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玉林高中631班同学黄文光

忆玉林高中631班同学黄文光

蔡梓权

今日新年，进入玉林高中631班信箱，读到梁耀溪同学写的《老三届——未来之星殒落篇》，说到当年在学校文化大革命中于1968年10月26日被迫害致死的黄文光同学，使我止不住又勾忆起当年与黄文光有关的一些往事。

我本不认识黄文光，虽然我俩同县，家居相邻不足20公里的邻镇，但互不相识，素无交往。到我认识他的时候，已是1968年9月，是他去世之前一个多月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被关在学校钟楼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不分白天黑夜，埋头写交代材料，我觉得我们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如实书写出来，于事于人于史，都是一个明白的交代，身为当事者，这是我应该负责的。我天真地只想快点写完，就让我可以回班里去。白天写累了，我会站起来走到房间的窗前站立一阵，看看窗后的大树、楼下的草地、窗外的天空，看看离钟楼后面三、四十米开外的正对着的二年级教学楼，以及楼上楼下、楼前，或安静学习、或行来行往的同学。这时候，我往往看见一个圆脸、短发、身材匀称、体格健壮的男同学，他常常在对面二年级楼二楼的走廊墙栏内站着，与我正对面地对视凝望，有时课间时间，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与我对望几分钟。我注意到他，但不认识，仅在印象中觉得这个同学好像是三年级的，他怎么会住到二年级楼呢？他怎么常常与我对望呢？我心里有疑惑，不解。

那时每天晚饭之后，会给我放风，让我自己走动，至晚自修上课前再回小房间给关上。每天傍晚放风时，我多喜欢走到学校体育场北面的双、单杠或秋千处，打打双杠，打打单杠，荡荡秋千，活动活动，然后坐在一个双杠上独自沉思，无人近我，无人理我。这时候，我常常看见这个圆脸、短发、体格健壮的同学多是在体育场南面一长列麻黄树下的跑道上来来回回地散步，他也是独自一个人走，没有人理会他。我想，怎么他也是一个人？

一天傍晚，晚自修的预备铃响过，我随在一大群同学从体育场返回教学楼，途经二年级楼底时，突然，这个同学快步走到我身后，轻声地、快速地问我，你身体怎么样？我猝然一惊，想，他是什么人？怎么问我的身体？一转念，我迅即回答，我身体没有什么，请放心。我想，无论他是什么人，这个回答都不会有问题。随即，我俩分开，我回钟楼，他回二年级楼。回到房间后，我一直想，这个同学既然关心我的身体，他不会是对立派的人，必然是自己方面的人，是谁呢？后来，我想到学校里张贴的很多揪出大毒草《鱼目岂能混珠》作者黄文光的标语，恍然醒悟，这个同学该是黄文光。事实证明，我猜对了，他就是黄文光。

后来，我有两次傍晚到学校食堂打热水洗澡，在打水时刚好碰上他，我俩就互相点头示意问候了，我也轻声问他，你身体怎么样？他轻声回答，身体好的，没什么。在轻言短语之间，我们感受到了同志战友之间的关怀和互相温暖的力量。

后来，我被转移关到科学楼，一楼的楼梯间关的是罗祺康校长，我被关在二楼。离开了钟楼，就不能再与黄文光同学对望示意了。到10月中旬，我经受了多场严酷的全校性斗争，头部的枪伤遗患炎症复发，剧烈疼痛使我连牙齿都张不开。工宣队允许我去地区医院诊治开药回来吃。有两个晚上，自修下课时，我到食堂去打开水回来服药。去到食堂边，却碰见黄文光独自一人在食堂边的水龙头洗冷水澡，一边洗一边大声唱歌，唱的是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长沙》，唱出了一番豪情。他在秋夜的寒冻中洗冷水，可见体强气旺，唱的歌声嘹亮雄浑，我挺佩服他。我们趁周边无人，互相聊了几句，互致问候。

过了一段时间，我记得，就是10月26日，猛然间，却见学校里贴出了很多大幅标语，说黄文光自杀，自绝于人民。我十分惊诧！黄文光自杀！？他怎么可能自杀？！一个懂得关心别人、意志坚强、身体健壮、热爱生活的人，怎么会自杀！？我有强烈的疑问。

而自黄文光死后，校方组织的对于我的全校性的大型斗争会就停止了，一改而为人数不多的小型批判会；而且，动手打人、大脚踢人的伤害性行为也大为减少了。可以说，正是黄文光之死，促使对方大大地减轻了对于我的人身伤害。

过了几天，11月 1日，晚上半夜时分，一群关押者把我从科学楼二楼拘禁室捆绑押出，去到一排教师平房宿舍中间的一间。打开房门，推我进去，房内无灯，黑乎乎的。他们用手电筒一照，房中的樑上悬挂着一条长垂的绳索，底下翻倒着一张单凳。他们一边给我松绑，一边说，今天晚上让你同鬼睡。我一看一听，知道这里是黄文光死时的房间现场。我想，我也不信有鬼，即使真有鬼，这个鬼是我的战友，我的同学，他绝对不会害我，只会帮助我，我怕什么？我很坦然，一言不发。他们有人说，怎么没有灯？有人照了照开关，说，保险烧了。有人说，不管他，吓死他！他们转身出去，关门，有人说，你要死就用这条绳子。

他们走后，我摸黑整理房内的架床，架床上挂着蚊帐，有翻乱的被子。我自8月20日回到学校被关押以来，两个多月来，我还从没有睡过有蚊帐的床呢。平时我只能和衣而睡，再用一个长衣袖盖在面部呼吸，那些蚊子多厉害啊！现在总算有一床蚊帐了，这都是黄文光好同学留下来给我用的，我坦然无惧，心安理得，倒头就睡，睡得比平时还沉。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整理床铺，清理房间，将樑上的绳索拉下放好，把凳子摆好。发现床边留有一个黄文光的小挎包，打开一看，里面有黄文光的学生证，学生证里写有他的家庭地址，我才知道黄文光是与我同县相邻乡镇的，相隔不远。我想，这个学生证我一定要放好，待以后回去后，要想办法送到他家去，给回他家亲人。挎包里还留有学校饭堂的几张饭票，我想，这些饭票我可以用，这就是黄文光帮助我了。

那房间里有一个书架，有几十本书，比如，《毛泽东选集》1-4卷、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书籍都有，我很高兴，第二天开始，我就手不释卷了。我想，这是我读书的好地方。一高兴，我也唱起歌了，我也唱《沁园春·长沙》，也唱《菩萨蛮·黄鹤楼》、《浪淘沙·北戴河》，我用歌声悼念我的战友，抒发我的情怀。

没想到，几天后，关押者又在半夜里把我牵押到另一间全封闭的囚室。他们把此室的两扇木窗子关闭，还在外面用竹席子钉死，这样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也是一片漆黑。人们又把我痛打一顿，推我的头撞墙，勒扣我的喉咙，严令不准我再唱歌。室内只有一张乒乓球台当作床，无席子无被子，连我个人的所有物品，包括我的草席、被子、衣服，都不拿来给我。我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孤身无物地度过了七天，其中有两天，连饭也不拿来给我吃，足足饿了我两天。我明白，这是他们对我唱歌的惩罚。

七天后，才给我安装上一个电灯，因为又要我在晚上开灯继续写材料了。

后来他们把我的衣物拿过来给我，但把我放好的黄文光的学生证收走了。我原来想以后有机会的话，把黄文光的学生证送回他家乡给他家亲人的愿望也就无法遂愿了。这是我后来时时感到耿耿于怀的。

以上是我与黄文光同学的短暂接触，我通过这些经历，一直认为，黄文光同学确实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干、有作为的青年。我决不相信这样的人会自杀！他20来岁无辜而逝，中国失去了一个本来可以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大有作为的青年，这使我们每每想起都会为之扼腕慨息。他的英魂在冥冥之中，给予我庇护和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2013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