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辩证法
乡间辩证法
蔡梓权
一、乡下之默然
我学习辩证法是在文革派性斗争中被打败后遭关押批斗、拘禁在学校牛鬼蛇神学习班时用心阅读《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的《矛盾论》、《实践论》开始的,其时我届十九岁,本来就是读了一年高中、参加了两年文革、被关押批斗了一年的后来被称为“老三届”的一个高中一年级学生。后来临放我离校之前,学校革委会、工宣队负责人与我谈话说,对我“不作结论”,“以后由贫下中农给你作结论”, 写给我一张“下放回乡接受监督劳动”的条子,就把我遣送回老家农村。离开学校时,我带回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两卷本)、《联共(布)党史》等书籍。在乡下,在严酷的政治处境下,在一贫如洗的生活境况中,在繁重忙碌的劳作之余,我又学习了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法兰西内战》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著作。
既然回到农村乡下,就本心而言,我确实是心甘情愿、一心一意种田为革命、死心塌地作农民的。我别无所求,只望通过辛勤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中父母、弟弟而已。但没想到,我却连做一个普通的农民都难。
我当时算是整个村子里读书最多的人,已读到高中一年级,而且上的高中是地区有名的重点高中,如果不是发生文化大革命,那高中毕业几乎肯定能升上大学的。但当时盛行的舆论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被贬为“臭老九”,读书有了知识就被说成反动,书读得越多知识越多就被看成越反动。况且,我当时还是被打败的那方组织的“坏头头”,那就更加极其反动了。
所以,那几年在乡下,我被当成不戴帽子的“现行反革命”,等同于当时地富反坏右等“五类份子”、“二十一种人”、“牛鬼蛇神”等名副其实的社会的另类。我连生产队里的社员会都不得参加,连做社员的资格也没有,遭受的是敌视、仇视、歧视、轻蔑,被剥尽了人格与尊严。白天,我随同社员们在队里开工劳动,人们都不屑、或不敢、或不想与我说话。我也无话可说,终日劳动,只是埋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说,如同哑巴一样。
后来队里安排我负责驶牛。驶牛这个活,常常开工要比别人早,收工要比别人晚,工作时间长,苦且累,乏味,队里的年轻人没有人愿意去驶牛的。队里规定,每户必须出一个驶牛人,结果负责驶牛的二、三十个人基本上都是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以上的人,我成了最年轻的一个驶牛人。这一伙上了年岁的驶牛人,老成持重,大都寡言少语,除了吩咐我干什么,没有人会与我说什么。我依然整天默然无语。每天我驶役着队里年岁最长、羸弱而竭力的老母牛去犁田、耙田。那牛与我一样终日埋头劳作、默默无语,倒让我似乎感觉“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了一个伴,心里颇有一丝亲切感。大凡驶牛时,我头顶着骄阳,脚趟着田水,吆喝着一步一步迈步前行的水牛,看着一行行被犁翻的田块,或一拨拨被耙碎、耙平的田土,耳听着一拨一拨趟动的水声,这近乎周而往复的行动和单调寂寥的声音拨动着我心中难以平静的琴弦。这时候,人虽然孤寂默然,但脑子里还是有思考的。我止不住想过去,虑现在,思战友,恋亲人,抚今忆昔,神游遐迩,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嘿,我居然还想到了辩证法,置身其境,尤长思之,似乎还感悟出了一些人生的哲理。
二、囚徒的自由
尽管是由工宣队派两名人员把我遣送回乡,但离开了被关押了一年多的学校,我还是挺高兴的。无论怎样,我感觉不再被关禁了,自由了,囚笼外的阳光毕竟是温暖的。
但很快,我感受到,回归于我的自由已不再是我原先那天真幼稚、未涉世事的中学生般无忧无虑、无所拘束的自由,也不可能是一般人民群众、一般农民所享有的公民的自由。我依然是一个囚徒,只不过囹圄的范围由学校囚笼的小范围扩大到了我所在的农村、社会、生活中无限大的范围。我所获得的自由不过是囚徒的自由而已。
在政治方面,我依然属于没有明文而意指不宣的不戴帽子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是连社员会也不得参加的等同于当时队里地富反坏右等“黑五类”一样动辄得咎的名副其实的另类,一般人民群众、社员该享有的言论自由、行动自由等政治权利,我一概不得拥有,只被准许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劳动,不能乱说乱动,不得越雷池半步。
在劳动方面,我必须被强制进行劳动改造。最苦、最累、最难、最脏的、别人都不愿意去干的活,必定安排我去干;包括安排驶牛时,最偏远、最深烂的上十亩大的大东冲湴田,别人都不肯去犁、去耙,就是安排我一人去犁耙整田的。而在记工分计算劳动报酬时,一般社员开工一节,包括未成年的学生去参加劳动,一律给记工4分;每天开工3节,就可得12分。而按上面下达的规定,给我记的工分,每节最多只能给记3分,我每天开工3节,只能得记9分。这既是一种歧视,同时也是一种惩罚,因为上面认定我是坏人,不能和社员一样获得同等的劳动报酬。
我想起了我在学校被批斗期间,有一天晚上我得放风出到学校大操场上,有一位曾担任过我警卫员的老同学偷偷过来与我躺在草地上聊天。他对我的未来看得很悲观,他说,即使你遭批斗后不被判刑,估计以后也会成为“老运动员”了。我不理解,问,什么是“老运动员”?他告诉我,就是像“右派”、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一样,凡是遇有政治运动来就必定被批斗、常年要被赶去做义务劳动,社会上把这些人叫做“老运动员”。你年纪轻轻,完了。他吁嘘不已,我当时还无知无畏,颇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按目前的状况,我开始成为年轻“运动员”了。这不禁使人不寒而栗。
但继而想想,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成王败寇”的激烈的斗争情势下,现在的状况就是两派斗争的结果,我们既然被打败了,作为主要头头的我就唯有坦然承受罢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武斗打仗时就把死亡置之度外,批斗关押也顶过来了,还怕什么?大不了就一直斗下去,既然连死也不怕,还怕当什么“运动员”?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释然了。不给我言论自由,那我就不说;不给我行动自由,那我就什么地方也不去;工分少给我,那我就少要一点。这些都是外在的“自由”,没有就没有,处之泰然。我努力干好我该干的活就是了。但我的内心,我的心境,我的头脑,我的思想,那是属于我自己主宰的。我思考什么,想什么,那依然是我自己的事,像古人说的,我依然可以“心骛八极,神游万仞”,在心里,我是自由的。我理解,自由呀,是相对的,这就是自由的相对性。这属于辩证法的范畴。
再想一下,自由还必须讲条件,要具备一定的经济条件才行。即使人家现在给我行动自由,而我没有必要的经济条件,连一分钱也没有,一无所有,又能去哪里?唯有寸步难行而已。队里的生产很差劲,一连几年,劳动分值最高的年份是每10分工0.22元,最低一年是7分钱,几年来的平均分值不过0.15元。每到年底,队里几乎各家各户都要倒贴口粮款。我家全是劳动力,每年挣得的工分往往是队里最多的,但每年都要倒贴口粮款100多元。缺粮缺钱,度日维艰,身无分文,家徒四壁,就是给你自由,你又能自由到哪里?
日子窒息艰困得令人难耐。我理解我的一个老同学外出流浪的缘由了。这老战友曾与我一起遭关押在学校被审查了几个月,但他问题轻一些,离校比我早半年,回到了隔县家乡一个山村。后来不知他从哪里得到我的乡下地址给我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回到乡村后,又被斗,又遭饿,实在受不了,他跑出去了。他邀我跟他一起外出“远走天涯去寻找真理”,“向高尔基学习,流浪一辈子,永不还乡”。我理解这个有勇气、敢作为的同学和战友,但我想,我真的去不了。我给他回信,说明我去不了的原因,一是实在没有一分钱能带得出去,坐车、坐船都没有钱;二是如我逃离出去,肯定会连累家里,我不能再拖累家里了;三是无论如何,现在我回到家里,家中老的老、少的少,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成了顶梁柱,我必须负起这个责无旁贷的责任。这副担子,我不挑谁挑?
他接到我的回信,又给我回复了一封简短的信。他在复信中对我表示失望,说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变得如此软弱了。他连回信的地址也不给我了。我看了他复信的邮戳,是“云南河口”,我猜他当时有可能是打算逃出境外去的。后来我就失去了这个老同学的联系,他杳无音讯了。
我哪里也不去,依然在乡下,像牛一样,在严酷困厄的处境下,负重劳动,默然寂聊地活着。只有在风雨交加不能外出劳作的时候,或在漆黑夜晚豆亮暗黄的煤油灯下,我且读读我喜爱的书,稍微思考一下我感兴趣的事情而已。
三、自然和劳动
我面对着广袤无垠的大自然,思绪则随之漫无边际地任意徜徉。
自然,乃是原生,天然,天造地设,浑然自成。村落自在聚集,原野宽广无际,山峦起伏连绵,溪河潺流不息,阡陌纵横交织,田塍错落高低,树木粗大伞荫,竹丛茂密障蔽,壤土赤黄瘦瘠,禾苗绿茵摇曳,野草漫生不绝,塚丘散杂废弃……朝阳夕月,阴晴圆缺,风雨雷电,云霁虹霓,寒凉暑热,四季更替……或者,乃自远古而来;或者,乃由先祖承继;或者,源自鬼斧神工;或者,出于物竞天择……反正,无论如何,大自然自在自为,自行自理。无论人世间有哪些狂争恶斗,无论朝代如何兴衰更替,无论人们是悲欢离合还是哀怨愁戚,反正,大自然的面貌该是怎样,它就是怎样。它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用古人的诗句来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而用毛主席的话来说,就是“大自然依然如故”。“大自然依然如故”,就是本来该是如此,就是如此。无论经历什么,本质依旧,纯真质朴,返璞归真。我真的很喜欢“大自然依然如故”这句话。
人是造物主赠予大自然的恩赐。人依靠劳动与大自然相依相处。大自然赋予了人类生存所依赖的空气、土地、水和相应食物,人类在大自然中依靠劳动创造了自身,并依靠大自然赋予的所有生存,生活,休养生息,繁衍续存。劳动是人生存、生活的一种本能,也是人生、生活的一项本领。
无论人家怎么看,不管人家监督还是不监督,我认为,我是真心实意喜爱劳动的,用一句当时的流行话来说,我就是愿意死心塌地一辈子做农民了。我一天忙到晚,开工干了队里的活,收工回来马上又赶忙自留地上的活,忙外忙里,一年到头,一刻不曾停歇。父母年事已高,不谙农活;一个弟弟被队里安排外出去修建水电站,一个弟弟被安排管理队里的碾米机;所以全家五个劳动力的责任田的所有农活几乎全部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责无旁贷,独力承担,把所有的农活都按时完成,而且工作质量比很多人干的还要好。乡亲们给予我很高的评价,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勤快这么能干的人。我在埋头竭力的劳动中,学习播种、插秧、施肥、耘田、收割、晒场;学习驶牛、犁地、犁田、耙田;学习车水、灌溉、看水、晒田;学习栽种水稻,种植甘蔗,播种花生、黄豆、黄麻;学习开春种丝瓜、南瓜,秋冬种大白菜、头菜,上圩卖菜换钱;学习喷虫、喷药、防治农作物病虫害;学习养猪换钱、养鸡生蛋、养猫捕鼠、养狗护家;学习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懂得到什么时节干什么活,怎样才能达到产量高、收成好、收入稳一些等等。
我安贫乐贱,埋头干活,自认有文化,能劳动,决心依靠勤劳的一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全家。有同学说我成了鲁迅《故乡》里描绘的那个木讷而不善言辞、满手皮肤粗糙皲裂得如同松树皮一般的闰土;我认为自己算得上一块种田的好材料,是一个辛苦而未曾麻木的新型的闰土。凡是农民必须懂的农活,我必须尽快尽可能学会它,掌握它,运用它,做好它。凡是农民能够干的工作,我必须能够干,而且必须干得好。因为这是生活必须的。必须这样,我和我的一家,才能生存,才能生活下去,养活自己,尽可能尽快地自给自足,争取逐步生活得稍好一些。我对中国农村、农业、农民自古以来所谓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有了切身的理解。
人与自然的关系该是怎样的?毛主席提倡的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一言以蔽之,就是“斗”。他一贯主张“斗争”、“奋斗”,“改造自然”、“改造世界”;提倡“大破大立”,先“破”后“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他充分肯定人的能力,努力,张扬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的是“人定胜天”。我想,这是有道理的,但也不能绝对化,要作具体分析。
我以为,人在自然中,首先,应该认识自然,适应自然;然后,从实际出发,作具体分析,因地制宜、因势利导、趋利避害,进行适当、适宜的改良、改变或改造,这样才能使自然更加有利于人生活的需要。自然有自然的规律。“人定胜天”的“天”,不仅仅是指自然本身,还应该包括自然的规律,可谓“天道”。“天道不可违”。作为“自然规律”的“天”,人们不能够、不应该与之“斗”、“斗争”、“改造”,企图“战胜”它;而应该是认识它,遵循它,掌握它,驾驭它,让人们按照规律办事获得更好更大的益处。如果不认识这一点,凡事只是盲目的“破字当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味地“斗”、“斗争”、“奋斗”,这类所谓的“改造”只会破坏自然,其违反自然规律的做法到头来必然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
我在劳动中也萌生起一份豪迈的情怀。劳动者是伟大的,劳动者的伟大就在于,他们在一动手之间就改变了自然界的本来面貌。你看,一锹土,一犁耙,一车水,一挑担,一吆喝,一举一动之间,自然界的本来面貌不就改变了么?这就是劳动者的力量。可不要看不起这些平凡的劳动,不要看不起普通平常的劳动者,不要看不起芸芸众生的劳动大众,尽管他们卑同尘埃,贱如草芥。他们如同自然界中的一粒土,一滴水,一丝风,那是微小的,毫不起眼,稍瞬即逝,微乎其微,微不足道;但积土成山乃至山崩地裂,积水成河乃至翻江倒海,聚风旋暴,挟雷御电,横扫荡涤之时,谁能轻视它们那莫大的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呢!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这就是自然规律的力量,这就是生活的、社会的、人民的、历史的力量!当然,待一切过后,万象更新,世易时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朝阳依然从东方升起,野草依然漫生,鲜花依然开放,大自然依然如故,生活依然在继续。这就是自然。这就是历史。
大自然孕育了劳动者,劳动者与大自然相存相依,有大自然就有劳动者,劳动的人们与大自然生生不息。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
四、分析和综合
我在驶牛犁田。老母牛牵着犁,顺随着我自然轻唤的吆喝一步一步地前行。我轻扶犁把,校正方向,犁头开处,一铧一铧犁翻的田块自然列成了蛮有规则、颇具美感的犁行。把整块田犁完,接着就要耙田。耙齿尖利,铁耙驶过,大块的田土顷刻破碎。先纵向耙,接着横向耙,接着沿斜线耙,耙过的耙路成了一个个椭圆,一圈又一圈,犁翻的田块随即由大而小,而碎,而细,而平。又再犁,又再耙;复再犁,又复再耙。通常经过如此的几番犁耙,原先整板的田块经历如此几分几合,最后把整个田面耙整成土细平整、混然一体适于种植的新的田块。这不啻是劳动的创造。
在与牛相伴、默默犁耙的劳作行走之中,我又想起毛主席说过的关于分析与综合的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毛主席说,历来讲分析、综合,没讲清楚。分析,比较清楚;综合,没讲过几句话,难以说清楚。其实不难,国民党派几十万军队来进攻延安,两军对阵,营垒分明,比对力量大小,这是分析;他的军队来,我们把它吃掉,一块一块吃。把它吃掉了,这就综合了。一个吃掉一个,大鱼吃小鱼,就是综合。我感觉,这个说法很形象,很符合毛主席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特点,颇耐人琢磨。
如果让农民来说,分析与综合该如何说呢?我想,犁田和耙田也可以说明分析与综合。一块田地,它本身是一个整体;犁田把它犁分,分解为各部分,这是分析;耙田就把土块分得更细,又是更细的分析。每一次犁或耙之后,田地都成为一个新的整体,就是每一次分析都同时是一次综合。然后,经过反复犁和耙,把各部分土块、细碎的田土既分又合,最后把田地整合成为新的平整的田块,这就是多次分析和综合之后的完整的综合。
可以看到,分析与综合密不可分,部分与整体有机融合,互为渗透,互为转化,每一次分析本身同时也成为一次新的综合。把一块田地犁翻了,或耙碎了,这过程都是分析,而同时,它也成了新的意义上的一块田地,它本身也成为新的整体,这就是新的综合。
分析是把整体分解为部分,综合是把部分重新结合为整体,这是人们认识事物的过程和方法。我感觉自己的想法也说得通,似乎感到自己居然释解了一个哲学难题,心中颇有点自喜自乐的滋味。
五、矛盾与转化
我想到无所不在的矛盾。我处身于派性的、社会的、阶级的、生活的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我自身也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
怎么看矛盾?《矛盾论》里说,矛盾就是一分为二,对立统一。
“一分为二”,就是物质无限可分。毛主席引用了2000多年前庄子说过的“一尺之杆,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人世间也是一分为二的。《三国演义》里有诸葛亮的诗:“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所说的“世人黑白分”,也就是一分为二。我被划分进“黑”的“黑五类”之类,注定就是“碌碌”的“辱者”了。毛主席说过,“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按当时盛行的舆论,无论在哪里,只能团结和依靠95%的人民大众,而此外的5%的“一小撮”就是必须打击和批判的阶级敌人。这5%的“一小撮”理所当然就是所谓“辱者”。我就是被归在5%的“辱者”之类的。
而对立统一规律指出,一切事物都是对立的统一,都包含着矛盾。矛盾的对立面互为条件,相互依存,相互斗争,相互转化。矛盾双方又统一,又斗争,并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推动着事物的变化和发展。
这么想来,古往今来,从古罗马斯巴达克斯起义到俄国十月革命,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孙中山,被统治者和统治者,被压迫者和压迫者,被剥削者和剥削者,胜利者和失败者,所有矛盾着的双方就是这样互为条件,相互依存,斗争着,转化着,就像毛主席在一个讲话里说到的,“一个吃掉一个,一个推翻一个。一个阶级消灭,一个阶级兴起;一个社会消灭,一个社会兴起”,由此推动着社会和历史的演变、发展和前进。这就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史。
但人们似乎格外强调矛盾之间的斗争性、对立性、不可调和性,却忽略了矛盾双方的“互为条件,相互依存”的必要性。试想,一个把另一个吃掉,一方把另一方消灭,对方不存在了,自身这一方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还能存在吗?
所以,当时报纸上流行着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副统帅的一句名言:“相反的东西不能存在”,它是当时作为打倒所谓最大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理论依据提出来的。这句话很精辟,干练,富有这个元帅、军事家的语言风格,但我朦胧感觉其与辩证法不怎么吻合。奇正双方,互为存在,一方不存,他方焉在?果不其然,不久,当那个最大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永远开除出党”彻底打倒,被“吃掉”、“消灭”之后,这个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副统帅、元帅、军事家很快也“折戟沉沙”、不复存在了。这个结局是符合辩证法的。
矛盾的双方必然相互转化,就如毛主席说的,辩证法的生命力,就是不断地走向反面。我处于如此艰难困厄的逆境之中,最期望的就是矛盾的变化、转化了。在此期间,我也时常会联想起毛主席引用过的司马迁《报任安书》中说及的一些古人身处逆境、奋发有为的事例,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我认为这些都是矛盾转化的典型事例。记得鲁迅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是一只苦闷的夜莺,虐待他吧,让他在苦痛中唱出甜美的歌来。”再读到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他评价久历磨难、后获成功的李自成说,“也是艰难玉成了他”。“艰难玉成”呀,我对这个成语似乎更加有了切身的体验。古往今来,有志者大凡要成就一番事业,大抵都要经历一个艰难的历程。“艰难玉成”,这也就是矛盾的转化和变化呀!我想,我自非什么有志者,但既然泰山压顶,大难临头,唯有顶着,坚忍顽强,坦然承受,祈求变化吧。穷则思变,显然就是这般道理。
我也常常想起毛主席著作里引用过的一些有名的古训,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等等。这些都是表示矛盾转化的名言。在我驶牛犁田、耙田的默然行走中,这些富寓辩证法思想的哲理名言,给予我多大的激励啊!
转机终于在多年之后响起“一声惊雷”的那个金色十月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文革浩劫结束了!后来,我得以平反,横加在我头上的一切诬而不实之词被彻底推倒了,我赢得了真正的政治上的自由。“往日穷人矮三寸,今天是顶天立地的人”,我解放了,“牛”终于变成了人!
我又想起鲁迅的那首《无题》:“万家墨面没篙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感到这首诗里蕴含着丰富的辩证法思想。
这就是辩证法的胜利!
2015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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