算由县城乘车回学校。从我家到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沿途多次遇到中小学生或年轻人友好拦截，一定要你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否则不放行。我每次都背诵一段完整的语录，顺利通关，并不受什么阻碍。我感觉我的家乡在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方面做得很好，在这么广大农村，一般农民群众甚至小孩子都能做到这样自觉学习、互相促进的程度，可以说，学习毛泽东思想已经相当普及，达到深入人心的程度了。

回到学校后，我与同学说起这些路遇拦截背语录的事。同学问我，你怎么背？我说，就一段一段地背呗。他们大笑起来，说，你太傻了，要学精一点。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只背一句就行。我不解，怎么只背一句呢？一个同学大声说，他要你背，你就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找这些短的句子，只背一句不就可以了？哪里需要整段背的呢？我恍然大悟，大家哄然大笑起来。

（未完待续，下接第八章《分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